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玲珑纏枝蓮玉佩
她側目望去,只見空曠的街道上一打馬身影漸近,噠噠的馬蹄聲也随之清晰,馬背上是英姿飒爽的藍衣女子。
周圍的一切都逐漸安靜,漸暗的天色裏,唯獨那抹藍色越發清晰。
那藍衣女子似乎上了年紀,華發漸生,容顏也不複往昔,連笑容也沒有了,整個人顯得威嚴又冷酷,渾身散發着生人勿近的氣息,猶似一把出鞘的利劍,雖染了霜華,可卻依舊寒氣四溢,而那擔憂的目光卻與記憶中如出一轍。
與那藍衣女子目光相觸的一瞬間,虞歸晏的情緒再也控制不住,瘋狂絕望與不可置信交織翻騰。怎麽會這樣!顧玄鏡分明分毫未變,可一向愛笑、會安慰她、一直守在她身側的長說卻垂垂老矣。
怎麽會!
馬背上,長說微蹙了眉心,勒着缰繩的手無意識地緊了緊,這樣的目光太熟悉了,沉痛而憐惜,與娘娘的目光一般無二。
她漸漸放緩了速度,目光在虞歸晏眉目間逡巡着,多少年來如靜谧寒潭的眼底隐有情緒翻滾,複雜而沉重,那承載了多少載的沉痛仿佛要破體而出,淩厲地刺傷旁人。
虞歸晏微微張了張嘴,想要開口說什麽,可是一開口,卻陡然失去了聲音,似乎說什麽都是多餘,都那樣蒼白無力。那般愛笑的長說變成如今這樣,她們之間橫亘了多少載、多少人,又有多少往事。
那些過往于她而言是沉重的,可是于愛重她如命的長說而言又何嘗不是?
她尚且能自私地以自己時日無多為借口,丢下一堆爛攤子給長說,自盡于靜心湖。可是長說呢?她又該如何?
該如何面對自盡的她?該如何面對突然失去母親的聞祁的追問?又該如何面對顧玄鏡的責問拷打?
她發現,她竟然完全想象不出長說這些年到底是如何獨自撐過來的,只隐隐能從那斑白的華發間窺見一二。
重尋譯隐隐覺得兩人間的氛圍有些不對勁,可他看了半晌,也沒瞅出個一二來,于是他索性開了口:“喬兄,怎麽了?”
虞歸晏一怔,漸遠的思緒被重尋譯突然的聲音重新拉了回來,眼中的霧氣散去,游離哀痛的目光也漸漸沉了下去。
她還不知道自己現在到底是個什麽情況,也不知道鎮南王府現如今又是什麽光景,更何況......她垂眸看了看自己光潔無暇的手,更何況她還不知道要如何與長說解釋自己這樣驚世駭俗的重生。
所以現在還不能貿然和長說相認。想通了一切,她斂了情緒,輕搖了搖頭:“觸景生情,想起了些不怎麽愉快的往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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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歸晏的聲音不大,但也足夠武功不弱的長說聽見。聞言,她眼中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隐隐散了些,目不直視地打馬自兩人身前而過。
是她忘了,是她親眼看見娘娘被王爺從靜心湖抱出來,也是她親眼看見娘娘下葬的,娘娘都走了那般多年了,又如何會突然出現在京都。而且這青衫男子明顯很是年輕,看起來還未及弱冠,又如何會是娘娘。
馬跑得不快,可那交織的風雨迎面撲來,就像是記憶裏某些久遠到快要模糊的過往,她微微阖眼,嘴角勾起一絲向往的弧度,世子終于快要弱冠了,她終于快要可以安心地去追尋娘娘了,希望娘娘還能等等她。
那藍衣身影自眼前奔馳而過,虞歸晏在那一剎那間阖上了眼,她終究是人,有些情緒終究難以完全掌控,一滴淚自眼角滾落而下,無聲無息的融進了雨中。
重尋譯雖然大大咧咧,但也不是不懂臉色的人,見虞歸晏明顯沒有想要細細解釋的想法,也不再追問:“那我們走吧。”
虞歸晏追尋着那早已經看不見身影的人,喃喃道:“好。”
她有太多疑問,可是現在都不是時候。
側眸間,眼角餘光中恰是身邊耐心扶着她離開的少年,心底漸漸有了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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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中,虞歸晏略微沉重地盯着擺在自己面前的男式衣衫。她剛醒來時,從那河水中窺見過自己的衣衫,隐約記得是男式,後來那名喚“重尋譯”的少年又稱呼她為喬兄,但她都因為心亂如麻而忽略了。
可如今看來,這具身體分明是女扮男裝,年紀也還小得很,所以長得雄雌莫辯了些、沒有喉結也沒有讓人懷疑不是男子。
可是這身體到底是誰的,過些時辰她和那少年分開後到底應該去何處,都還不得而知。
實在想不出些什麽,虞歸晏無奈苦笑,只能等等出去套那少年的話了,好在那少年看起來不是有心機之人,不然她恐怕就麻煩了。
她一邊思量,一邊拿起一旁的衣服,開始慢慢穿起來。到底是之前在這個時代活了十數年的光景,後來又親自照顧過顧玄鏡一段時日,男子的衣衫她還是大致會穿的。
想起顧玄鏡,她系腰帶的手微頓了下來,顧玄鏡......
少頃,虞歸晏煩躁地扯了扯腰帶,想他作何?他們之間已經沒有關系了。
她該想的是自己如何才能弄清楚自己現如今的身份,如何才能不被懷疑換了個芯。不然到時候被發現破綻,可能就被當成邪祟附身,拖出去燒了。重生一遭,她甚至連聞祁與長說的情況都還不知曉,她并不想就這般死去。
“咚!”清脆的響聲。
虞歸晏扯外袍的手頓住,略微垂眸便瞧見了落在她腳邊的那枚玉佩。想來,剛才那清脆的響聲就是這枚玉佩發出來的。
她蹲下.身,撿起玉佩。
玉佩呈月牙形,綴有雅致清透的漸變雨過天青色流蘇。挂紅的白色玲珑纏枝蓮玉佩雕刻着繁複的花紋,花枝纏繞間中又镂着一只活靈活現的鴛鴦,而鴛鴦與纏枝蓮構成的圖形似乎又構成了一個“聞”字。
聞?
虞歸晏訝異,難道她這身體原身姓聞?
她再細細打量了一番手中的玉佩,的确是繁體的“聞”字不錯。
如果她這原身真姓聞,那她基本已經能夠猜到是哪一個聞家了。不說手中玉佩的镂空花紋精致到了極致,便是這玉竟是和田玉中最珍貴的紅玉,那也是價值連城。
可這樣一塊和田紅玉竟然舍得被用來镂空成玉佩,還能被女子的原身随身攜帶。能這般底蘊深厚的聞家,除了四大家族之中的聞氏,她實在想不出還有哪一個聞家。
秦朝世家之中,當數聞家最清貴廉正,聞氏一族皆是心懷天下,一心為國,從不舞權弄術,居廟堂之高卻能下恤其民,上憂其君,不邀功不驕躁。說聞家族人皆是亘古難尋的純良之士也不為過。
她握住玉佩,眼中淌出些許笑意,倘若真是此生為聞家人,定當是極好。
“喬兄,你好了沒有啊?”重尋譯催促的聲音自外間傳來。
虞歸晏猛然怔住,不對!
電光火石間,她想起了重尋譯那一番為她辯解的話——“這個尋譯知曉,喬兄姓喬名子安,幾年前自涼州遷居長安,是喬尚書遠房表親。”
如果原身姓聞,那麽重尋譯的話又該如何解釋?難道僅僅是為了助她脫身?可是他現在也稱她為喬兄,足以見得平日裏重尋譯也以為她姓喬,并且還以為她就是男子!
可若原身并非出自聞氏,那她又如何會佩戴聞氏玉佩?自古以來,玉佩作為貼身之物,除了壓裙之用外,更是身份、家族的象征。若原身并非聞氏族人,那她佩戴聞氏玉佩根本說不通。除非......
“我說喬兄,你不會是暈倒在裏面了吧?都進去了快半個時辰了!”虞歸晏還未理清思緒,重尋譯催促的聲音再一次傳入內間,她腦海裏那一閃而過的念想到底并未抓住。
“馬上就好。”虞歸晏不再多想,收起手中的玉佩,穿好了外袍便往外走。
罷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大不了聞家和喬家都去試探一番。
待她走出隔間,便見換了一身緋衣的重尋譯懶散地靠坐在椅子上,整個人是完全的放松狀态,甚至有一搭沒一搭地敲着手邊的桌子。
見虞歸晏走了出來,重尋譯也沒坐直身體,只是懶懶散散地道了一句:“你沐浴更衣怎麽跟個姑娘似的,摸摸索索的,要那麽久。”
盡管明知道重尋譯沒有別的意思,可男扮女裝的虞歸晏還是有那麽一絲的不自然,臉色也略顯別扭。她在桌子另一側坐了下來:“淋了雨有些冷,又不敢直接泡熱水,于是只能等了片刻,所以才多耗了些時辰,倒是讓你久等了。”
重尋譯擺手笑道:“我就是怕你暈過去了而已。”他摸着下颚,仔細地想了想,道,“你是沒瞧見你剛才淋了雨的樣子有多吓人,簡直白得面無血色了。”
虞歸晏挑眉:“真那麽吓人?”
“那可不?”重尋譯笑道,“你夜裏出門都能驚得幼兒啼哭了。”音落,他話鋒一轉,示意虞歸晏道,“剛點的菜,趁熱吃點吧,這家的香酥雞雖比不得城南那家,但味道也還算不錯。”
說着,他猛灌了一口酒,身體回暖了些,“不過我說,你是怎麽招惹了那尊煞神的啊?”
虞歸晏剛拿起木箸,聞言,疑惑地看向重尋譯:“煞神?”
重尋譯挑眉:“就是鎮南王啊。”他仔細看了看虞歸晏,見她似乎是真的不知道,暗自搖頭,嘆息道,“不會是真被冷傻了吧?鎮南王都不知道了。”
“我沒冷傻。”虞歸晏無奈扶額,他說得這般大聲,真的只是自言自語嗎?是故意讓她聽見的吧?
重尋譯蓋棺定論:“那就肯定是念書念傻了!讓你素日裏光顧着念書了吧?連鎮南王被稱為煞神都不知道。”
見重尋譯并沒有對她為何不知道鎮南王被稱為煞神而感到詫異,虞歸晏的膽子漸漸大了起來,可能原身給這少年的印象大約就是個什麽事情都不知道的書呆子?
她想了想,問道:“鎮南王為何被稱為煞神?”
“說你是書呆子,你還真是書呆子啊。”重尋譯吃了一口香酥雞,突然來了興致,“鎮南王妃的事情知道嗎?”
鎮南王妃?
喬青瀾嗎?
虞歸晏呼吸一窒,下意識地就想逃避,可面前少年饒有趣味的目光,以及想到自己确實需要了解這些年發生了什麽,都讓她避無可避。
更何況......要想真正放下顧玄鏡,就算現在還可能無法完全忘懷,可至少她要慢慢學會平靜地面對關于他的一切。
沉吟間,她緩緩搖了搖頭。
有些事情,總歸是該要面對的,逃避是懦夫的選擇。她不想當懦夫,更不想一輩子都活在顧玄鏡的陰影下。
“真不知道?”
虞歸晏再次搖頭,心緒漸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