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邵時淵眼看甘霖松懈下去,哭後的臉顯示出一種解脫的慵懶,和一貧如洗的枉然。他垂下肩膀,也不看邵時淵了,準備離開咨詢室。
邵時淵不明白,他拉住了往門口去的甘霖。
“什麽意思?”
甘霖有些不懂,“什麽什麽意思?”
“你要走開,走開去哪裏?”
“我,我應該好了。”甘霖有些窘迫地解釋,不再像剛剛一樣能直白袒露陰暗的想法,此刻的他只想快點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這個盛滿了他的傷疤、罪惡以及愛的房間。
“好了就跟我沒關系了?”甘霖甚至聽出邵時淵語氣裏的一點委屈。
“不是。”他說,“我,我都講明白了吧?我不把你當哥哥。”
他有些磕吧,方才的神氣一去不返,像任何一個表白遭拒的少年人,甘霖不敢看他,只說:“真的很謝謝你。”
邵時淵嘆了口氣,把人拉到沙發上,像個長輩要談心的姿勢,甘霖覺得更尴尬了,他沒察覺到此時自己的心情比起剛剛的崩潰,甚至算得上輕松。
“沒有你這樣的吧?”邵時淵說,顯然也有些苦惱,語氣彌漫着無奈,頓了很久也沒繼續說話。
“你剛剛在表白嗎?”他突然問。
甘霖抿着嘴,點了點頭。
邵時淵又說:“真的好了嗎?你感覺怎麽樣?”
“感覺,感覺……”甘霖深深呼吸一次,似乎在通過氧氣和二氧化碳的交換按摩心靈,得到答案:“感覺很平靜。”
“關于男孩的自己和女孩的自己,還有不平衡的感覺嗎?”邵時淵繼續問,又補充說,“要不要叫周老師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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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霖搖了搖頭,他想了想,手無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好像在感受什麽,他說:“好像已經沒事了,她——女孩子的她,睡着了,我不知道……她只是在六歲的時候短暫地醒來過,又在這幾年陪着我,現在好像已經不在了。”
甘霖喃喃:“我把你們拆散了,又把她分享給你,她現在應該很幸福。”
他的表述很奇怪,偏偏邵時淵能聽懂,拆散是複仇的話,那分享給邵時淵的,則是甘霖為女孩子的她找到了一個安全的住所,那甘霖為什麽要離開自己呢?這讓邵時淵感到十分難過。
“那很好。”他說,“所以你要離開我了嗎?”
甘霖有些不解地看着他,邵時淵又繼續說,“正常而言,表白完的步驟——如果沒被拒絕的話——應該展開追求。”
邵時淵難過的或許并不是甘霖要離開他這點,而是甘霖冒着巨大的風險把自己分享給他,又要離開了,這是什麽意思呢?好像甘霖一天還在世上,就會有一部分自己永恒地愛着邵時淵,但他根本不指望邵時淵能有所回應。
甘霖有些膽怯地回問:“是嗎?”
邵時淵點了點頭,甘霖又說:“其實我一直在追求你,這些天尤其是,我喊你哥哥,其實不止把你當哥哥,我想在相處的時候讓你也喜歡我一點。但好像沒有成功。”
邵時淵不置可否,甘霖便有些破罐子破摔地繼續:“我故意把自己弄得很可憐,其實我偶爾也覺得那些事,也不算很嚴重,只是……只是被碰了碰,有很多女孩要比我更可憐。但我還是會在你面前不自主地變得很脆弱,我想可憐一點,你會對我好。”他把頭低下了。
邵時淵沒有馬上提關于自己的問題,而是皺眉思索一陣,問道:“你覺得這其實沒什麽大不了嗎?”
甘霖點點頭,“偶爾看到一些更殘酷的社會新聞,會覺得自己的這些痛苦,有些不值一提。把自己弄成這樣……很做作。”
“你為什麽會這樣想?”邵時淵的聲音幾乎有些憤怒了,“這不是誰更可憐的問題,可憐也不應該被這樣簡單量化……”他有些卡殼,不知道該怎麽和甘霖說。
“你的确是非常難受的,對嗎?”他問。
甘霖又點了點頭。
邵時淵便說:“那就是了,只要你覺得難受,就是對方的行為,有不對。你不應該把痛苦本身也罪惡化,甘霖,你對自己太嚴格了。”
甘霖聽懂了,有些哀傷地覺得邵時淵好厲害,是個很優秀的大人,很快就把自己的結解開了。
他朝他笑了一下,“好吧。但我的确不是一個很,明亮的人,還想着用可憐來……讨你的愛護。”
邵時淵其實還未完全适應甘霖喜歡自己的事實,然而也并不反感,他只是下意識抗拒甘霖要離開他的樣子,小孩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又什麽都不敢要的樣子。
他想給甘霖很多,只是暫時不确定有沒有愛。
“那你現在為什麽不繼續了呢?”邵時淵問,“繼續扮可憐。”
“我不可憐了呀,”甘霖說,“我的問題解決完了,你全看到了。你不用可憐我了。”
邵時淵沒忍住笑了,甘霖有些不解地看着,被揉了一下腦袋,“怎麽這麽誠實?”
他聽不懂邵時淵為什麽這麽誇自己,只是頭一次被摸腦袋有些緊張,感到一種自己過早放棄的可能性。
“或許,你覺得我這樣很奇怪嗎?”甘霖的表情甚至稱得上躍躍欲試,“我是奇怪的,是殘疾……”
“甘霖,”邵時淵打斷了他,“你不是殘疾。”
“那我就沒有能讓你繼續可憐的地方了。”他很難過地說。
邵時淵拿他沒辦法,覺得自己俨然一個青春期導師,“可憐和喜歡一樣嗎?”
甘霖沒回話,邵時淵接道:“在你眼裏……我的喜歡是扶貧?”
小孩想了想,臉色很臭地說:“我哥那種人你也喜歡,不就是扶貧嗎?”
誰也沒想到這場刀刀見血的咨詢會發展到這個局面,幾乎有些可愛了。
“這不是一回事,”邵時淵心累地說,“我從前喜歡你哥……的确是因為他有那麽一點好的地方。”
“一丁點點。”甘霖說。
“一丁丁點。”邵時淵配合他,小朋友果然很容易被哄好了,邵時淵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樂于做這件事。
“所以你也應該,”他繼續說,“用你的好來打動別人,這才是喜歡。”
“那你有被我打動嗎?”甘霖理所當然又猝不及防地問。
你有被我打動嗎?
邵時淵言之鑿鑿地開導了這麽久,糾錯了這麽久,似乎也是在回避這一事實,他該如何處理甘霖對自己的感情?自己對甘霖又持有怎樣的感情?是弟弟嗎?可以是戀人嗎?他不确定,這太微妙。
甘霖從他的怔愣中很快喪失自信,自己的确沒什麽好的,他想,身體不倫不類,也暴露過精神的不安定,還做了許多并不偉岸的事,甚至稱得上卑劣和下作了,即便有所原因,甘霖也不認為邵時淵曾經因為自己産生的不痛快可以被輕易原諒,即便對方早就原諒。
他在這個人面前總是覺得抱歉,覺得自卑,他甚至從今天開始不能算一個純潔的男孩了,這很惡俗,但甘霖忍不住這樣诋毀自己。
好像他先把自己打得一文不名,和邵時淵的離別就不會那麽傷感。
“我不确定。”這是邵時淵皺眉給出的答案。
甘霖有些無所謂地想,大概是一種婉拒吧。
“可以肯定的是你現在在我這裏有些重要。”邵時淵的用詞很謹慎,以一種嚴明的刻度緩緩點燃甘霖的情緒,“這些天來我對你的了解的确有所增多,我覺得你很值得喜歡,除去從前的偏見,你是個不錯的男孩,我對你有好感——雖然大概不是你期望的那種。”
“但我同樣不确定它會不會變成你期望的那種。”
甘霖的心情七上八下,不能無所謂了,大好機會就在眼前,他現下的确不夠自信,但也絕不是一個十足膽小的人,有些轉移注意力般回答道:“你這樣很像在做什麽論文報告,還是結論很模糊的那種。”這是在怪邵時淵不給準話了。
邵時淵笑了一下,“我要對自己的感情負責,也要對你負責。”
“那我該怎麽辦?”甘霖有些熱切地看着他,紅着腫着的眼睛孵出一叢火焰,“要怎麽把你的不确定變成肯定,把有些重要變成最重要?”
“問我嗎?”邵時淵說,“偷懶是壞習慣。”
甘霖沒被打消積極性,邵時淵又很冷靜地開口——甘霖後來跟他回憶,說你對生活也好,對感情也好,好像總是目标明确,也有規劃,調整細枝末節的變量達成自己想要的,怎麽能把這些掰得這麽開呢?邵時淵說大概是職業病,像化學一樣,甘霖就笑。
那時的甘霖也已是個走出青春期的大人,然而還在仰望邵時淵顯山不露水的透徹,在他們的愛情裏,甘霖似乎永遠處在熱戀的青春期。
而這場新生的開場是這樣的,邵時淵說:
“我希望你試一試,并不是為了滿足我的虛榮心,而是,試一試,你明白嗎?我想要你抛開那些……你覺得很卑鄙的念頭,試着勇敢地追求喜歡的人,用自己的好來吸引對方。既然從前那些讓你覺得自己到處不好,那這次會不會也看到自己的許多好?”
甘霖看着他,看邵時淵在朦胧臺燈下那張被虛化了,同樣也被鑿刻了的,棱角分明的臉。
“雖然由我來說很奇怪,似乎在鼓勵你追我,但要說明的是,我不确定成果,你可能會成功,也可能落敗。”
“但甘霖如果真的努力來做的話,本身就是成功了的。”
虛化的是他蠱惑人心的溫柔,鑿刻的是他愛憎分明的坦誠。
甘霖覺得他說得很對,他永遠都對。
這場追逐并不為邵時淵愛上自己,而為自己對自己的肯定。
而他的新生原來也根本不仰賴于邵時淵會否愛自己,僅僅在于能夠痛徹地意識到,自己愛上的是一個值得永遠愛的人。
“好嗎?”邵時淵問。
“好的。”甘霖沒有擦自己的眼淚。
邵時淵朝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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