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争寵(一)
正值隆冬, 夜風瑟瑟。建邺城裏卻千燈如晝,坊巷市井間行人紛紛,車馬喧嘩, 酒樓歌館也紅袖迎客,竟比從前的年節還要熱鬧。
為慶賀鎮北王大勝還朝, 城中還放起了焰火。皓月高懸,焰火直沖雲霄, 在夜空中綻開, 又如星雨般墜落,将百姓們歡欣雀躍的神情照得愈發清晰。
鎮北王府。
霍奚舟回到主院時,見卧房已經亮起了燈,步伐微頓。本以為荒唐了半日,姜峤定會一覺睡到明早, 沒想到這麽快就醒了。
霍奚舟推開卧房的門, 視線掃過空空如也的床鋪,一轉眼便見姜峤正神色慵倦地坐在美人榻上, 身下依偎着取暖的小熏爐,身上還披着他的玄色鶴氅, 一頭烏發松松盤绾着, 有幾绺發絲自肩頭垂落,發梢在鶴氅袖袍上缱绻蜿蜒。
俨然是剛睡醒的旖旎光景……
唯一破壞氣氛的, 便是她手裏執着的奏折,還有身側矮桌上那疊如小山的公文書簡。
聽到開門的動靜, 姜峤擡眸望過來,眉眼間還帶着些惺忪睡意, “你又去哪兒了?”
霍奚舟關上門, 朝姜峤走過去, 卻沒回答她的問題,“怎麽起來了?”
姜峤無奈地揚了揚手裏的奏折,“一想到這些還沒看完,心裏就不踏實,睡也睡不好,便叫他們去宮裏取來了。若你今日願意跟我回宮,便無需這麽麻煩……為何非要宿在王府?”
霍奚舟抿唇,也在榻邊坐下,斜了她一眼,口吻頗有些酸味,“你那皇宮到處都是閑雜人等。”
“什麽叫閑雜人等……”
姜峤不甘心地反駁,“青蘿如今是宮令女官,笙娘是禦侍,自然都要待在宮裏陪我;芳菲現在是禁軍統領,沒了她,誰來保護我?還有姜昭,他之前就住在宮裏,若是現在将他趕出去,還得重新修整府邸,費銀錢也費人力……”
霍奚舟的臉色越來越黑,姜峤的聲音也越來越低。她也是說着說着才意識到,自己那皇宮裏好像确實住了不少人……
“我只是想讓宮裏熱鬧些。”
姜峤轉移話題,“你還沒說方才去哪兒了。”
“去見了窦太醫。”
聞言,姜峤的臉色微微一僵,略微有些心虛地移開視線,讪讪地合上奏折,手指繞着自己肩頭垂落的發絲打圈,“他又教訓我什麽了?”
“他誇你。”
姜峤瞪圓了眼,有些驚喜地,“誇我?”
“窦太醫誇陛下勤勉盡責、事必躬親。子時不歇,卯時又起,成日睡不到兩個時辰,沒有一刻懈怠。”
霍奚舟垂眸盯着姜峤,嗓音沉沉。
姜峤繞着發絲的動作頓了頓,“……”
果然還是告狀。
“窦太醫還說,十一月的時候,陛下偶感風寒,連着幾日燒熱不退,卻還不遵醫囑,拖着病體早起聽政、出巡東都。?還有這幾日,陛下的右手手腕突發不适,窦太醫勸你靜養,不要再親自批閱奏折,可你……”
聽到這兒,姜峤才終于出聲嚷了起來,“這件事我可是老老實實聽他的,別冤枉我!”
“是麽?”
霍奚舟拿起矮桌上的折子,目光落在上面的朱批,“那為何奏折上還是你的字跡?”
姜峤莞爾一笑,從矮桌上拿起朱筆,卻是用左手在無用的白宣上随意寫了幾字,字跡竟與右手所寫的毫無差別。
“我的确未用右手,而是用的左手。”
姜峤笑着轉向霍奚舟,面上還頗有些洋洋自得。
可霍奚舟卻只覺得心疼,壓根笑不出來,他将視線從姜峤那張笑靥上移開,眸底閃過一絲晦暗,低聲道,“皎皎,你若再如此……我會後悔。”
會後悔将她帶回建邺,後悔将她重新推上帝位。
姜峤愣了愣。
即便霍奚舟沒有将後半句說出來,她也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姜峤擱下朱筆,收斂了面上的笑,望向窗口,“方才,我好像聽見城中在放焰火?”
“嗯。”
“那是為你放的……其實你應當出府看看,建邺城今夜一定很熱鬧。”
霍奚舟沉默不語,側眸看向姜峤,眸色深深。
再絢爛的焰火,再熱鬧的夜景又如何?在他眼裏也不及姜峤萬分之一。北伐一役已經讓他們這一年聚少離多,如今總算告一段落,他自然是要好好守着姜峤,一步也不想離開。
?就在方才聽窦太醫抱怨時,霍奚舟甚至還生出過一個念頭——帶姜峤離開。
什麽胡人,什麽南靖,什麽家國百姓,通通都抛下不管了。他只想帶她去一個沒有人能找到的地方好好休養,就只有他們兩個人……
正當霍奚舟暗自思忖時,姜峤忽然又出聲道,“可光是建邺城熱鬧又有什麽用?這裏數十年如一日,無論是胡人最猖獗的時候,還是岐山被那場山火燒成灰燼的時候,建邺城都是如此繁華安樂……”
頓了頓,姜峤轉頭,與霍奚舟視線相撞,白日裏柔和溫婉的眉眼此刻卻添了幾分堅定,“有朝一日,我想要江州、上谷還有洛陽,也能變成今日的建邺。”
口吻是不可動搖的。
“……”
霍奚舟怔住,一時心中竟百感交集。
還記得當初在江州時,也是這樣一個冬夜,他大義凜然地叱責姜峤是這世道的始作俑者,姜峤則辯解她只是想活下去。
時至今日,竟是完全變了光景。
姜峤成了一個勤政愛民的君王,而自私偷安、心懷茍且的人變成了他霍奚舟。
見霍奚舟半晌沒說話,姜峤擡手在他眼前揮了揮,不解地,“聽呆了?”
霍奚舟下意識擡手,握住了眼前揮動的手掌,可下一瞬,手中冰涼的觸感便瞬間令他清醒過來。
“……怎麽如此涼?”
霎時間,霍奚舟腦子裏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全都消失了,眉峰倏然壓低,面上掠過一絲不安和慌亂。
姜峤卻并不在意,“我如今有些畏寒,不過連窦太醫都說了,這并非什麽大事,只要熱炭熏爐不斷,養養就好了。”
雖聽她如此說,可霍奚舟的神色還是沒有半分和緩。
畏寒……
當初在江州,姜峤剛從水牢裏逃出來的狼狽模樣猶在眼前,那時醫師為她診治後便說過——經此一遭,娘子的身體終究是傷了根本,往後輕則畏寒虛弱,重則反複高熱、時常休克,最終衰竭而亡。
回想起這番話,霍奚舟的眼裏愈發起了波瀾,心口仿佛被針紮了似的,泛起陣陣刺痛。
他不自覺握緊了姜峤的手,可下一刻又松了力道,好像是怕捏疼了她,動作溫柔而小心地将她整個人擁進了懷裏。
姜峤不明所以,輕輕掙紮了兩下,“做什麽?”
“替你驅寒。”
霍奚舟埋在她頸間,嗓音低沉。
“……我有熏籠。”
霍奚舟頓了頓,将姜峤懷裏的熏籠移開,複又調整了坐姿,讓她能親密無間地倚靠在自己胸前,“有我在,不必用它。”
難道人還能比熏籠更暖和嗎?
姜峤剛想反駁,可手掌無意中從霍奚舟的脖頸上擦過,頓時将所有話咽了回去,舒服地眯起了眼。
她徹底放松下來,側靠在霍奚舟懷裏,擡手摟着他的脖頸,将冰冷的雙手貼在他頸側取暖,“冰嗎?”
“尚可。”
姜峤勾了勾唇,擡眸掃了霍奚舟一眼,調侃道,“鎮北王從前要做朕的刀,如今又要做朕的暖手爐嗎?”
霍奚舟微蹙的眉總算舒展開來,他垂眼,一手摟着女帝不盈一握的細腰,一手将她肩頭滑落的大氅又拉了起來,從善如流地應聲道,“陛下想要殺人,臣便是刀;陛下畏寒,臣便是暖手爐……”
說着,他對上姜峤的視線,眼眸深處忽然又蘊蓄了一團暗火,嗓音喑啞,仿佛在刻意蠱惑一般,變得有些暧昧,“若陛下想要別的……臣也可以……”
身後的那只手掌,悄無聲息地探入大氅內,按在了姜峤的腰後。
掌心的熾熱透過單薄的寝衣,燙得姜峤臉紅心跳,耳根發麻,貼在霍奚舟頸側的手指也微微蜷縮,分明想要收回,卻又貪戀那抹溫度,仍然若即若離地刮蹭着。
如此糾結的小動作,在霍奚舟看來便是邀請。
他眸色一暗,低頭去尋那雙緋紅的唇瓣,卻忽地被一抹明黃隔絕了視線。
霍奚舟動作一頓,才發現一封奏折擋在了自己跟姜峤中間。
姜峤舉着奏折的手微微移開,露出含羞帶怯的半張臉,眸子裏浮動着細碎的燭光,“明日還得早朝,不能耽擱。”
霍奚舟抿唇,下颌的輪廓微微繃緊,那只貼在姜峤後腰的手掌仍沒有移開,而是不甘心地摩挲了兩下。
姜峤眼睫一顫,氣息略有些不穩,笑着躲開了霍奚舟的手,“不過朕的确有件要緊事需勞煩鎮北王……”
下一刻,她将奏折遞到了霍奚舟眼前,笑容裏既有些讨好,又有些惡劣。
“眼睛好累,不想看了。勞煩鎮北王今夜就做一晚秉筆宮人,将這些念給朕聽。”
“……”
良辰美景,佳人在懷,鎮北王又是當暖爐又是當秉筆,任勞任怨地念了一整晚不知所雲的折子。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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