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吾皇
“咳咳咳——”
楚邕尴尬地嗆了幾聲, 一張臉頓時漲成了豬肝色,連連擺手,“好端端的, 侯爺怎麽提起這一茬?不過是夫人賭氣,這對末将來說, 簡直就是家常便飯……但我家夫人嘴硬心軟,嘴上說得比誰都絕情, 只要末将肯低頭, 向她求饒示好,她便很快就能将這一頁翻過去。”
說到這兒,楚邕似乎明白了霍奚舟的用意,意有所指地,“想要哄回夫人, 其實就兩點, 一個是對她好,一個是不要臉。只要一直不要臉地對她好, 大多數情況都是能哄回來的……”
霍奚舟眸光微動,将信将疑, “當真?”
楚邕并不篤定, 還是擔心自己出的主意會惹火上身,于是轉了轉眼, 老奸巨猾地補充了一句,“侯爺, 難道那位不原諒你,你就能忍住不對她好了嗎?”
霍奚舟竟被問住了, 他沉默着靠了回去, 若有所思地垂眼。
***
正是午後日光最盛的時刻, 姜峤走在樹蔭下想着心事。
從霍青蘿那裏,她已經打聽到了大婚那日在鐘離府上發生的所有事。越旸的不堪一擊某種程度上令她的計劃有所偏移,不過某種程度上,鐘離慕楚卻也用最殘忍血腥的方式,幫她重創了建邺世族,掃清了障礙……
那麽接下來呢?
她一直都知道,火燒歸雲塢的罪魁禍首,一個是越旸,一個是鐘離慕楚。越旸如今已經死了,那麽鐘離慕楚呢?她到底要如何對付鐘離慕楚,她還能怎麽向鐘離慕楚尋仇?
姜峤正焦躁不安地想着,頭頂忽然被什麽輕飄飄的東西掃了一下,将她盤好的發髻勾出了幾根發絲。
她詫異地擡眸,正對上一雙并不陌生的眼睛。仔細一看,那眼睛跟自己竟還有些許相似。
趴在樹上的正是姜昭,他手裏拿着跟樹枝,方才便是用這枝條與姜峤打招呼。
“……你在樹上做什麽?”
姜峤額角隐隐抽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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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昭收起枝條,好奇地打量他,“試試身手。”
姜峤忍不住盯着他看了幾眼。她這個堂弟的恢複力倒是強得很,明明逃出建邺那天,都被吓得臉色慘白、渾身打顫。這才過了幾日,竟又像沒事人一樣,仿佛根本沒讓那些地獄般的場面往心裏去,也不曾留下什麽陰影。
“你究竟是什麽人?聽說霍奚舟、鐘離慕楚,還有那個段秦太子都喜歡你,可朕看你,雖有些姿色,但也并非生得那般傾國傾城,你到底對他們使了什麽手段?”
姜昭大大咧咧地問道。
姜峤本就心煩意亂,被他這麽一譏諷,更是不悅,臉色沉了下來。
姜昭被她斜了一眼,莫名打了個寒顫,但還是忍不住端出皇帝的架子,“看在你曾救過朕的份上,朕奉勸你一句,珍惜眼前人……依朕看,霍奚舟才是最好的……”
姜峤面無表情地擡腳,狠狠踹了一下樹幹。
頭頂的樹枝驟然一晃,姜昭身子一栽,尖叫着掉了下來。
姜峤擡手,揪住姜昭的衣領,令他面朝着石子路,整個人懸停了在半空中。
……好熟悉的手段!
姜昭的尖叫聲戛然而止,忽然想起上一個對他做出這種行徑的還是霍奚舟。可霍奚舟是攝政大臣,又是手握重兵的大将軍,他才只能忍着,這個女娘她憑什麽?!!
“大膽!朕是南靖的皇帝,你竟敢以下犯上?!你,你你大逆不道!”
姜昭撲棱着四肢,惱火地叫嚣着。
姜峤見不得他這幅又狂又慫的模樣,忍不住出聲道,“皇帝怎麽了?又不止你一個人做過皇帝。”
姜昭動作僵住,“什,什麽意思?”
總之如今她這身份也不是什麽秘密,姜峤破罐子破摔道,“我也姓姜,是南靖第十三代皇帝。”
“十,十三……”
姜昭腦子轉不過來,“那我是……”
“你是十四。”
姜峤好心提醒。
姜昭心裏一咯噔,“我是十四,你是十三。在我之前的上一代皇帝……姜,姜峤?!!”
他難以置信地扭過頭,看向姜峤,臉色唰地變了,“你,你是弑父弑兄、禽獸不如的姜峤!!”
姜峤的惡名在外,三歲小兒都知道,更何況是姜昭。
雖不知姜峤怎麽忽然變成了一個女娘,但此刻姜昭也顧不得了,更凄厲地尖叫起來,“來人啊!救,救命!”
恰在此時,一個人影從不遠處的路口走了出來。
姜昭登時像看到了救星一般,“霍奚舟!霍奚舟快護駕!”
姜峤頓了頓,擡眸,果然對上了霍奚舟的視線。
霍奚舟的目光被她手上提着的姜昭吸引了過去,臉色一沉,大步走過來。
姜昭再次狐假虎威起來,“姜峤!還不速速将朕放下來……”
霍奚舟走到了姜峤面前,眸光幽深,啓唇道,“他這麽重,提着不累麽?”
說着,他伸出手,從姜峤手中接過了姜昭,穩穩地提着姜昭的後衣領,“我幫你。”
姜昭:“……”
姜峤:“……”
霍奚舟一番話,令南靖的第十三代皇帝和第十四代皇帝通通傻眼了。
姜昭率先反應過來,不依不饒地叫嚷着,“霍奚舟!你,你也瘋了嗎?我是皇帝,她是廢帝,你不幫着我,竟然幫她?!”
霍奚舟垂眸,掃了一眼姜昭,“剛剛得到消息,鐘離慕楚已經拿着玉玺,廢黜了你,自立為帝。”
姜昭又傻了,“那,那……”
“所以你現在也是廢帝。”
姜峤似笑非笑地接過話茬。
霍奚舟将姜昭放了下來,姜昭瞪了瞪姜峤,又瞪了瞪霍奚舟,氣得跺了兩下腳,鬼哭狼嚎地跑開了。
……沒出息。
姜峤終是被他那副模樣逗樂了,忍不住唇角一揚,笑了出來。
直到姜昭的身影消失在小道盡頭,姜峤才收回視線,一轉眼,就看見霍奚舟正目不轉睛地盯着她。她心口一緊,驀地收斂了臉上的笑容,轉身要離開。
霍奚舟連忙拉住了她,“有正事同你說。”
姜峤頓住了步子,“最好是正事。”
“之前在建邺,你想要利用鐘離慕楚扳倒越旸。如今越旸已死,鐘離慕楚自立為帝,你打算如何?”
霍奚舟問道。
這也正是姜峤方才所想的。
她抿唇,“我不知道。”
“你知道,”霍奚舟望着她,一字一句道,“現在你應該利用我,去扳倒鐘離慕楚。”
姜峤驀地擡眼,對上霍奚舟的視線。
霍奚舟那雙黑沉沉的眼眸難得露出些溫柔缱绻,他低下頭,牽起姜峤的手,手掌下的力道克制而隐忍,嗓音沙啞。
“皎皎,我也可以做你手中的刀。”
姜峤只覺得心髒重重地顫了一下,一時間連自己原本要說的話都忘了,腦子裏的某根弦就如同崩斷了似的。
她怔怔地反應了半晌,才驀地找回心神,一下抽出了自己的手。
“武安侯又在說笑了……”
姜峤恢複了冷漠臉,連連後退,退到了她自認為安全的距離,“即便沒有我,你也不會任由鐘離慕楚那種人做南靖的一國之主。你自然是要反他的,何必說這些有的沒的,讓我當這個紅顏禍水的幌子?!”
她言辭鋒利,霍奚舟卻似是預料到了,并未露出半分惱怒之色,仍是深深地望着她,半晌才又出聲道,“你會知道的。”
語畢,他轉身離開。
這次輪到姜峤盯着他的背影發愣,不明所以地喃喃着,“什麽意思……”
***
翌日一早,天光乍亮時,霍青蘿就敲開了姜峤的門。
姜峤剛睡醒,還沒有來得及洗漱,惺忪着雙眼,“怎麽了?”
“阿兄說有要事要與大家商議,讓所有人都去議事廳。”
“……什麽事?”
姜峤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
霍青蘿卻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好……我知道了。”
姜峤若有所思地關上門,匆匆洗漱完換了身衣裳,便跟着霍青蘿去了議事廳。
議事廳內,除了霍老夫人和姜昭,其他有話語權的人基本都到場了。雲垂野也坐在廳內,只是臉色卻不大好看。
姜峤和霍青蘿走進去時,衆人的視線都聚了過來。
“我們來遲了……”
霍青蘿讪讪地說了一句,便拉着姜峤走到廳中最末尾的空位坐下。
楚邕看向霍奚舟,“侯爺,人都到齊了,末将就繼續說了。如今鐘離慕楚既已自立為帝,我們也得有個主心骨,也應擁立一位天子,起兵讨伐鐘離慕楚。不論是聲望,還是品性,您都是衆望所歸!”
說着,楚邕朝身後使了個眼色,幾個副将便拿着一件準備好的玄色龍袍走了上來,呈到了霍奚舟面前。
姜峤遠遠地看着,心中一時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她倒是沒想到,龍袍加身這一幕,有朝一日竟會在她眼前上演……
霍奚舟會是一個合格的君王嗎?
若放在從前,放在世族環伺的南靖,那定然不是。可若是世族式微了呢?霍奚舟這樣的君主,或許能帶着南靖重新崛起也不一定。
姜峤低垂着眼,自顧自地想着,霍奚舟他們之後說了什麽,她一句都沒聽進去。直到耳畔忽然萬籁俱寂,詭異地安靜下來,姜峤才回過神來,不解地擡眸。
霍奚舟不知何時站在了她的面前,手中還攥着那件象征着君主的龍袍。
姜峤尚在愣怔中,只見霍奚舟已經抖開了那件龍袍,幹淨利落地披在了她的身上。
姜峤一驚,驀地站了起來,難以置信地看向霍奚舟,“你幹什麽?”
霍奚舟阻止了她掙紮的動作,将衣袍的系帶系好,随後才轉向衆人,冷靜而篤定的嗓音擲地有聲。
“她是南靖第十三代皇帝姜峤,也是我霍奚舟從今往後誓死追随的君主。此次起兵,我便要以她的名義,誅滅叛臣!”
議事廳內倏然一靜,衆人無不面露震驚。
的确,在場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姜峤的真實身份,可他們卻沒想到,霍奚舟會如此坦然地宣而告知,還口口聲聲要以臣子的身份誓死追随……
姜峤更是如同五雷轟頂般,整個人僵在原地,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霍奚舟,你瘋了嗎?!”
霍奚舟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臣很清醒。”
“……”
事到如今,姜峤總算明白,昨日霍奚舟言之鑿鑿的“做她手中的刀”是何意了。
但是……怎麽可以?!
從始至終,她都沒想過要複位,對鐘離慕楚說的心願也只是騙他回建邺的謊言!
的确,在外經歷了這一遭,她已經意識到南靖的沉疴不在皇室,而在世族。所以她原本也只打算借助鐘離慕楚之手打壓世族,到時自然會有賢德的帝王出現……
姜峤這個人,這個身份早已聲名狼藉,已經無可挽救……打着廢帝姜峤的名號起義,與鐘離慕楚對抗,簡直就是個笑話!有哪個百姓會擁立一個他們曾經恨不得抽筋扒皮的禽獸?
“侯爺!”
楚邕的臉色也變得十分難看。他是勸霍奚舟要放低姿态,好好追妻,卻沒讓他拿天下大事做籌碼!瘋了,簡直瘋了……
“侯爺三思啊!”
楚邕壓下快要嘔血的沖動,強撐着勸說道,“以姜……以廢帝之名起事,怕是阻礙重重。侯爺若真不願将這江山改姓霍……”
他咬了咬牙,“哪怕是以幼帝姜昭之名起事,也更好些……”
此話立刻引起了在場其他人的附和。
霍奚舟眸色微冷,剛要說什麽,卻被身後清泠泠的女聲打斷,“廢帝姜峤,少禀兇毒,行穢禽獸……”
霍奚舟眉宇一沉,轉頭看向姜峤。
姜峤看着他,字句在唇齒間碾碎,“為奪皇位,弑父殺兄,此為罪一。罔顧人倫,欺辱親姊,此為罪二。暴戾恣睢,殘害忠良,絞殺宮妃,此為罪三。”
聽着那一句句無比熟悉的罪狀,霍奚舟呼吸微窒,眸底又翻湧着名為懊惱的情緒。
“霍奚舟,這是當初你親筆寫就的檄文,傳遍天下……如今你卻要擁立檄文中的禽獸回到皇位,不覺得荒謬嗎?”
半晌,霍奚舟才艱難出聲,“臣犯過的錯,臣會親自修正。這次起兵,臣便會為陛下正名。臣會告知天下人,那篇檄文上的一字一句,皆是謬誤!”
“……”
姜峤一瞬不瞬地望着霍奚舟,雙手緊攥成拳,指尖狠狠攥進了掌心,用疼痛克制着身體的顫抖。心髒仿佛又被密密麻麻的針尖刺入,一呼吸便伴随着錐心之痛。
兩人四目相對,一時間,空氣仿佛都靜止了,氛圍變得微妙而扭曲。
楚邕仍是無法接受,開口便想要打破這氛圍,“侯爺……”
一聲格格不入的冷笑忽然傳來,衆人循聲轉頭,看向雲垂野。
雲垂野站起了身,冷冷地掃視了一圈,“從前那些天誅地滅的暴虐之事,無一不是鐘離慕楚強加于姜峤。霍奚舟身為臣子,本就應當清君側,可他被小人蒙蔽,反倒對君主心生怨怼。如今知錯當改,擁立姜峤,亦是扶正黜邪。贖罪罷了,有何不可?”
“……此事乃我朝內政,與你段秦有何幹系?!”
楚邕更加頭疼。
“楚将軍是老糊塗了嗎?”
一直沒說話的霍青蘿冷不丁出聲,“他是段秦太子。也是南靖抗衡北燕的關鍵助力,若你們擁立的君主,他不認,那江州一帶的胡人,誰去制衡?”
與此同時,楚芳菲也忍不住開口,一張嘴卻是沖着自家老爹去的,“是啊阿父,此事侯爺自己都已經下定決心了,您還在這兒像跳梁小醜一樣蹦跶什麽?”
“楚芳菲!”
楚邕幾乎快要昏厥。
“夠了。”
霍奚舟終于出聲,制止了這場争論,“我意已決。”
廳內再次恢複一片死寂。
霍奚舟看着姜峤,膝蓋一彎,緩緩跪了下去,在衆目睽睽之下,向她行臣子之禮——
“吾皇萬歲。”
霍奚舟話音剛落,第一個附和的便是霍青蘿,随即是楚芳菲。
“吾皇萬歲。”
兩人脆生生地齊聲喚道。
眼見着已成定局,議事廳內的多數人都紛紛跪了下去,向姜峤行禮,唯有楚邕和雲垂野還站在原地。雲垂野如今是段秦太子,自然不必向南靖的國主行禮,而楚邕……
他臉色一會兒青一會兒白,最終還是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屈膝跪下。
姜峤怔怔地站在那裏,垂眸望着跪拜的衆人。有那麽一刻,建邺皇宮裏那十數年噩夢般的記憶又如潮水般湧進她的腦海,令她四肢冰涼。
可下一刻,霍奚舟便已經站起身,擋住了她忐忑而慌張的視線。
姜峤緩慢地擡眸,對上霍奚舟的目光,半晌才咬着牙擠出一句,“你……跟我出來。”
她踉跄着後退了兩步,轉身離開議事廳,霍奚舟眸光沉了沉,疾步跟出去,留下還跪着的衆人面面相觑。
走到僻靜無人的行廊上,姜峤停住步伐,低頭去解衣袍的系帶,可手忙腳亂地,竟反而擰成了死結。
“……”
她生出幾分懊惱,直接用力一扯,将那系帶扯斷,這才脫下龍袍,轉身丢向追上來的霍奚舟。
“你真的瘋了……”
姜峤又重複了一遍,只是這一次卻不如在議事廳那般疾言厲色,口吻裏沒了惱怒,只剩躁郁。
“是,我是要為外祖父他們報仇,也想讓這南靖變變天,可我從來不想做什麽皇帝,我也做不好皇帝!你知不知道,在建邺、在太初宮的那些年,是我此生最恐怖的噩夢……”
說着說着,姜峤的嗓音都在發顫。
霍奚舟神色一滞,将手裏的龍袍丢開,轉而将姜峤擁入懷中,溫聲道,“皎皎,不一樣了……只要邁過了這道坎,從今往後,你就不會再做噩夢……”
“……”
姜峤咬唇,顫抖的身子停頓了一下。
“這一次,你不是世家的傀儡,也不是別人的刀俎之肉,你只是姜峤,是你自己。你想做什麽,我便幫你做什麽,你不想做的事,也不會有人逼迫你……一切都随你的心意。”
霍奚舟低低地安撫着,“待到與鐘離慕楚的這一仗結束,即便你真的不願回到皇宮,不願做這個女帝,也沒關系。那時再找個你認為合适的人選,将帝位禪讓出去便是。”
姜峤愣了愣,擡眼看向霍奚舟。
“我并非執意要将你推回帝位……”
霍奚舟耐心地解釋道,“從頭到尾,我只想洗刷鐘離慕楚栽贓給你的那些污名,而用你的名義起兵,是最直接的方式。”
姜峤的情緒總算緩和了下來,她回過神,後知後覺地掙脫了霍奚舟,從他懷抱中退了出來,視線回避,“我是許雲皎,我根本不在乎姜峤在他們眼中是什麽樣的,是個暴虐無道的昏君也好,是個禽獸不如的渣滓也好,我不在乎……”
霍奚舟薄唇微啓,吐出三個字,打斷了姜峤,“我在乎。”
“……”
霍奚舟定定地望着她,“我要讓世人都知道,姜峤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我要你清清白白地留在史冊典籍上,不再以暴虐之名、廢黜之名……我要往後百年,無人再能污蔑你一個字。”
四目相對。
姜峤幾乎要被那雙眼眸裏的熱忱灼傷,面上也有所動容。
她并非聖人,也并非嘴上說的,能将許雲皎與姜峤徹底割裂開。這麽多年,她被潑了各種髒水,并非沒有委屈與怨氣,只是沒有與鐘離慕楚、與世家們抗衡的能力,為了不讓自己更痛苦,便只能佯裝不在乎,令自己變得越來越麻木。
所以此刻,當霍奚舟說會為她正名,讓一切真相留在史書上,她若說沒有觸動是假的。可是……
“阿峤。”
一聲略顯親昵的喚聲傳來。
“阿峤”這稱呼,從前只有鐘離慕楚一人喚過。所以即便身後這人的嗓音與鐘離慕楚截然不同,姜峤仍是微微一震,眼中閃過一絲清明,頃刻間從霍奚舟帶來的觸動中抽離出來。
姜峤終于移開視線,越過霍奚舟,朝他身後看去。
剛剛好的氛圍被打破,霍奚舟臉色微沉,也轉身看向來人。
雲垂野邁步朝他們走過來,神色自若地在姜峤身邊站定,垂眸看她,“與他說什麽,要說這麽久?”
“……”
姜峤張了張唇,卻沒能發出聲音。她仍記得昨日雲垂野拂袖離開時心灰意冷的模樣,怎麽今日又像失憶了一般,作出這幅親近姿态?
霍奚舟目如疾電,冷冷地掃向雲垂野。
雲垂野面無波瀾地對上他的視線,口吻淡淡道,“武安侯,有件事你或許還不知曉。阿峤已經答應本宮,待此間事了,便會随本宮回段秦。”
霍奚舟眸光微縮,驀地看向姜峤。
姜峤也因雲垂野的話驚了一跳,可下一刻,雲垂野便牽住了她的手,安撫地在她手背上摩挲了幾下,姜峤這才壓下心中的驚疑,勉強定了定神。
見姜峤并未出聲反駁,霍奚舟眼中的溫度越發冷了下來。
雲垂野又說道,“所以武安侯,你可以用阿峤的名義起兵,但等到這一仗結束,阿峤便不能再做這南靖皇帝,而要回段秦做本宮的太子妃。”
說着,他側眸看向姜峤,“對嗎?”
姜峤神色微僵,與雲垂野對視了一眼,才頂着霍奚舟的目光輕輕點了一下頭。
雲垂野唇角微揚,難得露出了一個笑容,随後便像個志得意滿的贏家似的,牽着姜峤從霍奚舟眼前離開。
霍奚舟擡眸,幽邃的目光追随着二人離開的背影,眉宇間的陰翳雖揮之不去,卻不似從前那般酸澀,而是變得平靜坦然。
事到如今,他已經無暇再計較姜峤的回應,也顧不上第三人的挑釁。唯有不計一切代價,毫無保留的付出,才能填補他心中的瘡孔,麻痹失去帶來的痛苦……
姜峤亦步亦趨地跟在雲垂野身側,幾乎是下意識的想要回頭再看一眼霍奚舟,手掌卻被不輕不重地捏了一下。
“別回頭。”
雲垂野用只有他們二人能聽見的聲音說了一句,語調已不複方才的柔情蜜意,而變得冷淡生硬。
姜峤反應過來,硬生生止住了自己的動作,頭也不回地繞過行廊。
走到霍奚舟再也瞧不見的地方,雲垂野才緩緩松開了姜峤的手。
姜峤看向他,“你……”
“我可以幫你。”
雲垂野言簡意赅地說道,“幫你斷了霍奚舟的念想。”
“……多謝。”
靜了片刻,姜峤才艱難地吐出兩個字。
雲垂野深深地看着她,眼中那潭死水翻湧着連他自己都分辨不清的情緒。他自嘲地扯了扯唇角,“說起來,我是不是比霍奚舟幸運?他雖然得到了你的心,卻也讓你不得不遠離,甚至永不相見。比起這種下場,我倒是寧願你不愛我,但會一直待在我能看見的地方……”
姜峤的眼睫垂了下來,遮掩了眸中思緒,雙唇緊抿,不知該說些什麽。
雲垂野也默不作聲,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低頭湊近。
姜峤微微一驚,向後退了些許,可雲垂野卻在她眼前一寸的位置停下來,幽邃而平靜的目光直直望進她的眼裏,冷冽的鼻息也淺淺地撲在了她的面上。
與此同時,他又一次攥住了姜峤的手,指腹卻沿着她的手掌朝上探去,探向她手腕上方,精準地貼在了她的動脈上,觸摸着她的脈搏。
姜峤終于明白了雲垂野的意圖,僵在原地沒有動作。
雲垂野那雙眼眸裏暗潮湧動,半晌,又沉寂了下去,變回了毫無波瀾的死水。
搭在姜峤手腕上的手指滑落,雲垂野松開了她,驀地往後撤開了身子,面上的自嘲更甚,“你對我……果真沒有半分男女之情……”
姜峤無言以對。
雲垂野苦澀地笑了笑,轉身離開。
***
像當初遍傳檄文讨伐姜峤一樣,霍奚舟為姜峤正名的文書也很快從晏城傳了出去。短短數日,便傳到了東都、江州,還有建邺。
一時間,百姓們無不震愕。
這麽多年來,姜峤殘忍暴戾、荒淫無道的形象已經深入人心,沒想到有朝一日,竟然會有人告訴他們,姜峤其實是個女子,是個被逼迫被栽贓的替罪羔羊,而名滿天下的鐘離慕楚才是那個奸佞小人、罪魁禍首……
這幾乎推翻了所有人心中的是非善惡,若換做任何一個人散播這番言論,怕是都會被人嗤之以鼻,怒叱他是為虎作伥的廢帝餘黨,可偏偏寫下這文書的人是霍奚舟!是戰功赫赫,從前與姜峤勢不兩立的武安侯霍奚舟!
霍奚舟此舉,等于将自己與姜峤捆綁在了一處,放在了杆秤的一端,而另一端是鐘離慕楚。
霍奚舟在硬生生利用自己的戰功、聲譽和名望去搏,搏百姓們究竟是敬慕他更多,還是憎惡姜峤更甚……
很快,民間的那些聲音便分成了幾個不同的派系。
有站在霍奚舟和姜峤這一邊,堅信鐘離慕楚才是禍國奸佞的;也有站在鐘離慕楚那一頭,怒斥姜峤倒打一耙,叱責霍奚舟助纣為虐的;自然,還有一部分人,既不支持霍奚舟,也瞧不上鐘離慕楚,認為這二人心志不堅,都被姜峤的美色所惑,如今這番內鬥,也不過是為了一己私欲,為了争搶一個姜峤,置家國百姓于不顧……
姜峤這幾日待在別院中,雖表面看不出什麽,可一顆心卻始終懸着,霍青蘿和楚芳菲每日來陪她,隐約也能察覺到她的幾分忐忑,便總是拉着她做些別的事轉移注意力。
恰好這二人像是八字不合一般,在姜峤身邊待不了多久,便能因為一兩件微乎其微的小事擡杠吵起來。這種時候,姜峤反而會将那些糟心事抛到腦後,開始嫌棄她們吵鬧,想方設法從中勸和。
除了姜峤,最吃不下飯、睡不着覺的便是楚邕。
據楚芳菲所說,楚邕這幾日,從早到晚地長籲短嘆,還動不動就仰頭望天,嘴裏不停地叨念自己對不住故去的霍老将軍,就連楚夫人都聽不下去了,收拾東西搬去了楚芳菲的屋子,恨不得離怨婦似的楚邕八丈遠。
倒是霍奚舟,所有人裏最心安神定的,似乎就是他了。不過他也沒閑着,忙于軍務的同時,還不忘日日到他“誓死效忠”的君主面前找存在感,全然不顧忌旁人會如何诟病。
只是他不懼流言,姜峤卻害怕做紅顏禍水,她屢次将霍奚舟拒之門外,甚至在屋子門口立了塊牌子——“霍奚舟勿入”。
別院內的消息傳得飛快,這邊霍奚舟剛一碰壁,那邊楚邕等人便聽說姜峤不願見霍奚舟,卻與雲垂野往來頻繁,登時又氣得臉紅脖子粗。
“侯爺都為她做到這個份上了,她竟沒有半分動容?!”
楚邕拍案而起,“段景明那小子如何能與侯爺相提并論?”
其他幾個副将也紛紛應和。
這日,楚邕等人在別院中恰好撞見了姜峤,幾人雖不情不願地行了臣子之禮,但臉上不爽的表情卻沒有絲毫掩飾,就連霍青蘿和楚芳菲看了,心中都有些不舒服。
姜峤卻只是淡淡地應了一聲。
楚芳菲有些不忿,尚未來得及說什麽,便被楚邕搶先,“楚芳菲!你給老子過來。”
“……幹什麽?”
楚芳菲登時面露警惕。
楚邕強忍着怒火,“你阿母找你。”
楚芳菲将信将疑,回頭看了姜峤一眼,姜峤颔首,與霍青蘿一同離開。
楚芳菲這才走向楚邕,“阿母找我什麽事?”
楚邕瞪着眼叱責道,“你是沒有自己的事做嗎,成天像個跟屁蟲一樣跟在別人身後!你是她的婢女嗎?!”
“……我樂意。”
楚芳菲翻了個白眼。
“你!”
楚邕只覺得自己是越來越看不懂楚芳菲的腦回路,“你不是一心癡慕侯爺嗎?那姜峤便是你的情敵,她不僅奪走了侯爺,還如此踐踏他的真心,這你都能忍?你現在應該與她勢同水火……對了,你從前不是說過嗎,侯爺如今被傷了心,正是你乘虛而入的好時候。阿父現在不阻止你了,阿父支持你,你長得也不賴,好好妝扮妝扮,應是也能入侯爺的眼……”
楚芳菲神色詭異地看了楚邕一眼,忽然抖了抖胳膊,“阿父你快住嘴吧,從你嘴裏聽到這些話……怪惡心人的。”
楚邕差點又嘔出一口血,“你究竟站哪邊?!就眼睜睜地看着那姜峤如此拿捏侯爺?”
“如何就叫拿捏了……”
楚芳菲不忿道,“分明就是侯爺上趕着倒貼,陛下的不樂意都寫在臉上了,你還要她如何?”
“她憑什麽不樂意啊?!”
“侯爺在江州是如何對她的,阿父你忘了?我可沒忘……我覺得陛下傷了心,不願回頭也很正常。”
楚芳菲言之鑿鑿,“憑什麽郎君一低頭,女娘就得像得了什麽好處恩典似的,不原諒就是托大拿喬?再說了,侯爺自己都沒覺得委屈,你們這些人又在替他叫什麽屈?”
“……”
楚芳菲斜了楚邕一眼,小聲丢下一句話,随即走開,“皇帝不急太監急。”
楚邕呆了半晌才反應過來自己聽到了什麽,登時大吼,“楚芳菲!!!”
楚邕的怒吼聲太有穿透力,就連走遠的姜峤和霍青蘿都聽見了。兩人步伐一頓,下意識轉頭朝園子裏看去。
姜峤抿唇,沉默了一會兒,才問霍青蘿,“你們是不是都覺得,我不識好歹?”
“怎麽會?”
霍青蘿搖頭,“有些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你和阿兄之間,旁人沒有資格插手過問……”
“那我呢?”
一個中氣十足的女聲忽地響起。
霍青蘿和姜峤皆是一震。
霍青蘿率先回頭,看清來人,驀地瞪大了眼,“阿,阿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