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花間一壺酒
自那之後過了一個多月之久。盛夏已至,水搖一池蓮生。
“如今太子正與骊王明争暗鬥得厲害,那些焉耆國使者恰在此時前來,無非是想探個虛實,并趁機拉攏下任國君……唉,都是不容小觑的對手啊……”
珑染苦惱地翻了個身,眯眼瞥見窗外漸亮的天光,一夜就這麽過去了。她一到夏季便極難入眠,而宮裏越是清靜越是讓人無法忽略池塘裏那一片蛙聲閣閣,簡直像在枕頭邊上不休地鬧騰,本來惺忪的睡意也被它攪得幹淨透底。
她懶懶地披了件外衫下床,如今尚不足寅時,守夜的丫頭們定是早就貪睡去了。
珑染踏着闌珊的一撇月意往西面的杳荷亭走去。那杳荷亭原是樓蘭王的寵妃琴姬獨住的地方,取名叫‘寶琴苑’,後來琴姬因與一位宮廷畫師有奸情被處以刖刑,寶琴苑便空置了,如今是連這個荒蕪的亭子也被劃為東宮之地。
珑染自言自語:“縱然故地易了新主,但宮人們都鮮少來此,想必是怕她的亡魂喊冤吧。其實他們又何必擔驚受怕,就算琴姬真要尋仇,最先找的也是皇後啊……”
她一徑心猿意馬地走着,越往前越了無人跡,天上還有許多星,卻都透明的,溫順的,把整個蒼穹襯得像是一幅爬滿蠅頭小楷的泥金箋。
故地重游,珑染愈發感覺到悲從中來,正欲回頭,卻聞熹微的流水聲傳來。
她記得這裏有個浴池叫“蓮花湯”,仿效當年唐玄宗賜浴楊貴妃的華清池,由山外引入溫泉水灌注而成,足見琴姬當時有多受寵。
冥冥中像是被誰指引,珑染往蓮花湯走去,經過鋪砌的玉石,“踏”,陡然呆在當場——
她就這樣毫無預兆地看見了,潋滟的泉水,濃俨的白霧,還有……男人光裸的後背,因肌理平滑而流轉出滢汀月光,又或許是因他在月光裏浸了個透,淹得遍體通明。他太清減了,她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見那一對蝴蝶骨,卻絕不是瘦弱。一瀑黑發濕漉漉地垂在細致的腰際,連綿往下滲着水。
她情願自己是在做夢,可不是的,她清楚望見了那個男子的側臉——
怎會是他?三年前闖入她寝宮的那個男子!她詫異自己的心地竟這般的明晰,從來沒這麽清醒過,以至于她匆匆落跑之後,腦海裏仍舊是那幅畫面,清俏的下颚至肩頸的曲線,還有脊背那一雙凜冽凸起的蝴蝶骨。原來這三年的時間,她竟不曾忘記過那張臉——曾用那樣溫和的語氣問過她的名字,并鄭重地承諾說會回來的男子——
“臣昨日替皇後探病時看見了那幾個焉耆國使者,與皇後相談甚歡,或許他們也是骊王殿下那邊的人。”
“便是三日前來我朝觐見的焉耆國使者麽?都是怎樣的人?”
“其中有一位卓爾不群,宮裏的女眷們皆說他是個美男子,太子妃可曾想過見他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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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既已說了他們是太子的敵人,本宮又豈能抱着審美的眼光去看他們?何況本宮已親眼見過這世間最好看的男子,倒也覺得‘除卻巫山不是雲’了。”她不以為然地笑笑,“本宮問的是他們心智如何?對太子這邊的威脅有多大?”
“臣方才所說的那個人,深藏若虛,有将相之才。”……
耳邊回響起一些淩亂的話語,珑染終于記起來,當年他的身份也是焉耆國使者,原來這次來樓蘭的也有他……她漸漸停住腳步,不不,她怎麽能有這種念頭?如果真如萱見所說,他是骊王那邊的人,那麽,也就是她的敵人,她豈能對一個敵人動了不該有的心思?
珑染擡手撫上腕間石鏈,眼裏的光芒瞬間黯淡。三年前的那個晚上,他發現了毓琉齋內不為人知的秘密,盡管明知此事威脅到太子聲譽,她卻不忍心傷害他,所以對他施用攝魂術,讓他徹底忘記那一夜的是非,并看着他最後被同伴所救。原以為今生不會再相見,孰知……
倘若他今日真成了太子的敵人,便只怪她養虎為患了。若真到兵戎相見的那天,她一定不會手下留情!
“太子妃面紅有異,可是染了風寒?”
鳳竹苑裏,見對方陷入沉思裏遲遲沒有反應,萱見便直接伸出手,就要探上她的額頭。
珑染心中一悸,受驚般避開他的觸碰,猛然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有多唐突,她又尴尬解釋道:“多謝萱見太醫關心,本宮只是覺得有些悶熱,這大夏天的……咳,無妨的。”略略定神,她似随口一問,“萱見太醫可知,那幾位焉耆國的使者現今置身何處?”
“太子妃想去見誰?”
不妨萱見問得這般直接,倒像是她因好奇于那個人的長相才這樣問的。珑染輕惱:“萱見,連你也要取笑本宮麽?”
“臣失禮。”萱見俯首謝罪,那嘴角卻似上揚了幾分,“說起這個倒也有趣,陛下原本安排他們住在東苑,但其中有一位實在無法應付公主們接二連三的登門造訪,便自願請求住在荒棄的西苑,便是傳聞中鬧鬼的地方,公主們多少有些忌諱的。”
“難怪……”珑染喃喃自語,難怪她會在那裏看到他……思及此,她的臉頰又泛上熱氣。
“難怪什麽?”萱見目光直視着她。
珑染轉身取過爐上煮着青梅酒的薄胎銀花自斟壺,微笑着擡手相邀:“共飲一杯無?”她的心思卻是轉得極快,不給人瞧出半點端倪。
可惜了……萱見心中略感失望,随即應聲說“好”,撩了衣袍在她對面坐下。
珑染便從袖中取出兩只小銀杯擺在他面前,各自斟滿了酒:“梅澀酒淡,望卿不必介懷。”
她稍一傾身,杳杳白煙便蒸到臉上,一把黑睫,浮動着青梅的暗香。她今日依舊着一身顏色發舊的淡綠衣衫,裙角繡的碧竹紋樣卻不見褪色之勢,相反是被這泛白的底色襯得更鮮明了些。她含笑的眼眸多了幾分溫婉的味道,目色微醺,愈發顯得楚楚動人。
她素來恬淡少話,難得會有這樣輕松言笑的時候。萱見見狀亦展顏:“太子妃果然謹慎。” 銀能試毒,亦能淨水,他對此自然不會陌生。自帶酒杯的人,通常是防止別人在酒水中下毒。
珑染聞言垂眸,似乎一剎那間想起了久遠的事情:他不會知道我是冒充的太子妃,更不會知道我本是中原邪教“上古傾昙”的人……江湖亦有爾虞我詐,随身攜帶銀器,只是最簡單不過的保命之法。
“本宮只是喜歡飲酒,且多數時候只懂淺酌一兩口罷了。若要本宮對着酒壇豪飲,反倒有些東施效颦。”她舉杯一笑而起,清風盈袖間竟是多出幾分超脫于世的潇灑,“我們中原人常說,一碗白水敬義士,兩盞清茗敬雅士,三杯薄酒敬俠士。萱見,本宮先敬你一杯。”
“太子妃當臣是俠士?”萱見聞言不覺莞爾。他素來被喊作“文人雅士”,卻從未有人将他歸于“俠士”一類。今日聽她一說倒有幾分新鮮。
“醫者治病救人,懸壺濟世,正是‘俠’之所在。”珑染爽快地将杯中熱酒一飲而盡,目不轉睛地望着他道:“你願意助本宮一臂之力,本宮心中感激不盡。”而我卻自私地利用了你,縱然日後贏得了勝利也會覺得虧欠了你。
萱見分明看出她心中所想,不禁嘆息:你又何必感到歉疚?我幫你,本是我心甘情願。但你不會知道——我最終想要得到的,遠遠超過你從我身上索取的。
他要的,是她的心。所以精心布下這天羅地網,只為将她守在身側。
她以為自己利用了他,又豈知他更是借此機會步步與他親近?盡管他同樣清楚,她心裏只裝着太子一人,她苦心經營這一切,也都是為了太子。
萱見的手指緊扣着酒杯,按壓住心底的跌宕起伏。他又想起她曾割腕的那一刀,至今仍無法釋懷——她對別人尚且狠不下心,為何對自己卻不留一分情面?
“臣蒙太子妃賞識,理應效犬馬之勞。”萱見舉杯飲罷。
青梅酒并沒有意料中的熱辣,卻滿是苦澀的味道,還有一種尚不成形的瑣碎糾結的東西,也一同淹沒了喉嚨口,一路淹至脾肺,竟使萱見有一瞬的暈眩。看不清伊人的面容,只剩了她裙角的陰陰綠墨,而那綠意一霎長出堅韌的藤索,變成妖化成魔,在他心頭連綿作祟,自此再沒有褪色的時候……
“為何獨愛竹君子?”萱見突然問她。樓蘭女子皆愛花,唯她只對竹情有獨鐘。
珑染并不徑答,沉吟半晌,才道:“我曾有個很欣賞的女子,她說喜歡竹,是因其平淡卻潇灑一生,如同她的為人——不與群芳争,青者常青。但我自認沒有那樣的氣節。”她轉眼望向遠處的竹林,此時天色漸明,煙光,日影,偕同白皚皚的露氣,一并浮動于疏枝密葉之間,卻徒令竹身變得曚昽而看不真切。“我只是無法釋懷,看見那些曾經鮮活過卻一瞬死去的生命,我總會覺得它們太無助,而自己站在一旁卻無能為力……所以喜歡竹,或許正因為它們從來沒有盛開時的絢爛,便不會有凋謝時的惹人嘆惋。”她輕描淡寫地笑笑,“你知道的,一個人若是經歷了太久的颠沛流離,便會由衷羨慕這樣的平淡與長久。”
她低聲重複了遍,“我只是……羨慕而已。”
所以将它視作一種依托,是否就可以變得潇灑一些,不那麽耿耿于懷了?
那麽,你究竟經歷了怎樣的過去,才會在歲月的輾轉中褪去一身華衣,還原最初的平凡?
心頭又是一陣不安的動蕩,萱見垂眉掩去眸中憂慮,沉聲道:“臣今晨替皇後診脈時,無意間聽聞骊王殿下邀焉耆國使者今夜去王府把酒言歡,太子妃對此有何看法?”
珑染思忖片刻,緩緩道:“本宮想請萱見太醫幫忙撒個謊。”
“說太子妃得了瘧疾,讓太子殿下萬萬不可接近,以免傳染?”萱見了然。
“那就有勞萱見太醫了。”珑染颔首微笑。确實,只要太子不來毓琉齋,她一個人便容易行動。不禁心生感嘆,這個男子總能輕易看穿她的心思,有時只需一個眼神,便已知道她的難言之隐。她心知他只是在她身上找到妹妹的影子,所以待她真心實意,可她卻……
珑染失神地望着萱見轉身離開的背影,突然喚道——“萱見!”
萱見回首,等着她接下來的言語。
“……多謝。”珑染客氣一笑,心中卻是百味雜陳,她并不是想說這兩個字的,可剛才那瞬——她竟然将萱見的背影看成那個人的,蓮花湯裏的驚鴻一瞥,他清瘦的脊背,宛如子夜昙花靜靜浮于潭水中央,開在她的世界裏永不凋零——可他們明明是不相幹的兩個人!
珑染伸手扶住額頭,難道是因為她疲乏過度,才會産生這樣荒唐的錯覺麽。
萱見凝視她許久,終于忍不住出聲道:“臣今晚也會去骊王府。”
珑染先是一怔,驚訝擡首,只見他眼裏漫了笑意:“如此,臣耐心恭候太子妃大駕。”
不過——那時的他或許已不是現下的模樣。
是夜,青蘿拂行衣,斜光到曉穿朱戶。
骊王府,紫紗蓮帳內美人如玉,香肌無骨,間或有撩人的打情罵俏聲傳出。珑染便端着茶盞站在蓮帳外。她如今已僞裝成王府內的侍婢,這點障眼法于她并非難事。只是焉耆國的使者們卻遲遲未來,她守了半個時辰,入眼的只有骊王辄音與他的姬妾們恩愛纏綿的畫面。
“王爺這麽晚才回府,一定又是與皇後娘娘交心去了,您們母子情深,讓臣妾好生嫉妒呢!”其間有人嬌嗔道。
“喲,吃醋了。”辄音就勢在她臉頰上親了一口,他的聲音本是低沉的,但句語間有些尖細的忸怩,陰陽怪氣得很,“母後昨日到妙荼寺上香請願去了,最早也要到明晚才能回來。本王留在皇宮是與貴客談心……”
說者無心,聽着卻心中一驚:什麽?皇後昨日便去妙荼寺了?可萱見明明說今晨還替她診過脈,還說骊王今晚要請焉耆國使者來王府……這幾經尋思間,珑染一顆心也涼了半截,難道是她所托非人,被萱見欺騙了?而她今晚冒險來骊王府,豈不是自投羅網?
心裏作了最壞的打算,珑染反而沒那麽驚慌了,只怪她太過相信這個人,只要是他說的便毫無保留地相信,竟連玉螓宮那邊的動靜都不親自打聽一下……
正恍惚時,忽聽得門外的人禀報:“王爺,有位叫白哉的人求見。”
“正好,本王的貴客來了!趕快讓他進來!”
珑染甫一擡首,便見一個着素色錦袍的男子款步而入,面色清淡,長發簡單束起,一支白玉簪斜飛入髻,芸芸中更顯出塵之姿。珑染一時間竟無法形容他的長相,他清斯中有幾分緊俏,幾分文人的雅——卻也是那樣的眉,那樣的眼,怎麽就覺得他将旁人都比了下去呢……
男子輕步綽然從她身邊經過,不經意間與她對視了一眼。
珑染慌忙垂下臉去,心道我的攝魂術從未出過破綻,他一定不會記得我。白哉,原來他就是焉耆國第一謀士“白哉先生”,難怪連萱見也對他另眼相看。只是……
“那麽,你還會回來麽?”
“……會。”
記憶裏的那些對話竟清晰如昨,寥寥撫慰着她的心。她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子,在自己最失意的時候遇見一個人,願意為她許下承諾,她不可能不動心……而如今他回來了,她心底不無歡喜,可他成了她的敵人,與她站在對立的立場。她也會像他一樣,短暫的遲疑之後果斷地斬割這情絲,她僅剩的只有理智。
“次月丙寅,樓蘭王設慶典于祀神臺,為行動的最佳時機。”
兩人交談時雖壓低了聲音,珑染仍能聽清這一句。次月丙寅,這麽快就有行動了麽……她神思未定,忽覺身邊寒光一閃,“呃——”女子呻吟聲之後是飛濺三尺的鮮血,恰有兩滴濺到她手中的白瓷茶杯上。她沒有回頭去看,但手指不住地顫抖,連同整個身子也在顫抖着。
“賤人!你以為本王不知道你是太子那邊的細作,這麽急着要通風報信去?”辄音冷笑,取出懷中白帕一根一根擦拭手指沾上的血跡——簡直是個喜潔到變态的男人!“你們都愣着幹什麽?還不替本王把這裏清理幹淨!”
珑染反應很快,便緊随着對面那位年長的侍婢取來水盆和抹布,女人的屍體已被擡出,兩個人戰戰兢兢地擦拭地上的血跡,其餘的幾位姬妾們更是吓得連大氣都不敢出。
“哈哈,”辄音縱聲大笑,摟過身邊的女子若無其事道,“本王的這些姬妾中,白哉先生可有相中的?只管說來,本王賞給你就是。”
白哉略微颔首,卻是不卑不亢:“謝王爺嘉賞,但草民身份卑微,自認無福消受。”
“你是瞧不上本王的姬妾?”辄音登時沉下臉。
珑染心中微訝,這骊王莫不是想用美人計拉攏白哉?不對,誰不知道白哉先生不近女色,先前聽萱見說過,樓蘭王有意将公主許配給白哉都被他婉拒了。因而骊王這樣做無非是想在白哉身邊安插一個眼線,順便威脅他絕不能有異心。包括剛才骊王故意當着白哉的面殺了那個舞姬,無非也是想殺雞儆猴罷了。如此看來,他們之間還處于相互試探期,并沒有到彼此深信不疑的地步。
這樣一想,她竟有一絲慶幸,若真如此,事情便還有回旋的餘地。或許可以……
珑染正反複思量着,忽覺手臂被旁人一拉,來不及反應過來時,人已整個跌進對方懷裏。她猝然擡頭,眼裏閃過一絲直覺的驚惶,卻不知這樣的驚惶正作了他人眼中的風情。那男子低首朝她微微一笑,有些安撫的意味,轉而朝辄音道:“既然王爺盛情難卻,草民只好選她了。”
“她?”辄音斜挑了眉,這女人生得這樣普通,淡眉淡眼的,讓她做丫鬟都擡舉了她。
珑染仍在錯愕當中,只聽得對方不疾不徐道:“草民……口味比較淡。”
這是——?
珑染幾乎是不由分說地被白哉帶着走出骊王的寝宮,明月清皎,微涼的晚風将思緒吹得清醒,她心知事情的發展已截然超出了她的預計,雖然陰差陽錯逃過一劫,但這白哉先生卻遠比骊王難應付,而她更不想在這種場合暴露自己的身份,因而當務之急便是盡快離開這裏!
“白哉先生……”她輕聲喚他,并暗暗念起攝魂術的口訣。乾坤有極,蓮生并蒂……
“抱歉,”白哉突然道,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我方才權宜之下才選擇了姑娘,并無輕薄之意,請不要介懷。”
珑染一時竟忘記了自己要幹什麽,他又用了“請”字,這樣鄭重其事的語氣。
她泯默不語,白哉便這樣靜靜地看着她,忽而又似疑惑道:“我與姑娘可是見過面?”
珑染聞言一驚,心想自己若是急于否定反而會被他瞧出端倪,便紅着臉道:“先生是府上的貴人,奴婢若是見過先生,便一定是前世修來的福氣了……”她顯露幾分嬌憨之态,有心仰慕但又不敢明目張膽的樣子,躊躇片刻又道,“但奴婢有個姐姐便在宮裏當差,或許與白哉先生打過照面,所以先生瞧着奴婢眼熟……”
這樣一說倒有幾分巴結的意欲。她畢竟也懂得察言觀色,今日一番接觸,她大致已摸出幾分他的脾性,他待人冷淡客氣,謙謙有禮,但若有異性對他殷勤示好,他反而避之不及。
她只希求他趕快離開,不要再用這樣一種近乎判研的眼神看她。
“是麽。”白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眼裏卻浮現輕清的笑意,“你很聰明,知道我不喜歡怎樣的女人。不過……”
珑染驚訝地瞪大眼,只見他緩緩俯下身,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他的氣息近在咫尺,那長驅直入逼近的力量像是要吞沒了她,她直覺抓緊他的腕,卻還來不及聽清楚那些話,便已陷入黑暗中去——他點了她的昏穴。
“太子妃!太子妃!……”
珑染是在萱見的呼喚中茫然睜開眼的,她擡手撫額,發現自己正躺在馬車裏,而萱見便守在她身邊,見她醒來才松了口氣,一副痛心自責的口吻:“臣罪該萬死,來遲了一步!”
珑染笑着嘆息:“你能來,本宮已經很高興了……”還有什麽能耿耿于懷的呢,究竟是萱見騙了她,還是辄音有意撒的謊,她已不願去追究,包括皇後這兩天究竟在不在皇宮——她也不會再另費心思去打聽。她情願只沉溺于他此刻眼裏的擔憂——讓她相信,這個人絕不會害她。
她已經走到這一步,無論前途如何,她都必須走下去,也只有這個人能夠讓她依靠。
“漸籠當檻日,欲得八簾雲。不是山陰客,何人愛此君……”珑染惘然念起這首詩,念到後來卻止不住失笑出聲,“呵……何人愛此君……”
有一種人适合朝夕相對,即使無關情愛卻也可以順理成章地生活下去。有一種人只适合放在心底,一輩子刻骨銘肌的牽挂,但相見不如懷念的。她想,那麽白哉一定屬于後者,抵死也不可觸碰的水中月鏡中花。
萱見神情複雜地看着她,欲言又止:“太子妃——”
卻被珑染輕輕拂了手:“本宮乏了。讓本宮安靜睡一覺,可好?”她擡袖掩了個呵欠,不期然間發現了什麽,“萱見,”直接拉過他的手來,“你的手受傷了?”她詫異地看着他手腕上的抓痕,雖然傷口不深,但流血了……難道是他在救自己的時候被白哉傷害了麽?她知道憑他的本事一定能夠妥當地處理好一切,那麽後來呢,白哉去了哪裏?
萱見……白哉……她恍惚間似想起了什麽,卻又記不大清楚……是不是哪裏出了錯……
“是被家貓抓的。小傷,無妨。”萱見輕描淡寫道,嘴角似要上揚卻又壓下。
“貓啊……所以本宮不喜歡貓……”珑染一面呢喃着,一面困倦地阖上眼睛。
她是真的累了。但幸好,在這個男子身邊,她可以安心睡着。
蕙爐沉香一昙,青梅煮酒兩盞。毓琉齋,幾個衣簪光鮮的女人正聊得不亦樂乎。
“說起這個我就來氣!原本陛下說過宮裏所有的妃嫔都可以參加慶典,偏偏半路殺出個皇後娘娘,說什麽自古以來祀神臺的慶典唯有正室能參加,連同皇子的姬妾都要受限制!真真氣死人了!正室好了不起麽?陛下又不寵她!”
菱姬又是咬牙又是跺腳,雖是對皇後表示不滿,但那一番話卻分明是含沙射影。
“噓——當心這茶水燙嘴。”太子妃本人并不在意,倒是椿姬暗中朝菱姬使了個眼色。
不同于菱姬一身紅妝的美豔招搖,她一襲鵝黃色繡菊長裾便顯得雅致許多,高绾的鹄髻上只對簪一雙并蒂玉蓮,勻稱的菱花墜心搖搖直垂到鬓下,頸間配以真珠璎珞為飾,卻也出落得別樣妩媚。若較此二位妃嫔,倒是讓人覺得她更端莊親切些。轉而拉着珑染的手道:“姐姐,我們是羨慕你呢,後天的祀神臺慶典,只有你能陪殿下去。”
珑染仍搖着她送的那柄香扇,聞言嘆了口氣:“哪裏值得羨慕的,上個月因害了瘧疾,殿下都不情願過來了。他會不會帶我去還說不準呢。”
菱姬在一旁忍不住要笑,椿姬細看珑染幾眼,疑道:“姐姐近日有不順心的事麽,氣色這樣不好?”
珑染苦笑:“恐是瘧疾留下來的後遺症吧,總覺得腦子裏昏昏沉沉的,想睡卻睡不好。”
椿姬思忖片刻,而後從袖中取出一包藥材:“我最近也覺得頭暈乏力,問過蕭太醫才知是氣血不足,這不,剛喊丫頭去太醫院讨了一包菊花腦過來。”她熱心地将藥材遞過去,“今日見姐姐的情況比我還嚴重,還是先給姐姐用吧。當茶一樣泡着喝就好了。”
“這怎麽是好……”
珑染作勢要推辭,卻被椿姬強塞到手裏:“姐姐,這是妹妹的心意,你就收下來吧。”
“椿姐姐真是好心,”菱姬竟直接奪了那包藥材過來,玩味地在手裏掂量着,“讓我瞧瞧,這裏面除了菊花腦,還有沒有沾上其它東西呢?”
聽出她的言外之意,椿姬當場變了臉色,卻強顏笑道:“菱妹妹哪兒的話,這菊花腦我今早才喝過呢,太子妃若是不相信,我這就先泡一盅給自己喝。來人啊——”
“妹妹莫惱!”珑染趕緊收下那包藥材,賠着笑臉感激她道,“那就謝過妹妹了。”
“嘁,也只有那個蠢女人會受你的激将。”兩人走出毓琉齋時,菱姬冷不丁嗤笑道,“被毒死了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毒死她?”椿姬溫柔一笑,目光卻是冷的,“真遺憾,我可不會讓你如願。”
“你——”
“菱妹妹你道,殿下是會讓你去參加慶典,還是讓我去呢?”
“哼,當然是我!”菱姬趾高氣揚。
“哦?”椿姬笑容不變,“希望到時候不要讓你失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