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我等你,與我并肩而立
賜婚!
為她和顧玄鏡賜婚!
虞歸晏只覺如墜冰窖, 可聽着惠信帝宣人賜婚的話, 她卻分毫也反駁不了, 甚至連動彈都不能, 只能被動地聽着, 聽他們随意地安排着她的命運。
顧玄鏡察覺到虞歸晏渾身的緊繃, 托着她的手微微撫在她背脊, 似安撫。
曾經無比眷戀的懷抱與安撫, 虞歸晏現在卻只覺惡心至極。
被披風籠罩着的那一雙眼睛藏在暗色下,布滿了無盡的惶恐與畏懼, 可與此同時爬上的,是數不清的怨恨。
為什麽他就不肯放過她!
她明明都已經退讓至此了啊!
她咬緊牙關,連口中起了濃重的腥味都未曾察覺到。
——是不是只有他死,這一切才能結束。
虞歸晏腦海中驀然蹦出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也許那念頭早已在心底滋生,只是在此刻遇風催發, 便猶如星火遇上狂風, 燎原之勢驟起。
“顧玄鏡, 你就不怕娶了我之後會死在我的床榻之上嗎?”
她想她已經瘋了, 她在想, 哪怕聞清潇真的再不願意娶她, 她真的不得不嫁給顧玄鏡, 她也不會死, 她要在新婚之夜帶着顧玄鏡一起死!
顧玄鏡也許聽見了她的話,也許沒聽見,她只是聽得他說:“那也好, 如此,你便此生都冠以我姓,只是我顧玄鏡的妻子。”
這話除了她,根本沒人能聽得見,自然是說給她聽的。
虞歸晏倏然睜大眼睛,黑白分明的眼中滿是恨意,過往與現在不停地交織在腦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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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樂可願嫁予我為妻?”
——“等過一段時日青瀾去了,我便重新冊立你為正妃。”
——“安樂,莫胡鬧了,胡鬧也是要有一定限度的,往日裏,我可以縱容你,可是如今青瀾之事因你而起,我不能不顧她。接下來一段時日自會有大夫來取血,待青瀾身子好了,我再帶你去向她請罪。”
一幕幕如煙雲浮現,最終定格在他的這句“你只能是我顧玄鏡的妻子”上。
顧玄鏡将她當作什麽!
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畜.牲嗎?他說不愛,她便只能受着;他說愛她,她就要感恩戴德地接受。
不,比畜牲還不如!至少畜牲還是獨一無二的,可她呢?她是什麽!
周遭分明喧鬧如斯,可虞歸晏心裏卻越發靜了下來,靜到她似乎聽見了自己的心跳,靜到她似乎能聽清惠信帝提筆走書的聲音。
**
惠信帝擱下筆墨,便要印下玉玺。天子玉玺共七枚,此次來嶺邑行宮,惠信帝不多不少地帶了兩枚,此刻恰有了用處。
惠信帝到底為何如此急着寫賜婚聖旨,在場一些人并非不知。大理寺卿公孫期記得齊王世子與喬氏二姑娘的婚事是虛相大師的批命,如今陛下卻是要在聞氏無一人知曉之下,将喬氏二姑娘另許鎮南王。
他猶疑片刻便低了身想開口,但在玉玺落于聖旨上的前一刻,清寒泠冽的聲音驟然撕裂夜空。
“陛下——”
顧玄鏡眼中神色一沉,夜色裏快得殘影不見的玉珠往玉玺彈去,只要玉玺落下,便是天子一言九鼎不可更改。與此同時,一枚佛珠脫離聞清潇手中,彈開了那冷玉珠子,玉玺到底是未曾落下。
衆人循聲望去。
夜色已深了,銀月藏身青山外,宮燈燭火在晦暗中染了夜華。明暗交錯間,一道颀長的身影踏過一地夜色,徑直往此處而來。
來人衣袍間的玲珑纏枝蓮玉佩随着他的步伐起落,行止間亦是聖人名士的風骨,教人陡然生出一種行止的景仰。
衆人隐約有了猜測,待得來人再近,端雅卓絕的面容出現在宮燈之下,卻還是不由得一驚。
竟然真的是齊王世子!
聞清潇在一衆目光中,從容不迫地走至惠信帝面前,躬身行禮作揖:“微臣參見陛下,陛下萬安。”
見着齊王世子,大理寺卿便悄然退了回去。惠信帝卻是被突然出現的聞清潇驚到,握着玉玺的手微微一僵:“聞愛卿回來了。”
聞清潇似乎沒察覺到惠信帝的異常,只道:“微臣不負陛下所托,已将天機山流匪悉數剿滅,一千精兵無一傷亡,正與家弟一道返京,不日便能抵達。微臣思京心切,便自作主張地先行回了京,請陛下降罪。”
惠信帝就更僵硬了,他派給聞清潇一千精兵剿匪,算上剿匪時間,滿打滿算也需要明日才能回來,可聞清潇此刻卻是出現在了這裏,這說明什麽?
可惠信帝偏偏只能裝作不知曉,大悅道:“愛卿不傷一兵一卒地剿了天機山流匪,解開燃眉之急,豈有罪?該是朕好好賞賜愛卿才是。”
聞言,聞清潇斂目叩首:“天機山剿匪盡孝陛下察納雅言,衆将士齊心協力,微臣不過盡皮毛之力,不敢居功,只微臣婚期将近,陛下若能允臣多休沐些時日,臣受恩感激不盡。”
聞清潇此言一出,原本悶聲看戲的朝臣與命婦閨秀紛紛倒抽一口涼氣,聽齊王世子言下之意,分明是聽見了陛下方才的賜婚之言啊!
原本立于一側的喬尚書也不由得詫異地看向聞清潇。
惠信帝臉色一沉,聞清潇言他察納雅言豈非是暗諷于他?
可到底是他理虧在前,聞氏盡忠盡責數百載,從未行差踏錯半步。
惠信帝看了看瞧不出情緒的顧玄鏡,又将目光落在聞清潇身上,沒答應也沒拒絕:“聞愛卿先起身罷。”
“請陛下應允。”聞清潇卻未曾起身。
一向效忠帝王的齊王世子第一次在人前如此明顯地悖.逆帝王之意。齊王世子代表的是整個聞氏,齊王世子悖.逆與聞氏悖.逆帝王之意并無差別。
朝臣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彼此的意思,齊王世子這意思便還是要娶喬氏二姑娘啊!不過也是......畢竟是虛相大師批命的妻子,甚至已是過了五禮,如今被鎮南王橫刀奪愛,哪怕是無意的,齊王世子又怎可能咽得下這口氣?
惠信帝臉色陰沉如水,卻是強行忍下了怒意,目光游移在顧玄鏡與聞清潇之間。
盡管不想承認,可大秦暫時的确還不能沒有聞氏。看聞清潇的态度,若是他今夜固執己見地将喬氏二姑娘許給鎮南王,被強行奪了妻子的聞清潇會不會善罷甘休不知曉,但不會再如以往一般盡忠卻是一定的;可若是不将喬氏二姑娘許給鎮南王,鎮南王将齊王妃一事告知齊王與聞清潇,聞氏也必然會有異動。
這怎麽看都是一場死局。
惠信帝權衡許久,聞清潇跪着的姿勢都沒有變一分一毫,俨然昭示着他的決心。
惠信帝眼中的神色越發地沉,終于要開了口,顧玄鏡冷寒的聲音卻是驟然響起:“世子。”
聞清潇未動。
顧玄鏡的目光落在聞清潇身上,一股戾氣由內而外地從他眼中散發,可他的語氣卻是冷淡從容至極,教人窺探不到絲毫情緒:
“本王需得向世子賠罪。方才後殿走水,喬二小姐跌入芙蓉池中,本王救人時,不慎與二小姐肌膚之親,陛下顧慮世子知曉後恐會悖.逆自己心意,便為本王與二小姐賜了婚。世子既已知曉,委實不必悖.逆自己心意。”
一衆朝臣聽得鎮南王言語中的虛構事實,暗暗對了對眼色,看來這場奪.妻之争不可避免了,恐怕鎮南王也根本不是因着與喬氏二姑娘有了肌膚之前才決定娶她吧?這順序估摸着是颠倒了。
聞言,聞清潇不再等惠信帝開口,斂袍起了身:“殿下說笑了,清潇甚是愛重未過門的妻子,娶她,欣喜尚且來不及,怎會是悖.逆心意?”
聞清潇雖是在與顧玄鏡說話,可目光卻一直注意着虞歸晏,見着她露出些許的手背繃直,便知她醒着,也稍稍放心了些許,可到底還是憂心着她的身子,也因此不準備與顧玄鏡過多糾纏,遂,又道:
“清潇多謝殿下救了清潇未過門的妻子,改日必将登門道謝,現下清潇回來了,便不必再勞煩殿下了。”
他伸過手便要抱過虞歸晏,顧玄鏡卻是立即避開了,目光冷沉地看向聞清潇:“本王知曉世子知禮重義,定然不忍二小姐失了名節後又失了聞氏這個依仗,以致今後婚事艱難,不過現在陛下聖旨已下,二小姐是本王未過門的妻子,世子也不必為二小姐憂慮,從而累及聞氏聲譽與前程。”
顧玄鏡這話已然是威脅了,先是将聞清潇對虞歸晏的維護與堅定迎娶牢牢綁架在禮義之上,完全與男女之情剝離,而後又以聞氏脅迫。
若是旁人,恐怕也迫于顧玄鏡的威脅而屈服了。聞清潇卻似乎沒聽出來:“陛下還未在旨意上落印,這賜婚便算不得成,再者,陛下是以為微臣會悖.逆心意迎娶二小姐,才為殿下與二小姐賜婚,但......”
他的語氣稍有停頓,目光落在虞歸晏身上,溫和盡顯,“但實則清潇與二小姐兩情相悅,清潇如何會因此而不願娶二小姐?清潇只是悔恨自己未能護二小姐周全,讓她經此一遭。”
聞清潇是安樂名正言順的未婚夫婿,只要聞清潇堅定自己娶安樂非是悖.逆心意,他怎樣都沒有理由在衆目睽睽之下帶走她。
他看着聞清潇,狹長的鳳目中滿是晦暗冰冷,獵獵狂風鼓起他的廣袖,威壓頃刻間在無形中散開。
沒有正大光明的理由帶走安樂不假。但如果聞清潇自己突然死了,那一切不正當都變得正當。
剿匪受傷引起舊疾複發,一個不錯的死法。
毫無內力的朝臣、命婦、閨秀感知不到顧玄鏡的動作,可風間琉栩、管漸離又如何不知曉?而顧玄鏡懷中的虞歸晏,哪怕沒有內力,卻也察覺到了近在咫尺的人身上的殺戮氣息,她的心在一瞬間驟然縮緊。
且不說聞清潇身有舊疾,便說顧玄鏡年長聞清潇十餘歲,聞清潇恐怕也不是顧玄鏡的對手。
她到底還是連累了聞清潇!
虞歸晏咬住的牙關越發收緊,滿口盡數染了血腥氣息。
顧玄鏡!
此刻僅僅是想着這個名字,她心裏都有無數的恨意卷起,喧嚣着要席卷她。
就在虞歸晏無意識地想要收緊雙手時,手腕上搭上了風間琉栩冰涼的手,一陣清雅的香氣随之卷入鼻息間,她驀然發現自己似乎能動了,連力氣都恢複了些許。
風間琉栩一手握住顧玄鏡的手腕,一手暗中為虞歸晏解毒:“玄鏡,此刻不是好時機!”
顧玄鏡被風間琉栩攔下,眼中毫無溫度,卻是并未再立刻動手,壓低了聲音道:“什麽時候是好時機,安樂嫁給聞清潇之後嗎?”
他不會允許她嫁給聞清潇!
風間琉栩在意識到虞歸晏能動之後,便松了手,雙手在不經意間以壓制之勢牽制住顧玄鏡的動作:“我沒這樣說,但你要想清楚,現在聞清潇死了你是可以強.娶了虞氏,但你讓世人如何想?又教大秦該如何?”
虞歸晏自然明白了風間琉栩在幫她,她看定了時機,在終于有力氣推開顧玄鏡那一瞬間,她一鼓作氣地推開了她便往聞得聞清潇聲音那邊跑去:“救我——”
聞清潇在看見虞歸晏推開顧玄鏡那一刻,便疾速掠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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跌入滿是青蓮香氣懷抱中那一刻,虞歸晏無處安放的心頃刻間有了着落,她下意識地便想要牢牢攥住聞清潇,只是手一直微微顫抖着,根本抓不牢。
聞清潇心間微澀,也顧不得男女之別,握住了她微微顫抖着的手,溫聲安撫道:“是我來遲了,莫怕,今後都不會再發生了。”
虞歸晏感知到聞清潇的安撫,混沌之間,越發往他懷裏靠去,連臉都完完全全貼在了聞清潇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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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歸晏從懷中逃脫僅是一瞬間之內發生的事情,顧玄鏡本是來得及抓住她的,可卻被風間琉栩牽制住了。
看着相擁的兩人,有那麽一刻,顧玄鏡甚至想要直接剁了那雙放在虞歸晏腰身上的手。
風間琉栩不讓一步:“玄鏡,現在已經失去最好的時機了!”
虞氏是自己跑到齊王世子那裏去的,說明了什麽,朝臣都看得分明,此刻玄鏡再去奪虞氏,那便是真的坐實了奪人.妻子的事實,于他更為不利。
顧玄鏡何嘗不明白,他沒再動作,僅是目光冷厲地看向親密相擁的兩人,眼底蓄滿狂風驟雨,心裏更是盤桓着無盡的戾氣。
遲早有一日,他要教碰了安樂的聞清潇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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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清潇卻不再看顧玄鏡,懷裏的人渾身冰涼,他打橫抱起她,疏離冷淡的目光落在惠信帝身上,淡淡道:“二姑娘身子不适,微臣先行告退。”
言罷,根本不等惠信帝開口,也不與身為虞歸晏父親的喬尚書道一聲,便徑直抱着虞歸晏迅速閃身離開了。
聞清潇此舉的意思再明顯不過,朝臣亦然明白,畢竟奪.妻之恨誰人能忍!
惠信帝自然也明白,因此他雖是沉了臉色,可到底沒有攔聞清潇。
只是喬尚書臉色不太好,畢竟他見風使舵失敗了,二姐兒最後還是要嫁給齊王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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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至齊王府,聞清潇徑直抱着虞歸晏入了內室,将已是沉沉昏睡過去的她安置在床榻之上,吩咐丫鬟為虞歸晏換衣衫後,便差了大夫來仔細把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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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亮未亮時,傾盆大雨驟起,嗡鳴的雷聲在忽明忽暗的天色裏響徹天際。雷聲與雨聲交纏着,劈灌而下,聲聲砸落在屋檐瓦礫上。
聞清潇眉目凝然地翻過一頁書,在聞得內間又起驚呼聲時,他驟然放下了書卷,起身往內間走去。
夜裏虞歸晏睡得并不安穩,時常處于半夢半醒狀态,她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處在何時何處。
隐隐綽綽的人影靠近,她立刻便縮到了角落:“不要過來——”
那人沒再靠近。
她又覺着驚奇,朦胧間偷偷睜了眼去看,顧玄鏡竟然不會強迫她嗎?她分明已經被他逼到走投無路、不得不嫁給他了啊!
不得不嫁給他?
虞歸晏晃然間似乎回到了湖水中那一刻,絕望又窒息。她抱住被褥失聲尖叫:“我不要!我不要嫁給你!死也不好!”
聞清潇本是在虞歸晏第一聲指控時便頓了步伐,可見着她突然之間變得異常,不得不靠過去控制住她,以免她傷了自己,輕聲喚道:“歸晏,醒過來,那只是夢。”
可虞歸晏完全沉浸在記憶裏,甫一被聞清潇鉗制住,便仿佛回到了落入水中後牢牢被顧玄鏡掌控在手中那一刻。她越發劇烈地掙紮起來:“不要!不要過來!我恨你!”
“顧玄鏡!我恨你!”
虞歸晏掙紮得太厲害,甚至剮蹭到了自己身上。不得已之下,聞清潇只能反剪住她的雙手,把她摟入懷中,一只手輕輕撫在她的背脊,順着她的話道:“好,我們恨他。”
被強制鉗制住時,虞歸晏下意識地便想要反抗,可旋即熟悉的青蓮香氣覆滿鼻息,她心裏的狂躁不安頃刻間熄滅,不是顧玄鏡。
可是誰呢?
她想不起來。
但熟悉的氣息讓她下意識地想要靠近,她順從着自己的心意靠近那人懷中,耳畔是沉穩的心跳聲,她的呼吸漸漸沉緩:“我恨他......”
虞歸晏主動靠入懷中的瞬間,聞清潇身體微有僵硬,片刻之後,他便擡了一只手扶住她的腰身,另一只手輕撫在她披散而下的秀發上,聲線柔和:“只是夢靥,醒來便沒事了。”
夢靥?
虞歸晏想起那種被絕望淹沒的恐懼,環住聞清潇腰腹的手驟然收緊:“不,那不是夢!顧玄鏡逼我嫁給他!他逼得我走投無路!”
聞清潇的指尖徐徐拂起淩亂散在她臉頰上的發絲,為她別在耳後,聲音越發放低:“只是一場噩夢而已,等你醒來我們便成親,你會是我的妻子,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不會再有人敢逼你。”
令人心安的聲音萦繞在她耳畔,只是一場夢嗎?但如果不是一場夢,此刻身邊又怎會不是顧玄鏡?
她的心不由自主地安定下來,思緒也仿佛漸漸清晰,可想起夢中的驚惶恐懼,她還是忍不住眼眶泛起微紅:“我不想嫁給他,可是他逼我,他不惜毀了我的清譽也要讓我嫁給他!我恨......恨,我好恨,可是我太沒用了......我不想這般沒用的,我不想被他逼的時候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我害怕......”
她的話語無倫次,反複又哽咽。
聞清潇輕觸在虞歸晏耳畔的手一頓,微垂了視線看向她。無邊夜色裏,唯有臺上燭火燃燒,她嗚咽着,眼眶中泛起潮意,氤濕了晃動的燭火。
須臾,他白皙修長的指尖滑過她的眼尾,為她抹去了那将落未落的淚:
“不要怕,我會等你,能與我并肩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