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鎮南王顧玄鏡
二十四骨油紙傘撐開在車廂門側,綿綿密密的涼雨砸落在傘面,淅瀝聲格外清晰。須臾,順着傘骨滑落的春雨彙成雨幕。随着雨幕晃動的,是那緩緩撩開的錦簾。
一道白衣勝雪的身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傘底。
顧禮微低了頭:“王爺。”
重景德也沒料到近年來已經鮮少理事的鎮南王會因這等子小事兒而現身,因而愣怔了片刻,但到底是經歷過風浪的人,不過須臾,他便斂了神色:“王爺。”
傘下那人微颔首,還了半禮,而後緩步走向那青衫少年。
虞歸晏在聽見那兩聲“王爺”時便無意識地瑟縮了一下,旋即,視野裏便出現了那一抹古樸雅致的雪白衣袍。
眼前的一幕與意識消散前顧玄鏡來長樂院那一刻重合,似乎是顧玄鏡推開了寝室門,腐朽的氣息消散在了陽光中。
一時間,她竟有些分不清到底現在是夢境,還是那記憶才是夢境。
“擡起頭來。”
薄涼的聲音融在寒瑟的春雨中,覆冰雪意。
虞歸晏猛地從半模糊的記憶中抽離,眼底情緒翻湧,廣袖下的手寸寸收緊。
這不是夢境!
擡頭嗎?可是她還做不到平靜地面對顧玄鏡,怕未消弭完全的愛恨會控制不住地溢出;不擡頭嗎?可這般做的嫌疑太過大了,顧玄鏡本來就已經開始懷疑她,若是她此刻還不擡頭,以顧玄鏡多疑的性格,必定不會放過她。
時間在虞歸晏的靜默下一點點流逝,顧玄鏡卻未曾再開口,似乎在耐心地等她的回應。随着時間的延長,氛圍越發冷凝,寸寸凝結成冰。
思忖良久,虞歸晏阖了阖眼,緩慢地擡起頭,漸漸上移的視線中出現了顧玄鏡如丹青聖手勾勒的清冷眉目。
她的視線避開了他那雙寒涼的眼,虛虛定格在他的身上。比之記憶中的他,眼前之人容顏未變,可那一身上位者的威儀卻越發迫人,似乎年少的青澀輕狂已經徹底沉澱,尊貴雍容,喜怒難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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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厚重的雨幕,顧玄鏡清涼的目光落在青衫少年雄雌莫辯卻又異常姝麗的眉目間,似乎在尋找什麽,又似乎是最尋常不過的打量。
少頃,他沉沉問道:“涼州人氏?”
虞歸晏腦中“嗡”的一聲炸開。分明是再簡單不過的四個字,可聽在耳中卻猶如有千軍萬馬嘶鳴,硝煙翻騰,讓本就惶恐不安的她徹底失了平靜,難以言喻的恐懼爬上心間。
顧玄鏡認出她了?
可是怎麽可能!
良久的靜默。
顧玄鏡似乎沒瞧見狼狽倒在地上的青衫少年微微顫抖的身體,古井無波般開口:“不肯說?那就随本王去隆宴宮交代清楚。”
此言一出,重景德徹底震驚,可見随行的鎮南王親兵一副司空見慣的模樣,又覺得自己過于緊繃了,鎮南王親自審問心懷鬼胎之人倒也不算小題大做。
顧義雖也明白自家王爺的行徑有些過了,難免引起驚駭。可自王妃自盡于靜心湖之後,即便所有人都清楚王妃已經不可能回來了,但王爺只要遇見與王妃有半分相似之人都要抓回去審問一番。
哪怕這麽些年來都是一無所獲,王爺卻一如既往,像是不找到王妃便誓不罷休。
可王爺這次竟然懷疑到一個少年身上,在他人看來,着實有些驚世駭俗了。
但無論如何,軍令如山,顧義向暗處的顧書打了一個手勢,顧書便要現身将還倒在地上的虞歸晏帶走。
虞歸晏方才被顧玄鏡一句“涼州人氏”吓得魂飛魄散,可稍一冷靜,方才意識到自己自亂了陣腳,正想抓住最後的時刻向顧玄鏡解釋,可在看見顧義的手勢之後,心間的畏懼頃刻間化作一道道戾氣,在體內橫沖直撞,眼底的怨恨再也忍不住地就要翻騰而出。
每一代顧氏家主身邊都有武功高強的四大親随,其一負責照料家主起居,其二負責護衛家主安全;其三負責協助家主處理政務;其四則負責統領顧氏一族暗衛。
顧玄鏡身邊的四大親随分別名喚顧禮、顧義、顧詩、顧書。
若是一般的犯人,也就讓顧義帶下去了。可她不過是擋了顧玄鏡的路,顧玄鏡竟然讓統領暗衛的顧書來帶走她!
她絕不能被顧書帶走!被顧書帶走,與回到那座囚籠有何差異!
虞歸晏咬緊牙關,身體像一根緊繃的弦,一觸即發。若是顧書真的現身,她寧可......
虞歸晏的思緒還未理清,一道輕快明朗的聲音便自遠處傳來:“父親!喬兄!”
凝滞緊繃的氛圍被這突兀的聲音打散,虞歸晏醞釀好的話也卡在了唇邊,只見一同樣青衫的少年撐傘自街道那頭輕快而來。
其餘人也瞧見了那少年。
重景德不由蹙緊眉心:“尋譯?”
待那少年走近了才發現,他手中拿着幾串紅得極其剔透的冰糖葫蘆,甚至嘴裏還叼了一粒。
少年見虞歸晏狼狽地倒在地上,蹙了蹙眉心,立刻不由分說地趕開把刀架在虞歸晏脖子上的禁衛。
禁衛皆是重景德自皇宮帶來,自然見過重尋譯,見重尋譯竟要真的握住刀刃,哪裏敢攔重尚書嫡子,又怕手中刀劍傷到了他,只得不斷閃躲,但重尋譯可不管受到掣肘的禁衛,一心只想把虞歸晏拽起來。
一來二去之下,重尋譯已經成功避開禁衛,把虞歸晏扶了起來。
扶了虞歸晏起身,重尋譯又把手中的冰糖葫蘆一股腦地塞給了她,孩子氣地抱怨道:“喬兄讓我好找!我就去買個冰糖葫蘆的功夫,你就不見了。”
虞歸晏愣怔地看着少年一系列稱得上極其霸道無禮的舉動,錯愕不已,直到少年将微微帶着他指間溫度的糖葫蘆塞到她手中,她才逐漸緩過神來:“你......”
“我什麽我!”少年又塞了一顆糖葫蘆到嘴裏,“別以為這樣磕磕巴巴裝可憐就能逃過明天請我吃酒的命運!”少年瞪了她一眼,兇巴巴地道,“沒門!”
虞歸晏被少年一連串話堵得根本沒法開口,其實她只是想問一句他認識她嗎?
可轉念一想,她這具身體根本不是自己的,說不準還真和這少年認識。
重景德見狀,眉心蹙得更緊,低聲訓斥道:“尋譯,不得無禮!”
重尋譯似這才想起來還有旁人在,遂趕緊把虞歸晏護在身後:“父親,不知道我朋友到底做了什麽,讓你這般生氣。”他躬身長揖,“若是子安有什麽不對,我在這裏代他向父親請罪,希望父親能大人不記小人過,放過我們這遭。”
重景德沒有攔重尋譯的話,只是眼角餘光瞥向一側的顧玄鏡,見他沒有發怒的跡象,稍稍松了一口氣,卻沒有回答重尋譯的話,而是道:“還不過來拜見鎮南王。”
重尋譯吃了一驚,順着重景德示意的方向看去,果然在馬車側見了撐着二十四骨油紙傘、一身勝雪白衣的顧玄鏡,旋即一作揖,執的是敬禮:“尋譯見過王爺。”
重景德也随之躬身行禮:“犬子無狀,驚擾了王爺,還望王爺恕罪。”
重尋譯雖然未曾見過封地位于淮安的鎮南王,但鎮南王年少成名、驚才絕豔,與君氏家主一并被世人譽為大秦智囊,他卻是知曉的。
思及此,他不由得好奇地擡了頭,想偷偷瞄一眼傳聞中名滿天下的鎮南王到底是何等模樣。然而才剛剛有所動作便被身側的重景德發現了。
重景德狠狠瞪了重尋譯一眼,見他不老實地向他比了個手勢才低下了頭,氣得鬍髥都晃了晃。
鎮南王面前都敢放肆,他遲早有一日要被這逆子氣死!
虞歸晏淋了太久的雨,又乍一遇到了顧玄鏡,身子發軟得厲害,沒有了重尋譯的摻扶,便無力地半跪到了地上,手中的糖葫蘆也随之滾落在地。但這樣的角度卻恰好給了她看顧玄鏡情緒的便利。
即便隔着厚重的雨幕,可她卻清晰地瞧見顧玄鏡在聽了那父子兩的話後稍稍傾斜了傘沿,那淅淅瀝瀝的雨便頃刻間沿着玉骨垂落而下,飄揚到他轉動着的玉扳指上。
顧玄鏡雖然情緒不外露,但他沉思時卻極喜摩挲拇指上的玉扳指。
她還想再看仔細些,可卻忽然感受到他的目光向她望了過來。哪怕隔着厚重的雨幕,她也能清晰地感受出那猶如實質的目光,寒涼迫人。
虞歸晏閃躲般避了開來,那壓抑的窒息才仿佛好了些許。她垂下頭微微喘息,那目光太冷厲,讓人無端敬畏。
顧玄鏡回籠視線,眼底的溫涼未散,輕緩的聲音染上了雪意:“重大人言重了,令郎率真開朗,本王并無怪罪之意。”
雖然顧玄鏡這般說,但重景德卻不能肯定他是否不悅,他思忖須臾,又見自家兒子那蠢蠢欲動的姿勢,暗自嘆息了一聲,看了一眼虞歸晏,無奈開口道:“此子行舉無狀,失禮王爺駕前,但望王爺念在他是因病發而失儀,饒恕了他這遭。”
顧玄鏡溫和一笑:“本王尚有一問,勞煩重大人與令郎稍候片刻。”
重景德自然不敢開口阻攔,也沒必要阻攔,寒暄了兩句,便拽着重尋譯讓了開來,見重尋譯還隐隐有些不樂意,立刻又狠狠瞪了他一眼。
重尋譯撇撇嘴,但到底沒再固執。
誰也不知道顧玄鏡有沒有注意到重氏父子倆的舉動,只見他輕撩衣袍在側,在虞歸晏身側半蹲下.身,雪白長袍随着他的動作浸濕了水,但他卻依舊從容優雅:“你姓甚名誰,家住何方?”
虞歸晏見顧玄鏡竟不顧身份地在她身側蹲了下來,一時間越發心亂如麻,又還如何理得清自己的思緒,細細去想如何應對他。
更何況她也确實沒有這身體原身的記憶。
好在她沒糾結多久,便有人替她回答了。
重尋譯還以為顧玄鏡要問什麽要緊問題,沒成想他竟然是問這個,他看了看略顯無措的虞歸晏,搶先道:“這個尋譯知曉,喬兄姓喬名子安,幾年前自涼州遷居長安,是喬尚書遠房表親。”
重景德低聲呵斥:“住口!王爺并非問你。”
重尋譯委屈:“喬兄被王爺的威儀驚到說話都不利索了,雨又這般大,兒子也是擔憂王爺貴體,又因着和子安是朋友,所以才鬥膽擅作主張地幫他回禀了王爺。”他指指暗沉的天,笑着讨好地向重景德道,“父親你看,還在下雨呢。讓王爺一直淋雨也不好啊。”
重景德板着臉冷哼了一聲,但到底沒再訓斥重尋譯,他這個兒子沒規矩慣了,現在也訓不出個樣子來,至少不得罪鎮南王便是萬事大吉。
聞聲,顧玄鏡不輕不重的目光自虞歸晏身上收回,緩緩站起身來,忽而輕笑了一聲,竟是接了重尋譯的話:“重公子年少恣意,當真是當世少年郎,頗有乃父之風。”
一句不知到底是褒是貶的話。但到底讓虞歸晏高高懸起的心放下了些許,至少看起來顧玄鏡不會再追究她的事情,眼見着顧玄鏡又與重景德客套地寒暄了數言才上了馬車。
直到顧玄鏡離開,她心裏半懸的那口氣才徹底放松下來。完全放松之後,她才發現,自己已經連半跪都無法維持,身體一歪就要倒在雨中。
重尋譯趕緊扶住了虞歸晏:“哎哎哎,喬兄!喬兄!”眼見着她的眼睛漸漸要阖上,他趕緊拍了拍她的臉,“喬兄,你還好吧?別吓我啊!”
“我沒事。”虞歸晏朝重尋譯虛弱地笑了笑。
重尋譯松了一口氣:“那還好,那還好,你要是......”
他一句話還沒說完,松了的那口氣就被她一句話重新提起:“就是有點頭暈,想睡覺。”
“啊?”重尋譯哭喪着一張臉,“不是吧?現在想睡覺?”擡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語,“還好啊,沒發熱......不過這身濕衣服确實要換了。”
“勞煩......”虞歸晏剛說到一半,忽然想起自己似乎并不知道這少年郎姓甚名誰,一時之間便卡住了話。
重尋譯向來大大咧咧,并沒有察覺到虞歸晏的異常,只道:“我先帶你去找個地方換件衣衫吧。”
“勞煩你了。”虞歸晏借重尋譯的力道站着,輕輕點頭。
“嗨,”重尋譯一邊擡手握住虞歸晏的手臂,讓她的左手搭在他的肩上,一邊右手就要摟住她的腰身,“我說喬兄啊,你怎麽還是這麽客氣啊,我倆誰跟誰。”
他的右手摟住她的腰身那一剎那,她便是不自然地一僵,甚至險些想要直接掙脫他的手。
即便已經恢複了現代的記憶,知曉男女之間因為摻扶而這樣摟着也并不算太過出格,更何況這少年似乎還不知道她是女子。可她在這個時代沒有記憶地生活了十多載,接觸過的男子除了孤山聖手便是顧玄鏡,從未與別的男子這般親近過。有些印記也不是說能磨滅便能磨滅的。
她愣怔了須臾才回過神來,害怕他發現了她的異常,趕緊去瞧對方的目光,只見那少年根本沒有注意到她,只一邊腳踢了踢散落在地的冰糖葫蘆,一邊念念叨叨:“可惜了我的糖葫蘆啊!才吃幾顆呢!”
情緒似乎可以感染,這樣清朗的少年,讓虞歸晏本來沉重壓抑的心情好了不少,她笑了笑:“我下次賠你,請你吃你喜歡的。”
“你說的啊!”重尋譯低沉的語氣一下變得愉快,如數家珍地點起長安的從食來,“下次我不僅要吃冰糖葫蘆,還要吃城南那家香酥雞,以及城西的雪泡豆兒水。喬兄啊,你可不許耍賴!”
“不......”耍賴
“耍賴”二字被一陣疾風掃過,一匹汗血寶馬風馳電擎地從二人面前而過,馬蹄踏起的雨水不可避免地濺了些許到兩人身上。
重尋譯自幼錦衣玉食長大,何曾被這般對待過,不止身上濺了些水,連嘴裏似乎都嗆了些,他嫌棄地“呸”了一聲,“這人怎麽這般急?”
虞歸晏笑了笑:“可能是要追什麽人才急了些,他也沒甚惡意,方才經過我們時還特意繞了對面的路,放緩了速度,不過是路面積水過多,才濺了過來,我們走吧。”
兩人剛走出兩步,那廂又傳來一道女聲:“世子爺慢些,春雨寒涼,您還沒帶披風呢!”
前面那打馬而去的人明顯是男子,聲線低沉而磁性:“長說姑姑放心,我自有分寸。”
長說!
虞歸晏邁開的步伐驀然停了下來。
是長說嗎?
顧玄鏡方才走了,長說本就是顧氏一族的暗衛,武功并不弱,現在跟上顧玄鏡倒也說的過去。
可是長說竟然喚适才打馬而去的男子為世子爺。而聽聲音來看,那男子便是還未弱冠,但至少已是可以成親的年紀。
而她自絕于靜心湖時,被顧玄鏡封為世子的聞祁不過才八歲!
可除了聞祁,她想不到能讓長說稱為世子爺的顧家子嗣還有誰。
若打馬而去的少年真是聞祁......
虞歸晏陡然愣住,滿目震驚。
到底多少年了!
作者有話要說: 長說(yue四聲)
——
病嬌顧聞祁露了一面........然而兩個男主還活在傳說中........
顧聞祁不是顧玄鏡的娃!!也不是女主的娃!!但是養在女主和顧玄鏡膝下!
——
是的,本文的時間線是往後延伸的,不是重生到女主嫁給顧玄鏡之前。
想寫一篇時間線往後延的古早文,我不想女主重生到嫁給顧玄鏡之前,那個時間段,只有女主一個人記得一切,一個人在苦苦掙紮,其他人全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全世界都忘記了,就你一個人還記得,這太慘了。
要痛大家一起痛,憑什麽要女主一個人負重前行。
哦不,馬上女主就不痛了,讓顧玄鏡和喬青瀾自己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