第4章 金閨鎖雲雨
萱見剛進毓琉齋,便見珑染正盯着桌上的那包菊花腦發呆。她素來如此,一旦安靜下來便是絕對的寂靜,任何人也趕咐不及她。她坐着不動,裙裾的綠墨便伏在腳邊疊成褶子,遠觀像是長年寄生在井壁上的藓類,因其惹了水漬而顯得陰陰的,很有些涼意。
萱見走上前去,徑自取過那包藥材,反複檢查了一番,道:“沒有毒。”
“沒有毒。”珑染喃喃重複了遍,“可是已經晚了。”
“怎麽?”萱見揚眉微訝。
“若不是椿姬好心送菊花腦給本宮,本宮竟不知自己的人緣這般差勁,連身邊的丫鬟都情願為別人做事。”珑染啞然失笑,眼眸掠過一絲黯然,“在這之前,本宮已經連續喝了三天的菊花腦了。”
萱見皺眉:“是誰給太子妃喝的?”
“還能有誰呢。”珑染淡淡垂眸,顯然不願提及那個名字。
“那便只有槿戈了,她全權負責太子妃的膳食。”萱見眸光微沉,怪自己大意,他這樣悉心關注着她的一舉一動,怎麽竟沒發現她的貼身丫鬟被別人收買了?會是誰?一定不是椿姬,那麽就只可能是……他心中已然有數,但仍有些不解,“這菊花腦确實是良藥,有補氣益腎之功效。”
“是啊,補過頭了,所以本宮的癸水提前來了。”珑染一臉平淡地道出這個事實,“而癸水在身的女眷是萬萬不能接近祀神臺的,否則便是亵渎了神靈。”
等她知道椿姬的“良苦用心”後已經來不及了——木已成舟,她絕不可能再去參加後日的慶典了。并沒有去找槿戈問個究竟,她只是……有一些悵惘,她明明待槿戈不薄啊,因知道她家中弟妹衆多,還有個重病的母親需人照顧,這兩年來也時常打賞給她一些珠寶首飾,捎回去補貼家用,可為什麽——
“現下之際,太子妃應該想辦法去補救,而不是在這裏黯然神傷。”萱見打斷她的沉思。
“抱歉,是本宮失态了。”珑染歉然一笑,神色恢複了平靜,“若本宮那日在骊王府打聽來的消息不虛,後日的慶典肯定會生事端,而本宮卻無法出席,那麽——”她看向萱見,“萱見太醫認為,是該留菱姬還是椿姬,才對太子這方更為有利?”
“自然是要留一個會武功,且能随機應變的人才行。”萱見道。
珑染颔首:“實然,菱姬是左大将軍之女,功夫自然不弱,且左大将軍本是誓死擁立太子的忠黨,本宮無須擔心這對父女會中途變節,可本宮擔心的是——”
“擔心左大将軍會因為有愛女在場,而無法專心保護太子殿下的安危?”萱見接下她的話。
“萱見,你成本宮的傳話簍了。”珑染似笑似嗔,果然,她心裏所想的一切都瞞不過他的眼睛,這兩個多月來的相處,她竟越來越離不開他的扶助,這種依賴好似在她心裏生了根,拔不掉……她心思一頓,繼續道:“椿姬雖然表面斯文,但也未必代表她不會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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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會武功,且不輸菱姬。”萱見篤定道。
珑染心下已有了定奪:“那麽,又需麻煩萱見太醫往菱姬那裏走一遭了。”她相信他的能耐,一定會有辦法讓菱姬無法參加慶典。“不過,憑椿姬的心計,恐怕不需要我們暗中協助,她也會靠自己的手段走上祀神臺的。”
“太子妃當真以為,椿姬才是這東宮最危險的人物麽?”萱見反問。
珑染卻因這話而失神了半分,腦海中閃過一些雜亂的畫面,昏黃的燭火,還有男子親密的耳語……她緩緩伸手撫上自己唇瓣,昨晚,昨晚,她是不是忘記了什麽……猛然回過神來,在他目光的直視下更覺窘迫之至,她慌忙背過身去,“你先下去吧,容本宮好好想一想。”
“臣,告辭。”
珑染獨自靜坐了許久,而後走回內室,從床頭櫃裏取出那個紅木匣子打開,裏面少了兩支木簪,她一早起來便發現了,并且清楚知道是誰拿走的。盡管她極不情願主動去找那個人,但那兩支簪子卻是母親唯一留下來的東西,她必須要回來。
随後喚來宮女為她換上一身金絲繡鳳的霓裳,并畫好精致的妝容,她動身往西苑走去。
一徑幽玉含煙色,根穿綠藓,千重似束。珑染輕步繞過斑剝的延廊水榭,直到看見那個眉目如畫的男子靜靜站在那裏——
“草民參見太子妃。”白哉舉袖行禮。分明是料定了她會來,所以他會等。
珑染面上含笑:“本宮昨晚睡得較早,不知白哉先生半夜來過毓琉齋,怠慢了。”她緩緩朝他伸手,眉間已露端嚴之色,“本宮的那兩支簪子,想必白哉先生已專心研究了一夜,可以歸還給本宮了麽?”
白哉面色未變:“太子妃何以知道草民去過毓琉齋?”
珑染便将袖中的一只灰布袋取出來,當着他的面,将裏面的東西倒到地上,“這是西苑才有的紫色花泥,因昨天夜裏新下了小雨,才會沾在先生的鞋上,一路帶進本宮寝宮裏。”
“是草民大意了。”白哉垂首,無人看見他唇角欲勾的弧度。
“大意?”珑染不置可否地笑笑,“可據本宮所知,白哉先生不像是這樣疏忽的人。”停頓半刻,她斂去所有笑意,神情漠然地注視着他,“你拿走了本宮的木簪,又故意留下這些花泥,無非是想讓本宮親自來找你,不是麽?”
而她思慮再三才敢過來與他對峙,對于這個男子,她始終抱着一絲畏忌的欣賞,還有一些說不清楚的微茫情愫。但所幸只是許久以前殘留下來的一點——尚不足以令她失去方向。
“白哉先生好身手。”他夜闖毓琉齋,竟不被巡夜的侍衛發覺,足見其武功極好。
“太子妃好心智。”白哉卻道,“草民原先聽聞太子妃膽小怕事,如今才知是謬傳,太子妃本是個深藏不露的人物。”
珑染心頭掠過一陣不安,冷聲質問:“你究竟有何貴幹?私闖寝宮,盜人物品——這就是你們焉耆國所謂的禮儀麽?”饒是脾性溫善如她,也被他這幾經周折鬧得心裏不快。
白哉從容一揖,不慌不忙道:“初次見面,草民只是想送一份禮物給太子妃。”
“初次見面?”珑染因這個詞而微眯起眼。他分明就是認出那日在骊王府的侍婢是她僞裝的,才故意設計引她至此吧?卻還故意說是“初次見面”?這個人——好會做戲!
“莫非太子妃是嫌這西苑簡陋,不願進去一坐?”白哉狀似為難。
見他對那日的事有意避而不談,珑染心思一轉:難道他有意往太子這邊靠攏,所以想借此機會與我私下授受?又或者他還有別的意圖……
她泯了口氣,面上已有笑意:“那就有勞白哉先生了。”
待珑染看清對方從錦盒中取出的東西時,不自覺地驚嘆出聲:“這……”
那是一顆半透明的玉質紅珠,約莫半個拳頭大小,周身缭繞氤氲白煙。對上她疑惑的目光,白哉淡淡解釋道,“不知太子妃有否耳聞,孔雀河內育有‘姆蚌’,蚌生珍珠,珠各有異。而這顆‘绛靈珠’便有吸收體內寒氣之功效。”
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绛靈珠……珑染心有旁骛地想,手指不覺間已經觸摸上去,卻被白哉陡然喚住:“當心——”
“啊,”珑染受驚地抽回手,連連朝指尖吹氣,“果然好燙。”
“燙……是麽?”白哉眼裏掠過一抹古怪的神采,這番試探,已證明他心裏的猜測。“绛靈珠本屬火性,因其極為罕見,便有不知情者訛傳它通體滾燙灼人,寒熱相克方能吸收寒氣。三人成虎,想必太子妃也是被傳言所欺。事實上這绛靈珠卻寒冷異常,所以草民方才會讓太子妃小心。”将對方臉上的表情變化納入眼底,他佯裝不解問道:“莫非太子妃竟連寒熱都無法區別?甚至——是因太子妃的這雙手,連同兩條手臂都失去了知覺?”
珑染的臉色煞白如紙,她藏了這麽久,竟然被他發現了——她的手上幾乎沒有知覺痛覺,因為這雙手臂早就不是她自己的!可他究竟是如何知道的?連萱見都沒有發現,他怎麽可能——
她突然一怔,有什麽念頭在腦海裏逐漸明晰,萱見,白哉,這兩個人看似毫不相幹,但似乎總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她去骊王府的那天——如果萱見真是撒了謊,為何他會對白哉的行動了若指掌?萱見原本是允諾了會去骊王府與她接應,後來說是因為府上有事耽擱了,所以來晚了,而他出現之後,白哉便消失了蹤跡,她一直忘了問——萱見是如何做到滴水不漏的?
難道他們認識?難道——萱見才是那個布局的人,故意接近她替她辦事,獲得她的信任,然後設了一個圈套讓她鑽進去,并一步一步按照他鋪設的路走下去,那麽他究竟有何目的?無論是為了什麽,他既已知道她的一切,那她必輸無疑!
珑染只覺得思緒越來越亂,恍然間又憶起萱見手腕上的抓痕,她隐約記得,自己在昏迷前也是抓了白哉的……還有,明明一個容貌平凡,一個面如冠玉,為何他們的身影總會重疊在一起……
不!不可能!珑染倉惶扶住胳膊,她實在太會浮想了,白哉怎麽可能就是萱見?萱見待她細致入微,而白哉與她形同陌路,他們怎麽可能會是同一個人?這樣荒誕的事情……
她心中沉浮不定,許久才勉強開口道:“本宮的事,毋庸白哉先生費心。”轉眼看他,她的神色已是疏離,“本宮感謝白哉先生精心準備的禮物,但——無功不受祿,還請收回吧。”
白哉神容未變,依舊雲淡風輕道:“看來太子妃是嫌這份禮物不夠貴重,那麽,若草民獻上另一份大禮,不知能否博太子妃千金一笑?”
他随後從袖中取出一幅卷軸,珑染看着他将畫軸徐徐展開,視線剎那凝固,那畫上的女子竟是——蘅秋!是真正的中原公主蘅秋!
為何他竟有蘅秋的畫像!?難道說——
那一瞬,珑染臉上強作的鎮定幾乎全部瓦解。
“草民昨日跟随骊王殿下出宮時,正巧碰上一個曾經陪嫁來樓蘭的中原婢女,她如今已嫁為樓蘭人妻。”萱見僅用寥寥數語一帶而過,但語氣裏分明隐着笑意,“沒想到她竟保留着蘅秋公主的畫像,草民以為太子妃必然會喜歡,便要來了。”
“骊王殿下也知道了?”珑染驚問出聲,一顆心頓時涼到谷底。如果只是他知道,或許自己可以利用他與辄音之間的嫌隙,再迂回幾遭。可如果連辄音都知道了,那後果不堪設想!
“他不知道。”白哉搖頭否然,“這是草民與太子妃之間的秘密,沒有第三個人知道。”他俯首上前,将绛靈珠與那幅畫像一并交給她,“若太子妃不嫌棄,就請收下吧。”
珑染久久不語,只覺得自己一顆心忽冷忽熱,愈發看不清眼前這個男子。“既然白哉先生心誠至此,本宮卻之不恭。”微笑着接過他手裏的畫像,她盡量保持心平氣和地問:“本宮既已收了你的禮物,自然不會虧待你的一番心血。作為交換,你希望本宮幫你做什麽?”
“我想知道你真正的名字。”白哉對上她的目光,“并且可以當着你的面喊出來。”
珑染一時間竟忘了言語。她怎會不記得?三年前他也曾問過她的名字,而她沒有告訴他。不,是她告訴了,又強迫他忘記。是她自私地剝奪了他記住的權利。而如今再度相逢,他重又問了她的名字——這樣輕渺的,近乎卑微的要求。
“我既已将這兩樣東西都送給了你,便不會再動別的念頭。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卻無法拒絕我的要求,不是麽?”白哉定定看着她道,他看她的時候總是目不轉睛,顯得極其認真,連同說出的每一句話都絕然不是虛妄。他其實不想這樣要挾她——因為他更想聽她心甘情願地說出自己的名字。但她是這樣被動的女子,他無法靜候,唯有步步緊逼。
“珑染。”那簡單兩個字竟似用盡她餘生的氣力。那個秘密埋藏了太久,太久,或許連她自己都要忘記了,原來——她還有這樣一個動聽的名字,“我叫珑染。”
或許原本可以胡謅一個名字,但她沒有。只因內心深處也是抱着這樣的希冀,想讓他知道自己真正的名字。不是蘅秋,也不是太子妃。
“珑染。”白哉柔聲念出,這一次終于能夠當着她的面——“我記住了。珑染。”他的眼裏淌過清和的笑意,剎那間竟讓珑染看得失神。仿佛他費盡心思做這一切,只是為了找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喊出她的名字。“縱然宮裏有太多捕風捉影的好事者,但平心靜氣說個話的地方總是有的。”
珑染先是一怔,而後笑起:“我這太子妃的位子能坐多久還不是由你說了算的。你若覺得合适,便随意怎麽喊吧。”
畢竟她的把柄被他捏在手裏,就算某一天他當衆揭穿她的身份,她也無話可說。也許他的出現注定了是她命裏的劫,她明明害怕最後的對峙,卻又隐隐期待着接下來的發展。一如此刻他近在咫尺的距離,教她偶爾歡喜,卻随之憂從中來。
“如此,恭敬不如從命。”白哉斂袖垂首,藏住眸底欲露的精光。
珑染的臉頰莫名有些熱,也終于明白了,原來一個名字強韌的生命力不在于它有多深的涵義,而在于念出這個名字的人是否不偏不倚,恰是那一個。盡管那個人她遇到得太晚,但——遇到了,總比擦肩而過的好。“我——”
正欲開口,不妨對方突然伸手過來,衣袖微自腮邊拂過,卻是幫她扶正頭上的流珠金釵。
“太子妃入宮三年,還是不習慣戴這類東西?”他似乎只是随口一問,風姿朗朗且目色端正,沒有任何暧昧不清或是引人遐想的餘地。
珑染思緒一片混亂,那絲質衣袖的觸感仿佛還停留在頰上,以至于心裏面升起無數個細細的冷冷的情愫,像銀鈴一樣在她的血液裏四處搖曳作聲,漸漸也變灼熱起來。她慌忙退後幾步:“時候不早,我先回去了。”
“确實,太子妃清譽要緊。”
那日蟬聲了了,珑染幾乎是逃出西苑的。
寶蟾懸鏡。
珑染只身站在皇宮最高層的樓阕上,遠遠望着祀神臺前的歌舞升平。雕龍攀鳳的主位上樓蘭王與皇後齊肩而坐,金鳶太子便坐在殿下最近處,所有姬妾中唯有椿姬一人出席,其後依次是樟芮公主、璟幽公主和幾位權臣,骊王辄音和幾位焉耆國使者坐在對面。
身後有旁人的氣息靠近,珑染淡淡一笑:“你是如何讓菱姬知難而退的?”不用回頭也知道那個人是萱見。她心知為了争奪參加慶典的機會椿菱二姬之間必然有一番明争暗鬥,椿姬素來工于心計,而菱姬也不是省油的燈。
“臣根本沒有做什麽。”萱見作揖道,“是菱姬自己說身體不适,主動将名額拱手讓人的。”
珑染微微蹙眉:“難道我們都被她欺騙了?她暗中收買槿戈給本宮服用菊花腦,讓本宮無法上祀神臺,原來并非她自己想參加慶典,而是為了讓椿姬去?這樣做對她有什麽好處?”她垂眸思忖片刻,似有一絲恍然,“是本宮疏忽了,原以為她想借此機會引人矚目,倒沒料到她心裏其實打着別的主意。”
萱見便提醒她道:“臣方才經過祀神臺時,看到菱姬也在不遠處觀望。或許……”他傾身湊近她的耳朵,“菱姬早就知道慶典會生事端,才故意将某人推上斷頭臺。”
珑染眸光一凝:“她想借刀殺人?”旋即失笑,“菱姬,本宮真真小看你了。”
是了,菱姬畢竟是左大将軍的女兒,對朝中政事不會不了解。想必她早已從父親口中聽說今晚祀神臺上會有一場刺殺,才故意讓椿姬冒這個險。只是不知椿姬會如何應對,依她争強好勝的性子,也絕不可能會坐以待斃……
正尋思間,聽見萱見問她:“今晚的行動,太子妃可做好最周全的打算?”
“還能有什麽打算,”珑染伸手撫額,惘然嘆息口氣,“本宮唯一能做的,只是囑咐太子殿下當心罷了。”
話音未落,只見場上一個舞伶突然旋身朝金鳶飛去——“噌”,袖口洩露一片銀光!
那暗器既短且薄,似是匕首,又似娥眉刺,刃面寒光濯濯逼人,陡然一招刺來竟先讓人眼花了一瞬,待回神時那刃尖已指在胸前半寸處!
幸在金鳶反應及時,當即掀桌而起,趁着刺客分神的間隙扯過身後的帷幔——“嗖嗖”,紅紗如蛇,将利刃連同對方的手臂一并絞住,“砰”,飛起一腳踢在對方胸口!
“保護陛下!”
幾名侍衛搶先護住了樓蘭王與皇後,衆人亂成一團。而不等金鳶松口氣,另外幾名舞伶已相繼持劍而至,剎那銀光如鏈,交織成天羅地網!
目标分明只是他一人!
“殿下當心!”椿姬正要出招相助,忽然身子一斜,登時臉色大變,“酒裏有毒……”
而不止她一人,其餘幾個喝了酒的将臣也覺得四肢乏力,空有一身武藝而使不出來。
“混賬東西!”金鳶咬牙暗罵,幸好他留了防心,假裝吃了那些酒。他利落地拔出腰間短刀,迎上劈頭一陣劍雨——“乒乒乒”,一時間兵刃交加聲大作,祀神臺上刀光劍影交錯不休,但平日裏訓練有素的侍衛卻似換了個人,寥寥擋了幾劍便敗下陣來,最終只剩金鳶被困在刺客當中,孤立無援。
金鳶心中猜出是誰在背後搗鬼,卻是臨危不亂,手腕翻轉短刀挺出,便是一招“回龍雙搗”,一連刺傷兩人。
“太子哥哥,我來助你!”一聲淩厲嬌叱,樟芮公主也用九截蛇鞭撂倒了幾名舞伶,飛身至金鳶面前,“讓他們看看我們樓蘭國的女子可不是繡花枕頭!”
她驕傲揚眉,一席話顯然是說給焉耆國的使者聽的。
金鳶聞言哈哈大笑,盡管衣衫破褴,卻愈發凸顯出一骨子的王者氣魄:“好極!”
兩人各擋一面,并肩而戰。但他們畢竟寡不敵衆,稍不留神便被對方鑽了空子——“噌”,金鳶的右臂被割開駭生生的口子,頓時鮮血如注,他痛得往後一個趔趄,“哐”,短刀脫手,便在同時左邊的一劍已直刺向他的頸項!
“殿下!”珑染轉身就要往樓下跑。
“太子妃!”萱見出手攔住她,眼眸微暗,“太子妃不懂武功,去了又能做什麽?”
珑染臉色發白:“難道你要本宮眼睜睜看着他受傷麽?”
“他在你心裏就那麽重要麽?”萱見突然問出這一句,那一刻他甚至嫉恨那個男人——只有那個男人能夠讓她失去冷靜和自持!“他這樣待你,你也甘願為他傾盡全力?”他徐徐問她,“你可曾問過自己的心,這樣做——值得麽?”
值得麽?值得麽?
珑染的眼神剎那空茫,是啊……太子待她如何,他最看得分明,盡管她早已習慣了太子的貌合神離。她知道,太子是個陰鸷多疑的男人,他的微笑比任何刀鋒劍刃都要傷人,他不相信愛情,更不相信女人——但她終究留着幾分念想,以為藏着便不會被人發現……
曾幾何時,突然闖進一個人,他知曉她所有隐晦的心事和無法啓齒的苦衷,并毫不留情地撕開這道窗紙——告訴她其實她所作的一切都是白費力氣,別人根本不會感激。那麽,是否還有繼續下去的必要?
“值得麽……”珑染喃喃自問,蒼白的臉上勾出一朵凄然笑花,“我只知道,如果他死了,那我一輩子也不會快活。”
萱見靜靜凝視着她,仿佛只是一瞬間,又仿佛有千百年之久,最終他扯出一抹笑,那笑容裏滿是苦澀的味道:“而我一輩子無法面對這樣不快活的你。”他直接伸手攬過她的腰,“我帶你過去,害怕的話就閉上眼睛。”
珑染抓緊了他,身子一霎失去重量,恍惚間只覺得眼前星雲流轉,他已攬着他飛下樓阕。
待腳底踩到實地珑染仍有些不可置信,她知道他功夫不弱,卻不知他的輕功竟已到了這般出神入化的境界!腰間的手一觸即離,她甚至來不及回味這溫暖,只見眼前寒光凜冽——
“叮!”先擲出酒杯從對方耳邊擦過,趁那人短暫失神之際,珑染已将癱在桌上的椿姬拉起,險險避開那一劍,随後平靜擡眼望着刺劍而來的菱姬,“我來晚了,幸好有菱妹妹出面相助,但這種時候,保護太子殿下才是當務之急吧?”
她并沒有當面揭穿菱姬意圖趁亂殺了椿姬的詭計,只希望她還能稍微顧全一下大局,不要再為一己之利争個你死我活。
菱姬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尴尬應聲道:“太子妃說的是,我,我這就去救殿下!”
珑染再也顧不得她們,一心往太子的方向尋去,身邊有萱見替她支開屏障,那些刀劍并未傷到她分毫。還沒走出幾步,忽聽得身後“啊”的一聲,她心裏跟着一抖,只聽得椿姬故作緊張的聲音:“真是抱歉,我原是想幫忙對付刺客,不想刀劍無眼,竟誤傷了妹妹!”
“你——你——”菱姬捂着自己臉上的傷口,氣得渾身發抖。
“呵呵,妹妹別氣,姐姐也只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
珑染只覺得腳下一個趔趄,驀地抓緊萱見才勉強穩住自己。原來椿姬也是在演戲——她根本沒有喝下那杯毒酒!可她竟寧肯冷眼旁觀也不肯出手幫助太子!是啊,自己怎麽忘記了,椿姬是何等的精明,想必是在菱姬不肯上祀神臺時便留了防心,所以她順水推舟,故意配合菱姬演了一場戲——只為等待最佳時機反刺她一劍。好一個以牙還牙!
原來在她們眼裏,太子的安危竟不如她們彼此間的較量重要!珑染深吸口氣,咬牙一字一字道:“萱見,你看清楚了,只要本宮還活着一天,便絕不會讓她們坐上皇後之位!她們,一個都沒有資格!”
那是萱見第一次從她眼裏看到了決絕,一種努力壓抑了悲哀與苦恨的決絕!
她從來不想與人争,這些年栉風沐雨的漂泊,早已磨盡了她逞強稱能的心力,那些名利和虛榮于她只是過眼煙雲——她來皇宮陪在太子身側,不過是想還清從前欠他的恩情,助他順利登基為帝。若到後來她不能全身而退,那麽,她只當抛卻了這餘生。
“殿下!”
珑染沖到祀神臺中央,卻只見金鳶已被兩個紅衣舞伶逼到死角,刷刷兩劍接連刺來,只有毫厘的間隙。珑染當即拾起金鳶掉在地上的短刀,對準一只穿金縷鞋的腳,狠狠一刀向其腳踝上疾削過去,只聽“啊”的慘叫聲,那人倒地的時候一截斷腳還在不住戰栗,血肉模糊中露出了森森白骨,當場将一名宮娥吓得昏死過去。
珑染面色煞白,反而更加冷靜,一個魚躍長身而起,正欲再度出刀攔下逼近金鳶喉嚨口的另一劍時,卻只覺得後頸一麻,有人隔空點了她的穴道!
便是這一剎的意外,敵人那一劍已經觸上金鳶的皮膚——
“不要——”
“叮”,兩指夾住劍刃,看似輕巧的一彎一折,紅衣舞伶卻被震得連飛幾個筋鬥,噗”地嘔出一口血,“你——”她不可思議地瞪着眼前的男子,“呃——”
她瞪大的雙眼再也沒有阖上,只因身後一劍已将她穿胸而過。
骊王辄音拿白帕拭去手上血跡,朝對面的男人皮笑道:“多謝萱見太醫救我二弟一命。”左大将軍率領的兩千鐵騎已經聞聲趕至,聰明人自然懂得适可而止。
是萱見,也只可能是萱見……珑染下意識地往焉耆國使者所站的方向看去,那個人不在。原來如此……
其實她早該料到的,只是不願去承認罷了。如果承認了——就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依賴着他給的溫暖,在持久的寂寥中尋到一絲慰藉。她情願将他們永久地分割開來,擇萱見為友,視白哉為敵,才能不至于令她亂了方寸……但這一切不過是她聊以自慰的空想。
——我只知道,如果他死了,那我一輩子也不會快活。
——而我一輩子無法面對這樣不快活的你。
耳邊回響着那些話,這一恍惚之間不知是怎樣一種難言的感受,雙腿像用薄木支起的筏,浮在清而深的沉默的水上,一面緩緩往下沉,終于沉到水底。她無力掙紮,任由決堤的情感将自己淹沒。
珑染只覺得渾身力氣被抽幹,虛弱跌坐地上,擡眼對上金鳶夾雜迷惑與憐惜的複雜目光,她平淡一笑:“臣妾不潔之身亵渎了神靈,還請殿下賜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