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都坐下,只是一起吃個飯罷了,能礙着什麽事兒?這地兒空曠,人挨人的,難不成朕還能把他們都趕走?人多才熱鬧呢。”乾隆說完之後,劉墉和伊江阿都笑着應了幾聲。
和珅很有眼色地調整位置,看起來像是乾隆坐在主座。
珠錦看着中間還沒點燃的火堆,問幾個大人,“你們剛才是在聊天嗎?什麽時候才能烤兔子?”
“是啊,和大人才華出衆,言談幽默風趣,與和大人和劉公坐在一起聊天,真乃一樁幸事。”伊江阿說。
伊江阿年紀比和珅大一點,體态胖一些,可能是他眼睛太小,也可能是珠錦知道他背刺自己的父親,總覺得他笑起來的模樣儒雅中透着一股奸詐。
和珅謙虛道:“我怎能與劉公相提并論,豈不是班門弄斧,叫人贻笑大方?伊兄可莫打趣我了,丢人丢到皇上面前,叫我以後如何擡得起頭?”
“他說的也沒什麽錯,你雖然比不上劉墉,在同一輩中也是佼佼者。就算你信不過自己,難道還信不過朕?”乾隆還是覺得和珅太沒底氣,他能力再好,就這個謙虛恭謹,不争不搶的勁兒,早晚讓朝裏那些人給撕碎了。
和珅也不知是否聽出了乾隆的話外之意,依然是老樣子,“皇上說的是,是奴才想錯了。”
豐紳殷德聽不懂大人們說話,乖乖坐在自己的位置。這夥兒人裏,他阿瑪常常與伊江阿來往,只有劉墉一個人算不上熟悉,但是劉墉很少看他,豐紳殷德倒也不緊張,就跟在自己家似的神游天外。
珠錦過來之後,他愣了一下,跟着行完了禮,才發現這個跟自己一般大小,能跟着皇上一起打獵的小孩就是跟他一起學習騎射的十公主,不由好奇地看着十公主,覺得她穿男裝時的樣子,跟平時完全不一樣。
乾隆留意到豐紳殷德的小動作,溫和道:“想跟十格兒坐在一起?”
豐紳殷德說:“奴才不敢,奴才只是覺得,十公主今兒跟往日不太一樣。”
聊天的大人們停下來,都在聽他說話,看熱鬧的心思一覽無餘。
珠錦問他,“哪裏不一樣?”
豐紳殷德說:“衣服頭發不一樣。”
劉墉和乾隆他們,都以為豐紳殷德會好好地誇贊珠錦一番,還等着看這小子讨好媳婦,沒想到他說出的是這種答案,愣了一下,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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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紳殷德不知所措,轉頭看向和珅,緊張極了,“阿瑪,我說錯話了嗎?”
和珅笑着說:“要是十格格高興,你就沒有說錯話。十格格不高興,那就是你講錯了。”
豐紳殷德看向珠錦,發現珠錦也有點懵,似乎跟他一樣,不知道大人為什麽發笑,心想十公主應該沒有生氣。
乾隆朝他擺擺手,“豐紳殷德,過來,坐在這邊。你們兩個小孩子做個伴,免得無聊。”
“謝皇上。”豐紳殷德坐過去,跟珠錦挨在一起。
大人們繼續聊天,珠錦聽了一會兒,最開始以為他們在聊文字獄,聽着聽着又覺得好像不是。
似乎是明朝的舊事,有些人寫了不該寫的書,煽動百姓的情緒,反對明政府,制造了很多麻煩。
乾隆說這些确實是明朝政府做的不好,明朝皇帝當得不行。但是國家都快不行了,官員們不想着隐瞞下來,上報朝廷,解決問題,反而把事情捅得所有人都知道,讓百姓更加不滿,就是他們做的不對了。
“過段日子,《明季梳奏》寫好了,一定要多印幾本,讓天下人都知道,明朝末年的弊政,那時候百姓過得苦,民心不穩,江山社稷不穩,也給後世提個醒。”
幾人齊道:“皇上聖明。”
豐紳殷德見珠錦聽得很認真,低聲對她說,“你聽得懂嗎?”
珠錦點頭,又搖頭,“也不是很明白。”
不過她聽出來了乾隆的态度:國家再差,也是統治者要管的事情,不是底下的人能評頭論足的,老老實實呆着,別整天想着起義。明朝末年真的很不行,大清入關是順天而行,要不是滿人,你們這些人還不一定過着什麽水深火熱的日子呢。
豐紳殷德道:“你已經很厲害啦,我是一點都不懂。阿瑪說你已經讀書一年多了,也想着給我請一位谙達,等過幾日,我也可以讀書啦。”
珠錦的思緒一下子被他拉回來了,“你還沒開始讀書?”
豐紳殷德說:“額捏教我認字了,還沒有讀書。額捏說普通的阿哥都是在六歲才去學堂。額捏說,十公主這麽厲害,我也不能太差。”
“那你知道宮裏的皇子,是幾歲開始去尚書房嗎?”珠錦問。
豐紳殷德想了想,“應該也是六歲吧。”
“汗阿瑪——”珠錦轉向旁邊,對着父親喊了一聲,“你騙我。”
“嗯?朕騙你什麽了?”乾隆摸了摸她的頭,“朕不是都兌現承諾了?哪兒騙你了?”
“你說我學問不行,什麽都不會,可是我才四歲呀!哥哥們四歲的時候,不比我差遠了?”
這個時候,永琰和永璘過來了,二人與諸位見了禮,永璘問:“哥哥怎麽就比你差遠了?哪兒比你差了?”
永琰指揮着身後的侍衛,“把東西放下吧,不用挨得太近,分散開。柴火也別堆在一塊,你們幾個用心些,小心失火。”
“嗻!”
珠錦看着侍衛們把串號的兔肉雞肉拿過來,遞給了旁邊伺候的太監,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了,她站起身,“我也要,給我兩串,我要自己烤!”
“幾位大人,麻煩騰個地兒,就您幾位這邊人少,另外幾處我都擠不進去了。”永璘說完,劉墉他們挪了挪位置,給這哥倆騰了地方。
永璘看向珠錦,“哪兒用得着你親自烤?讓太監們拿着烤,你在旁邊動動嘴皮子不是更好?想翻面就翻面,想撒鹽就撒鹽。十格兒,你剛才說什麽呢?哥哥們怎麽就不如你了?”
乾隆看熱鬧不嫌事兒大,“在說功課呢,別人朕不敢說,十格兒跟你比,倒是強多了。”
“我怎麽會連十妹都不如!我好歹也十三歲了,比她大了九歲呢,汗阿瑪,您這不是羞辱我嗎?”永璘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沒想到自己在父親心裏的形象如此不堪。
“我們比的是四歲的時候!”珠錦說,“我學了《內則衍義》,滿蒙漢語,還有三百千,正在學《詩經》,規矩也在練。十七哥你四歲的時候在做什麽?”
豐紳殷德崇拜地看着她。
永璘:“我哪兒知道啊,都過去這麽久了。”
永琰笑着說:“十七弟四歲的時候,還在額捏懷裏哭着撒嬌,比小格格還嬌氣,受不得一點委屈,稍微逗一逗,就癟了嘴,要掉金豆豆了。”
“哥!你是我親哥,不帶這麽揭人老底兒的。那不是年紀小嗎?誰小時候不這樣?我這都已經長大了,跟以前不一樣了。”
珠錦驕傲地舉手,“我小時候就不這樣。”
說完她也舉起了豐紳殷德的手,“豐紳殷德也不這樣。”
永璘羞惱得不想跟她說話,圍觀大人們發出了善意的笑聲。永琰也跟着一起笑,只是看向豐紳殷德的目光晦暗不明。
他一點都不想讓小妹妹嫁給和珅的兒子。
剛知道汗阿瑪親自給和珅的兒子改了名字,永琰就猜到了後面的事情。可是真聽到十格格和豐紳殷德定親,他還是會心情不好。那段時間,他連着兩天都沒胃口,把身邊伺候的人吓得不輕。
可惜他平常很少有機會與十妹見面,和珅又得了汗阿瑪的寵愛,在朝中權勢也不小。但凡他表現出一點不妥,就要被打壓針對了。
珠錦堅持要親自烤肉,太監只好把肉串交給她,在旁邊放了蜂蜜、鹽巴、辣椒面兒、胡椒等物,甭管珠錦能否聽得懂,都耐心講了一遍烤肉要注意的事情。
珠錦在現代可是自己動手烤過的,雖然不是這樣的肉串,也算有點經驗,能把握住火候,不會烤糊了。
她認真地把肉放在火上炙烤,時候差不多了,太監會提醒她放什麽料,烤熟之後,珠錦就把肉遞給了乾隆,“汗阿瑪先吃!”
乾隆警惕地打量肉串。
他年紀到底是大了,飲食方面多有注意,不敢随便吃東西。要是珠錦的肉沒烤熟,後頭可有他難受的。
乾隆見着負責燒烤的太監沒有阻攔,心想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從珠錦手上接過來,誇贊了她幾句,嘗了一口,感覺與太監烤的區別不大,繼續誇獎她,“十格兒有心了,知道孝敬汗阿瑪。”
永璘看到乾隆的反應,玩心大起,也想自己烤,“我也要給汗阿瑪烤肉!”
乾隆立刻變臉,訓斥他,“你都這麽大了,就不能穩重些?多跟你十五哥學學,整天咋咋呼呼,像什麽樣子。”
永璘詫異地看着他,最後發現,汗阿瑪是在真心拒絕他,失落地耷拉下臉。
珠錦安慰道:“十七哥別傷心,我做給你吃。”
永璘說:“不用了,我怕你烤不熟,晚上還得拉肚子。”
乾隆瞥了他一眼,這孩子,這不是什麽都知道?就不能替做阿瑪的考慮考慮?
現打的獵物很鮮美,處理好了沒有一點肉腥味。
珠錦吃得很盡興,回到帳篷裏的時候,肚子都是鼓鼓的。
惇妃的心情也很不錯,大自然天然就有治愈人心的力量,哪怕她能做的事情很有限,在這裏走一走,看看遠處,和容妃一起,在湖泊旁邊玩一會兒,說說話,整個人都曠達不少。
“聽說今兒皇上帶着你騎馬打獵了,他也真是的,不想想你才多大,萬一出了什麽事兒,可讓我該怎麽辦?”惇妃和珠錦住在一間屋裏,她原想着幫珠錦換衣服,沒想到這孩子自己就動手做了,麻利得很,一看平時就沒怎麽讓人伺候過。
她知道珠錦的性情,倒也不覺得奇怪,只是有點失落,少了點做母親的感覺。
珠錦把頭發松了松,脫掉外衣之後,她整個人都好像自由了,穿着寬松的中衣,在床上翻滾了一圈,“額捏別擔心,汗阿瑪準備的很妥當,我這不是沒事兒嗎?”
惇妃對乾隆并不信任,把珠錦拖到自己腿邊,檢查她身上,“腿疼不疼?有沒有哪裏磕着碰着?”
“我沒有受傷,就是腿有點酸,應該不是什麽大問題?”珠錦說。
“還不是大問題?明兒有你好受的。”惇妃喊了蓮香進來,讓她準備熱水和藥油,現在天氣不算冷,惇妃直接給珠錦洗了個澡,接着讓蓮香塗上藥油揉按她的雙腿。
珠錦全身的疲乏都得到了緩解,不知不覺打起了瞌睡,連自己怎麽上的床都不清楚。
睡熟到了深夜,珠錦突然被一聲尖叫吵醒。
“有鬼啊——!”
她本來迷迷糊糊的,聽見這個聲音,頓時不困了,直接從床上坐了起來。然後被惇妃一把抱住,柔聲哄道,“十格格別怕,額捏在呢。這世上哪裏有鬼?定是有人看錯了,乖啊,安心睡吧,有什麽事兒,明兒就知道了。”
“額捏我不怕,我就是想湊個熱鬧。”惇妃抱得很溫柔,珠錦一下就從她懷裏出來,跳下床,從屏風處拿了自己的衣裳就要往身上穿。
惇妃的一腔母愛都不知道該如何安放了,這哪裏是個女孩子?跟想象中完全不一樣。
她語氣嚴厲,“大半夜的,你做什麽去?誰知道外面出了什麽事兒,萬一傷着可該怎麽辦?你給我回來睡覺。”
珠錦知道她說的有道理,可是她有一種強烈的直覺,那個“鬼”跟她有關系,不能視而不見。
珠錦猶豫的時候,惇妃已經過來,把她抱回了床上,拿過她手上的衣服,丢到一邊,直接把人塞進了被子裏。
外面吵吵呼呼的,一直沒安靜下來。珠錦安心躺着,眼睛沒有閉上,側耳傾聽外面的動靜。
惇妃看着她是睡不着了,幹脆喊了蓮香,讓她把屋裏的燈點燃,“外面到底是怎麽了?咱們這邊的守衛夠不夠?”
“回禀主子,皇上又調遣了兩隊兵馬過來,就在外面守着。剛才是十七阿哥起夜,好像看到了什麽東西,被驚着了。奴婢離得遠遠得,也沒看真切,只知道皇上派了人過來,把十七阿哥帶過去了。”
蓮香頓了一下,擡頭看一眼惇妃,像是要說什麽,又很猶豫的樣子。她最終沒有隐瞞,聲音弱了下來,“十七阿哥說,那個鬼朝着您這邊來了。和大人帶人搜了好幾遍,都沒能搜出人來。”
惇妃道:“這麽說,不像是刺客?”
蓮香沒有說話。
惇妃擺擺手,“你下去吧,派人盯着點,有什麽事兒,及時通知我。”
蓮香走了之後,惇妃看着珠錦,“事兒都清楚了,快睡吧。”
“可是十七哥……我還是想過去看看。”珠錦越想越覺得那個鬼是雍正,如果不是他,何必往自己這邊跑?
惇妃和容妃關系不錯,兩個人沒什麽矛盾,跟別人更談不上矛盾,不太可能是沖着惇妃來的。珠錦接觸的人就更少了,她是皇帝的女兒,還只有四歲,就算和珅跟人結了仇,也不太可能發洩到她身上。
還有“鬼”這個敏感的字眼,很難不讓珠錦想到身邊跟着的那個真實的鬼魂。
今兒一下午珠錦都沒看到雍正,說不準雍正就進化了呢?
可是惇妃不讓她出去,雍正也不可能進來,珠錦只能自己瞎猜,胡思亂想了好一會兒都沒有結果,困意又上來了,她便在惇妃身側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太陽從草原上升起,光明驅散了黑暗,萦繞在人群中的恐慌也漸漸散去。
木蘭圍場占地一千五百萬畝,有一部分在內蒙,有草原,有森林,有湖泊,白日的風景特別好,晚上的景色也不錯,就是太空曠了,即便乾隆帶了這麽多人過來,當地的衙門也派了人來伺候,還是空空蕩蕩的,與十七阿哥的靈異經歷非常搭。
珠錦從帳篷裏出來,兩個嬷嬷立刻跟上她,後面還有兩個小太監,珠錦沒說話,附近轉了一圈,最後在一棵樹底下找到了深沉的雍正。
不知道是不是珠錦的錯覺,雍正身上的明黃色袍子都好像鮮豔了許多。
珠錦看了眼身後跟着的人,沒有一個人往雍正身上看,神色也沒有異常,應該沒有看到他。
“你們在這裏等着,我要去樹底下找螞蟻。”珠錦說了一句,往雍正那邊走去。
雍正看到珠錦,有一點點心虛。
珠錦沒有立刻跟他講話,在樹根那邊蹲下來,視線搜尋地下有沒有蟲子。她覺得自己和雍正關系越來越緊密了,就好像是在敵後組織的唯二的兩個卧底,每次見面都要瞞着其他人,也是唯一可以交付真心的。
雖然雍正并不是珠錦唯一的選擇。
珠錦頭也不擡,低低地問:“昨天,是你嗎?”
雍正沉默了一下,“朕并非有意。”
“所以真的是皇瑪法?”珠錦擡起頭,她本來就矮,蹲在這裏更看不到雍正的表情,于是往旁邊靠了靠,扯住雍正的龍袍,“皇瑪法蹲下來,我跟他們說要玩螞蟻,不方便站起來,你這個樣子,咱們講話很難受。”
雍正覺得自從珠錦長大之後,他的底線是越來越低了。要是放在從前,有人敢拽他衣服,直接一腳就把人踹出去了。現在他不止不生氣,反而順從了珠錦的意思。
他還有最後一點堅持,沒有真的蹲着,而是靠着樹坐下,曲起一條腿,抖了下衣擺,撫平之後,淡淡道:“朕生前,來過木蘭圍場許多次。”
珠錦點了點頭。
木蘭圍場是皇家禦園,就算雍正做皇帝時全年無休,沒有一天休假日,做皇帝之前,他的日子還是沒那麽緊張的。
康熙喜歡打獵,他們這些皇子也要迎合父皇的愛好,跟着一起狩獵。不過珠錦忘了在哪裏看到過,四阿哥胤禛不太喜歡習武射箭,文學方面在他的兄弟裏也不算佼佼者,優點就是務實、果斷、公正,還有一點吹毛求疵的完美主義。
早先雍正跟着太子混,就算他被養在佟皇貴妃身邊,也不是多麽顯眼的人。一直到廢太子之後,雍正才顯露出他的才華。
康熙晚年才重用雍正,但是那個時候,奪嫡已經很激烈,估計沒多少機會來木蘭圍場。珠錦想不出來,這個地方對雍正而言有什麽特殊之處。
過了這麽久,雍正對珠錦也有了信任,他心情激蕩,确實想講一講往事,看着熟悉的景色,緩緩說道:“汗阿瑪愛打獵,尤其喜歡打兔子。親征葛爾丹的時候,他沿着黃河打了一路的獵,看到兔子之後,更是心中歡喜,還特地讓人去弄了好馬。”
珠錦聽着覺得很有意思,雍正說的,跟她認知中的康熙完全不一樣,好像突然從一個片面的印象,變得鮮活起來。
“太子被他從小教養,也愛打獵。只是汗阿瑪出門,太子必定留下來監國,我與太子關系要好,也跟着留在宮裏,只有大哥、八弟他們時常跟在汗阿瑪身邊。有一次,汗阿瑪去了一個兔子很多的地方,夜裏睡覺,都有兔子闖進他的帳子裏,他一天打了八十只兔子,還特地寫信給太子炫耀。太子又跟我說,我與太子都很向往。太子寫信回他‘極為難過,欲哭’,又得了汗阿瑪一封信安慰。”
珠錦能想象到,那個時候在外面瘋狂打兔子的康熙有多快樂,太子沒能跟着一起去,羨慕難過得想哭,還挺萌的,一點都不像史書上冰冷叛逆的樣子。
其實雍正也是,珠錦跟他相處了這麽久,發現他除了表情冷淡,極其在意規矩法度,其他方面都是很寬容的人。更難得可貴的是,他不像乾隆傻爹那麽“真性情”,而是更加理智,不會偏袒熟人,一切按照規矩來。
雍正說完深深地嘆了口氣。
珠錦問:“皇瑪法想念他們了嗎?”
雍正道:“朕想念的從來不是那幾個人,只有從前那段日子。過去了就再也不會有了,哪怕二哥他們站在朕的面前,也不會是以前的二哥。”
他們早已變得面目全非,包括雍正自己。
珠錦沒有說話,給他留出時間來品嘗孤獨和懷念的滋味。
她沒經歷過那麽多事兒,但也知道這個道理。
珠錦初中時候,有個關系特別好的同學,後來高中沒在同一所學校,課業又緊張,慢慢聯系得少了。大學裏再約着見面,發現彼此都有了新的朋友,哪怕能聚在一起回憶從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親密無間了。更何況雍正還跟兄弟們有生死大仇?
人生就是不斷地得到再失去。
現在的雍正應該能算是失去了全部吧。
“小主,皇上過來看您了,正在跟惇妃主子等您一起用早膳,您快些回去吧。”守在遠處的小太監快步跑過來,跪在地上對珠錦說。
“好吧,那就走吧。”珠錦站起來,拍了拍衣擺上蹭到的土,回頭看了一眼雍正,雍正對她笑了一下,擺手讓她離開,沒有跟上來的意思。
珠錦帶着下人回到惇妃那裏,“汗阿瑪,額捏,我來啦。”
惇妃溫聲道:“快進來吧,先去洗一洗身上,我聽着高海說,你跑去玩螞蟻了,大早上的也不嫌髒。這裏蟲子可不比宮裏,可要小心些,別被壞蟲子咬了。”
“好,我見到壞蟲子,一定躲得遠遠的。”
嬷嬷帶着珠錦洗完手,她爬到凳子上來等着吃飯,“有什麽好吃的嗎?”
“朕怎麽覺得,你越來越沒規矩了?”乾隆語氣并不嚴厲,也沒有責問的意思,就跟普通問話一樣,惇妃心裏跳了一下,就打算告罪。
珠錦道:“好像是這樣。”
“你還承認了?”乾隆笑了起來,“難道你就沒有一點羞愧嗎?剛學規矩的時候才三歲,就知道給汗阿瑪請安,現在沒人了,連敷衍都不帶敷衍的?”
“這不是因為沒外人看着嘛。”珠錦提醒乾隆,“昨天我可是禮數周全的,給所有的大人都大了招呼,也很得體地讓他們平身,沒有一點錯處。汗阿瑪沒誇我禮儀得體也就算了,還挑我今天的錯。”
“你這小妮子……”乾隆假裝生氣,作勢要打她,最後只彈了一下她的腦門,無奈指着她,對惇妃笑道,“你看看她,真是被朕寵壞了。”
惇妃又見識了一次皇上對女兒的寵愛,看得十分驚訝,怪不得珠錦先前不與她親近,還覺得額捏不喜歡她。惇妃從前覺得自己的關心已經足夠了,今兒又看到了乾隆和珠錦的相處,才像是撥開了那一層迷霧,留意到了往日不曾看到的地方。
皇上在十格格面前,只是個普通的慈父,一點皇帝的架子都沒有。
惇妃自然知道這一點有多麽難得,她從前也以為被乾隆當做阿貓阿狗的寵愛,要是有一天惹惱了他,這份疼愛也就沒有了。直至今日,她才正視到了珠錦在乾隆這裏有多特殊。
惇妃心裏安定不少,笑着說:“皇上一片愛子之心,臣妾看得真真的,十格格也是知道汗阿瑪舍不得罰她,才這麽有恃無恐。臣妾這心裏酸得很,額捏整日陪着十格格,也不見這孩子有這麽親近。莫非真的是父女連心?”
珠錦有點驚訝,惇妃跟乾隆吵架之後,明明對他都是愛答不理的,怎麽突然開始吹他彩虹屁了?
接着她就想明白了,愛答不理其實才是心裏有他,怨他。像現在這樣,重新跟他好好相處,不再受他的情緒影響,才是真正的釋然吧。
乾隆被惇妃說得很高興,早膳端上來之後,他還忍不住分享自己的育兒經驗,告訴惇妃珠錦平時在他面前都是多麽調皮。
惇妃和珠錦陪着乾隆高高興興地吃了早膳,借口昨夜一直在擔心,沒有睡好,想補個覺,把乾隆趕走了。
珠錦也跟着乾隆一起走,她總算是發現了,不在汗阿瑪身邊,她一個女孩子處處受到限制。要是有汗阿瑪帶着,就算是外男的帳篷,她都很可能進得去。
珠錦纏着乾隆問昨晚的事情,“汗阿瑪,蓮香說十七哥遇到鬼了,十七哥怎麽樣了?”
“別亂說,哪兒有什麽鬼。”乾隆說,“你十七哥看花了眼,自己吓自己,受了些驚吓,有些發熱,今兒早上剛退了燒。”
“我能去看看他嗎?”珠錦問。
“現在還不行,等他好了再去吧。你年紀小,身體弱,當心過了病氣。”其實乾隆是怕永璘對着珠錦亂說話,把她給吓到了。
乾隆以前不怎麽害怕鬼神,他身為天子,自有紫氣相護,豈是邪祟能近得了身的?可是随着年紀越來越大,距離死亡越來越近,他也漸漸開始忌諱了。
乾隆沒見過鬼,就是圖個祥瑞。
比如說他過生日的時候,最好自各地傳來的都是捷報,要是有一點不好的事兒,乾隆就會擔心是不是老天在預示着什麽,他的統治是不是快要結束了,從而大發雷霆,責備地方官員辦事不利。
這回十七阿哥見到了髒東西,乾隆心裏也是有點害怕的。十七阿哥說,那東西朝着惇妃這邊過來了,乾隆還擔心珠錦會不會有事,現在看到她們母女都好好的,心裏才踏實了點。
肯定沒有永璘說的那麽邪乎,就是他看錯了。
“好吧……”珠錦知道古人講究“子不語怪力亂神”,不過袁枚還專門寫了本《子不語》,分別講《怪》、《力》、《亂》、《神》,跟她一樣喜歡刺激的人應該不在少數,珠錦試探地說,“我昨天睡得很好,聽到叫喊之後就醒了,還想出來看看,被額捏攔住了。額捏不讓我出來,都沒能看到熱鬧。”
“你額捏做的對。”乾隆捏了捏她的臉,“這種事情看什麽熱鬧?”
珠錦看着他不願說,不再問了,“咱們今天還跑馬打獵嗎?”
乾隆道:“先修整一日,看看再說。要是你十七哥一直病着,這次春蒐就只能到這兒了,先帶他回京看病要緊。”
珠錦應了一聲,又關心了永璘幾句,乾隆不讓她去看望永璘,她只好去十五阿哥那裏。
永琰和永璘住得近,永琰大概率在第一現場吃瓜,說不定還參與了過程。
她得搞清楚,十七阿哥看到的雍正是什麽樣子的,又是在什麽情況下看到的。萬一雍正的實體越來越凝實,可以被所有人都看到,天下都要亂了。
十五阿哥正在十七阿哥的帳篷裏守着照顧弟弟,聽到太監通報十公主來了,把手上的事情交給太監做,站起來出了帳篷。
“十妹,十七弟已經沒有大礙了,他昨夜精神得很,一宿沒睡,現在剛睡下。”永琰帶着她往自己那邊走,也沒帶她進帳篷裏,就挑了塊還算平整的石頭,打算直接坐下,被珠錦拉住,用手帕擦了擦,兄妹兩個才坐好。
“你倒是比以前細致多了。”永琰笑着說。
珠錦愣了一下才想起來,他指的是去年冬天十七阿哥帶着她坐在冰冷的石頭上那件事兒。“當時那塊石頭又不髒,而且冬天穿的多厚啊,石頭再冰,隔着夾襖也不會覺得很涼。”
“記性倒是不錯。”
“十五哥,你剛才說十七哥昨夜一直很精神?他不是被吓到了嗎?”
她第一天學騎射的時候,十七阿哥還興致勃勃地說聊齋,還說自己很愛聽這種故事。昨天就那麽一個影子,雍正也沒對他怎麽着,叫得這麽慘,還吓到發燒了,珠錦還以為他是葉公好龍那類。現在聽着好像不是那樣的。
永琰道:“他是驚着了,可也不妨礙他精神。要不是汗阿瑪攔着,這小子保準帶着人馬殺回去,非要把那東西找出來不可。我與和珅都帶着人搜過了,旁邊的林子也搜過了,确實什麽都沒有。”
珠錦問:“十七哥有沒有說,他是在哪裏看到的呀?”
“怎麽?你也對這個有興趣嗎?”永琰看着珠錦的模樣,不像是在害怕,只有純粹的好奇和探知欲,他溫聲道:“這種事情還是不要知道的好,懂得多了沒有好處。”
怎麽每個人都諱莫如深?唯一一個願意聊的,還在床上躺着睡覺,自己還不能過去見他。
“汗阿瑪說,要是十七哥今天好不了,就不留在這裏打獵了,大家都要回去。十五哥我不想回去,這兒多好玩,我還沒玩夠呢。你讓十七哥快點好起來行不行?”
永琰說:“放心吧,十七弟也沒玩夠,等他睡醒這一覺,保準很快就好了。”
珠錦看望完哥哥,沒有其他事情可做,又不想在帳篷裏悶着,就去找雍正了,嬷嬷宮女太監在遠遠地跟着,珠錦不準他們靠得太近。
結果雍正沒留在那棵樹底下,珠錦在附近轉了一遍,才發現他去了大臣那邊,似乎是在聽他們談論正事。珠錦看了看周圍,乾隆還在補覺,和珅與豐紳殷德在那兒。
她過去給和珅見了個禮,大臣們又向她行禮,一番客套結束,珠錦來到豐紳殷德旁邊,實際上跟雍正一樣,也在偷聽大臣們講話。
這一次珠錦仔細認了一下,估摸着抽旱煙、胖胖的那個就是紀曉岚。
紀曉岚的形象跟電視劇上也不一樣,他是真的很胖,據說跟和珅一起弄《四庫全書》的時候,紀曉岚因為太胖熱得不行,和珅就說,要不脫掉衣服吧,比較涼快。
紀曉岚把衣服脫掉,過了一會兒乾隆突然來了。面聖時必須衣冠得體,紀曉岚慌得很,和珅就給他打掩護,讓他躲在了桌子底下,然後跟乾隆說,紀曉岚去上茅房去了,躲過了這次領導視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