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胎記
帷幔低垂的澡間香霧交錯缭繞,自浴桶中悠悠漫起的白霧纏繞在絲絲縷縷的煙氣中,星星點點的光輝層層浸染着一室寧靜。
良久,煙霧漸散,溫水初涼。
知杏見虞歸晏還半阖着眼眸靠在浴桶中,忍不住低聲提醒道:“小姐,水快涼了。”
虞歸晏思緒漸清晰:“你先出去,我想安靜些時辰。”
知杏執起木勺,又從一側的木桶之中為虞歸晏舀了幾勺熱水:“那奴婢先去瞧瞧知香可是把香雪膏取回來了。”
虞歸晏輕嗯了一聲,聽見步伐遠去的聲音,她緩緩睜開眼,眼瞧着那道天藍色的身影遠去。
直到此刻沐浴在溫暖的水中,她還有一種不真切的虛幻感。就在兩刻鐘之前,她怕聞沉淵發現端倪,騙他把她放在喬府偏門後便讓他離開了。正在她立于喬府偏門一籌莫展之際,方才離去那丫鬟卻突然出現。
她半阖上眼回憶當時的場景,其實倒也不算是突然出現,那丫鬟氣喘籲籲的模樣,顯然是一直在尋她,估摸着是眼看着快要子時還沒尋到人才無可奈何地往回走,看到她的那一霎那,那丫頭都激動得快哭了。
也是套那丫鬟的話,她才大致明了了現下是個什麽情況。如今是玄乾二十五年三月,而她躍入靜心湖那一年不過是玄乾十五年。
整整十年了啊!
她擡起光潔如玉的修長手臂細細打量,陶瓷般雪白的肌膚,分明不是她,可又分明是她。她不由自主地摩挲在肩側,那裏有一塊完全不起眼卻又很奇特的淺色胎記,是很小的一只蝴蝶。
上一世的虞歸晏有,這一世的喬歸晏也有。
“天意嗎?”虞歸晏失神地喃喃。
“小姐,雪花膏取來了。”知杏的聲音由遠及近,隐約還夾雜着另外一道腳步聲,想必是原身的另外一個貼身丫鬟也回來了。
虞歸晏來不及多想,迅速地扯過一旁椸枷上的衣衫披上,她并不太習慣有人過分接近她。等知杏、知香兩個丫鬟進了內間,虞歸晏已經坐在了妝奁前,她微側眸,便瞧見了一前一後進來的兩人。
走在前方的是迎她進府的知杏,知杏顯然活潑得多,而随知杏進來的丫鬟是一個大約二十出頭的沉靜女子,身着裁制相同的天藍色長裙,容色不勝,只能算得上是清秀,但勝在氣質幹淨,那雙澄澈的墨色眼眸中滿是對她的擔憂,想必便是知杏口中的知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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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歸晏在那幹淨得近乎透明的眸光下幾乎無所遁形,心中一陣糾緊的心虛,被這兩個丫鬟擔心着的原身已經死了,而她不過是一個與他們毫無幹系的孤魂野鬼。在兩個丫鬟擁過來的那一刻,虞歸晏下意識地縮了一下手。
知杏卻不明了虞歸晏所思所想,只以為她是受了涼,趕緊去關了殿牖,又取了一件披風為虞歸晏披上:“奴婢關了窗,小姐可暖些了?”
知香倒是看出了虞歸晏的異常,卻也只以為是她今兒在外頭遇見了什麽不好的事情,遂一邊取出香雪膏,一邊擔憂地道:“小姐傷到哪兒了?奴婢為小姐上藥。”
小姐是待嫁之身,她本就不贊同小姐出府,可小姐的性子又太執拗,她根本勸不住。勸不住也便罷了,她本想随小姐一同出去,卻被小姐以需要應付夫人為由而強行留在了府邸。
“腰間。”虞歸晏避開知香的眼,輕聲告誡自己要安定下來,無論如何,原身已經死了,如今在這具身體之中的人是她。也許如果她沒有附身在這身體之上,這身體今日就該不存在了,介時兩個丫鬟可能連命都無法保住。
盡管自知不過是安慰之詞,可到底讓虞歸晏平靜了些許,如今擁有了新生的機會,她斷不會愚蠢到賭上自己的性命,将自己不是真正喬氏嫡出小姐的秘密說出去。說她自私也好,無情也罷。世人皆有私心,她也不過是凡人,又如何逃得過私心二字?
知香輕輕撩開虞歸晏雪白的中衣,這才發現她瓷白的腰際有一塊駭人的青紫,似乎因着時辰有些久了,那青紫周圍都泛起絲絲烏青。雪白細膩的肌膚上突兀的一塊青紫,煞人得緊。
一側的知杏倒抽一口冷氣:“這是怎麽了?”
虞歸晏瞥了一眼那青紫:“不過是磕碰着了,無甚大礙,塗了香雪膏睡一宿起來估摸着也就好了。”
不過是今日禁衛狠打了她一劍留下的青紫罷了。其實她如今沒什麽疼痛感,但又怕沒塗膏藥,明日起身傷勢會加重,這才喚了丫鬟去取傷藥。
知香瞧見虞歸晏那沒什麽所謂的模樣,不由得蹙眉:“小姐今後若還要出府邸,就帶上奴婢吧,奴婢着實擔心得緊。”她斟酌着道,“雖說是天子腳下,富足安樂,可總有那麽些不長眼的,況且您才醒來不過兩三載,那些個腌臢事兒您又怎會知曉呢?奴婢怕您着了旁人的道。”
知杏附和道:“是啊,小姐,您就帶着知香一道吧,今日四處都尋不到你,奴婢兩都吓得六神無主了,知香又哪裏能冷靜下來從容地應付夫人啊,更何況,有我守着院子,也足夠了。”
老爺夫人因着以為小姐心智有缺,并不怎麽來瑾瑜院,而老太君年事已高,更是鮮少打理後院之事,因此小姐近來時常出府也未曾有人發現。可為以防萬一,小姐每每出府都會留下知香與她應付來人。可今日這一遭之後,她卻是實在無法放心小姐一人出府。
因着之前套過知杏的話,虞歸晏自然知曉知香口中的“醒來”不是指原身昏睡不醒,而是原身年幼時曾掉入河中,救起來後又染了風寒,大病一場之後便癡傻了,直至前年才又恢複了神智。可不知為何原身沒有把恢複神智的事情告訴他人,而是自己死死捂住,甚至還嚴令死守地吩咐兩個丫鬟也不許透露出去,因此到現在,世人都還以為原身心智有缺。
聽這兩個丫鬟的言下之意,原身不想教世人知曉她恢複了心智的原因至少應該有一個是想借着癡傻之故經常出府,畢竟沒人會浪費太多時間來看守一個心智不過是幼童的癡兒。
至于原身到底為何想要出府,出府之後又做了些什麽,她暫時都還不得而知。
不過至少讓她明白了為何原身給重尋譯的印象是個書呆子,原身畢竟癡傻了五六年,能夠恢複心智已是不易,想必對于府外之事便是知之甚少了。
虞歸晏沉吟片刻,在兩個丫鬟開口還欲再勸說之前道了一聲:“好。”
知杏、知香此前為此間事勸了虞歸晏好久都無果,沒想到今日僅是提了一句虞歸晏便應下了,兩人頓時齊齊愣在了那裏,連為虞歸晏推藥的動作都不知不覺地停了。
“怎麽?”虞歸晏不覺失笑,“還不習慣了?”
知香率先回過神來,驚喜地道:“小姐答應帶奴婢一道就好,答應就好。”
不論小姐出于什麽考量答應了帶她一道出府,總歸她能跟在小姐身邊就好。
“替我擦藥吧。”虞歸晏笑。
燭火搖曳間,眼前知香驚喜不已的模樣不知何時竟成了長說,不是華發漸生、垂垂老矣的長說,而是當年那個陪在她身旁,會哭會笑會逗她開懷的長說。虞歸晏有一瞬的恍惚,手不自覺地擡起,直到觸到那細膩的肌膚,燭影勾動間,長說的身影消失得徹底,眼前又變得清明。
哪裏有長說,分明是在為她上藥的知香。
虞歸晏不覺心間一痛,可她太明白了,顧氏一族處于士族門閥頂流,培養暗衛無數,潛伏在暗處護衛主子的暗衛更是武功高強,哪怕稍有風吹草動都可能驚動他們。長說在聞祁身邊,聞祁又是顧氏少主,身邊的暗衛只多不少,所以她暫時還不能去尋長說與聞祁,她要尋一個時機。
她微阖上眼,她不能急,也不可以急。
知香低聲應了聲,便又重新為虞歸晏上藥。室內一時之間靜了下來,只偶有風吹過殿牖而起的吱呀聲。良久,一片寂靜中,知杏突然“呀”了一聲。
知香險些抖落了手上的香雪膏,她望了一眼虞歸晏,見她似乎是累極了竟是還在休憩,并未被突然出聲的知香驚擾到,這才壓低了聲音道:“知香,你小聲些,小姐累了。”
知香這才驚覺虞歸晏已是阖上眼在休憩,她遂壓低了聲音,可眼中的焦急卻遮掩不住:“一直急着找小姐,我險些忘記了,今兒齊王府急匆匆來下聘,早些時辰夫人來過院子,我以小姐在休憩為由應付過去了,可夫人交代了明兒個讓小姐早一個時辰到慈安院去請安,這可怎生是好?”
慈安院是喬老太君的院落,老太君雖不沾內帏諸事多年,可今日親事事關齊王府,老太君少不得要仔細盤問。但若僅是過問一番也便罷了,老太君素來不喜自家小姐,小姐若去請安,估摸着又要被罰,這次還要早去一個時辰,指不定要生出些什麽事端。
知香聞言,微眯起眼:“老太君此間必定不敢太過,齊王府聘禮已過,小姐已算是齊王世子妃。老太君便是再不喜小姐,也不敢公然對小姐如何。”似是想起了什麽,她嗤笑,“估摸着又是欺小姐心智有缺,哄她在冰天雪地裏站些個時辰。”
因着小姐生母的緣由,老太君不喜小姐也不是一日兩日了。況且,若不是老太君态度有異,林氏一介出身商賈的續弦也斷斷不敢這般克待小姐。老太君與林氏欺小姐心智有缺,又篤定小姐不會向身為魏王妃的大小姐告狀,處處為難于小姐。可如今不同了,小姐與齊王府的婚事定下了,老太君與林氏若是再敢為難小姐,齊王府必定會為小姐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