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邵時淵就那樣抱着甘霖,下巴卡在鹿角頭箍中間,15元的粗糙布面時不時随着甘霖的抽動刮蹭邵時淵的臉,有一種天真純稚的諷刺。他還那麽小,還在臭美的年紀,還喜歡俏皮的飾品,還在努力找到一個可靠的哥哥,時淵哥,時淵哥哥,甘霖好像還沒長大,但邵時淵依舊無可避免地覺得自己來得太遲。
周老師很貼心地離開咨詢室,給他們留下獨處的空間,明白此時的甘霖并不适合進行咨詢,而要做一些情緒宣洩乃至對邵時淵的更深的剖白。
他漸漸平複下來,呼吸被他努力放長,放長,而又摻着幾個無法控制的哭嗝,邵時淵環抱他的手臂放松了一點,耐心地撫他的背,低聲安慰:“不着急,慢慢呼氣。”
甘霖好像變得格外敏感,他嗚咽一聲,聞言更加難過了:“我、嗝,我停不下來嗚嗚……”
邵時淵也沒辦法,溫聲說:“好,好,那我們繼續哭。”
甘霖便又很聽話地繼續哭了一陣,還在他懷裏點了點頭,悶聲說:“好、嗯……再哭一下下,一下下。”
讓邵時淵覺得他好乖,又覺得他太乖了,好像突然離他非常遠。甘霖在這個擁抱裏迅速學會要和邵時淵保持恰當的距離,克制外露的情緒,不帶來額外的麻煩,這讓邵時淵有些敏感地意識到,甘霖似乎就要和他告別了。
他在擁抱甘霖的一剎那前所未有地恨着餘楓,甚至産生了一些陰鸷的報複的念頭。甘霖在他的胸前哭嚎,抽搐,肌肉鼓鼓搏動,像他心髒的外延,像一只垂死的幼鹿,像他一部分痛苦的靈魂——讓邵時淵的恨與同情濃縮成一個飄渺又确切的信念:他和甘霖好像長在了一起。
他還沒來得及多加思索這股強烈的共情從何而來,他滔天的憤怒和心軟是不是僅僅針對一起令人扼腕的童年猥亵,甘霖淚意闌珊的眼睛就離開了他的衣襟,潮起潮落,邵時淵自認還沒來得及多做些什麽,好像就要馬上被甘霖留在這裏了,留在他解剖記憶的這個聖誕夜。
他不哭了,也不太看着邵時淵,繼續說一些話。
“那時候的心情很奇怪,好像白天和晚上割裂了,白天的時候在學校和男生一起玩——偶爾也跟女孩子一起聊天,但我相信自己是男生,等到了晚上回家,又要叉開腿給哥哥看下面屬于女孩的器官。”
“我不覺得這是不好的,我不懂,但你知道的,哥哥好奇的是下面多出的小口,我又會堅信起自己是女孩子,很矛盾。後來慢慢忘掉了,你能明白嗎?我被他們……玩弄,但也只是一段很短的時間,女孩子的痛苦漸漸埋沒了,他的同學不再來家裏,哥哥又恢複了往常的樣子,小孩子不太記事,我忘記了。”
“直到那天見到你們接吻的影子,她像是突然醒過來了,叫嚣着要我報仇,她那麽難過,我覺得很對不起她,我想要替她報仇。”
邵時淵問:“他?”
甘霖的眼睫顫了一下,解釋道:“她,女孩子的她。”
邵時淵點點頭,又說:“這沒什麽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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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霖朝他笑了一下,紅腫的眼皮有些滑稽,又很可憐,淚窩大概是盛滿了,臌脹起來,沒有出現。
他繼續說:“我會從一個大人的角度來審視小孩子的我經歷的那些,會覺得那段日子裏,白天在學校當男孩,晚上回來當哥哥招朋攬友的妓女。”
邵時淵為這個形容皺了眉,但他說不出反駁的話。
“但我也忍不住原諒他……你能明白嗎?”甘霖帶着一種遙遠的希望看着邵時淵,“因為我就是無知地原諒了他這麽多年,我在忘記,在陪他撒謊,告訴舅媽是因為摔了跤才哭的,為什麽我要想起來呢?報複他對我有好處嗎?還來得及嗎?”
這些問題撲面而來,無一不在勸他繼續佯裝平安快樂,它們籠罩在十六歲的甘霖頭上,那是遺忘常為人所稱道的僥幸,是他作為一個共犯害怕直面罪惡的怯懦,也是一個受害者荒唐的羞恥。要不繼續忘記吧?于是一邊仇恨,一邊游說自己忘記仇恨,而又一邊為自己對自己的勸阻感到羞愧,為她感到羞愧。
他記起來了也依舊畏畏縮縮,或者說,正是這些阻止他勇敢的因素,就這樣讓他縮在明亮幹淨地栅欄裏,縮了整整十年,做幸福的逃兵。如果說餘楓襲擊了她的國度,那麽甘霖自己不也背叛了她嗎?
“但你是這麽好的一個人。”
甘霖突然說,他稍微站遠了一點,似乎想以一個恰到好處的距離進行表白,并宣告再見。
“我很嫉妒。”
“憑什麽他可以和你接吻呢?他,他那麽糟糕的一個人——一個罪犯,我會很讨厭你,為什麽要喜歡他?這不公平,但很奇妙地,我覺得被他欺騙的你,反而更……我說不好,因為我也被他欺騙過,那時候的我是很可愛的一個男孩子,我喜歡他,我也喜歡你。”
邵時淵的表情很有趣,他愣愣地站在臺燈旁,聽到這番話有些犯傻,甘霖覺得他真的好可愛,有種惡作劇成功的喜悅,沒想到吧?我喜歡你,時淵哥哥。
“我一開始只是單純地被嫉妒驅使了,一種很……單純的嫉妒。他不能得到幸福,不可以笑得這麽開心,我用插足你們中間的方式扭曲你們的快樂,我想要你看到他的壞,但你太二了,只知道原諒溫柔可親在乎弟弟的哥哥。”
“等到了後來,我的動機變得不那麽單純了,哥哥快不快樂都可以,我也可以很快樂嘛,有什麽好嫉妒的?但我不能忍受他得到你的愛,時淵哥哥,誰都可以愛他,但你不可以。”
甘霖又展現出那種雌雄莫辨的陰嬈,那種不懷好意的怪誕,他的指尖在發顫。
“哥哥可以有我沒有的一切,但是你不行,我好愛你。”
“我會想盡一切辦法來被你讨厭,不止為了掠奪哥哥的幸福,更重要的是你,是你本人,為什麽可以給他那麽多笑?我拿不到了,就去拿相反的,反正你對那麽多人好,對男友的表弟好也根本不值得稀罕吧?我不要不值錢的,我想要你的厭惡,你的恨。”
“我甚至會,會偷聽你們做愛。”甘霖像隔着一片具有實體的空氣望邵時淵,如同從前自門縫望他們交合的魅影,“我喜歡聽到哥哥悶聲被你操的聲音,他那麽委屈,他很少叫床,對吧?你也絕不勉強,你那麽好。我會想象他被你、被你強奸!的樣子……”
他喘了口氣,那種偷窺的緊張似乎從頭頂蓋了下來。
“我把自己投射到你身上——你也被騙了呀,我們都被他騙了,你上他,我會覺得很快樂,好像我也把他羞辱了,他卻不知道自己在被門外的人羞辱——就像我也不知道哥哥拍我的下體是在,淩辱我。”
甘霖的面容幾乎有些扭曲了,那一個又一個強暴的夜晚,他還是很恨,因為他知道,那個人依舊該死地被愛着。
“我也拍他的照片,我罵他妓女。”
“我不管對不對——”
他像是哽住了,不能繼續維持下去。
終于趨于一種起伏渺小的戰栗,他不說話了。
這就是甘霖從十六歲長到如今的心,邵時淵想,他未來得及繼續驚詫或表達愕然,而是在聽懂後模拟出面前這個眼睛睜大的男孩的青春期,那裏到處都是尖銳的碎玻璃和坑坑窪窪的陷阱,他在這裏被紮穿腳掌,又在別處失去呼吸。
有關童年深阒的陰影,和對一個不該的人産生的背德感情,邵時淵很難馬上覺得甘霖做得不對,有誰能在那種情況下時刻保持正确呢?
他只是直覺般地感到遺憾和痛心。
甘霖不懂邵時淵表情背後的含義,他有些惶恐,知道自己又陷入了難以自控的癫狂,他不想這樣了,顫抖的指尖不再劃出波紋,他站定,幾乎讓那種偏斜的狀态有些詭異地戛然而止,甘霖站在如今唯一的刑架之下,他說:“好了,就是這些。”
“我會走開的,謝謝你幫我變好。也祝你一切都好。”
一切都趨于寂靜,他發馊的痛苦經歷也好,似乎已經被舒放幹淨,邵時淵抱了他那麽久,還有比這更好的療愈嗎?甘霖在這點上并不貪心,也不敢貪心。于是他對邵時淵無望的愛也只能罷免,他提前為自己省略希望,就不用為難這個好人,尴尬地說抱歉。
甘霖覺得自己馬上就要長大了,他被困在童年的籠子裏這麽久,又繼續傻乎乎地在邵時淵面前抛頭露面許多天,似乎應該被一同留滞在咨詢室裏,這裏藏了無數絕望,加一樁自己的,再添一份稚嫩的愛,甘霖覺得自己的命再一般,實現這點也不算難。
他有些累了,他就要離開這些長成一個不怕痛的大人了,甘霖并不抗拒,這是所有人都盼望的,包括邵時淵。
但他也沒有預想當中的喜悅,只是有些疲憊,想明天再長大,想快點離開,抓緊時間再喜歡邵時淵最後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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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