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漏斷人初靜
餘花落盡,待到春末已小有些暑意滋衍。
東宮太子府,珍珠鏈卷明霞滿。早有一兩只青蟬迫不及待要吊吊嗓子,便倚着樹身唱将起來,“吱,吱,”極細弱的腔音,幾度似要歇止了,但到底沒有。
“太子妃!太子妃!”
一路跌跌小跑,槿戈總算在鳳竹苑裏尋到太子妃的身影,“快回毓琉齋去,椿姬和菱姬一同來了!”這丫鬟說話疾,手腳也不停歇,方打了照面便直接取了花钿往太子妃的發髻裏戴,“她們這次來定是為了柳媚兒被處刖刑的事,希圖從您嘴裏套話呢,這些人總将別人的不幸當熱鬧看……”
槿戈旁若無人地說着,也不管對方聽進去了沒有,而她口中的“太子妃”——如今偎在竹簟裏半打瞌睡的披發女子,聞言只蹑手将喝酒的小銀杯藏進袖子裏,才想擡頭說句話,那鈍重的金步搖重又迫得她垂下頸子,致使整個人看上去靡靡的,帶着幾分病氣。
“槿戈,”太子妃遲疑道,“我還是不去比較好吧,你知道我嘴巴笨拙,上次念錯了一個字還被菱姬笑話好久。”她也不是抱怨,似乎天生就端不起來架子,“槿戈你既伶俐,又能識眼色,你若當這太子妃定是比我合适百倍。”
這話若是給別的丫鬟聽見必要吓得磕頭保身了,但槿戈只當是玩笑話,相比于樓蘭女子的淩厲飒爽,這位從中原嫁來的太子妃便更顯得極為怯懦且不善言辭,偏偏金鳶太子卻對她格外傾心,因而宮中傳言——那些姬妾中唯有她一人真正被太子臨幸過。
“可奴婢窮極心思也只是個丫鬟,反是中原那句老話說得在理——天憐憨人!”槿戈別有用心道,“太子殿下對您卻是真的好。別看椿姬菱姬整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可殿下連她們的手指頭都不樂意碰一下!嘻,難怪柳媚兒她不甘寂寞——”
“住嘴!”太子妃驚呼出聲,“殿下專注于國家大事,無暇顧及兒女私情,他是未來的帝王,做事豈會沒有分寸?以後不許再說這種話了!”她撫着胸口直喘氣,遂又嘆息着幽幽道,“我這‘太子妃’也不過是一時得寵,又怎知哪日會遭冷落,自然要少結仇怨為好。”
“太子妃的苦衷奴婢能明白。”槿戈讨巧應聲,心想即便你現在忍氣吞聲,等到別人呼風喚雨時未必就會留你一條後路!
“明白就好。”太子妃寬心一笑,這才記起——“就顧着同你說話了,我的衣裳還擱在南屋裏頭,你去幫我拿來。”
槿戈得令離開,太子妃便繼續閑坐着發呆,正值落日熔金,槐陰篩入簾栊也不枉是灼灼的麗色。不知從何處飛來一只藍蜻蜓,輕佻的翅膀倒有幾分娉婷之态,伊人手執團扇一撲,那蜻蜓便跌落入懷,兩疊翅膀偏巧夾在長裙的皺褶裏,恰似繡上的一團錦紋。
藍蜻蜓本是樓蘭聖靈,族人謂之“渡娘”,傳說能将生者思念寄托給泉下逝者。
“媚兒,今生苦果皆是前世造化,莫怪太子殿下無情……”
興許她并非第一個發現柳媚兒與那殿前侍衛的不德之戀,彼時那媚眼如絲的女子竟出奇的平靜,冷風裏半褪的衣裳,将原先一把矜貴的嗓音都釀成了困苦和遺恨:“耐得住寂寞,方能守得住繁華。可我終究是耐不住了……”
因為她們是宮裏的女人,若沒有纏藤攀牆的餘力,便只剩巫雲楚雨的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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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竭吾誠心,償汝冤債。”
雙手合十,如似跪在神龛前最虔誠的信徒,随即拔下簪子在蜻蜓兩翼各刺一字:珑,染。
珑染——那是她真正的名字,一個取代了蘅秋公主來和親的冒牌太子妃。
她來樓蘭,并名正言順地陪在太子身側——仿佛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三年前她途經天山,正好遇見那個企圖自盡的公主,在聽聞她的訴苦之後輕描淡寫對她道:“既然你心有所屬,那我替你和親便是。”
她用攝魂術迷惑了那群陪嫁的隊伍,不費吹灰之力進入了皇宮。她心裏清楚,除了和親的公主本人,皇宮內絕不允許外族人出入——這是樓蘭皇室的規矩,也因此免除了她的後顧之憂。她其實也是別有用心的,之所以嫁給金鳶太子便是為了償還一份恩情,只是經過了這麽些年,物是人非,她已不是從前的珑染,而太子也已不複當年的模樣……
仿佛對她的話有所感應,藍蜻蜓撲棱了幾下翅膀,朝東面竹林飛去。
“錯了,該是往西面飛的!”珑染忙不疊地喊,情急之下竟緊追它而去,“快回來——”
竹林那端是交錯蟠結的老樹,珑染循着幽徑越走越慢,也越發顯得病态怏怏,“铛”,發頂的鳳凰金釵被枝桠絆落,她也欠力氣去撿。此時的她看起來更像個宮女,綠衣素面,文秀羸弱。
終于是在低矮的花叢間尋到了那只藍蜓,珑染眉開眼笑:可算尋着了。
屏息凝氣彎下腰來,方要伸手去捉它,卻被一個陌生的聲音喚住——“何人?”
珑染驚得手一顫,蜻蜓聞聲飛離,餘下的人卻在擡頭瞬間愣在當場:“你……”她錯愕地望着此刻捧書坐在樹下的男子,恍惚間只覺得滿園子盛香兜頭撲臉而來,清洌得直紮入胸腔。
男子略微皺眉,但聲音平淡:“你踩到我的衣服了。”
“啊,抱歉,”珑染這才察覺自己正踩着他的衣角,忙移開腳退後幾步,“我沒留心這裏會有人在,興許是樹枝擋了眼睛……我,我的眼力素來不大好……”她讷讷地解釋,低頭瞧見他衣服上清晰的泥腳印子,面色更加窘迫。
“太醫院不是宮女可以随便出入的地方。”男子起身道。他的聲音并未見得有多冷峻——他是客氣的,但那不經心的語調卻已透出一種鋒棱,一如他眼裏叢生的灰色荊枝,無形中将人拒之千裏。
“抱歉,我不知道……”不知道這鳳竹苑的那頭竟連着太醫院,珑染心中訝異,這人的容貌如此平凡,平凡到再多看幾眼也無法将他記住,可這通身的氣質,卻配極了“風姿柳骨”一詞,因他動于神而斂于形——必然是個不凡的人。
而對于有才能之輩她通常是抱着些畏忌心的,何況自己現下是以這樣一副潦倒的模樣出現在他面前,不免有些難堪。“打擾了,我這就走。”
“且慢,”男子突然喚住她,視線落在她毫無血氣的臉上,出于醫者本能道了句,“體熱而肢寒,內理不調。青梅煮酒而飲,于卿氣色多有補益。”這次卻改用敬稱,似乎也覺察到對方身份特殊,宮女豈有不自稱“奴婢”的?
珑染欠了欠身:“多謝。”
伊人匆匆離去,不知有否将他的話聽進心上。
“萱見太醫——”遠處有人焦急喊他,“快快快!皇後娘娘的心病又犯了!”
萱見收回視線,步态從容地往太醫院走去,偶然在樨木花架下發現那只藍蜻蜓的屍體,原本翩然的翅膀已經枯萎,殘骸零丁顯露兩字:“珑染……”
他念,垂目若有所思。
寒蛩不住鳴,梨花催白露,一川夜光流渚。
珑染合衣坐在床沿,從床頭櫃裏取出一個紅漆鶴頰的小木匣子,輕輕打開。匣子不算大,裏面的東西卻塞得滿當。竹桃兩支木簪,寸長的短笛,邊角裏顏色發舊的胭脂盒,還有毛羽不整的鵝絨毽子……皆是姑娘家常耍的小玩意,她細細地左看右看,終于“哧”的一聲笑出來:“存了十幾年,到底無甚變化。再多的也只是懷念罷了……”
正瞧得出神,忽聽得外面守夜的宮人喊——“太子殿下駕到!”
珑染忙将木匣收拾起來,才一轉身,那錦袍玉冠的男子已經進屋,帶進一室煙火氣。樓蘭男子的手足偏長,且五官輪廓較于中原男人顯得深邃了些,難免給人冷厲之感,這人的唇邊卻常挂着一抹收放自如的微笑,倒不會教人覺得他不易相處——便是當今太子,赫蓮金鳶。
“殿下萬福,”珑染恭敬地欠身行禮,一面朝簾外的少年書倌喚道,“伺候殿下更衣——”
卻被金鳶揚袖打斷:“你竟比我還心急?”也不顧對方變尴尬的臉色,他若無其事地走至軟榻前坐下,順手将珑染拉到身前。“柳媚兒被賜刖刑砍去四肢,你心裏可也罵我狠毒?”
“臣妾不敢。”
“哦——你當然不敢,”金鳶像是恍然了悟,笑着湊近她耳朵,“你是高興還來不及吧?那天晚上你故意引我去骊雙閣,便是讓我看見柳媚兒和她的奸夫媾和的一幕,是麽?”他唇邊的笑紋更深,滿是譏諷的意欲,“柳媚兒是我母後的親侄女,将來要與你争奪皇後之位的,我如今替你除掉最強勁的對手,你心裏一定痛快極了罷?”
珑染泯然沉默,那場晚宴——便是東窗事發的當晚,柳媚兒因不耐喧鬧中途離席,太子吃了些酒也不似平日清醒,趁機提議去骊雙閣的本是椿姬,菱姬便在一旁跟着附和,而她自己其實預感到後來發生的一切,只是當時沒有阻止而已。
相比于挽救一局殘棋,她更不想得罪椿姬菱姬,起碼在太子登基之前是萬萬不可的。菱姬的父親是朝廷左大将軍,這些年跟随太子南征北戰,立下汗馬功勞;而椿姬是先朝敕尤族的遺孤,知書達禮,德才兼備——縱然只是表面上的。
也正因為太子心裏清楚這一點,所以他只會來找她這個形同虛設的太子妃興師問罪。想來是因他處死柳媚兒一事被皇後訓斥了,才在她身上尋找發洩的罷?
珑染淡淡想着,但臉上已是泫然:“臣妾在殿下心裏就是這樣的人麽?”
金鳶冷笑:“少跟我裝可憐,你若不是想成為皇後,又豈會忍氣吞聲縱容我到現在?你明知道我不可能會碰你!永遠、永遠都不可能——”
“殿下!”珑染神色驟變,竟直接拔出他随身的短刀,“臣妾自知在後宮無權無勢,謹靠着殿下憐愛才存活至今,如今若是連殿下也不相信臣妾——”她凄然一笑,“噌”,刀刃割上自己手腕!
“你——”金鳶萬沒有料到她竟會尋死,盡管及時奪過她手裏的短刀,她的手腕已不可避免被劃出長長一道口子,鮮血如注。但金鳶眼裏沒有絲毫憐惜之色,他甚至是嫌惡的,“你以為這樣做我就相信你了麽?”
珑染垂了眼眸,語氣已然平靜如水:“殿下,臣妾受傷了,難道殿下連個太醫也不願替臣妾請來麽?”
金鳶無動于衷,一雙幽暗的眸子緊盯着她,分明是要在她臉上瞧出什麽端倪。他不過是說了她幾句,她竟以死相逼,簡直荒唐!不對,她這樣做一定是有別的目的——
“殿下,臣妾受傷了。”珑染低聲重複了遍,臉上除了蒼白,沒有多餘表情。
金鳶咬咬牙,驀然一揮衣袖:“來人,宣太醫!”
來的是萱見太醫。
隔着流蘇紗帳看清他的面容時珑染心中先是一驚,随之了然:這麽晚了他竟還沒回府,定是又去玉螓宮替皇後治心病才忙到現在吧?他們那邊的事情可真不少啊……
而這萱見太醫也并非簡單的人物,他剛入宮不久便被提升為太醫院提點,官居正五品。此人醫術卓爾,與妃嫔之間的接觸自然也多,且皇後每次犯心病都只找他,這當中的利害關系……無需明說她也能猜出個大概。
“太子妃的傷口不淺,還需盡早包紮為好。”正想得出神時,便聞男子的聲音從旁傳來,不溫不火,倒顯得有些唐突了。
珑染心中已有一番思量:“便麻煩萱見太醫了。”她撩開紗帳一角,遞出受傷的左手。
萱見微微眯眼,那是怎生纖細的一截手腕?骨節林立凸起,是一種——近乎妖異的美感,而她的手腕上還系着許多用石子串成的珠鏈,稍稍一動玎玲作響。
“臣原本有個妹子,也喜歡這類的坊間飾物。”萱見一面有條不紊地替她處理傷口,一面不經意道,語氣裏似有一絲懷念。此時偌大寝宮內只餘下他們兩人,因萱見太醫探病有個規矩——絕不能有旁人打擾。“她當初朝廷因選秀入了宮,可惜她沒有太子妃這樣的好福氣。”猛然察覺到自己失态,忙請罪道,“恕臣多嘴,因一時觸景傷懷,才——”
“哪裏。”珑染笑着打斷他的話。他的态度極是誠懇,眉間似隐着一絲悲痛,應當是出自肺腑之言。遂展顏道:“本宮身邊難得有個願意說話的人,萱見太醫不必見外。”遲疑片刻,又問,“你的妹妹……後來怎麽樣了?”
萱見面色沉痛:“請太子妃忘記臣方才的無稽之言。”
珑染心裏有數,但凡入宮的女子,若不能出人頭地,下場便只有兩種:要麽戚戚然孤獨終老,要麽被人落井下石,怕是連屍骨都撈不到……見他不願多提,她也不便再問,只溫聲道:“本宮素來不會安慰人,只望萱見太醫的妹妹來世不要再進皇宮了。”她嘆了口氣,“何苦來哉,滿腔遺恨嫁給帝王,倒不如安安心心嫁個平凡人家。”
那一番話卻隐約暗含着自己現在的處境,她自己也不過是個不得寵的可憐女人罷了。
萱見聞言似是驚訝:“恕臣冒昧一問,太子妃手上的傷……”
“本宮只怕為已去的事争執起來,那些個饒舌的丫頭們傳了出去,又要被旁人笑話了。”珑染苦笑道。
萱見眸光略沉:“恕臣鬥膽,太子妃若是不想面對太子殿下,大可不必采取這種方式。”
珑染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他知道!連太子都不知道她為何會有這般激烈的行徑——可他竟然知道!是了,她剛才确實是在演戲——故意割傷手腕,讓太子不得不就此消停,她不過是不想面對咄咄逼人的太子罷了。她本是個極其被動的人,不想面對的人,不想應付的事,她通常只會選擇敷衍和逃避。
而他不過是個旁觀者,卻一眼猜出她的心思。這個男子……看人極準,果然不簡單。
“萱見太醫言重了。”珑染面色尴尬,似是不願承認。
“臣只是疑心自己被傳言所騙——”萱見微微傾身,低聲在她耳邊道,“太子殿下當真對太子妃寵愛有加?若是寵愛,又豈會連來寝宮都随身佩刀?”
“放肆!”珑染驚斥一聲,只是臉上的惶恐卻更加驗證了對方的猜測,她原本可以矢口否認,可如今面對這樣的男子——這三年來第一個看懂她的悲哀與無奈、并直截了當揭穿她的男子,她又如何能自欺欺人下去?他很大膽,卻是坦坦蕩蕩的無畏,她反而……欣賞他。
何況——他既能說出這番話,說明他有心尋究關于自己的事情,那麽,自己是否也該适時表示一下?珑染心思百轉,神情間早已不複先前的端嚴之态,甚至流露幾分柔弱無助的味道,“殿下素來謹慎,而今朝中勢力并非一心向着他,說是骊王殿下與太子殿下不和,難保不會出現什麽意外……”這番說辭一出,倒有些欲蓋彌彰了。
“然則,是臣多心了。”萱見便也就此打住。
冗長的沉默,冥冥間各懷心思。
珑染側過臉望着窗外出神,八角窗棂扶搖着稀薄的月色,晾畫檐一層水意,那浮凸玲珑的镂花便像是游弋在水面的芙蕖,朵朵袅娜生姿,像是一種蠱惑。他的手輕托着她的腕,每個動作都溫柔細致。憶起竹林那端的匆匆一面,原以為他是個清冷淡漠的人,沒想到他心裏竟也藏着這般難言的傷痛……悲天憫人,同情弱者——或許是身為醫者的天性。
珑染閉了閉眼,可如今自己卻需要利用他的悲憫之心,将他收為己用,是否太卑鄙了?
但為了太子,她必須這麽做。她心裏清楚:如今正值樓蘭皇朝分崩離析之際,樓蘭王年事已高,心有餘而力不足,雖立二皇子金鳶為太子卻始終不肯交予實權,也在無形中給了大皇子辄音——便是如今的骊王爺争權奪位的野心,竟連昔日一手将金鳶扶上太子之位的皇後也倒戈支持骊王一方。
她來樓蘭本是為了助太子登基稱帝,可她在東宮一無勢力二無靠山,連太子也不相信她。所以她亟需一個幫手,而萱見——無論是以他的身份還是智謀,都是不二人選。她已經靜觀其變了三年,再也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便在她左右尋思的間隙,萱見已利落地将紗布纏了個結,又關心道:“太子妃上肢偏寒,應注意調養,臣明日另開一副驅寒的藥送來。”他将她的手放回床沿。
“多謝……”珑染撫着手掌,欲言又止。
萱見起身收拾藥箱,視線落到那柄團扇上,乍看空無一物的白扇面,盯得久了卻見藹藹的綠意自反面透過來,漸次從中浮現紅的花黃的蕊,再一晃眼,所有的顏色卻都溜去了,唯餘空白的底,一縷若有似無的木香。當真是如霧裏看花水中望月,足見其繡藝之精妙。
“不知太子妃的這柄香扇是何人所賜?”萱見突然皺眉問道。
“是……”珑染心中一頓,似咽下了什麽即将出口的話,重又說道,“是本宮向菱妹妹讨來的,不知萱見太醫何出此言?”
萱見心下明白了七分:“扇柄用檀木制成,而扇面卻輔以不尋常的熏香,檀香過重,以至于熏香的氣味并不甚明顯。”轉而卻道,“臣聽聞殿下與太子妃同寝三年之久,卻未曾有一子半嗣?”
“你的意思是……”珑染錯開他的視線,她早知道這扇面的熏香是用來阻孕的。但那雙清潤的眸子,教她多少有些,無法坦然相視。
萱見卻是點到即止,從容地拱手一揖:“臣告辭。”
“萱見太醫!”珑染猝然疾喚。
“太子妃還有吩咐?”萱見駐步,卻并未回頭,無人發現他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
卻見伊人直接掀了蓮帳出來,取過案上團扇:“這扇子原是柳媚兒送來的,如今逝者已逝,本宮也不願再苛責什麽。方才之所以謊稱是菱妹妹,只是不想給人誤會本宮與柳媚兒的關系。她……畢竟是個罪人,從前與她推心置腹的日子,也都過去了,只怪本宮遇人不淑罷。”她黯黯垂眸,平添幾分哀色,“因她的事情,本宮已與太子殿下生了嫌隙,方才的情形你也瞧見了……本宮一心只盼望太子早日登基,卻不被他領情,心裏到底是有些委屈的,幸而今晚聽萱見太醫一番肺腑之言,心裏才好過一些。”她猶豫了片刻,輕聲訴道,“本宮已不願再将萱見太醫當做外人,萱見太醫若不介意,以後可以多來毓琉齋陪本宮說說話。”
聰明如萱見,豈會聽不出她的言外之意?她分明是在拉攏自己為太子效力!心頭浮起微妙的波瀾,但他面色如初,只淡淡交代了句:“太子妃有傷在身,今晚好生歇息。”
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卻留給人無限遐想的餘地。
萱見動身告辭,走了幾步卻又回頭,見那斂妝執素的女子仍站在原地發呆,寬大的衣袖被挽至臂彎處,袖口的錦紋累成墨綠的一疊,更将兩截尺骨襯得蒼白駭人。不夠優雅,不夠端莊——這個女子總能給人幾分潦倒與灑脫的感覺。
偏是這般荏弱無依的病态,越能讓人心生憐惜之情。
等到萱見離開寝宮,珑染才放下衣袖,靜靜望着手裏的團扇,“很抱歉,我又騙了你。”她的眼裏浮動着異樣的精光,“我只是……想要探探你的誠心。”
萱見翌日一早便來了毓琉齋。
彼時珑染正枕着窗檻小憩,一手拿團扇遮住額角的光線,惬意睒着眼。聽人說發長壓額會“倒黴”,她多少有些信的,因而常會把額發梳到發頂的髻子裏,留一雙眉細且長,但眉色鮮明,倒也省去了描黛的功夫。她根本是懶得打理罷——相比于那些唇豐頰美的豔姬,她的容顏似乎還未盛開便先自凋零。
不期然擡頭撞見那道身影,珑染手一縮便要收起團扇,轉念卻又泰然:“萱見太醫定是從玉螓宮趕過來的,不知皇後玉體安好?”
萱見卻道:“相比于皇後娘娘,臣更擔心太子妃的情況。”換言之,他根本沒去玉螓宮。“臣有一事不明緣由,特來向太子妃讨個答案。”
那聲音依然平淡無味,但細聽之下又似與往日有所不同,一種……按捺不發的愠意。
珑染沉默了下,繼而展顏一笑:“萱見太醫進來說話吧。”
遂将萱見引至偏閣坐下,屏退了冷清清三五個宮婢,還未開口,對方便先開門見山道:“太子妃其實早就知道香扇有問題,是麽?”他的語氣因激動而顯得有些不恭敬,但他心底坦蕩,竟也毫不畏懼地說下去,“若非如此,太子妃又何須一再對臣撒謊?那柄香扇,其實是椿姬贈與太子妃的,而太子妃故意将罪名轉嫁于柳氏身上,是因為——”
他一字一頓:“一個死者,哪怕背負再多的罪名,也無人能追究其責任了。”
珑染平靜地聽他說完,竟是笑了:“本宮理應感激你的,因為你沒有對旁人說起這件事。”她掀起眼簾,那雙沉甸甸的黑眼睛依然不見一絲光澤和溫度,像是瀕死的蝴蝶,因被流年所抛而徹底失去了最初的絢麗。“本宮知道,你心裏必定有所芥蒂,你好意告訴本宮真相,提醒本宮需提防身邊的人,卻被本宮欺騙,換做是本宮,也會覺得這世情薄、人情惡啊……”
“所以——太子妃覺得臣只是想借機獻媚,才會說出真相的?”萱見自嘲道。
珑染只是看着他,用一種幽綿的,簡直溫存的眼神:“萱見太醫,這裏是皇宮,并不是熱心人泛濫的街坊,我沒有辦法相信任何人。縱然是你——不也因為不相信我的說辭,才會在暗中查明真相的麽?”
她這次沒有用“本宮”自稱,仿佛因此與他站在同等的位置,才能将從前不願啓齒的話都同他一人道出,“我之所以替椿姬隐瞞,無非是想息事寧人,少惹是非罷了。何況只是一柄阻孕的香扇,于我本身并無傷害,我可以裝作什麽事都沒有發生——”
她戛然止住,擡了衣袖像是在揉眼裏的砂:“抱歉,本宮失态了。”
“倘若太子妃并不想要孩子,臣建議另換一種方式。”萱見漸而緩和了語氣,“那扇面的香氣曾溺死一只有孕的渡娘,于人體多少有些害處。”
珑染緘口不語。她豈是不想要孩子,而是,她根本不會有孩子。
萱見凝視她許久,從他的角度偏巧望見她濃黑的額發和迎風微顫的睫。是了,他理應相信她的,她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子,甚至比她們所有人還要溫良可欺,她竭力掩飾這真相,僅僅是想保護自己不受流言所累,因為清楚知道沒有人會在她身陷囹圄之後替她申辯——
是呵,這裏是皇宮,春風得意時雞犬升天、一朝失勢後落井下石的地方。
“臣至今記得,家母在世時說過的一句話:若是不會善待別人,至少,要學會善待自己。”萱見神色清淡,卻掩飾不住眼裏緬懷的悲傷,“臣之所以願意幫助太子妃,只是因為家妹便不幸葬身于這後宮之争中,臣萬分悔恨當初不該送她進宮,才會造成今日的天人永隔。而臣每每看見太子妃,總有一種說不出的熟悉之感……”
“本宮知道。”珑染輕聲打斷了他。她知道——是她故作可憐的姿态令他動了恻隐之心,才會願意為她效力。有了他這樣的心腹,骊王和皇後那邊的動靜便容易掌握了。
珑染在心裏松了口氣。她其實走了一步險棋,故意欺騙他——她需要的是一個心細如發、且絕對忠誠于她的幫手。昨晚的那些話,如果他直接相信自己了,說明他心思不夠缜密,這樣的人不用也罷;而如果他留了心,暗中查明真相了,卻因此不願替她辦事了,說明他對她不夠誠心,她不敢用這樣的人;而最終她贏了——他只是因為心有不甘而尋她對峙,并表明了自己的真心,這樣的結果無疑是她最樂意看到的。
但她并不覺得欣喜,反而平添幾分惆悵,她到底是利用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