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隔岸(三)
禦花園。
鐘離皇後帶着幾個宮婢在九曲橋上喂魚。她一邊心不在焉往池中撒着魚食, 一邊卻頻頻看向亭中弈棋的兩個少年。
一個穿着蟒袍,愁眉苦臉地捏着一枚黑棋,最初的坐姿尚且還算端正, 可時間越久,就越發不成正形, 手托着腮、背也佝偻了下去,像是恨不得鑽進棋盤尋一條生路。
而他對面, 一個身高高出不少的白衣少年側坐在石凳上, 手裏執着書卷,靜靜地看着,直到聽見黑棋落子的聲音,才側眸,漫不經心地落下一子。
“娘娘有沒有發現, 七郎這一年, 進宮的次數越來越頻繁。從前是一月一次,後來是一月三次, 現在竟是隔三差五便會來永寧宮看望娘娘。”
鐘離皇後身邊的姑姑調侃道,“而且每次來, 都恰好是五皇子來請安的時候。”
鐘離皇後收回視線, 神色淡淡,“也好。他們相處融洽, 于本宮,于鐘離氏, 都是好事。”
不知想起什麽,姑姑嘆了口氣, “況且七郎自小在寧國公府就是孤身一人, 如今也總算多個玩伴。五皇子木讷溫吞, 七郎耐心包容,也難怪兩人能玩到一起去。”
聞言,鐘離皇後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嗤笑一聲。
“娘娘笑什麽?奴婢是說錯了什麽嗎?”
錯了,都錯了。
鐘離皇後搖搖頭,在心裏答道,但終是沒有開口說出來。
亭內,鐘離慕楚手裏的書卷已經翻至最後一頁,他合上書卷,在桌上一角擱下,一擡眼,終于注意到姜峤不成體統的坐姿。
“阿峤可是坐着不舒服?”
鐘離慕楚笑了笑。
姜峤打了個激靈,驀地挺直腰背坐好,“沒,沒有。”
鐘離慕楚卻無動于衷,擡了擡手,“既坐着不舒服,便站着下。”
姜峤的表情有一瞬的扭曲,好一會兒才強顏歡笑地站了起來,“好,舅舅說的是,站着對身體好。”
鐘離慕楚笑容更深。
這一年,他已經逐漸接手鐘離氏的暗線,每日替鐘離裕處理的都是些不幹不淨的雜事。他倒是不排斥,但應酬多了,血見多了,也還是厭煩得很……好在時不時能來永寧宮找點樂子。
也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最大的樂趣已經不是跟鐘離裕那只老狐貍虛與委蛇,而是進宮看姜峤這只小狐貍演戲。
“阿峤怎麽站着下棋?”
鐘離皇後走進亭子。
姜峤眼睛一亮,立刻像是看見了救星一般,笑容卻十分克制收斂,“母後,是舅舅下棋太厲害,我坐着想不出應對之策,只好站起來試試。”
鐘離皇後也被逗得翹起唇角,“下不過便是下不過,與你站着還是坐着有何幹系?”
“母後說的是,那阿峤還是坐下吧。”
語畢,姜峤便一屁股坐回了石凳上,若無其事地朝鐘離慕楚眨眨眼。
當着鐘離皇後的面,鐘離慕楚自然不會計較,也懶得計較。
小狐貍可比老狐貍有意思太多了。
更年輕,更朝氣,也更稚嫩,一雙小鹿眼眨啊眨地盯着他,眼裏盡是蓬勃的求生欲和一眼便能看穿的狡黠心機,還有點尚未被世俗沾染的純善。
他權當養了一只不大聽話的玩寵好了。
“再過幾日,阿峤便要去青冥殿,與其他皇子一同讀書。”
鐘離皇後看向姜峤,“往後便不必每日來永寧宮請安了。”
鐘離慕楚落子的動作頓了頓。
姜峤有些惶恐,“向母後請安是孝道,怎能因去青冥殿讀書而耽擱?”
鐘離皇後不甚在意地揮揮手,“讀書要緊,你如今是永寧宮的人,在青冥殿定要好好表現,不能輸給其他兄弟。”
“是。”
遵照鐘離皇後的囑托,姜峤果然連着幾日沒再出現在永寧宮裏。
鐘離慕楚再來永寧宮時,沒能聽到那聲舅舅,一時竟是有些不習慣。自從鐘離歇死後,他與鐘離皇後的關系也變得生疏,面對面坐着也不知該說什麽,于是只待了一盞茶的時間。
被姑姑送出永寧宮時,鐘離慕楚終是偏頭問了一句,“青冥殿,如何走?”
天色轉陰,下起了朦胧細雨。
永寧宮的宮婢為鐘離慕楚撐着傘,将他一路引去了青冥殿。他剛走到殿外,一摞書本就被人從窗外抛了出來,正好砸在他腳邊,落進水坑裏。
翻開的書頁被雨水濺濕,暈開了紙上歪歪扭扭的“姜峤”二字。
……當真是狗爬一樣的字跡。
鐘離慕楚心生嫌惡。
下一刻,大皇子等人的譏諷聲從殿內傳來。
“老五,才在永寧宮待了多久,你這眼裏就沒有諸位皇兄了?”
“莫要忘了,你的母親不過是個山野村婦。你與她一樣,生來便是低賤的命,就算進了永寧宮,也還是低賤。”
“不過也是,若非低賤,怎能腆着臉去低聲下氣地巴結皇後,甚至巴結鐘離慕楚?一口一個舅舅,當真是臉皮厚如城牆啊——”
這對話莫名有種熟悉感,竟是讓鐘離慕楚又回憶起了某年某月某日,一個已死之人叱罵他是髒東西、是雜種時的情景。
一時間,鐘離慕楚的心情似是跟這陰沉的天色和地上洇濕的書冊一樣,變得不太爽利。
大皇子等人将憋悶了許久的氣通通撒在了姜峤身上,心情舒暢地離開了青冥殿。片刻後,姜峤也灰頭土臉地從殿內走了出來,冒着雨去撿地上濕噠噠的書冊。
鐘離慕楚站在殿側的廊檐下,側眸看了身後的宮婢一眼,那宮婢便立刻撐着傘走進雨中,走到了姜峤身邊。
目送二人的背影離開,鐘離慕楚獨自一人站在廊下,雙手攏在袖中,眯着眼望向順檐而下的雨霧。
姜氏皇子……不過都是鐘離氏的玩意兒罷了。
至少,姜峤是他最喜歡的那一個,便輪不到旁人說低賤。
淅淅瀝瀝的雨聲落進耳裏,鐘離慕楚一邊聽着,一邊已經在腦海裏推演了十來種替姜峤出頭的法子。
他可以叫牧合暗中出手,将這些皇子的筆墨紙硯也都砸了扔了,小施懲戒;也可以将事情做得更絕,直接回寧國公府告訴鐘離裕,大皇子等人對鐘離氏不敬,那麽甚至不用他出手,鐘離裕也定然不會放過他們……
可臨到了,鐘離慕楚卻又清醒過來。
他這是在想什麽?
民間有群人唯愛鬥蟋,挑選自認為不錯的蟋蟀後,精心飼養調/教,又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讓他們在小方盤中争鬥厮殺,以定輸贏。
從不曾聽聞鬥蟋輸了,還有主人親自下場,用手指頭捏死另一只蟋蟀的奇聞怪談。
丢失的臉面,被咬斷的腿,都得讓蟋蟀自己讨回來。
聽聞鐘離慕楚去了青冥殿,鐘離皇後有些意外。不過更令她想不到的是,鐘離慕楚竟去而複返,又回到了永寧宮。
“姜峤的功課,都由你來教?”
鐘離皇後面露震愕。
“長姐既然選擇了五皇子,那他與鐘離氏,便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與其交給青冥殿那些酸儒老朽,何不交由七郎親自教導?”
鐘離慕楚笑着道。
此話有理,但……
“教養一個皇子,不止是教他弈棋那麽簡單,勢必要耗費不少時間和精力,你竟也願意?”
“還有些什麽?”
“書畫、騎射,還有經史子集……”
“我教。”
鐘離慕楚笑容不變,“只是這些還不夠。”
他還會教姜峤如何僞裝,如何争鬥,如何厮殺,叫他成為鬥蟋臺上常勝不敗的王。
04
一如鐘離慕楚所願,姜峤在一衆皇子中越來越顯眼,也越來越出風頭,只是皇帝仍是對他不甚滿意。
寧朔四年,皇帝在行宮病危。
鐘離慕楚在建邺收到鐘離皇後的緊急密報,立刻動身,将姜峤連夜帶去了行宮。
行宮被禁軍裏三層外三層地把守着,可寝殿附近卻只剩下鐘離氏的死士。
姜峤跟着鐘離慕楚,心有戚戚地進了寝殿,才發現裏面連個人影都看不見,暮氣沉沉,安靜地猶如一口巨大的棺材。
然而下一刻,帷幕被風驀地吹起,露出一幅令姜峤至今印象深刻的畫面——
在他記憶裏英武威嚴的父皇,此刻卻披頭散發、面如死灰,毫無生氣地躺在龍榻上。
而他記憶中賢淑端方的鐘離皇後,卻露出猙獰而瘋狂的神色,掐着父皇的脖子,将一碗湯藥灌進了他的嘴裏,還喃喃自語着,“若非是你害死了姑母,我也不必進宮,他也不會死……我等到今日,才送你歸西,已是仁至義盡……”
忽地聽到殿內角落傳來一聲異響,鐘離皇後猛地回過頭,眸色薄紅,“誰?!”
鐘離慕楚蹙眉,轉頭看了一眼臉色煞白、跌坐在地上的姜峤,擡手比了個噓的手勢,随後才踱着步從陰影中走了出去。
“娘娘,是我。”
看清來人是鐘離慕楚,鐘離皇後才微微緩神,放下了戒備,“只有你一人?”
姜峤霎時繃緊了身體,卻聽得鐘離慕楚平靜的口吻,“只我一人。”
趁鐘離慕楚吸引了皇後所有的注意力,姜峤顫抖着身體,在地上匍匐着離開了寝殿。
鐘離慕楚回頭朝陰影處掃了一眼,眸色深深。
他今日,其實是有意讓姜峤窺見這一幕。
年歲漸長、羽翼漸豐,從前那個完全依附于他,全心全意巴結讨好他的小狐貍,如今卻生出了叛逆的心思。若不趁機敲打,待到登基後怕是更難管束……
轉眼間,鐘離皇後已經收拾好情緒,将咽氣的皇帝推到一旁,神色麻木地從鐘離慕楚身邊走過,“回去告訴寧國公,他要本宮做的,本宮都已做到了……也請他說到做到,送本宮離開建邺……”
鐘離慕楚低垂着眼,“阿峤即位,長姐便是太後,為何要舍了這般尊貴的身份,去荒山野嶺修行?”
“皇後、太後,便是這把龍椅,我也從不曾放在眼裏……”
鐘離皇後疲憊地閉了閉眼。
頓了頓,鐘離慕楚忽地抛出一句,“那庶兄的死呢?長姐可在乎?”
鐘離皇後愣住,轉頭看向鐘離慕楚,“什麽意思?”
鐘離慕楚擡眸,眉宇間露出幾分哀痛之色,“庶兄之死,是鐘離仁侮辱挑撥在先。他為求自保,才誤殺鐘離仁,可父親卻不分青紅皂白,鸩殺庶兄為鐘離仁償命。從前我受父親逼迫,不能将實情告知……如今,我已在寧國公府站穩腳跟,長姐亦成了太後,這便是替庶兄讨回公道的最佳時機。”
鐘離慕楚眼眶微紅,定定地看着鐘離皇後,“長姐,便不想為庶兄複仇嗎?”
***
天啓二年,鐘離裕在宮中遇刺而亡,一份陳述寧國公府意圖謀反的罪狀呈到了禦前,震驚朝野。
新帝下旨查抄寧國公府,果然查出了鐘離裕藏在暗室的龍袍。
鐘離慕楚與太後聯手,借新帝的名義,和越氏、聶氏等高門望族的推波助瀾,成功扳倒鐘離氏。
鐘離全族,除了鐘離慕楚和太後,男子一律斬首,女子一律沒入奴籍。
速度之快,就連宮中的太後都未能反應過來……
“說好了只對鐘離裕下手,你為何屠了鐘離氏滿門?!”
太後連夜召見鐘離慕楚,難以置信地質問他。
鐘離慕楚神色淡淡地坐在一旁飲茶。他如今大權在握,也懶得再在太後面前繼續僞裝,“娘娘不是向來憎厭鐘離氏,今日難不成是要替他們讨個公道?”
太後看着眼前的鐘離慕楚,只覺得他十分陌生,甚至有些可怖,雖心中還燃着怒火,但口吻卻不自覺放緩,“鐘離裕罪有應得,可鐘離氏畢竟還有無辜稚童……”
“無辜?出生在鐘離氏,便是他們的罪。”
“七郎,你我也姓鐘離……”
“我雖姓鐘離,鐘離氏卻以我為恥。”
鐘離慕楚放下茶盅,撫着衣袖上的睚眦紋路,“從小到大,他們一直罵我是雜種,說我生來便是錯、是孽、是髒污……長姐可知道這是為什麽?”
太後僵住。
“旁人的過錯,緣何要我承擔?”
鐘離慕楚緩緩起身,一步一步朝太後走了過去,眸底暗潮洶湧,“辱我者,皆已命喪黃泉,可生我者,才是罪魁禍首……我同樣不會放過……”
“對了,有件事,七郎瞞了長姐很久。”
“鐘離歇,是死在我的刀下。”
鐘離慕楚再踏出永寧宮的時候,身後傳來了一衆宮婢驚慌失措的喚聲。
“娘娘!娘娘你怎麽了?!”
“來,來人!叫太醫!快叫太醫!”
随着鐘離太後崩逝,寧國公府的牌匾也被禁衛取下燒毀,換成了新帝賜下的“鐘離府”。
府內空空蕩蕩,再無從前門庭若市的盛況。四處挂着白紙燈籠,停着數不清的棺木。靈堂內,烏壓壓的靈牌猶如小山堆一般,壓得人喘不過氣。
鐘離慕楚跪在靈前,起初還在享受将一切摧毀的快意和興奮,可不過片刻,竟頭一次變得悵惘茫然起來。
十歲以前,他總是想讨好寧國公府的所有人。十歲以後,他只想讓所有姓鐘離的人都去死。
那麽現在呢?
就好像突然失去了目标和方向、在原地打轉的漁船,永遠望見的都是循環往複的景象,一切都變得無趣乏味……
鐘離慕楚興致寥寥地閉上眼,心裏空落落的,一時間竟覺得,好像沒有什麽睜開眼的理由。
“鐘離慕楚!”
一道清亮卻充滿惱恨的聲音自身後傳來,頃刻間将鐘離慕楚從深淵中拉了出來。
他驀地睜開眼,黑沉沉的眸子裏猝然閃過一絲光亮,眉宇間的陰翳亦雲消霧散。
……差點忘了世間還有這麽個人。
他的阿峤,他一手調/教出的籠中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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