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甘霖下樓的步子很快,跑到一樓又放慢了,變得很猶豫,低着頭不太敢找邵時淵,就聽到一聲喊。
他擡頭望過去,邵時淵穿着深咖色的風衣,下擺垂至膝蓋,挺拔地站在黑色大衆旁,卻不是很标準用力的一種站立姿勢,而是很随性的,和他垂晃在初冬凜風中的衣擺一樣,淩厲而又慵懶。
甘霖一時間看得有點呆,好像邵時淵的挺拔已經內化為他體态的一部分,時時挺拔,也就成為一種自然而然,已無需刻意。
邵時淵似乎很滿意他的表情,長眼戲谑地眯了起來,平日那股斯文勁在甘霖面前總能輕易變成刻薄,跟長輩說好話跟愛人說情話的嘴皮一掀:“怎麽,想看我下面?”
還挺記仇。
甘霖尴尬得恨不能遁地,他有時也不懂自己偶爾顯現的神經質與詭谲的沖動,等清醒過來了又會以一個正常男孩的心理唾棄自己。他沒吭聲。
邵時淵打量了他幾秒,垂眼收斂了僅對甘霖顯示的惡劣,像他們剛認識的那樣,像個哥哥一樣,溫聲說:“過來,我們聊聊。”
甘霖走了過去。他下樓太急,沒披外套,只罩了件露出大片鎖骨的霧藍毛衣,邵時淵還沒來得及感慨年輕真好,又想起什麽,進車拿了件東西,往甘霖手裏一塞。
“你哥的,先戴着吧,等會兒拿上去。”
甘霖剛準備把接過的圍巾往脖子上繞,動作堪堪頓住了,最後只說:“不用了。你要聊什麽?”
“聊聊你。”邵時淵把“下面”給吞了進去,他和甘霖好像都突然回到了從前友好相處的時候,讓他不太能說什麽重話,畢竟他以前也的确把甘霖當弟弟。
甘霖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有些閃躲,最後用這個年紀的男孩不情不願承認錯誤的語調說:“那天的事是我冒犯你了,對不起。”跟禿嚕子彈似的。
“原諒了。”邵時淵回答他,甘霖覺得實在太尴尬,他那裏,他怎麽想的要給邵時淵看他那裏呢?不覺得惡心嗎?他都覺得自己有些惡心,有些迫切地想要離開,對面卻吊着他命一樣又開了口:“你還記得你那天跟我說了什麽?”
甘霖領會到邵時淵說的是他暴露自己女穴的那天,他點點頭,“差不多。”又迅速接道:“是我發神經,你忘了吧。”
邵時淵嘆了口氣,“你急什麽?我看着像要拿這事威脅你的人麽?”
甘霖看了他一眼,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點了點頭,把對方給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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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時淵無奈地說:“怎麽,你都敢拍你哥那種照片,我又沒幹什麽,你有什麽好怕的?”
“你那麽讨厭我……”他嘟囔到一半就悻悻收了聲,抓到另一個重點,“你怎麽知道是我發的?”
“還能有誰。”邵時淵眼神淡淡地,“床單是以前家裏主卧的,大晚上在家裏的除了你還有誰?他還難不成在你住客房的時候敢帶人回來?”
甘霖沒說話,看了對面的男人幾秒,邵時淵面色不虞,最後涼薄地笑了一下,說了聲“操”。
甘霖只好解釋:“沒有做那種事,只是吃了頓飯。”
邵時淵沒應。
他收到的那封郵件附的全是餘楓的裸照,照片上的人昏睡在床上,皮膚一覽無餘,臉上還有一灘淺白粘稠的液體。是甘霖拍的,也是甘霖做的,邵時淵和甘霖都心照不宣,但好像都一致認為這不是什麽很不好的事。
畢竟餘楓出軌在前,遭報應不讓人覺得惋惜,甚至以邵時淵的立場,說聲謝謝都符合情理。
“不知道你這腦袋瓜裏天天想些什麽。”邵時淵垂眼看這個小孩,兩年已經長高了不少,讓他突然有些恍惚,“你是喜歡你哥麽?”
“你問這個做什麽?”甘霖有些回避。
“我只是覺得我還挺有知情權。”邵時淵說,又有些冷漠,“但我并不關心。”
他沒等甘霖回答,說出這次來見甘霖的本意:“我問過認識的心理咨詢師了,說你這種特殊情況呢,精神可能的确會有一點……不同的地方。”
“你什麽意思?”甘霖莫名火起,“你覺得我有病?”
“能不能好好說話?”邵時淵覺得自己在教育青春期的叛逆小孩,擰着眉頭想,是,還真就是個小屁孩,不能随便挑釁他的自尊,他放軟語調接着說:“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你不要曲解我,我們只是開誠布公地談一談這個問題,好嗎?”
甘霖把手裏圍巾用力扯出一搓尾線,臉臭得比鍋底還難看,他對邵時淵有些失望,這個世界上哪怕自己都覺得自己有病,邵時淵也不應該那樣覺得,而又恨上這個人八百年都不舍得給自己的溫柔語調,因為這會讓他輕易認輸。
甘霖站在那裏不動,邵時淵知道這已經是他的默許和讓步。
他接道:“醫生跟我說,我們的心理跟生理本身就是休戚相關的,比如有些激素标準,就是一些心理疾病的診斷标準之一。能明白嗎?”
他循循善誘,甘霖嘴撅得能挂燒水壺,但還是很聽話地點了點頭。
邵時淵便繼續說:“像你呢,你哥跟我說體內的女性器官發育也比較完善,雌激素水平肯定和常人不同,我跟醫生聊了聊,并不是很确定這會不會對你的性別認知産生最直接的影響,但你跟我說,甘霖,你覺得自己是男孩還是女孩子呢?”
甘霖終于從低頭挨訓或抗議的姿勢裏擡起頭來,看着邵時淵的眼睛。
那裏有十一月蕭瑟的風景,他才意識到邵時淵似乎是有些疲憊的,而長眼相框中此時也盛着一個自己,一個薛定谔的男孩。
他不假思索的答案滾到嘴邊又被吞了下去,甘霖的篤定消失在邵時淵平靜的眼波中,那裏只是一個取景框,不會對他進行好壞評價,他答:“我不知道。”
他把頭又低了下來,聲音有些挫敗:“怎麽說呢……大部分時間,我覺得自己是男孩,但、但……”
“偶爾覺得自己是女孩,對嗎?”邵時淵好心接過話頭,沒有顯露錯愕,他的手掌安撫似的拍了拍男孩的薄肩,“你願意跟我說,我很高興,不要覺得這是丢人的。心理醫生跟我說了一些性別認同障礙的案例,一些生理性別是男的孩子,在內心卻覺得自己是女孩,這會讓他們中的一些感到痛苦,有的會選擇進行變性手術。按醫生的話說,他們的靈魂栖居在了一個不太對的家裏,那我們把家稍微改動一下,變得更舒适就好了。”
甘霖有些為難地說:“我不覺得我的……‘家’需要很多改動,時淵哥,我覺得我是正常的。”
邵時淵了然地點點頭:“那很好,說明甘霖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找錯家,我也沒有說你不正常的意思。”
甘霖因為邵時淵這樣喊自己的名字,內心産生了些說不出來的悸動,他好像很認真地,很耐心地哄自己。他好久沒聽過邵時淵這樣叫他了。
“但大概多少會有一點,呃,不平衡?”邵時淵不太記得專用術語了,不過不妨礙他繼續說:“畢竟我們大都對自己的性別有明确的認識,跟我們的生理性別相同或不同,但甘霖的話,有兩者。”
甘霖點了點頭,邵時淵把手從風衣口袋裏拿出來,比了個二,讓甘霖覺得有點好笑,像在講課,還是給年齡很小的孩童講課,但甘霖發現自己并不讨厭這種年齡“輕視”,他很受用。
“你會有感到迷茫,或者痛苦的時候嗎?”
邵時淵很耐心地看着他,像一個蹩腳的心理醫生,或者更像一個努力和弟弟講授性知識或談論心理狀況的的兄長。可惜的是這兩個話題都不容易讓甘霖,一個年輕氣盛的青年,坦言自己在它們身上受到的痛苦。
他沒有直接回答,但也不逃避,眼睛直直地望過去,兩道眉像刀刃一樣,不服輸,輸了也絕不承認:“你問我這個幹什麽?我很好。”
一股子破釜沉舟的味道,反而确認了邵時淵內心的猜測。
邵時淵稍微歪頭笑了一下,這種對小孩的态度卻又讓甘霖有些惱怒,問這個做什麽?對方答到:“因為你在哭啊。”
甘霖愣了愣,邵時淵的聲音似乎很遠,他理所當然的語調讓人聽不真切。
“你哭得很難過。”
那麽是不是甘霖的難過,就是邵時淵來這一趟,還咨詢心理醫生,盡力了解甘霖內心想法的原因?
他是不希望自己難過的嗎?
甘霖覺得自己又要哭了,說到底,他哭或者難過跟邵時淵有什麽關系?
這個天天發善心的老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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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文中的心理案例僅供參考,感興趣的小朋友可以檢索詞條“跨性別者”,也就是LGBT裏的“T(transgend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