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隔岸(一)
01
景佑三年春, 寧國公府的垂絲海棠正是開得最豔的時候,可府內卻沒有絲毫春意,靜悄悄得猶如空宅一般。
一聲嬰兒的啼哭打破了寧國公府的死寂。
守在主院外的仆婦們頓時松了口氣。寧國公夫人秦氏是高齡産子, 這一胎極為兇險,若是能母子平安, 那便是神佛保佑了。
主院外的長廊上,一個穿着白色長衫的男人隐在樹影下, 衣擺上赫然用銀線繡着睚眦。
他的目光越過層疊院牆, 遙望着主院的方向,神色着急不安。直到聽見嬰兒的啼哭聲,他摳在樹幹上的手才猝然一松,眉宇間閃過一絲歡欣、惘然和自責。
片刻後,他閉了閉眼, 轉身消失在了長廊盡頭。
暮色漸沉時, 寧國公府從宮中請來的醫師和穩婆才臉色慘白從主院走了出來,被下人引領着往府外走。
行到花園時, 醫師提着藥箱的手都在顫抖,穩婆也顫顫巍巍地擡手, 擦拭着額上的冷汗。
他們怎麽也沒想到, 今日奉寧國公之命來為夫人接生,可進了屋子才發現, 寧國公夫人秦氏竟好整以暇地坐在屏風外。
而屏風後,懷胎十月躺在床榻上的孕婦, 竟然是她的嫡女——尚未出閣的大姑娘鐘離潇!
一行人惴惴不安地從海棠花下走過,忽地有幾道寒光閃過。
下一瞬, 鮮血濺上了嬌豔盛放的垂絲海棠。
醫師和穩婆捂着頸間的傷口, 死不瞑目地倒在了石子路上。
寧國公鐘離裕老來得子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建邺, 鐘離裕為此子取名為慕楚。
在鐘離慕楚之前,鐘離裕與秦氏只有兩女一子,只是嫡出的四公子生來體弱多病,落地後沒多久就早夭而亡。
寧國公府其餘庶出的公子小姐,基本都出自鐘離裕的側室蔡氏。唯有庶長子鐘離歇,是鐘離裕的外室所出,弱冠之年才被認祖歸宗。
所以鐘離慕楚一出生,不僅是鐘離裕最小的兒子,更是他唯一的嫡子。
外人皆以為,鐘離裕對這個幺子定是百般寵愛,甚至連取名都與其他子女與衆不同。可唯有定國公府的人知曉,鐘離裕對這位七公子十分冷淡,就連剛出生那日,都未曾來主院看過一眼,滿月禮上更是沒有露面。
倒是鐘離潇,對這位幺弟十分看重。滿月禮那天,她還特意将自己小時候帶過的長命鎖給了鐘離慕楚。
景佑三年春,除了鐘離慕楚出生,寧國公府還發生了一件大事。
武帝的元後,也就是鐘離裕的胞妹,于宮中病逝。而沒過多久,鐘離裕就又将自己的嫡長女鐘離潇送進了宮中。
鐘離潇先是被封為婕妤,很快便升為昭容,第二年成了淑妃,第三年懷了身孕,意外流産,武帝為了彌補,封她為後。
姑母二人,一個是元後,一個是繼後。
鐘離氏在武帝當朝的地位,再無第二個世家能出其右。
02
景佑十三年冬,寧國公府。
寒風凜冽,白雪茫茫,唯有一老一少站在亭子裏。亭子裏支着一方書案,書案上鋪陳着筆墨紙硯。凍得瑟瑟發抖的老奴一邊哈氣暖手,一邊研磨着硯臺裏快要凝結的墨汁。
“七郎……此處風大,又冷得很,我們還是早些回屋,明日再畫吧?”
眉目清俊、衣着單薄的少年站在書案前,握着毛筆的手上生滿了紅腫的凍瘡,可落在宣紙上的筆法卻老練而穩當,沒有絲毫抖顫。
“不可。”
少年鼻尖凍得微微發紅,口吻十分平淡,“過兩日便是長姐的生辰,今日若再畫不完,便來不及送進宮中。”
“皇後娘娘一向最親近七郎,便是晚一日收到七郎的生辰賀禮,想必也不會怪罪……”
“正是因為長姐待我好,這點風雪便不算什麽。”
主仆争執間,亭外忽然傳來幾人踏雪尋梅的說笑聲。
少年擡眸望去,便看見三個熟悉的身影朝亭子走來。為首那個披着名貴大氅的少年,是他的堂兄鐘離延,身後兩個則是他的庶兄鐘離仁和庶姐鐘離黛。
三人也看見了亭子裏的少年,笑容忽地消失不見,“鐘離慕楚?”
鐘離慕楚身邊的老奴臉色頓時變了,擔心地看了他一眼。
鐘離慕楚卻只是不緊不慢地擱下筆,一一喚道,“堂哥,二姐,五哥。”
鐘離黛秀眉緊蹙,“怎麽賞個梅還能碰見他?真晦氣!”
“七弟,我們要在此處賞梅,你快走吧。”
鐘離延揮揮手,便要趕鐘離慕楚離開。
這樣的場景,鐘離慕楚自記事起便經歷過無數次。
兄弟姐妹們一看見他便是滿臉嫌惡,避之不及,就好像他是泥污裏翻滾的一條蛆蟲。
鐘離黛、鐘離仁是如此,就連與他一母同胞的三姐鐘離菲亦是如此。
他曾親眼看見,有一次他鼓起勇氣,去牽鐘離菲的手,卻被她反應極大地揮開,最終只碰到了她的衣袖。鐘離菲表面不動聲色,背地裏卻吩咐侍婢将那件衣裳燒了。
年幼的鐘離慕楚不知緣由,只是憑直覺認為,是不是自己身上哪裏不幹淨,才惹得衆人露出那樣的眼神。
于是他只穿白色衣裳,凡是出門前必淨手、焚香、熏衣,就連頭發絲也整理得一絲不茍。
可即便如此,情況也并未好轉。
若放在平時,鐘離慕楚通常是默默忍讓,退避三舍,将這觀雪亭讓給鐘離仁等人。可今日這幅白雪紅梅圖對他很重要,他突然便有些不服,伸手攔下了想要收拾筆墨的老奴。
“堂哥,今日是我先到的。”
鐘離黛和鐘離仁像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相視一眼,面露嘲諷。
“在鐘離府,何時會論先來後到?”
鐘離仁走上前,直接拿起桌上的硯臺,随手一抛,砸在了鐘離慕楚的腳邊。
硯臺四分五裂,墨汁飛濺,在鐘離慕楚潔白的衣擺和臉上都沾了斑斑點點的墨跡。
老奴吓了一跳,剛要沖過來拉鐘離慕楚離開,卻被鐘離仁一腳踹開。
鐘離仁微微俯身,鐘離慕楚眸光微縮,下意識想要退開,卻被他狠狠抓住了衣襟,掙脫不得。
鐘離仁将手指摁上鐘離慕楚的臉,一點一點将那些墨跡抹開,似笑非笑地,“來,五哥幫你擦幹淨。”
轉眼間,鐘離慕楚的半邊臉已經被暈開的墨跡覆蓋。
鐘離黛拍着手,刻薄地笑道,“真髒啊——”
在一旁環着手看戲的鐘離延也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他本來就是個髒東西,從頭到腳都髒。”
鐘離仁似是忽然想起什麽,一臉嫌棄憎惡地将鐘離慕楚狠狠推到了地上。
“七郎……”
方才被鐘離仁踹了一腳的老奴掙紮着撲了過來,攙扶鐘離慕楚,“七郎你沒事吧?”
鐘離慕楚半邊臉抹滿了墨跡,另外半邊臉臉色煞白,狼狽不堪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鐘離仁居高臨下地望着他,冷笑着從鐘離黛手中接過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真是髒了我的手,一個雜種……”
“阿仁!”
“堂弟!”
鐘離黛和鐘離延不約而同變了臉色,齊聲打斷了鐘離仁。
鐘離延臉色沉沉,拉住了鐘離仁,“慎言。這話要是被大伯父聽到了,你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鐘離黛也埋怨道,“你如何欺辱他都沒事,可千萬不能再提這件事!否則父親饒不了你!”
許是心虛,三人沒再與鐘離慕楚争奪涼亭,而是匆匆離開。
“七郎……我們回去吧,把臉洗淨……”
老奴又勸道。
鐘離慕楚攥了攥手,眉宇間染上幾分薄怒和費解,但最終還是隐忍下來。
他甩開了老奴的手,從地上拾起碎裂的硯臺,又回到了書案前,繼續作畫。
可落在宣紙上的筆力卻比之前深刻了好幾分。
總算畫完了給鐘離潇賀壽的白雪紅梅圖,鐘離慕楚才頂着半邊臉的墨跡回了自己的院子。
誰料秦氏已經在冷冰冰的屋子裏等了他大半個時辰,見了他滿臉髒污,竟沒露出絲毫關切的神色,仍是低頭喝茶,神色頗為麻木。
這便是他的母親。
雖不像其他人一般嫌惡他,但對他的态度卻冷漠至極。
鐘離慕楚至今記得,去年秦氏過壽,他精心為秦氏準備了壽禮,想要在壽宴上獻給她,可她卻派了身邊的仆婦将他攔在了宴廳之外,說是國公爺今日難得高興,不能被他掃了興致。
當夜,鐘離慕楚只能站在宴廳外,聽着裏面觥籌交錯,其樂融融。
秦氏終于放下茶盞,“誰幹的?”
“鐘離黛和鐘離仁。”
秦氏意味不明地盯着他,“七郎,你雖是嫡子,可在你父親眼裏,卻連鐘離仁的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鐘離氏弱肉強食,你若不能成為對寧國公府有用的人,便永遠只能被他們那些庶出的欺壓□□。我也幫不了你。”
“……孩兒知道了。”
鐘離慕楚目送秦氏離開,眸色卻變得晦暗。
其實他什麽都不知道,也不理解。
明明他凡事都已經做到最好,為什麽父親還是不願見他,甚至是憎厭他?為什麽母親對他不聞不問,眼睜睜看着他受到欺辱,也無動于衷?為?什麽他鐘離慕楚貴為嫡子,卻要被庶兄一口一個雜種、髒東西的辱罵?!
這些困惑和憤懑如同惡鬼一般,糾纏着他,令他忽然生出了一個念頭——追上母親,将一切問清楚。
下一刻,鐘離慕楚也當真這麽做了。
他循着秦氏離開的方向,追出了院子,追上了游廊,卻與秦氏隔着廊上的花窗擦肩而過。
十歲的他身量矮小,頭頂尚未沒過窗格,秦氏也因此未能發現他,便自顧自與身側的仆婦說起了私密話。
“女君,奴婢打聽過了,今日五郎不僅将墨汁抹在七郎臉上,還罵他是……是髒東西,是雜種。”
秦氏的步伐驀地頓住,皺了皺眉。
“女君,五郎今日做得着實過火了,需不需要奴婢去敲打敲打蔡氏?”
“若敲打蔡氏,勢必會将這件事鬧大,甚至鬧到國公爺面前。你也知道,國公爺如今最聽不得這種話,我何必為了替七郎出頭惹得他不快。”
仆婦為難地開口,“可七郎畢竟是皇後娘娘親生的……”
輕飄飄的一句話穿過花窗,卻猶如晴天霹靂一般,狠狠擊中了鐘離慕楚。
鐘離慕楚難以置信地轉頭,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麽。然而下一刻,秦氏便輕描淡寫地承認了這句驚世駭俗的話。
“那又如何?”
秦氏垂眼,“他身上雖有潇兒的血脈,但還有一半血脈出自鐘離歇那個孽種……也是個小孽種。當初若不是潇兒以死相逼,若不是她對國公爺還有利用價值,這個小孽種跟鐘離歇早就沒命了……”
秦氏主仆緩緩走遠,聲音也越來越低,逐漸被風雪聲掩蓋。
那日鐘離慕楚回屋後便生了一場大病,渾渾噩噩地燒了一日一夜,寧國公夫婦卻只是丢了一個大夫過來,未曾關切過一句,像是巴不得他就此死在病中。
自小伺候鐘離慕楚的老奴在床榻邊守了一整夜,時不時聽得鐘離慕楚發出幾聲夢呓。老奴擦着眼淚湊過去,仔細分辨,似乎是幾聲“髒”字。
天色熹微時,屋門被人一把推開,一人風塵仆仆地走了進來,疾步沖到了床榻邊,嗓音微啞,“七郎病了?”
老奴睡眼惺忪地睜開眼,看見來人,頓時松了一大口氣,“大郎,你總算回來了……這個府裏也只有你和皇後娘娘會關心七郎了……”
鐘離歇的面上掠過一絲苦澀,攥緊了鐘離慕楚冰冷的小手。
直到第二日傍晚,鐘離慕楚才退了燒熱,緩緩醒來。一睜開眼,他便看見鐘離歇那張蒼白憔悴的面龐,眸底最後一絲光亮也被陰翳吞噬殆盡。
從前他便知道,自己與這位庶長兄的眉眼幾乎如出一轍,可他只以為是他們二人都生得像鐘離裕的緣故……
難怪,難怪整個寧國公府,唯有鐘離歇和鐘離潇願意過問他一兩句,難怪就連那兩個庶子庶女都敢唾罵他是髒東西,是個雜種……
難怪,難怪……
察覺出了鐘離慕楚的異樣,鐘離歇擔心地伸手貼向他的額頭,“七郎?感覺如何?”
在鐘離歇手掌貼上來的一瞬間,鐘離慕楚只感覺到頭皮發麻,渾身的血液近乎凝結,一股從未有過的惡心感忽地湧了上來,令他身體一顫,猛地撲到了床榻邊,瘋狂地幹嘔起來。
“七郎!”
鐘離歇大驚,慌忙扶住鐘離慕楚的肩。
鐘離慕楚向前傾着身,眼睫低垂,遮掩了眼底泛起的猩紅。他緩緩側眸,目光落在鐘離歇的臉上,唇角一牽,露出與往常別無二致的溫和笑容,“我沒事,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