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互損
吃完了午飯,方志遠回學堂,胡氏則帶着閨女去了前面鋪子。胡記綢緞鋪主要賣的是各色绫羅綢緞,然後因為胡氏從她外婆那裏繼承了一手刺繡的本事,所以又收攬了附近幾戶窮苦人家的閨女,開了個繡莊。兩個鋪子的收入不錯,養活娘兒四個不成問題。
胡氏出身于小康之家,父親是個秀才,由于自小跟着自家老子識字念書,後來又做了幾年的官太太,還算是有些見識,單是看她對自家幾個孩子的分工安排就可見端倪。
方采蘩前世念到了大二,所以她是十三歲的外殼二十歲的芯,在算賬和對色彩搭配方面自然就是“天賦異禀”了。還加上性子沉穩善于揣摩顧客的心,理所當然地被胡氏安排主管綢緞莊這一邊的買賣。
至于方采菱,則繼承了胡氏自己在針黹女紅方面的天賦,胡氏就帶着她主抓繡莊那一攤子。
即便胡氏不願意提起前夫方修文,但也不得不承認兒子方志遠随了他,天生就是個讀書種子。這不才發蒙不久,就得到學堂唐夫子的好幾次贊揚了。
唐夫子好不容易發現一棵好苗子,激動得不得了,前些天甚至巴巴地跑到胡記綢緞鋪告誡胡氏:一定要好生供養方志遠,切不可因為家裏缺錢啊買賣上需要幫手啊什麽的,讓方志遠的科考之路半途而廢。
唐夫子翹着山羊胡子道:“老朽教書大半輩子,雖然教出了好幾個舉人,可他們考了多年,始終中不了進士。令郎天資聰穎,比之前那幾個中舉的都強,老朽斷言,此子将來定能高中進士。”
胡氏本來就一心供養兒子讀書,有了唐夫子的這番話後決心更加堅定了。
下午時間過得很快,方志遠下學回到綢緞莊,也到了該關鋪門的時候了。胡氏放下針線,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招呼大家散了各自回家。
幾個繡女起身道別,方采菱跑去前頭叫方采蘩。母子四人将東西收拾好,吩咐了雇請的晚上看守鋪子的老張頭一通後,就趕路出城回家。
城裏廖大戶家的三姑娘出嫁,除了來自家鋪子買了幾身兒尺頭外,還訂了好些繡活,所以胡氏今日心情不錯,一路上眉頭舒展,和三個兒女說笑不休,腳步格外輕快。直到快到城門口的時候,她的笑容才收了起來。沒辦法,陸家鐵鋪到了。
從綢緞莊出城要途經陸記鐵鋪,每每從鐵鋪門口走過的時候,胡氏都是嘴角隐隐泛着不屑昂首挺胸,今日自然也一樣。方采菱也目不斜視,一副和老娘同仇敵忾的架勢。方志遠卻瞪着圓溜溜的眼睛直直望了過去。
方采蘩表面上不看那邊,實際上還是飛快地瞟了幾眼。沒法子,鐵匠這個行當她前世所住的城市已然絕跡了,她活了二十歲也沒見過人家打鐵,本身就好奇。更何況于寡婦一個婦道人家還舉着鐵錘親自上陣打鐵,這場面對方采蘩來說實在是頗具吸引力。
此時鐵鋪母子幾個還沒收工,于寡婦和她的大兒子,十六歲的陸骥正揮舞着鐵錘在大力打着鐵。于寡婦背對着門口,一手拿鐵鉗夾住燒紅的鐵條,一手拿個小錘,站在她對面的陸骥則揮舞着大鐵錘。
于寡婦敲一下,陸骥跟着敲一下,娘兒兩個打得鐵星子直往四周飛濺。所幸他們前胸都裹着皮圍裙,不然非得燙傷不可。于寡婦膀大腰圓,陸骥雖然只是個十六歲的少年,卻肩寬體壯身形高大,母子兩個胳臂上健碩的肌肉即便隔着衣裳都能瞧得出來。
旁邊于寡婦的二兒子,十三歲的陸骁則在掏弄着爐膛,他家五歲的閨女陸骐在一旁玩着一個風車。
許是察覺到了有人在看這邊,正對着門口的陸骥忽然擡頭,正好撞上方采蘩的目光。方采蘩自覺心虛,趕緊将視線移開,大步朝前走了。
胡寡婦已然走出老遠,回頭一看兒子還張大嘴巴往陸家鐵鋪裏張望,不由氣不打一處來,厲聲喊道:“遠哥兒,快些走,磨蹭什麽!那種野蠻的行當有什麽好看的,偏你這孩子就喜歡看!”方志遠吐了吐舌頭,飛奔着追了上去。
沒有這打鐵的野蠻行當,自家用的砍柴刀切菜刀還有種菜的鋤頭打哪兒來,對于胡氏這麽明顯的職業歧視言論,方采蘩很不敢茍同。她好笑地搖了搖頭,眼睛随意地望向城門口,卻被一道身影吸引住了目光。如果她沒看錯的話,那邊樹下戴鬥笠的人應該就是之前跟蹤自己姐妹的人。
正巧有人走路過快,不留神将那人的鬥笠撞到了地上。雖然那人飛快地撿起鬥笠重新戴上,但方采蘩還是瞧清了那人的模樣。竟然是他,他怎麽會來這裏!方采蘩胸口砰砰直跳,悄悄看了一眼胡氏,猶豫了一通,到底還是沒有和胡氏說起這事。
一家人出了城門還得走小半個多時辰才能到家。“娘,慢點走,我都追不上你了。”“是啊,我也覺得腿酸。”胡氏因為茄子苗黃瓜苗都長到了可以栽種的時候,打算吃過晚飯後就将它們都栽了,所以急着趕回家,步伐不免邁得有些大。方采蘩倒是能步步緊跟,可年紀小一點的方采菱和方志遠就吃力了,勉力跟了一段路後就受不了了,齊聲哀叫起來。
胡氏嘆息着回頭,然後不得不放慢了腳步,結果是先出城回家的胡氏母子半道上被後出城的于寡婦母子給追上了。
方采蘩因為籠着帷帽覺得熱,正一邊撩起帷紗一邊擦着額頭的汗。陸骥背着陸骐還走得一派輕松,少年在方采蘩身邊掠起一陣風,眨眼間就叫人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了。方采蘩盯着那家夥的大長腿,只能嘆息人比人真是氣死人。
彼時正巧有裝滿東西的牛車經過,那老牛瘦骨嶙峋地吭哧吭哧半天都沒走多遠。于寡婦于是指着那牛車大聲對自家孩子道:“瞧見沒有,這畜生皮包骨頭瘦精精地就是不行,連走路都走不快,不怕它走在咱們前頭,還不是幾下就被咱們給超過了。”
姓于的惡婆娘分明是嘲笑自己,看着于寡婦帶着自家三個崽子揚長而去的背影,身材偏瘦的胡氏氣得嘴唇哆嗦,眼珠子轉了轉,借着呵斥自家兒子,大嚷道:“就想着跑前頭去做什麽,知道的說你急着回家,不知道的還當一家子趕着去投胎呢?坐下,咱們在這樹下歇歇氣。”
方采蘩滿頭黑線,果然一碰上于寡婦這個冤家對頭,老娘的理智就跑到了九霄雲外。明明急着回家栽菜苗的,結果這下子卻要歇氣了。這兩個人一見面就掐,就沒個消停的時候,掐了兩年她們不累,看的人都累了。
臭婆娘說話太惡毒,自己不過譏諷她一個,她竟然連自己一家子都罵了,還這般惡毒!聽到胡氏的話,于寡婦鼻子差點沒氣歪,捏着拳頭就要折身回去尋胡氏的晦氣,卻被大兒子攔住了。
“大郎,這婆娘太惡毒,咱們不能輕饒了她!”陸骥身形高大,于寡婦被他單手拽住胳臂怎麽也掙不開,氣得直喘粗氣。
陸骥壓低聲音道:“娘您能拿她怎麽樣,動手打人?胡寡婦不光有一張利嘴還識文斷字,您若是此刻動了她一指頭,明日保準她家的狀子就遞到了縣衙。您不想被縣太爺傳喚去大堂上吃一頓板子就還是忍着吧。”
“是啊,娘您知道胡寡婦牙尖嘴利為人刻薄,又何必跟她一般見識。”陸骁也在一旁小聲勸着。胡寡婦氣道:“不跟她一般見識,她這般惡毒地詛咒咱們,這口氣你叫我怎麽咽得下!
“胡寡婦說的話固然惡毒,可今日卻是娘挑釁在先,而且您張口就是畜生什麽的,也有失厚道。”陸骥倒是幫理不幫親。
于寡婦惱羞成怒:“兔崽子,你這胳臂肘朝外拐是為哪般,難不成你瞧上了她家那妖裏妖氣的大閨女?老娘告訴你,趁早死了這份心!娶她做媳婦,細腰細胳臂的生養困難也就罷了,更叫人難以忍受的将會有一個奸猾狡詐的丈母娘!這輩子若是跟胡寡婦那種潑貨做了親家,老娘寧可一索子吊死!”
“娘您胡說八道什麽,誰瞧上了方采蘩,叫人聽到了像什麽樣子!您,我跟您說不清楚……”陸骥臊得耳根都紅了,羞憤交加地背着自家妹子一溜煙跑遠了。“兔崽子,沒有就沒有,生那麽大氣做什麽!”于寡婦一邊追趕一邊罵。
“大哥,你怎麽臉紅了,不會是發燒了吧。”陸骥背上的陸骐拍着哥哥的肩膀道。陸骥道:“哥哥背着你走路要用力氣,可不就臉紅了。”
“哦,是這樣啊,可是大哥之前也背着我走路,怎麽不見你臉紅啊。”陸骐疑惑了。“我,我方才被娘給氣得臉紅了不行啊,小孩子家家的話那麽多做什麽!”陸骥板着臉道。陸骐縮了縮脖子不敢再多嘴了。
這邊陸骁埋怨于寡婦:“我大哥跟方采蘩照面了連話都不說,怎麽會瞧上了她。況且這陣子大哥被那些發花癡的姑娘家煩得不得了,一聽到人家說什麽娶媳婦之類的就冒火,娘偏要說那話,他能不生氣嘛。”
于寡婦一拍大腿:“娘這不是被對面那臭婆娘給氣糊塗了嘛。”
兒子模樣出衆也煩人啊。大兒子随了丈夫,五官清俊,這兩年身量開始長高長壯,越來越吸引姑娘家的目光了。本來要打菜刀柴刀之類東西來鐵鋪的,都是家裏的大人,可這一年來,愣是有不少的姑娘家跟着自家大人來湊熱鬧。
那些姑娘來了之後一個個含羞帶怯地眼珠子直往大兒子身上瞟,有那膽大的還變着法兒地搭話,一口一個“陸家哥哥”。顧客上門,兒子不好甩臉子,只能耐着性子應付着,心裏頭卻恨不能罵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