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隔岸(二)
鐘離仁今日十分高興, 與狐朋狗友聚在一起喝了不少酒。今年五月,他便要及冠。父親已經答應了他,待到他及冠, 便将鐘離氏的暗線着手交給他。
不是嫡出又如何,誰讓秦氏生不出兒子, 誰讓鐘離歇那個孽種令鐘離氏蒙羞呢?鐘離延再有出息也是二房的人,又一心從軍, 父親根本不會将整個鐘離氏交到他手上。
所以他鐘離仁, 才最有可能成為鐘離氏的下一任掌權人。
鐘離仁醉醺醺地往回走,走到半途卻被鐘離慕楚身邊那個老奴攔了下來。
老奴低着頭,聲音顫抖,“七郎說賞梅那日惹得五哥不快,是他不好。所以今日特地準備了個驚喜, 要向五哥賠罪……”
若放在平日, 鐘離仁定會嗤之以鼻,拂袖離開, 可恰好是今日,他志得意滿, 巴不得到處炫耀一番, 于是擡了擡下巴,輕蔑地哼了一聲。
“帶路。”
恰是天狗食月的一晚, 血月臨空,月影殘紅。
“砰——”
鐘離歇一腳踹開鐘離慕楚的房門, 尚未看見屋內的景象,一股濃郁的血腥味便已撲面而來。他倏然白了臉, 視線飛快地在屋內逡巡了一圈, 終于在角落裏定住。
暗紅月輝下, 鐘離仁躺倒在角落裏,死死瞪着眼,一張嘴,便有血不斷湧出來,脖頸上赫然劃開了一道鮮血淋漓的傷口——
鐘離歇眼裏掠過一絲震愕。
下一刻,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鐘離歇驀地轉頭,只見鐘離慕楚站在他身後,手裏拿着一柄沾血的匕首。少年的面頰上濺了斑斑點點的血跡,神色卻十分茫然無措。
鐘離歇半晌才回過神,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前,半蹲下身,嗓音嘶啞,“七郎……把刀給我……”
鐘離慕楚眼睫微顫,擡眸看向鐘離歇。
鐘離歇緩緩握住了鐘離慕楚的手腕,喃喃出聲,不知是在安撫他,還是在安撫自己,“今日殺了鐘離仁的人是我,與你無關……”
鐘離慕楚眼裏不自覺起了一絲波瀾,可就在鐘離歇要從他手中奪下那柄匕首時,他的眸光又霎時凝結,手腕一轉,便将匕首狠狠刺入了鐘離歇的心口。
鐘離歇微微瞪大了眼,表情一時詫異一時不解一時痛苦,最後卻被釋然盡數抹去。
他似乎意識到什麽,顫抖着伸出手,勉強提起最後一絲氣力,用衣袖将鐘離慕楚臉上的血跡擦拭幹淨,“其實我……我并非……”
鐘離慕楚卻沒能等他将話說完,而是攥着手裏的匕首,又往前送了幾寸,一字一句道,“大哥,走好。”
鐘離歇朝後倒了下去,有些惋惜地看了鐘離慕楚最後一眼。
若再有一次機會,他絕不會在弈棋館靠近那個名為黎潇的女娘,更不會縱容自己的母親,混淆鐘離氏的血脈,将他送入寧國公府。
兇惡嗜殺的睚眦,本應當離得越遠越好,他卻偏偏被披上了一層睚眦的皮毛,堕入地獄……
鐘離慕楚定定地望着地上的兩具屍體,矮小的身影被月輝拉得高大細長,幾乎覆滿了整間屋子。
半晌,他收回視線,轉身走出房間,撩開衣擺在臺階上坐下,靜靜地等待着。
直到血月消失,陰翳褪去,圓月再次變得皎潔而清亮,鐘離慕楚才等到了姍姍來遲的寧國公鐘離裕。
“阿父,好久不見。”
少年身姿端正地坐在臺階上,笑着與鐘離裕打招呼。那身白衣上的血跡已經被一層薄雪覆蓋,仿佛就連他弑兄弑父的罪行也一同抹去了。
鐘離裕臉色鐵青,一言不發地越過他,走到了房門口,步伐便定住了,遲遲沒有再往裏邁出一步。
鐘離慕楚仍坐在臺階上,背對着鐘離裕,眉眼溫和如水,聲音輕快飄忽,“從今日起,阿父便只有我一個兒郎。”
鐘離裕驀地回頭,目光直直地落在鐘離慕楚身上,眼底的情緒十分複雜,卻唯獨沒有怒意。
他啓唇,嗓音威嚴凜冽,“你可知,你殺了什麽人?”
鐘離慕楚垂眸,緩緩起身,抖落了一身的薄雪,露出衣裳上的斑斑血跡。他仰頭,對上鐘離裕如炬的目光,面上仍是一派平靜。
“我殺的,是阿父想殺卻不能殺的人。”
虎毒不食子,可子毒卻會弑父。
不知過了多久,鐘離裕才負着手從鐘離慕楚的院子離開,一死士神不知鬼不覺地落在他身側,“郎主。”
“将七郎屋內的兩具屍體處理幹淨。”
“是。”
與此同時,鐘離慕楚推開書房房門,被他支開的老奴對今夜發生的事一無所知,正要将一幅畫卷起,裝進匣盒。
老奴轉身,一眼看見鐘離慕楚衣衫上的血,頓時吓得臉色慘白,“七郎……這,這是……”
鐘離慕楚走過去,接過畫軸,神色淡淡地,“鐘離歇與鐘離仁自相殘殺,濺了我一身血。”
老奴更加瞠目結舌,卻不敢再多問。
鐘離慕楚展開畫軸,盯着畫紙上的白雪紅梅看了一會兒,才擡手,用力地将畫紙撕裂。
“七郎!七郎你這是做什麽?!這可是你在冰天雪地裏畫了兩天才畫出來的,若撕了它,明日皇後娘娘的生辰,你要拿什麽做賀禮?”
鐘離慕楚将撕裂的白雪紅梅圖抛進了不遠處的火盆中,瞬間濺起一簇火星。
“放心,我已為娘娘備了另一份大禮。”
翌日,鐘離歇與鐘離仁雙雙被行刺,一同殒命的噩耗傳遍了整個寧國公府,也傳進了皇宮。鐘離皇後在生辰宴上,失手砸碎了武帝贈予她的玉如意。
***
寧國公府一夜之間折損了兩位公子,鐘離皇後也悲傷過度,一病不起。
幾日後,寧國公夫人帶着鐘離慕楚進宮探望。
鐘離皇後隔着帷幕,嗓音虛弱而冰冷,“本宮只想與幺弟聊些體己話……”
秦氏皺眉,“娘娘……”
鐘離皇後卻壓根不願聽她多說一個字,“來人,将寧國公夫人請出去。”
永寧宮寝殿,所有宮人都被清退,唯獨留下了鐘離慕楚。
待他走到床榻邊,鐘離皇後才掀開帷幕,露出了身上穿着的白麻孝衣,也露出了哭紅的一雙眼。
鐘離皇後死死地盯着鐘離慕楚,咬牙切齒地,“庶兄對你不薄,你告訴我,他究竟是如何死的?”
鐘離慕楚沉默半晌,也紅了眼眶,在鐘離皇後的榻邊跪下,“大哥是為了替我出頭,才失手殺了五哥。可他也被五哥反刺了一刀,那一刀刺中要害……”
鐘離皇後眼裏的恨意霎時消散,變得空茫茫一片。
鐘離慕楚低垂着眼,眼神漠然,可一開口,嗓音裏卻多了些哽咽,似是極為悲傷,“娘娘節哀。”
03
景佑十三年後,也就是在鐘離歇和鐘離仁一同殒命後,從前不太露面的寧國公府七公子終于開始出現在建邺世族的視線中。
越氏和聶氏本想看鐘離氏的笑話,卻不料鐘離慕楚一出,建邺其他世族的後輩竟無一人能争其鋒芒……直到後來,寒門霍氏出了個一箭射穿鐘離氏臉面的霍奚舟。
一如鐘離慕楚所願,鐘離裕終于開始将他當做鐘離氏未來的掌權人培養。
短短三年,鐘離慕楚的成長之快令鐘離裕感到心驚,他有時都會看不透此子的心思,甚至有種養虎為患的錯覺。
然而鐘離慕楚畢竟年幼,尚且還在他的掌控中。所以景佑十六年,鐘離裕還是将原本要交給鐘離仁的暗線,一一交給了鐘離慕楚。
拿到睚眦印鑒的那天,恰好也是鐘離慕楚進宮去向皇後問安的日子。
只是這一日,永寧宮裏多了個陌生的面孔。
一個穿着青色錦袍、紮着兩髻,身量不過到他腰際的孩童懸着短腿坐在圈椅上,有些局促地盯着手邊那盤糕點,輕聲細語地向宮婢道謝,“謝謝姐姐。”
“那位便是五皇子。”
為鐘離慕楚引路的姑姑介紹道,“前幾日,陛下讓娘娘擇一位皇子記在名下,娘娘觀察了幾日,覺着五皇子最好。”
鐘離慕楚步伐頓住,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圈椅上如坐針氈的姜峤。傳言這位五皇子,性格跳脫,行事毫無章法,今日一見,緣何是這幅畏畏縮縮的模樣?
“他就是年前戲耍貴妃,被陛下杖責的五皇子?”
姑姑應了一聲是。
鐘離慕楚若有所思。
今日他來之前,鐘離裕也特意交代,叫他看看記在永寧宮名下的這位皇子。若堪用也就罷了,若不堪用,那即便是鐘離皇後滿意,鐘離氏也需想出辦法,叫她換一個。
說話間,那位五皇子終于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有人來了,偏頭看向殿門口,正對上了鐘離慕楚的視線,微微一怔。
鐘離慕楚牽起唇角,溫和純善的笑容幾乎無懈可擊。
霎時間,對面那雙清亮的小鹿眼便瞪得更圓了,閃過些怔忪之色和朦胧的水光。
其實鐘離慕楚早已習慣被這樣的眼神包圍,可這雙眼仍是讓他察覺出了一絲新奇。
“見過五皇子。”
鐘離慕楚緩步走過去,笑着說道。
五皇子一下回過神,小臉漲得通紅,連忙扶着把手跳下了圈椅,結結巴巴地喚了一聲,“舅,舅舅。”
鐘離慕楚愣住,難得沒接上話。
姑姑在一旁笑道,“五皇子改口得倒是快。七郎是娘娘的胞弟,五皇子喚娘娘一聲母後,那自然也要喚七郎一聲舅舅。”
鐘離慕楚回神,望着五皇子那巴結讨好的忐忑模樣,只覺得好笑。
對着宮婢叫姐姐,對着初見的他叫舅舅,一個失了母親的皇子竟這般愛攀親戚。莫不是天真的覺得,有了這些親戚,便能承蒙照顧,在這吃人的建邺城活下去?
心中如此想着,面上卻不顯。
鐘離慕楚俯身,将五皇子又抱回了圈椅上,随後将碟子裏的糕點遞到了他手中,“想吃?”
五皇子連忙雙手接過糕點,像一個捧着堅果的倉鼠似的,逗得鐘離慕楚心情竟是有些愉悅。
可下一刻,從他嘴裏蹦出來的一句話,便令鐘離慕楚的好心情蕩然無存。
“舅舅生得與母後真像,一樣好看……”
五皇子不好意思地說道。
聞言,鐘離慕楚唇畔的笑意猝然凝結,眸底湧現出冰冷的殺意。
“五皇子如何?”
回到寧國公府,鐘離裕便将鐘離慕楚喚到了書房。
鐘離慕楚頓了頓,垂眼道,“娘娘選錯了人。”
“她是你長姐,你自是要替她糾錯。”
鐘離裕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鐘離慕楚颔首,從書房裏退了出來,吩咐今日才跟着他的死士牧合去東街食肆買一盒油酥餅。
第二日,鐘離慕楚便又進了一趟宮,将那摻了毒的油酥餅遞給了五皇子。
五皇子看着似是比昨日要開朗些,開心地接過油酥餅,剛要吃下,卻被一只奪食的鹦哥打擾。
貪吃的鹦哥死于非命,鐘離慕楚踢了一腳它的屍體,內心倒是覺得可惜。從前他每次來永寧宮,都喜歡聽這只鹦哥叫上幾句七郎七郎,往後竟是聽不到了。
再擡眼時,他看見五皇子那雙小鹿眼裏噙滿了驚懼和不安,心中卻沒有絲毫動搖。
“五皇子是不相信我嗎?”
鐘離慕楚甚至還殘忍地補了一句。
吃了油酥餅的人會死,但一個不信任鐘離氏的皇子,同樣會死。
看起來天真愚鈍的五皇子似乎也明白這一點,他忽地收起了眼裏那點淚光,決絕地咬下了一口油酥餅,緩慢地咀嚼、吞咽,才朝鐘離慕楚揚起笑臉——“謝謝舅舅……果然好吃。”
鐘離慕楚怔了一下,眼裏閃過一絲異色,笑容頓時變得耐人尋味起來。
五皇子腹痛難忍地倒在了地上,伸手牽住鐘離慕楚的衣擺,額上滿是冷汗,嗓音都在打顫,“我怕是午膳吃壞了東西……煩請舅舅為我叫個太醫來……好不好?”
鐘離慕楚微微傾身,仔細地盯着那雙痛苦卻亮得驚人的眼睛。
有意思……這樣才有意思……
砧板上任人宰割的愚蠢羔羊,又如何比得上垂死掙紮的聰明雀鳥?
當日回到寧國公府後,鐘離慕楚親自去書房找鐘離裕。
鐘離裕正在習字,頭也未擡,“處理好了?”
“沒有。”
鐘離裕筆鋒頓住,有些意外地擡眼。這還是第一次,鐘離慕楚未能辦好他交付的差事。
“五皇子是最佳人選,”鐘離慕楚笑了笑,“原是七郎看錯了人,父親莫怪。”
自此,永寧宮中少了一只會喚七郎的鹦哥,卻多了一個會喚舅舅的五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