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沒有議罪銀的時候, 犯人做了案子,可以給官員行賄以求減刑。和珅這是看多了底下的事情,想帶着乾隆一起受賄掙錢了啊。
他不止敢想,還敢做, 膽子大到他這個份上的, 和珅還是頭一個。
也是乾隆對金錢的需求過大, 才讓和珅産生了這樣的心思。
要是乾隆一開始就明确表示公正不阿,和珅是活的不耐煩了, 才敢提出這樣的建議。
乾隆聽到雍正的話, 心裏咯噔一下,也意識到了議罪銀是多麽有失公允的制度。他心裏向着和珅,怕雍正真的要和珅死, 給他說了兩句好話:“和珅也是想為朕分憂……這個提議确實不好, 怕是他一時想岔了,沒考慮周全。”
雍正看着他, 冷笑了一聲。
乾隆最好面子, 當着珠錦的面被雍正如此對待, 心裏很不痛快, 蹙起眉,講話也不似剛才那般沒有底氣, “和珅是個辦實事的,縱然年輕需要歷練,也比底下那些屍餐素位的官員要好的多。除了和珅,還有誰願替朕考慮?此次他固然做的不對, 但也出于一片誠心,斥責幾句便罷了,何必寒了忠臣之心?”
“忠臣?”雍正更覺得乾隆糊塗。
就憑和珅的這道折子, 無論他是考慮周全也好,思慮疏漏也罷,都是想拉着皇帝一起受賄,還有什麽好辯白的?
雍正此前也覺得和珅是個做實事的,能力很不錯,只是喜歡結黨營私,把朝廷搞得亂糟糟,現在看來,此人未達目的不擇手段,毫無底線,人品低劣,道德敗壞,簡直是大清敗類!
這樣的人,竟能做到軍機大臣的職位,乾隆果真識人不明。
珠錦沉默看着兩位長輩,感覺他們的矛頭直指和珅,似乎沒有一個覺得乾隆才是罪魁禍首。
要是珠錦來說,和珅是個會見風使舵鑽營取巧的小人,但是他能力很強,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如果換一個領導,和珅必定也是察言觀色滿級,投其所好,按照頂頭上司的心意做事。
如果和珅能生在雍正朝,說不定會成為田文境那樣的酷吏。
和珅不擇手段的撈錢,固然有和珅自己的原因,更多的是乾隆的縱容。如果乾隆真的反對貪污,早就把和珅處死了,哪裏會有後面的事情?
“十格格,你來說,和珅此人是否為忠臣?”雍正突然點了珠錦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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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也看向她,和珅是她的丈人,也是她的谙達,珠錦應該為他說幾句好話,“十格兒但說無妨。”
珠錦頭都大了。
她是想了解朝政,但是不想夾在兩個人中間為難。現在的雍正只能從孝義上牽制和珅,他本身一點權力都沒有。如果珠錦真把乾隆弄得不高興,不願顧念舊情,雍正除了靠嘴巴說兩句話,根本保不了她。
“我覺得……”珠錦覺得有必要把十五哥也拉下水,但是具體怎麽做應該好好考慮一下。十五哥年輕氣盛,鋒芒畢露,哪怕他願意委曲求全,也顧及不到細枝末節,容易露出披露,被人針對。
珠錦說,“和珅确實是在給汗阿瑪做事呀,當然稱得上忠君之士。”
“嗯。”乾隆頗為認同地點頭。
雍正恨鐵不成鋼地看了她一眼。
珠錦繼續說:“所以就是汗阿瑪不對了,細數前面的朝代,有幾個不缺錢的?可是除了東漢末年,帝王權力被架空,明目張膽的賣官鬻爵,還沒有一個敢這麽做的。”
乾隆一直都是被人哄着,哪怕是壞事,也沒人敢說的太嚴重。他身邊親近的臣子很多,哪個敢直接說是皇帝的錯?
皇帝是不可能犯錯的,都是因為親近小人或者奸妃,被人帶壞了。
珠錦把乾隆和東漢時期的皇帝相比,狠狠地打了乾隆的臉,哪怕珠錦年紀不大,可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乾隆的面子還是挂不住了,“十格兒,你大膽!”
“汗阿瑪,我說的都是實話!”珠錦這麽講的時候,已經想好了怎麽哄他,“汗阿瑪你仔細想一想,确實是這樣呀。我之所以敢這麽說,也是知道汗阿瑪胸襟寬闊,正如唐太宗一樣,聽得進去魏征的谏言。如果您身邊連給說實話的人都沒有,那才是閉塞視聽,堵住了耳目。”
雍正教了珠錦這麽久,一直對她寄予厚望。但是紙上的策論與實際情況終究是兩回事,現在親眼見到她規勸帝王,又是欣慰又是稱贊,默默在心裏把珠錦誇了一遍,陰郁的神情也緩和下來,期待她接下來的表現。
“所以汗阿瑪的錢為什麽不夠花呢?”珠錦點出了問題的根源。
細數歷史上錢足夠花的朝代,其實并不多,匆忙間珠錦能想起來的就兩個。
文景之治時,皇帝節儉,稍微奢靡浪費一點就愧疚得不行,最後國庫的糧食滿到溢出來,串錢的繩子因為放的時間太久都壞掉了。
再一個就是明成祖時期。北方蒙古來犯,竟無人抵擋,朱棣就問,原來是誰在北邊拒敵?問完才想起來,這個活以前是他自己幹的。
他就想着遷都到北邊,但是北邊糧食太少,需要把南面的糧食運過去,就耗費巨資,在京杭運河的基礎上修了河道,然後遷都了。這是其他朝代都拿不出來的一筆巨款,鄭和下西洋也是一筆巨款,足以見得當時大明的強盛。
乾隆前期治理的也很不錯,還有雍正打下來的基礎,國庫稱得上富足。可是這些錢都用來幹嘛了?
南巡、修建宮殿、修繕宮殿,吃喝玩樂,再不就是搞基礎建設的時候被底下的官員撈走了,改土歸流做的還不錯,但那也是延續了雍正時期的政策。
乾隆自己反思了一下,也說不太上來,為什麽錢不夠花。
珠錦說:“烏庫瑪法昔日南巡都是微服出巡,沒有底下的官員修建行宮迎駕,但還是造成了江南銀錢虧空。後來戶部又發生了貪污大案,一百二十餘人涉案,貪污四十四萬兩已是匪夷所思。可是李侍堯貪污時,汗阿瑪竟似是習以為常,不覺得他一人貪的三萬一千兩是大事,甚至還想着寬容相待。
“汗阿瑪應該比我更熟悉,康熙年間是如何清查虧空的,也應該知道,烏庫瑪法很後悔之前花費太多。為什麽汗阿瑪反而忘記了呢?”
珠錦言語并不咄咄逼人,慢吞吞的,透着純真的疑惑。好像是尋常父女在夜話家常,細數家裏開支不當之處。
乾隆憤怒的心情也漸漸平靜,順着珠錦的話思考過後,他自己也給不出答案,只能說身邊确實有小人蒙蔽視聽。
“照你說,又該怎麽辦?”乾隆深沉地問她。
珠錦說:“汗阿瑪應該拿出雷霆态度來,讓所有人都知道,您反對貪贓枉法。李侍堯案已經給人敲響了警鐘,只是最近花銷過大,才讓一些人有了不該有的心思。汗阿瑪不如先處罰和珅,當面怒斥,駁回他的提案,再給他一點其他的懲罰,小懲大誡一下。”
議罪銀只是個提案,還沒實施,乾隆與和珅親近,他還是珠錦未來的丈人,肯定不會就這麽把和珅殺死,所以重點在當面怒斥。
以和珅的機警,不該品不出來乾隆的意思。有了這次警告,他定能收斂些,日後再想做什麽壞出水兒的事兒,也得掂量着來。
“汗阿瑪以為如何?”乾隆問道。
雍正說:“你自己看着辦就是。”
“朕這就召集軍機大臣過來。”乾隆的心情看起來沒有剛才那麽陰沉了,但臉色絕對稱不上好看。說完他移駕去了乾清宮,珠錦和雍正繼續呆在養心殿裏。
“皇瑪法你生氣了嗎?”雍正喜怒不形于色,珠錦只覺得他的臉色和平常相差不是很大。
“原本是氣的,聽你說完,反倒是唏噓茫然更多一些。”雍正坐到對面的矮榻上,直視珠錦,“你說,朕是不是錯了?”
“啊?”
雍正道:“朕從前只以為,以身作則便能給兒孫做出榜樣。弘歷讀的書不少,人也聰慧,許多道理一點就通,是個讓人省心的孩子。如今看來,他似是對他瑪法更為尊崇,倒是朕這個做阿瑪的,在他心裏的地位更低一些。”
乾隆對雍正一直挺恭敬的,孝順人設沒有崩,雍正最開始沒看明白,到了現在才恍然發現,好像哄乾隆聽話的方法,就是把康熙給搬出來啊。
雍正不敢說自己比康熙做的好,可也是乾隆的親爹。要不是他填補了康熙晚年的漏洞,整頓了康熙縱容出來的官吏,乾隆哪裏能這麽容易繼位?
雍正以為自己嘔心瀝血的樣子兒子應該看到了,也覺得以弘歷的聰慧,不應該不明白,導致這種局面的原因。
沒想到時間突然過了五十年,乾隆凡事都比照着康熙來,明明他的起步更高,也有能力,偏偏努力了前面幾十年之後突然放縱,不思進取,只知道享樂,完全放棄思考。
是他的教育出了問題嗎?
珠錦說:“跟您沒關系,人就是這樣的。”
雍正對這個論調有些興趣,“你說說看。”
“就好比你給我布置了作業,要寫五十張大字,我一刻不停地寫完,肯定要休息一下。也有那麽一部分人,比如我十七哥,他就想着什麽時候能把尚書房的功課都學完了,從此無拘無束,想做什麽做什麽。”
珠錦覺得自己舉得例子還是不太深刻,“就好比漢武帝,前面做出豐功偉績,後面就亂搞,把自己的兒子孫子搞得一團糟,險些讓漢朝斷了後。再比如唐太宗,做皇帝之前一直被隐太子壓制,不得不擺出兄友弟恭的模樣,一旦成功,直接放棄了倫理道德,娶了齊王的妃子。”
“你是說,觸底反彈?”
“我覺得人不能一味壓制本性,應當适當放縱,才不至于崩潰。如果只想着工作,完全放棄娛樂,最後應該也會很迷茫吧。”珠錦說,“汗阿瑪做了這麽多年天子,可他真的想做天子嗎?做賢君要放棄的東西太多了,之前那個聖明的人不是他,如今任性的老人,才是最真實的他。只是有點過于真實了,甚至能稱得上自私,完全不顧及百姓。”
雍正能理解珠錦話裏的意思。
有時候做皇帝,就是要奉獻。當他是皇帝的時候,要考慮的只有大局,很少再思考自己的喜好。
弘歷确實任性了。
十格格說的不錯,以弘歷的性格,更适合做個風流閑散的富貴親王,讓他做皇帝确實不太合适。只是他的兒子活下來的不多,沒人比弘歷更合适了。
雍正突然有些疲累,前人辛苦了這麽久,到了後輩,指不定連個繼承人都挑不出來,好好的江山社稷,幾代就消亡了。這個不是人力可為,完全靠運氣。
這個時候,雍正真希望自己死去之後就完全消散,而不是坐在這裏,繼續看着後代折騰,平白受氣。
他感嘆一聲:“倘若你是男子該有多好。”
“怎麽又提這個了?我真的變不成男人。”珠錦無語了一下,“皇瑪法,我想去找十五哥。”
“找他做什麽?”
“十五哥不喜歡和珅,他是最可能登上皇位的人,上次南巡就是十五哥監國。不過十五哥不敢在汗阿瑪眼皮子底下勾結大臣,也沒什麽依靠,只有一個朱珪大人在背後輔佐。可是朱珪太糊塗了,有他在還不如沒有,我怕十五哥看不清形式,搞得更糟糕。”、
“你這番話倒是大膽。”雍正頓了一下,提醒她,“莫要讓你汗阿瑪知道。”
“我知道的。”珠錦發現無論自己說出多麽成熟的話,雍正都不驚訝,難道死過一次的人,接受能力也會變強嗎?雖然這麽想,珠錦卻不太敢問出來。
只要她表現的足夠理所應當,不對勁的就是他們這些長輩。如果珠錦知道自己跟普通小孩子不一樣,那才引人懷疑。
珠錦知道,他們對自己的寵愛和信任,很大一部分都來自這身愛新覺羅的骨血,要是讓他們知道自己還有其他人生,事情就不像現在這樣簡單了。
珠錦和雍正商量了一下培養永琰的計劃,又商量了一下要不要把永璘也稍帶上,下一秒就排除了這個提議,決定只和永琰接觸。
永琰繼位之後,給那些被和珅迫害過的人平反,收買了人心,身邊能用的大臣,有許多也是被和珅迫害過的。這麽一想,和珅還真是了不起,以一己之力把朝堂劃分成了兩部分。
現在和珅有珠錦和雍正的打壓,應該不會再像原來那麽強勢了,永琰收買人心的那套,估計也用不上了。
乾隆斥責了和珅,罰了他的薪水,雖然不痛不癢,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表态,讓和珅很沒面子。
尤其是前面李侍堯案,和珅給李侍堯求情時也被罵過,兩件事情連起來看,就耐人尋味了。
一部分人已經感覺到乾隆的态度變化,默默收斂了行為,還有一部分人見和珅似乎有失寵的架勢,不再去和珅府上送禮,另外一些人則是覺得和珅依然在禦前行走,像前面被永貴彈劾那次一樣,動搖不了根本,趁着和珅處于低谷,對他愈發殷勤,只希望和珅複寵之後能提點一下。
朝中官員戰戰兢兢,政事上倒是平穩很多。
蘇四十三起義,阿桂前去平叛。因甘肅大雨,軍隊難行,頻頻上報,引得乾隆起疑,派人前往甘肅查看,才驟然發覺,自乾隆三十九年起,王亶望等人奏說甘肅幹旱,借此申請捐監赈災,不費朝廷一分一厘平穩度過災害都是假的。
甘肅根本沒有發生旱災,王亶望等人也只是以這個為緣由,光明正大地販賣監生的名額,賣掉的錢全部中飽私囊。
乾隆大怒,于乾隆四十六年七月三十日,賜勒爾謹自盡,王亶望立即處斬,甘肅布政使王廷瓒絞監候。
此案涉及到的,侵吞二萬兩以上的二十個人立即正法,一萬兩以上的十一人判以斬監候,共五十六名貪官處死,四十六人免死發配。
連續幾次貪污受賄的案子,讓乾隆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像珠錦說的那樣做錯了。就連花錢的興致都少了很多。
和珅被罵的時候固然害怕,卻沒有現在這麽怕。
他有敏銳的政治嗅覺,及時發現不對勁,但是在乾隆面前打探不出什麽來,反而容易引得帝王起疑。和珅便想了個辦法,趁着在養心殿當值,見了一下珠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