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疑雲
五更天裏,夜色尚深,更夫打更的梆子聲驀然響起,驚醒了本就只是淺眠的虞歸晏,她閱完紙張上的內容便已是四更了,根本沒甚時間休息。
喬老太君吩咐要她早一個時辰前去請安,不過剛五更敲響,服侍的丫鬟便魚貫而入。她順從着任由丫鬟們作為,腦海裏卻浮現着今夜所見的一切。
原身名喚喬歸晏,是刑部尚書喬游與其原配夫人華氏所出。已故的華氏與喬游育有兩女,長女名喚喬婉,字錦瑟,三年前嫁與魏王為妃;次女便是原身,與聞氏嫡長子聞清潇自幼定有婚約。喬游出身微寒,在京都根基不穩,嫡次女卻與百年世家聞氏的嫡長子定下了婚約。只此一紙婚約,喬家一時間風光無兩,當今聖上更是擢升喬游為刑部尚書。
可惜好景不長,八年前華氏與原身上天機寺上香,回府途中馬車失控,一行人連人帶馬落入了湍河中。等喬府中人救出人時,華氏已沒了生息,原身倒是救了回來,能吃能喝的并無任何異常。可原身的長大,喬府衆人漸漸品出了些不同,原身的心智竟是停在了十歲那年!也就是華氏出事那一年。
這件事對喬家來說不亞于晴天霹靂,聞氏乃是傳承數百年的簪纓世家,聞氏長子更是驚才絕豔。聞氏便是再如何謙和溫良,又如何會允許一個心智有缺的癡兒當聞氏主母?豈非贻笑大方?
喬氏想一力壓下消息,再尋折中之法,可到底人多口雜,京中也漸有了此間事的謠言。但好在得知消息的聞氏并未退親,喬氏逐漸放下了心。可等到三年前原身及笄時,聞氏卻并未登府商議親事,盡管知曉也許是齊老王妃驟然辭世,聞清潇身為聞氏嫡子需守孝三年之故,可喬氏到底是亂了分寸。
恰逢君氏家主君臨登府提親,喬氏自然欣喜不已,莫說是正妃之位,便是側妃,也是喬府高攀。于是喬大小姐便這般被喬尚書嫁給了君氏家主,喬氏的危機也順應而解,哪怕聞氏悔婚,喬氏也背靠上了君氏這顆大樹。若聞氏不悔婚,那自然是再好不過,喬氏與聞氏、君氏是姻親,便是京中的勳貴,怕是也比不得喬氏的風光。
可于原身來說,這些都與她無甚幹系,哪怕是能嫁給人人稱贊的聞清潇,她也不甚在意。她更關心的是當年那場意外。原身其實在及笄時便清醒了過來,但她一直裝作癡傻不過是想趁癡傻之便出入府邸。
那場意外太過不同尋常,更像是一場蓄意安排的謀殺,既得利益者便是如今的尚書夫人林氏。可喬游寵信林氏,原身又苦于毫無證據,根本無法揭穿林氏。
原身清醒後,苦心孤詣将近三載,與府中衆人周旋,可是能找到的證據依然微乎其微,于是原身便把主意打到了府外,更是在摸清了府中當值情況後大膽地開始女扮男裝地溜出府邸去。
這其中,她唯一不明白的是,原身與喬錦瑟乃是一母所出,兩人感情似乎很是不錯,喬錦瑟又是君氏主母,可原身為何不找喬錦瑟幫忙,反而還要把自己清醒的消息死死瞞住,連喬錦瑟都不告訴呢?
“小姐,慈安院到了。”
虞歸晏正思考間,知香低聲提醒的聲音驀然在耳邊響起。
她拉回思緒,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随着丫鬟們走到了慈安院。慈安院是喬老太君所居院落,瞧起來倒是古樸安靜得很,只是不知這裏頭的人是否也是這般慈祥和藹。
虞歸晏一笑,随着引路的丫鬟跨進了院子。果然不出知香所料,喬老太君并未起身,只出來了一個身着墨綠衣衫的仆婦。
那仆婦姓鄭,是喬老太君的陪嫁丫鬟,亦是喬老太君跟前兒頂頂的體面人。知香、知杏認得那墨綠衣衫的仆婦,瞧見她走了過來,便是心底再不喜,也不得不矮身行禮。鄭月倒是不為難兩個丫鬟,輕颔首後便向虞歸晏請安:“老奴請二小姐安,老夫人昨個兒夜裏睡得不安穩,現下還未起身,有勞小姐稍等些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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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月浸淫後宅多年,便是知曉面前的姐兒是個心智有缺的,可她的禮儀卻是挑不出絲毫錯處,連言語間也是滴水不漏,老夫人是睡得不安才未曾起身,并非刻意冷待她,這時她若是刻意強求便是不孝,可她若是不強求,鄭月又未有引她進暖閣的意思,那她便是白白受了這一遭。
若是以往,原身為了不引人注目,多半也就吃了這個啞巴虧。可現如今,便是她不想生事,可頭上頂着個齊王世子未過門妻子的名號,恐怕想不引人注意都難,既是如此,她又何必忍耐?
她微微一笑:“早些時辰母親同我說聞氏過府下聘了,讓我今兒早些來請安,我昨兒個夜裏三更才睡都沒起遲,祖母怎生還沒起呢?賴床可不好!”末了,她又一臉天真地問道,“嬷嬷,下聘是什麽意思啊?”
立于兩側的知香、知杏驚訝地瞧了虞歸晏一眼,他們分明記得林氏并未這般跟小姐交代過。虞歸晏知曉兩個丫鬟在瞧她,可她站得筆直,目光清澈,滿臉真切。喬老太君瞧不起小門小戶出身的原身母親,自然更加瞧不起商賈之女的林氏。因此她并不怕喬老太君會真的去問林氏有沒有囑咐過她這句話。
鄭月一驚,忍不住微擡起目光打量虞歸晏,見她仍舊是懵懂無知的模樣,才暗暗放下了心,只以為她是真的好奇。
畢竟此番話若是出自尋常閨秀之口,便是無禮不孝至極了,可偏偏二小姐是個癡傻的,這般說只會叫人覺得她天真了些,并無不妥,反倒是一身髒水回潑在了老夫人身上,孝悌之義以君臣為尊。自古君在前,孝義在後,尊卑分明。世子妃是尊,老太君是卑。二小姐身為齊王未過門的世子妃未曾睡好尚且早起給自己祖母請安,這是孝;老夫人倚老賣老不肯起身,是為大不敬。
思忖片刻,她斟酌着,盡量用癡兒能理解的言語解釋道:“下聘便是齊王府特意為二小姐送禮物來府邸的意思。”
鄭月一邊周旋着,一邊轉移話頭,全然沒有請虞歸晏進去的意思。虞歸晏卻不給她這個機會,單刀直入地道:“可下聘與我要早起請安之間有何必然聯系嗎?”
鄭月也不是個傻的,相反,她能在後宅這般多年,精明得很。眼中利芒一轉便道:“老夫人怕日後二小姐嫁去齊王府很多事不懂得,所以才特意想多囑咐二小姐幾句,二小姐千萬莫聽了旁人的閑言碎語,多了心。老夫人是您的祖母,做祖母的,哪有不為自己孫女兒好的。”
虞歸晏眼底劃過一抹譏諷,真為她好心疼還來不及,如何會讓她吹着冷風站在風裏?也不知曉原身與原身母親到底為何這般不受喬老太君待見,僅僅是因着原身母親出身不好的話,應當不至于如此,畢竟原身嫡親姐姐是魏王妃,原身又是齊王世子妃,除非喬老太君真是個拎不清的。
她瞧着鄭月,并不回應,像是在認真聽,又像是嘲諷。鄭月臉上的笑一僵,話也漸慢了下來,心裏暗自嘀咕,二小姐這樣子完全不像一個心智有缺的癡兒,瘆人得緊。
鄭月自然不知道虞歸晏是故意的。虞歸晏到底是由顧玄鏡撫養長大,雖說早些年跟着孤山聖手風餐露宿,沒個規矩,可後來畢竟跟在顧玄鏡身邊那麽些年,身上或多或少地沾染了一些顧玄鏡那一身的威儀雍容,冷起臉色來真真叫人畏懼。
虞歸晏直盯得鄭月額頭冒冷汗,這才笑吟吟地開了口,卻是又一句話堵死了鄭婆子:“多心?我為什麽要多心?祖母真的不喜歡歸晏了嗎?”
鄭月一噎,她分明不是這個意思,今兒二小姐怎的這般難纏?
正在鄭月苦思冥想間,外頭又傳來一陣嘈雜聲。便見一明豔少女由一衆丫鬟簇擁着走來。那少女梳着時下最流行的追雲髻,着一身緋色撒花流仙裙。待得近了,便見她容顏豔若桃花,眉心點着一抹緋色桃花妝,明豔至極,可眉目間的刻薄驕縱卻生生折損了那份明亮的美,堪堪算得上嬌俏動人。
虞歸晏眉眼微動,能在這個時辰出現在此處的,約莫也只有喬府的姑娘了。喬府有四位姑娘,原身行二,大姑娘喬錦瑟三年前已經出嫁,自是不會梳這種未婚女子的發髻;三姑娘喬雲煙是林氏所出,知書達理,至少表面如此;四姑娘喬遙積刁蠻驕縱。
看這樣子,緋衣少女應當便是喬府四姑娘。
鄭月也瞧見了來人,旋即便矮身行禮:“老奴給四小姐請安。”
一行人的丫鬟相互見過禮之後,緋衣少女傲然揚首,示意鄭月起身,旋即便把目光挪向了一側的虞歸晏,見她仍舊是那副癡癡傻傻的模樣,眼中的鄙夷更甚,可眼底又隐隐卷着嫉妒不甘。
虞歸晏的目光在觸及喬遙積那一刻便刻意地轉為呆滞木讷,心中卻在暗自思量,喬遙積鄙夷她,她能理解,可是那眼中的嫉妒與不甘又是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