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逃婚
兩人一步一步走上前, 任誰看了都不由感慨一句,簡直是天造地設的般配。
姜昭也是這麽覺得,于是下意識轉頭, 看向坐得離他最近的霍奚舟,卻見他臉色冷峻森寒, 竟是比教訓自己的時候都要駭人。
姜昭自然也聽說了霍奚舟和鐘離慕楚争奪一女的小道流言,頓時将到嘴邊的誇贊咽了回去, 轉而問道, “聽說鐘離慕楚的這位新夫人,就是那日在獵場保護朕的女娘,是嗎?”
“新夫人”三個字更是令霍奚舟心生不悅,他垂下眼,沒有搭話。
姜昭同情地拍了拍霍奚舟的肩, 小聲抱怨道, “輸給鐘離慕楚,倒是也不冤……如今的女娘們, 就是喜歡他那一款,文文弱弱, 一拳就能打倒的樣子……”
他話音未落, 一支突如其來的暗器從宴廳角落裏“嗖”地射了出來。
霍奚舟眸色一厲,一手揪住姜昭的後頸衣領, 将他整個人提了起來,丢到自己身後, 随後一腳踢翻了面前的案幾,擋住了那射過來的暗器。
桌案轟隆一聲在地上摔了個四分五裂, 而那支釘入桌案的暗器則暴露在了衆目睽睽之下。
姜昭吓呆了, 從霍奚舟身後探出腦袋。
越旸則是拍案而起, 厲聲道,“鐘離慕楚借大婚之日行刺陛下,意圖謀反!來人,将他給我拿下!”
語畢,他将手中的酒盅猛地擲了出去。
酒盅在地上碎裂的那一刻,大隊全副武裝的禁軍蜂擁而入,兵分幾路,一小部分控制住了權貴賓客,大部分直接闖入宴廳,将站在廳中央正要拜堂的鐘離慕楚和姜峤團團圍住。
齊刷刷的刀刃出鞘聲響起,刀尖全都對準了鐘離慕楚。
在場的其他賓客,除了與越氏交好的世族尚且還算淡定,其他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慌了。
而鐘離慕楚只是眸光微動,面上卻并未露出什麽驚愕之色,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仍是氣定神閑地站在原地。
“什,什麽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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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昭忍不住壓低聲音問霍奚舟。
霍奚舟冷笑一聲,提着他退到了一旁,“與你無關,在這兒看着就好。”
姜昭心中原本還有些害怕,聽了霍奚舟的話,卻突然安心了不少,鎮定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龍袍。
越旸從桌案後繞了出來,目光死死盯着鐘離慕楚,那眼神充滿了怨毒陰狠,恨不得下一秒就将他碎屍萬段一般。
越旸走近,随手奪過一個禁軍的刀,将鋒利的刀刃橫在鐘離慕楚頸間,随後才啓唇,用只有附近寥寥幾人才能聽到的音量說道,“你鐘離氏有再多眼線,再多暗樁又如何?如今這城中的禁軍都為本王所控,今日便是你鐘離氏滅族之日!”
“我不會這麽輕易就殺了你……你辱殺晚聲的這筆賬,我會一點一點跟你讨回來!”
越旸幾乎将字句咬碎。
鐘離慕楚輕嗤了一聲,“蠢貨。”
越旸震怒,目眦欲裂,“你說什麽?!”
鐘離慕楚掀起眼,薄唇啓合,重複了一遍,“蠢,貨。”
他忽地舉起手,拍了兩下。
下一刻,宴廳外驟然響起幾聲如雷貫耳的爆炸聲。
越旸眸光驟縮,轉眼朝廳外看去。
外面煙塵四散,一片狼藉,禁軍和那些賓客都遭了殃,有的運氣不好,直接被炸成了幾塊,有的運氣好些,則只是受了些皮肉傷。
“你在府裏埋了火器?!”
越旸難以置信地。
“你既栽了我一個謀反的罪名,那我今日便當仁不讓,趁着今日,真的反了吧。”
鐘離慕楚收回視線,淡淡道,“你不會以為,鐘離氏撐至今日靠得便只是眼線和情報?你可知這些情報意味着什麽?”
他輕輕地拍了兩下手。
下一刻,早就在鐘離府內埋伏着的将士們從四面八方湧了出來,鐘離府的大門哐當一聲緊緊阖上。
看清那些将士的铠甲紋路,越旸更加震驚,“定州軍?!”
一直護着姜昭隐在角落中的霍奚舟,看見定州軍,也終于覺察出事态超乎他預想中的發展,眉宇不自覺緊蹙。
定州軍是距離建邺最近的一支駐軍,在靖武帝尚未采編流民組建晉陵軍時,定州軍才是抵抗胡人的主力,如今雖暫退前線,但實力仍然不容小觑。鐘離氏從前與定州軍是有些關系,但自從鐘離延被處死後,便再無瓜葛,沒想到鐘離慕楚竟能調動定州軍……
轉眼間,府內的形勢天翻地覆。越旸掌控的禁軍被穿戴着盔甲、手執刀槍的定州軍殺了個片甲不留。
“掌握了一個人的秘密,就等于掌握了一個人的命門。”
鐘離慕楚冷笑着,已然是最後贏家的姿态,“掌握了天下人的命門,才能坐到那萬人之上的位置。越旸,你覺得自己配嗎?”
越旸被激怒,猛地揚起手裏的刀,就要朝鐘離慕楚的要害紮去。
只聽得“嗖”地一聲。
一支印着定州軍暗紋的箭矢貫穿了越旸的胸膛。鮮血瞬間染紅了他的白衣,他手裏的刀也“當啷”一聲落地。
“堂,堂姐夫……”
姜昭早在火器炸響時便已經吓呆了,如今看見越旸中箭倒地,更是搞不清楚狀況,腿一軟,跌坐在了地上。
鐘離慕楚往前走了幾步,半蹲下身,看向越旸。越旸嘴裏不斷噴湧着鮮血,一雙血紅的雙眼死死瞪着他,含糊不清地嘶吼着,“鐘……離,慕楚!”
鐘離慕楚望着他笑,“日日悼念着姜晚聲,如今終于能下去陪她了,難道你不高興嗎?只是可惜,她見着你,怕是都要後悔自己當初投了井……”
“是你,是你……”
越旸又嗆咳出一口血。
“是她自找的。”
鐘離慕楚緩緩攥住越旸胸前的箭頭,壓低聲音道,“她糾纏了我那麽多年,我早就受不了她了。阿峤為了救她一命,才将她賜婚給你,卻不料這也沒能斷了她的心思。看鐘離氏幾乎被滅了滿門,她竟然還以為自己的機會來了,想要給我下蠱,讓我成為她的入幕之賓……汾陽郡王,這些你知道嗎?”
越旸的雙眼瞪得越發用力,眼神已經開始失焦,兩只手掙紮地撲棱起來。
“還有,”鐘離慕楚不疾不徐地說着,語調平緩,嗓音卻沒什麽溫度,“你可知她服了藥,與那些侍衛颠鸾倒鳳時,口口聲聲喚的是誰的名字?”
他頓了頓,眼中的憎惡幾乎快要溢出來,猛地一擡手,将越旸胸口的箭拔了出來,“當真令我惡心。”
越旸終是氣絕身亡,死不瞑目地躺在血泊中,身上的翩翩白衣被浸染成了血衣。
鐘離慕楚丢開箭矢,勾了勾唇,笑着吩咐道,“今日來參宴的賓客,通通格殺勿論。”
語畢,他忽地想起什麽,轉頭看向宴廳角落裏的霍奚舟與姜昭,後知後覺地補充了一句,“啊,包括你們,武安侯和陛下。”
鐘離慕楚臉上還沾着血跡,可表情卻又恢複了往常的溫潤柔和,甚至還隐隐透着些愉悅。他牽着紅綢,引着姜峤朝後退去,數十個定州軍齊刷刷地包抄了上來,将霍奚舟與姜昭團團圍住。
霍奚舟眸色冷然,掃視了一圈。
憑這些定州軍,自然還困不住他,只是他不僅要帶走姜昭,還要帶走……
霍奚舟的目光穿過了面前的定州軍,落在鐘離慕楚身側仍然披着蓋頭的姜峤身上。
霍奚舟拔出佩劍,丢給了身後的彥翎,“帶陛下離開。”
彥翎連忙接住佩劍,一把拉起了還跌坐在地上的姜昭,“侯爺,那你呢?”
霍奚舟抿唇,身形一動,直接赤手空拳迎上了那些定州軍,轉瞬間奪過一把刀,闖到了鐘離慕楚面前。
鐘離慕楚眸光微閃,直接拉過紅衣嫁娘擋在身前。
霍奚舟臉色一變,頓時撤了力道,直接換了只手拿刀,順勢将紅衣嫁娘拉了過來。
可下一瞬,那新婦便猝不及防從袖中亮出了一把匕首,狠狠朝霍奚舟紮了過來——
霍奚舟眼神驟然轉冷,猛地側身避開,卻仍是讓那匕首在自己的護腕上劃破了一道口子。他擡手,一把拽下了新婦頭上罩着的蓋頭。
紅紗落下,一張麻木而陌生的面龐露了出來。
不是姜峤!
霍奚舟立刻松開手,朝後退去。
鐘離慕楚站在那女子身後,笑容中摻着一絲得意,“你以為我會讓她冒這種險?”
霍奚舟神色冷沉,不再戀戰,直接躲過身後定州軍刺過來的刀槍,帶着彥翎和姜昭闖出了宴廳。
鐘離慕楚一聲令下,藏在暗處的弓箭手們紛紛将箭尖對準了霍奚舟。
接二連三的破空聲傳來,伴随着姜昭的尖叫聲,霍奚舟和彥翎敏捷地翻過鐘離府的院牆。
而牆外,霍奚舟的幾個親衛早就備好了馬匹等在那裏。
霍奚舟将姜昭抛到了馬上,随後自己也縱身跳了上去,一行人策馬出了巷口,徑直朝建邺城外疾馳而去。
“郎主……”
一死士返回宴廳回禀道,“還是讓霍奚舟逃了。”
鐘離慕楚穿着一身婚服,踏着滿地鮮血,從一幹屍身之間穿行而過,神色從容,“無妨。今日若能将他一網打盡,就是驚喜,讓他逃了,也是正常。現在,立刻帶一隊人去武安侯府。”
“郎主,可要留活口?”
鐘離慕楚想了想,“除了霍老夫人和霍青蘿,一個活口不留。”
“是!”
死士應聲離開。
方才還人滿為患的長街,如今已經空空如也,看熱鬧的百姓們早在禁軍闖入鐘離府的那一刻,便意識到了還有大事發生,機敏的人早早地就逃回了家中,将門窗緊閉。而待到鐘離府內響起爆炸聲,剩下那些膽子大的也γιんυā終于四散而逃。
日光被翻湧而來的濃雲掩蓋,天色逐漸暗了下來。
鐘離府的大門再次打開時,一股濃郁的血腥味瞬間湧了出來。
鐘離慕楚穿着婚服,從府內走了出來,俨然一副贏家的放松姿态。
馬車已經候在了鐘離府門口。
鐘離慕楚掀開車簾鑽進車內,“去別院。”
僅僅過了幾個時辰,建邺城就陷入一片昏暗死寂,街道上空空蕩蕩,除了撕裂的風聲和漸行漸近的馬蹄聲,幾乎聽不到任何動靜。
馬車行到別院門口,緩緩停了下來。
鐘離慕楚走下馬車,身子忽然頓了一下,驀地擡眼朝半掩着的別院大門看去。
不對……有哪裏不對……
鐘離慕楚敏銳地察覺到什麽,眉宇間的冷靜淡然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疾步走上臺階,一把推開了大門。
別院內靜悄悄的,鴉雀無聲,一個人影都看不見。
“牧合!”
鐘離慕楚一邊匆匆往主屋走,一邊沉着嗓音喚了一聲。
倒數三秒的時間,無人回應,亦無人出現。
鐘離慕楚的臉色瞬間變得更加陰森。
今日他特意将牧合留在別院,讓他帶着那些死士守在明處,暗處還有一撥定州軍守着。
許謙寧那些人如今已經不在他手上,那麽他對姜峤便沒了實質性的威脅,雖說二人之間還有蠱蟲的聯系,但他暫時還沒打算真的與她共赴黃泉……
鐘離慕楚一腳踏入院門,眼前的一幕令他瞬間定在了原地。
似是又回到了鐘離府一般,滿院的屍體,入目皆是血色。唯一不同的是,這些屍體的身上都穿着定州軍的盔甲——
鐘離慕楚的心驟然往下墜落,面上卻仍是不顯。
絕不可能是姜峤做的……她不可能一個人處理掉這麽多定州軍……
難道是霍奚舟?
鐘離慕楚暗自咬牙,立刻又在心中否認了這個念頭。
霍奚舟人一直在鐘離府,他能差使的親衛今日都在武安侯府,沒有任何異動,而晉陵軍遠在江州,根本來不及趕到建邺……更何況,霍奚舟自己也清楚,晉陵軍一旦調動,胡人必定趁虛而入。霍奚舟不可能置江州百姓的安危于不顧,這也是他從未忌憚過晉陵軍的主要原因!
那麽還有誰,建邺城還有誰會悄無聲息地殺進他的別院……
目光掃過那些屍體脖頸上幹淨利落的痕跡,鐘離慕楚腦子裏電光火石地閃過什麽,面容忽地變得猙獰起來。
……雲垂野!
原來前段時間霍奚舟與雲垂野在談判時的針鋒相對、劍拔弩張,竟全是做戲,為的就是今日。若段秦的人在城內,自然會被鐘離氏看得死死的,可若是在城外……
但牧合等人都帶着鐘離氏獨有的信號彈,即便是雲垂野,也不可能令他們毫無還手之力,連信號彈都放不出去,為什麽……
鐘離慕楚心中的怒焰越發不可收拾,喉間也隐隐起了一股腥甜的味道,他一步一步朝裏走去,很快便看見了最角落裏奄奄一息的牧合。
牧合煞白着臉靠坐在廊下,渾身都是被刀劃破的傷口,雙手的手筋更是被人用匕首割斷,沒有一處是致命的位置,可源源不斷的血液卻從他傷口處滲漏而出,仿佛不會幹涸一般,令他坐在那兒幾乎成了一個血人。
一看便是被勾魂所傷。
“姜,峤,呢?”
鐘離慕楚走到他身邊,垂眼望向他,眼眸被滔天的怒焰灼燒成了一片赤色。
牧合嗫嚅着唇,卻發不出什麽聲音。
鐘離慕楚驀地俯身,一把揪住他被鮮血染紅的衣襟,“我問你姜峤呢?!”
牧合擡眸,對上那雙盛滿怒火的眼眸,那雙眼裏除了怒意,再沒有其他情緒,甚至連一絲一毫的憐憫都窺探不到。
當真是個怪物。
牧合心裏想着,終于失去了一直強撐着的氣力,忽地吐出一口血。
鐘離慕楚只覺得眉眼一熱,眼前驟然被蒙上了一層霧蒙蒙的血色,他驀地松開了牧合的衣襟。
牧合向後一栽,捂着傷口的手往下一墜,來不及再回答鐘離慕楚的問題,他終于阖上了眼。
“……”
鐘離慕楚死死盯着牧合的屍身,眼神極為可怖。
此刻他的婚服、雙手,還有眉眼間都沾上了難聞的斑斑血跡,甚至還有方才噴濺上的血珠正沿着他的眼睫滴落。
跟着鐘離慕楚來到別院的死士們趕到院門口時,看見的便是這駭然的一幕,紛紛僵在了原地。
一人試探地喚了一聲,聲音略微有些發顫,“郎主……”
鐘離慕楚似是被喚醒了一般,驀地轉頭看過來。随即像是從怒火中清醒了似的,緩緩站起身,扯出一個近乎扭曲的笑容。
他擡手,用手指在眼睫上抹了一把,甩開幾滴血珠,喃喃自語,嗓音低啞。
“無妨……她會回來的……”
***
“阿嚏——”
姜峤忽然打了個哆嗦,環緊雙臂,将整個人蜷縮起來。
此時此刻,她穿着一身單薄的嫁衣,一臉明豔嬌柔的出嫁妝容,卻坐在颠來簸去的馬車上,發髻上的珠翠冠飾不斷地叮鈴作響。
馬車一側,雲垂野脫下身上的深紫外袍,剛要動手為姜峤披上,卻被姜峤下意識伸手擋了一下。
雲垂野眸色微深,“你如今連我也要防着了……”
姜峤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有些尴尬地接過外袍,“多謝。”
雲垂野望着姜峤衣擺上的斑駁血跡,面上掠過一絲異樣。
鐘離慕楚的別院外有層層把守,定州軍雖多,卻易處理,最棘手的還是鐘離氏的那些死士。可今日當他帶人闖入別院時,那些死士,連同鐘離慕楚最信任的牧合,竟是都已經命喪姜峤手中……
回想起帶姜峤離開前,他往那間屋子裏遙遙地看了一眼,入目便是成堆的屍體和一片血海。
“那些死士……”
猶豫了片刻,雲垂野還是問出了口。
姜峤将那帶着餘溫的外袍披在了身上,眉眼低垂,“是陣法。”
和歸雲塢那間靜室一模一樣的陣法。
雲垂野愣了愣,若有所思地收回視線。
他從前也知道姜峤喜歡五行八卦、奇門遁甲,但不過是小打小鬧,更像是惡作劇,沒想到士別三日,姜峤的陣法竟是已經成了殺招。
“所以,段秦和南靖的談判破裂,不過是你和霍奚舟聯手演的一出戲……”
姜峤忽地出聲道,“今日,你們已經猜到鐘離慕楚不會讓我出現在大婚現場?”
雲垂野抿唇,“只是有這樣的猜測,但并不确定,所以做了兩手準備。我去別院,霍奚舟去了鐘離府……”
姜峤眸光閃了閃。
雲垂野頓了頓,才又開口道,“憑他的實力,從鐘離慕楚手裏逃脫,應當不算太難。”
“他逃了,那霍青蘿和霍老夫人呢?”
姜峤垂着眼,手指輕輕撥動着嫁衣上的流蘇,低聲問道。
“她們早在幾日前,便被秘密送出了建邺。如今的武安侯府,只剩一個空蕩蕩的宅子罷了。”
姜峤沉默。
馬車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漸行漸近。
姜峤心口一緊,和雲垂野對視了一眼。雲垂野也是眸色一凜,擡手掀開車簾,朝外看去。
姜峤望着他,心中忐忑,“是……追兵嗎?”
“……不是。”
雲垂野聲音裏的情緒有些複雜,他微微側過身,使姜峤的視線也穿過車窗,落在了疾馳而來的高大身影上。
霍奚舟跨坐在馬上,玄衣獵獵,手持缰繩,面頰上還沾着一抹幹涸的血跡。他側眸,對上姜峤目光的一瞬間,眉宇間冰消雪融,黑沉沉的眼眸也像是倏忽間照進了一束光,驅散了晦暗的陰翳。
姜峤驀地移開了視線。
***
霍奚舟和雲垂野商議好的退守之地是晏城,姜峤也是進了城才知道,霍奚舟不僅提前将霍老夫人和霍青蘿送到了晏城,将笙娘和弟弟從郡王府救出來,送回東都,還将江州的晉陵軍調遣了一部分駐紮在了晏城,為首的将領便是楚邕。
所以當姜峤穿着嫁衣,從馬車上走下來的那一刻,一擡眼就看見不少老熟人圍了上來。有霍老夫人、霍青蘿和楚邕,以及在江州見過的一些副将,還有寸步不離跟着楚邕的楚芳菲……
這些人起初都關切地打量着霍奚舟,見霍奚舟毫發無傷,才移開目光,朝她看了過來。
衆人神色各異,看着姜峤的目光也摻雜了各種情緒。
姜峤有些僵硬地站在原地,一時竟不知該作出什麽表情,也不知該以何姿态面對這些舊人。
察覺出了什麽,霍奚舟微微側身,擋住了衆人的視線,嗓音沉沉地喚了一聲,“青蘿。”
霍青蘿回過神,立刻便明白了自家兄長的用意,幾步走到姜峤面前。她暗自斟酌了一番,還是用了當年在宮中常用的稱呼,“姜姜,我帶你先去更衣吧……”
姜峤無話可說,只能點了點頭,亦步亦趨地随着霍青蘿離開。
晏城并不大,到處還紮了營帳安置晉陵軍,霍青蘿等人如今都住在郡守空出來的別院裏。
霍青蘿帶着姜峤進了一間已經收拾好的屋子,為她送來了一套幹淨衣物,便繞到了屏風外。
“阿兄說,你并不想嫁給鐘離慕楚,只是為了誘使他與越旸鹬蚌相争,最終兩敗俱傷。”
隔着屏風,霍青蘿試探地問道。
姜峤用力摘下了頭上的珠冠,勾在珠翠上的發絲被不小心扯下幾根,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氣。
“怎麽了?”
霍青蘿緊張地問了一句。
姜峤放下珠冠,“沒事……”
霍青蘿沉默了片刻,仍然不死心地追問道,“阿兄說的,是真的嗎?”
姜峤嘆了口氣,脫下身上的嫁衣,換上了那套簡單的素色衣裙,“是真的。”
霍青蘿送了口氣,嗓音明顯變得愉悅了許多,“所以……你心中還是有阿兄的,之前那些話,不過是說給鐘離慕楚聽的?”
姜峤整理好衣襟,收拾好心情,緩步從屏風後走了出來,鄭重地看向霍青蘿,“不是。”
霍青蘿怔了怔,眼裏剛剛才浮出來的笑意開始凝結。
姜峤走到她面前,“我嫁鐘離慕楚雖是假意,但也不代表我願意嫁給其他人。”
霍青蘿盯着她,困惑地搖了搖頭,咬唇道,“姜姜,你的确是變了。從前在皇宮時,我尚且能揣測出你的心意,可如今,我卻已經分不清,你說的哪句是真話,哪句是假話了……你究竟還有什麽不能告訴我?”
姜峤驀地移開眼,“沒有了。”
霍青蘿靜了片刻,“可阿兄他是不會放手的。你沒有見到他差點失去你時的樣子,你若是見了,便會知道……”
“可我與他絕無可能!”
姜峤忽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聲音不自覺揚高了些,連霍青蘿都吓了一跳,有些詫異地望着她。
姜峤閉眼,平複了心緒,收斂了面上的異色,才一邊走向門外,一邊決然道,“哪怕是跟雲垂野回段秦,我也不會與霍奚舟在一起。”
說着,她伸手拉開了房門。
門外,霍奚舟和雲垂野雙雙站在廊下,也不知聽了多久。
但看他們二人截然不同的表情,姜峤十分确信,最後那兩句,他們一定都聽見了。
姜峤微微皺眉,突然想将方才的話咽回去。
不給霍奚舟希望也就罷了,為何還要提一嘴雲垂野呢?偏偏還被他聽見了……
姜峤沉着臉從屋子裏走了出來,雲垂野越過霍奚舟迎了上來,一雙眼眸比任何時候都要亮,望着姜峤時,像是忠誠而熱切的小狗望着主人般,又不自覺喚回了從前的稱呼,“主上。”
“……你跟我來。”
姜峤低聲對他說了一句,便要往院子外走。
霍奚舟攔住了姜峤的去路,眼中的痛苦、酸澀卷起風浪,澎湃而洶湧,令姜峤只看了一眼,就幾乎要被淹溺。
“不要跟他走。”
沙啞的嗓音輕飄飄落入姜峤耳中,口吻和語調卻是極其卑微的,卑微到陌生,“究竟要如何,你才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
姜峤暗自咬了一下牙,用力甩開了霍奚舟的手,匆匆離開。
雲垂野快步跟上,從霍奚舟身邊經過時,忍不住掃了他一眼,眼中既有嘲諷又有得意。
可霍奚舟此刻卻根本分不出一絲心神注意他,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
霍青蘿走出來,看見霍奚舟的表情,心髒忽地被什麽用力攥了一下。有生以來,她還從未見過兄長露出如此落寞的神色,便是在上谷時,他尚且還抱着一絲希望,可如今,姜峤人雖活着,希望卻落空了……
“阿兄。”
霍青蘿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
霍奚舟回過神,看了她一眼,随後便像丢了三魂七魄般,轉身離開。
綠樹成蔭的園子裏,姜峤一路帶着雲垂野走到了無人的角落,才定住步子。
“你當真願意随我回段秦?”
雲垂野從後面走了上來,站到姜峤面前。
姜峤咬了咬唇,“有件事,我只告訴你一人,你切莫說出去。”
雲垂野眼裏的欣悅更甚,幾乎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好。”
姜峤深吸了一口氣,給自己加了幾把勁,才啓唇道,“鐘離慕楚……給我下了蠱。”
雲垂野呆了片刻,“蠱?什麽蠱?”
“你記不記得,當年姜晚聲愛而不得,曾派人在南疆尋來一個極罕見的蠱蟲,傳言這個蠱蟲,令種蠱者一生只能鐘情下蠱者一人。”
雲垂野的眸光越發凝滞,一時間,仿佛什麽都明白了,但又好像更加糊塗了,“鐘離慕楚給你下了此蠱?!”
“是……”
姜峤抿了抿唇,嗓音艱澀,“我身中此蠱,若想活下去,便不能對除他以外的任何人動情,所以……”
她沒再繼續說下去,只是擡眸望向雲垂野。
雲垂野仿佛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冷到了心裏。他們一直以為,姜峤不過是為了哄騙鐘離慕楚,才演了這麽一出情根深種、難以自拔的戲,卻不料背後還有蠱蟲這一層……
他怔怔地定在原地,像是在消化着這突如其來的訊息,連姜峤後面說了什麽都未曾聽見。
“為何告訴我?”
片刻後,雲垂野才終于反應過來,忽地打斷了還在解釋的姜峤。
“為何只告訴我一人?”
雲垂野直勾勾地盯着姜峤,“這番話,你為何不說與霍奚舟聽?”
“……”
姜峤啞然,眉眼間閃過一絲難堪與窘迫。
與姜峤相伴多年,她便是只皺一下眉頭,雲垂野都能明白她在想什麽,此刻更是像看穿了她一般,眼神變得無比銳利,“你用我當幌子,對霍奚舟說絕無可能……說明霍奚舟才是最能威脅你性命、最令你懼怕的那個人……”
姜峤微微變了臉色,“雲垂野……”
雲垂野卻沒再給她補救的機會,神色愈發不忿與扭曲,“比起霍奚舟,我是安全的。因為你永遠不會對我動心,卻會因為他,被蠱蟲折磨而死,是不是?“
“……”
姜峤眼睫一顫,竟是無言以對。
的确。自從帶着這該死的蠱蟲回到建邺後,她在心中就将活下去與遠離霍奚舟劃了等號。如果說,起初她還有一絲僥幸,抱着自己或許已經心如死水、斷情絕愛的想法,可那日從衣坊試完嫁衣出來,嘔出的那口血,便徹底擊潰了她最後的希望。
她或許能騙得過所有人,騙得過自己,可卻騙不過蠱蟲……
想要活下去,就絕對不能再靠近霍奚舟。
所以她才會對霍奚舟說,自己的真心是廉價的。即便她對霍奚舟真的殘存了一絲情意,也沒有到讓她不顧自身性命的程度——
她要活着。
無論如何,她都要活着。
若非雲垂野點破,姜峤自己都未曾發覺,除了霍奚舟,其他人在她心中竟都是安全的,都是可以靠近的,甚至在未來,都沒有絲毫可能将她置于危險的境地……
姜峤的腦子再次變得一片混沌。
她的沉默也令雲垂野徹底絕望。
方才在屋前,他對霍奚舟投去的嘲諷而得意的一眼,此刻竟變成了回旋镖,狠狠扇了他一耳光,讓他頭暈目眩,耳畔嗡嗡作響,最後竟是苦澀的無奈和茫然壓過了憤怒,“為什麽……”
可姜峤此刻心亂如麻,眼中的掙紮也不輸于他,只能連連搖頭,“我不知道。”
雲垂野那雙眼眸又變得猶如一潭死水,他啓唇,卻什麽都沒再說出口,終是麻木地收回視線,轉身離開。
姜峤望着雲垂野頹喪離開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
***
議事廳,楚邕等人正激烈地争論着。
“區區定州軍而已,在我們晉陵軍面前還能猖狂到哪裏去?要我說,直接帶着晏城這些人,殺進建邺,砍了鐘離慕楚那個亂臣賊子,不就萬事大吉了?”
“定州軍确實不是什麽大麻煩,但就怕胡人……強行攻城,一是雙方都有損傷,二是萬一久攻不下,如此內耗怕是會給胡人可趁之機……所以不能貿然動手。”
“那要如何,就縮在這晏城中,眼睜睜看着鐘離慕楚稱王稱霸?!”
衆人争執不下,齊刷刷看向坐在主位的霍奚舟。
霍奚舟支着額,微阖着眼,視線不知落在何處,竟是一幅神思恍惚、疲乏倦怠的模樣。
“……侯爺?”
楚邕忍不住喚了一聲。
霍奚舟這才掀起眼,朝他們掃了一眼,嗓音低沉,“未想到萬全之策前,不可輕舉妄動。”
頓了頓,他又阖上眼,“明日再議。”
衆人面面相觑,紛紛退了出去,唯有楚邕遲遲沒有離開,還在原地徘徊。待所有人都散了,才湊到了霍奚舟跟前。
“侯爺有心事?”
楚邕忽然湊近反問,“是因為……那位?”
他倒不是想多管閑事,只是霍奚舟如今為情所困的狀态,對戰事總是無利。
霍奚舟皺了皺眉,終于掀起眼看他,眸光沉沉,“聽說,楚夫人兩年前曾想與你和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