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隔岸(完)
05
鐘離氏滅族後, 鐘離慕楚便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姜峤身上。
他甚至命人将整個永寧宮按照自己的心意重修,随後借姜峤的手下了道旨,将永寧宮賜給了自己。往後不但能随意進出皇宮, 還能在宮中留宿,想住多久便住多久。
這本是道密旨, 可不知為何竟傳了出去,還傳得建邺城人盡皆知。
一時間, 大街小巷都在議論。
新帝殺了鐘離氏滿門, 唯獨留下鐘離慕楚這一根獨苗,甚至動不動就喚他進宮,還将本屬于皇後的永寧宮賜給他……莫不是新帝有斷袖之癖,早就對這位冠絕建邺的鐘離公子觊觎已久?!
牧合将這些小道消息一字不差地通報給了鐘離慕楚。
鐘離慕楚愣了好一會兒,随即笑得前仰後合, 笑聲傳出永寧宮, 把來往經過的宮人們都吓了一跳。
鐘離慕楚雖為人親和,總是挂着張笑臉, 但無論發生什麽,他的情緒似乎都不會波動。在宮裏伺候了這麽多年, 這還是他們第一次聽見鐘離慕楚笑得這般放肆。
“郎主, 這些人膽敢妄議你的私隐,可要屬下……”
鐘離慕楚用指腹拭去眼角笑出的眼淚, 擡手制止,“不必。這些話, 陛下可知道了?”
“知道了。”
“作何反應?”
“陛下震怒,在禦書房內來回打轉, 卻沒舍得砸裏面任何一樣物件。”
鐘離慕楚靠回搖椅上, 唇畔的笑意更深。
似乎是發現了一種更新奇的玩法, 鐘離慕楚開始有意無意地在人前扮演一個被屠戮滿門、孤苦伶仃,只能任憑新帝強取豪奪的受害者。
許是他演得太真實,讓那位一直癡慕他的朝月公主當真覺得他成了喪家之犬,竟敢屢次對他出手,還意外得逞了一次。
“啪——”
從禦書房送來的湯碗被砸碎在地。
在察覺到湯裏摻了什麽後,鐘離慕楚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湯定然不是姜峤命人送來的。
“姜、晚、聲……”
鐘離慕楚臉色鐵青。
姜峤得了消息匆匆趕來永寧宮時,殿內的宮人包括牧合都已被趕了出來,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姜晚聲竟也被攔在門外。
牧合拔出刀攔下了姜晚聲,卻将原本只想在一旁看熱鬧的姜峤趕了進去。
與此同時,鐘離慕楚正屈膝靠坐在梁柱邊,從來自持的他難得失去了控制和隐忍,将眉眼間的嫌惡和憎厭暴露無遺。
他從袖中抖落出一把匕首,剛想朝自己掌心劃一刀,就聽得有人靠近的腳步聲。
這種時候,牧合不敢攔的人唯有一個。
“舅舅?”
試探中又帶着些幸災樂禍。
腳步聲在梁柱後停了下來,鐘離慕楚側眸,便只看見金絲鑲邊的一角衣擺。
“朕已經命人去喚太醫了,舅舅暫且忍一忍。”
來通報的人說得模糊不清,姜峤其實并不清楚鐘離慕楚中了什麽藥。不過他想,無論是什麽藥,能折磨鐘離慕楚的,那便都是好藥。
姜峤的心思,鐘離慕楚再清楚不過,他心念一動,驀地伸手朝梁柱後探去。
随着一聲驚呼,穿着龍袍的天子猝不及防被他扯入懷中,一雙小鹿眼霎時瞪圓,露出幾分震愕和驚懼。
說來也奇怪,姜峤入懷的所一瞬間,鐘離慕楚便察覺到,那股被藥物控制的惡心感竟然減弱了不少。
嗅着那股淺淡的龍涎香,鐘離慕楚眉心微微舒展,于是單手制住懷裏的人,又朝他頸邊湊近了些許。
直到此刻,姜峤才終于意識到鐘離慕楚究竟中了什麽藥……他吓得不輕,整個人都在顫抖。
鐘離慕楚只覺得好笑,“阿峤在怕什麽?舅舅能拿你怎麽樣?”
說着,他掀起眼看向姜峤。
四目相接的那一刻,鐘離慕楚忽地愣了一下,眼裏竟詭異地漫開一陣霧氣,吐息也變得愈發灼燙。
他下意識伸手捏住了姜峤的下巴,指腹輕輕摩挲着,視線下移,一晃神,竟是想要低頭……
“啪——”
一記耳光重重地甩在了鐘離慕楚的臉上,令他瞬間清醒過來。
一垂眸,只見姜峤滿臉的驚駭。
鐘離慕楚皺了皺眉,扣着人的手一使力,便将他整個人摔了出去,剛剛好摔到了推門而入的太醫腳邊。
姜峤驚魂未定,顧不得身上的疼痛,慌忙爬起來,跌跌撞撞離開了永寧宮。
鐘離慕楚頂着臉上異常明顯的巴掌印,神色莫測。
生平第一次,他覺得自己丢失了臉面。
卻不知是因為挨的這一巴掌,還是因為姜峤的抗拒,又或是因為自己的心思……
不過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既心情不爽,那便一定有人遭殃。
第二日,鐘離慕楚以牙還牙,往姜晚聲嘴裏灌了一碗無藥可解的合歡散,并罰姜峤在殿內旁觀。
身後,一聲聲“七郎”斷斷續續地從層疊紗幔中傳了出來。
鐘離慕楚卻充耳不聞,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個蜷縮着蹲在角落的背影,眸光愈發熾熱。
06
朝月公主死後,姜峤的名聲越發狼藉。民間甚至有傳言,說他意圖給鐘離慕楚下藥,逼他就範。而朝月公主看不過眼,阻止了他,這才落至這番境地。
這番傳言愈演愈烈,朝堂上,一幹臣子看姜峤的眼神也開始不對勁。
不久後,終于有老臣直言進谏,說新帝即将弱冠,後宮卻仍空置,應當即刻大選,以安國本民心。
世家們都想将人塞進後宮,于是此谏一出,呼聲越來越大。
鐘離慕楚終究未到一手遮天的地步,只能任由禮部籌備大選,将參選的圖冊名單送進宮中。
永寧宮。
牧合低眉垂眼地站在一側,只聽得那翻閱圖冊的動靜越來越浮躁。
鐘離慕楚斜靠在圈椅中,飛快地翻動着那些美人圖冊,臉色陰沉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直到翻至最後兩頁,他眉眼間的冷意才略微和緩了些。
“這兩個,留下。”
将圖冊擲回桌上,鐘離慕楚丢下一句便起身離開。
牧合垂眼看去,圖冊上赫然是相貌平平的聶氏貴女和身體欠佳、傳言活不過及笄的秦氏貴女。
***
雖已定好了後妃人選,可鐘離慕楚也沒想到,大選那日會出現霍青蘿這麽一個意外。
他戳穿霍青蘿,是因為不喜有人在他面前弄虛作假,無視皇權。
若知曉姜峤會對她一見傾心,甚至不惜為了她違逆自己,鐘離慕楚怕是只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怎麽也不可能勒令宮人為她潔面。
但霍青蘿畢竟只是一個女娘,還不足以成為鐘離慕楚的眼中釘、肉中刺,真正令他心煩意亂的,還是一日比一日難以掌控的姜峤。
姜峤的謀劃,鐘離慕楚一直很清楚。
他與曾經的鐘離潇一樣,只知道逃離,逃離皇宮,逃離建邺,逃離他。
只是這一次,鐘離慕楚打算成全姜峤。
若不叫他嘗嘗失去的苦楚,他又怎會珍惜自己給他的一切。
遲早姜峤會明白,他的世外桃源,從來不在建邺之外,不在什麽歸雲塢,而在他鐘離慕楚的羽翼下。
07
給姜峤下蠱之前,鐘離慕楚一夜未眠。
一個聲音質問他,用蠱蟲将一個人捆綁在身邊,豈不是與姜晚聲一樣下作。一個聲音卻駁斥道,他原本就是下作的人,憑何用不得下作的手段?
可用了蠱,便不止下作。
求不得,求不得……
百般乞求,卻還是得不到。
鐘離慕楚可以容忍自己下作,卻不能容忍自己卑賤。
更何況是對姜峤,一個從小被他當做玩寵養大的姜峤。
有那麽一刻,鐘離慕楚甚至對姜峤萌生了殺意,也是這麽多年來,他第二次想殺了姜峤。
可當第二日太陽升起的時候,鐘離慕楚的殺念還是随着黑暗一同褪去。
“叫醫師來,種蠱。”
鐘離慕楚披着衣坐在榻沿,攥緊了手裏那串佛珠,冷聲吩咐牧合。
***
鐘離慕楚一直無法理解姜峤對自己的恨意。
在歸雲塢時,他是發自內心地認為,只要将那塊油酥餅的毒償還了,姜峤便能原諒他。
至于火燒岐山……說到底這件事不是他派人去做的,他不過是與越旸說了幾句話而已。會死多少人,會死哪些人,都不是他能決定的。
看着姜峤為死去的那些親人消瘦憔悴,鐘離慕楚只覺得可笑。
她與那些人才相處了幾日,那些人又為她做過些什麽,難道只是因為有了些血脈親情,那些人在她眼裏便與衆不同,那些“外祖母”“外祖父”便比他這個“舅舅”高上一等?
那是不是意味着,如果他當真是姜峤的“舅舅”,姜峤便會因為共通的血脈,輕易原諒他,而不是恨他、遠離他、甚至用勾魂殺了他?
當真荒謬。
鐘離慕楚靠坐在獄牢角落,看着掌心的傷口源源不斷地湧出鮮血。
勾魂的痛,他早前已經受過一次。那一次,姜峤紮得還要更用力一些。
所以此刻,再次感受到生命一點一滴流逝,身體逐漸冰冷,鐘離慕楚并沒有絲毫慌亂,只是有些恍惚,憶起不少舊事。
霍青蘿來到獄中,站在他面前時,他也反應了好一會兒,才認出她。
鐘離慕楚嗤笑了一聲,“沒想到來送我最後一程的,竟然是你……”
“告訴我,如何解蠱。”
霍青蘿半蹲下身,一字一句道。
“我連她都沒有告訴,難道會告訴你?”
鐘離慕楚擡了擡眼。
霍青蘿咬牙,“鐘離慕楚!你到底将她當做什麽?!”
這一點……他自己也從未想清楚過。
鐘離慕楚眯了眯眸子,視線變得飄忽不定。
最開始,姜峤就像貍奴一樣,不過一只可有可無的玩寵,閑時用來解悶逗趣罷了。後來,她成了他□□最久,最得意的一只鬥蟋,也是唯一一只。
再後來……
鐘離慕楚終于出聲,語調緩緩,“沒了她,世間便沒了意趣。”
頓了頓,他像是忽然想起什麽,有些遲疑,又有些新奇地說道,“或許……我是愛她的。”
愛這個字,鐘離慕楚自己都說得十分生澀,落在霍青蘿耳裏更是驚悚。
霍青蘿沉下臉,下意識想要冷嘲熱諷,可諷刺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她想了想,壓下心頭的情緒,循循善誘道,“可能吧。”
“但你或許不知道,愛一個人,應當愛其所愛,樂其所樂,即便她的幸福與你無關。鐘離慕楚,放過她吧,若你真的愛她,就放她自由。”
不知過了多久,鐘離慕楚才忽地笑了一聲。
“那是你的愛,不是我的。”
他的口吻又多了幾分譏諷,“我的愛,只有同歸于盡,沒有彼此成全。霍青蘿,只有你們這樣的廢物,才會選擇放手。”
“你!”
霍青蘿忍無可忍,猛地站起身。
瘋子,當真是個瘋子……
她怎麽會來此處跟一個瘋子耗費時間?還不如現在出去招個皇榜,遍尋能借解此蠱的能人異士!
霍青蘿咬牙,轉身朝牢獄外走去。
鐘離慕楚垂眼,用受傷的那只手掌撐了一下地,調整坐姿。本已麻木的痛感去而複返,竟是疼得他沁出了些冷汗。
姜峤,會跟他一樣疼嗎?她自幼膽小惜命,此刻應是害怕得不行了吧?
鐘離慕楚眼前的景象逐漸失焦,卻出現了一雙噙滿淚水、驚懼和不安的眼睛。
“永寧宮裏,還有第三只蠱蟲。”
霍青蘿的背影驀地僵住,她不可置信地回頭,卻見鐘離慕楚低垂着眼,整個人似乎已經昏睡了過去,仿佛方才那句話并非出自他之口。
顧不得其他,她又驚又喜,飛快地跑出了牢房。
霍青蘿離開後,鐘離慕楚才又緩緩睜眼,從懷裏拿出姜峤送給他的那張畫像。
紙上青面獠牙的怪物被鮮血染紅,變得愈發面目可憎。
他忍不住冷笑。
……到底還是做了一次廢物。
與姜峤的貓鼠游戲,早就成了他生命的全部。可就在放手的一瞬間,半生執念,皆成虛妄。
久違的孤獨感将鐘離慕楚包圍吞噬。
他又成了一個人,孤零零的一個人,就像很多年前在寧國公府時那般,心裏空落落的,唯有凄涼、沉寂和虛無……
直到此刻,他才覺得自己淪落成了喪家之犬。
究竟是從哪一步開始走錯了?哪一步呢?
“七郎?七郎!”
眼前一片漆黑,耳畔的喚聲卻越來越清晰。
鐘離慕楚驀地驚醒。
鮮血、牢獄、畫像,一切都煙消雲散,仿佛從未存在過,只是大夢一場。
正當他發愣時,前方引路的姑姑轉頭看過來,“七郎,那位便是五皇子……”
(完)
作者有話說:
如果給鐘離慕楚一次重來的機會,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相信各有各的答案吧,所以就不往下寫了。
接下來寫女帝日常(霍奚舟艱難争寵),再後面寫青梅竹馬if線
(問問大家喜歡日更還是周末雙更,字數都是一樣的,囤在周末更,可能一次看得更爽一點
ps:喜歡鐘離慕楚的可以期待一下《竊月》
男主也是個白切黑瘋批綠茶男(文案暫定,最近有個删除雙重生設定的想法,所以情節還要調整,但人設一定是這個白切黑瘋批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