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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大婚

鐘離府。

“屬下辦事不力, 還請郎主責罰。”

牧合跪在鐘離慕楚面前。

“依你看,越旸此次為何能逃脫?”

鐘離慕楚諷刺地扯了扯嘴角,問道, “當真是他運氣好不成?”

牧合抿唇,并不敢應答。

“說。”

鐘離慕楚掃了他一眼。

“還有一種可能……”

牧合試探道, “或許是,計劃洩露了出去。”

鐘離慕楚似笑非笑, “那麽是誰洩露的?”

這一問題, 牧合無論如何都不敢再出聲了。

越旸回到獵場時,他們都看得清清楚楚,是帶着那個漁家女一起回來的。可那漁家女在圍獵開始前,分明就在營帳裏待着,怎麽會突然闖進獵場, 偏偏她闖進獵場後, 計劃就失敗了。而就在圍獵開始後,姜峤去見過那個漁家女……

屋內一片死寂, 唯有燭火躍動的噼啪聲。

半晌,鐘離慕楚居高臨下地掃了牧合一眼, “參與這次行動的有哪些人?”

牧合頓了頓, 答道,“三個馴獸師, 和五個死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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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離慕楚笑了笑,“将這八個人都處理了, 一個不留。”

“……是。”

牧合眉目一沉,轉身離開, 邁出書房時恰好撞見了在門外躊躇徘徊的姜峤。

牧合垂着眼, 朝姜峤行了個禮。

姜峤猶豫了一下, 才走進書房。鐘離慕楚看見她,神色放松了些,“臉色這麽差,就該待在屋子裏好好休息,怎麽過來了?”

“……我都聽見了。”

姜峤咬了咬唇,“我的确與笙娘說了你的計劃……”

鐘離慕楚眸光微閃。

“我本意是為了讓她放心,難道真的是她告訴了越旸嗎?”姜峤眉心緊蹙,似是極其困惑和失望,“可怎麽會,她為什麽要告訴越旸?難道真的是被越旸對她的好蠱惑了嗎……”

“知人知面不知心。”

鐘離慕楚定定地望着她,淡淡道,“更何況,士別三日,都應當刮目相待。你與她分別了這麽多日,竟還以為她是當初那個單純愚昧的漁家女嗎?”

姜峤啞然,有些自責地低下頭,手指在身前無意識地攪着,“……抱歉,是我的錯。”

鐘離慕楚盯了她一會,伸手阻止了她不安的小動作,握住她的手,“無妨。”

然而姜峤的情緒仍是十分低落,鐘離慕楚又安撫了她一會兒,直到牧合回來通報什麽,才微微變了臉色,匆匆出門。

姜峤站在書房外的游廊上,目送着鐘離慕楚的背影消失在游廊盡頭,才收回視線,緩步離開,眼裏的內疚和愧意蕩然無存。

***

演武場,陰雲密布,風聲呼嘯。

“嗖”地一聲。

箭矢正中靶心,箭尖甚至穿透了靶子。

霍奚舟一身勁裝,臉色肅戾地站在百步外,望着不遠處的靶子,眼前再次閃過姜峤推開鐘離慕楚,毅然決然攔在他身前的畫面。

這畫面像是深深地刻在了霍奚舟的腦子裏,這幾日一遍一遍地重複着。

霍奚舟攥着弓的手指緩緩收攏,手背上青筋暴突,而扣着弓弦的那只手,五指指腹已經被磨出了一道道筆直深刻的血痕,甚至染紅了鋒利的弓弦,在弦尾聚成一滴血珠,無聲地滴落在地。

“侯爺。”

彥翎疾步走到他身後,低聲道,“剛剛得到消息,鐘離氏在越旸身邊的暗樁被拔除了。”

霍奚舟頓了頓,終于放下手裏的弓箭,轉身看向彥翎。

“還有,越旸似乎又在調查當年朝月公主亡故的真相,他可能是開始懷疑鐘離慕楚了……”

霍奚舟眸色沉沉,“事情過去了這麽多年,鐘離慕楚怎麽會讓他輕易查到首尾。”

靜了半晌,他冷不丁開口道,“派人去找,找一個當初在宮中當差的禦醫。”

彥翎愣住,“可我們之前已經派人探查過,宮中那些禦醫的口風都如出一轍,說是廢帝心生嫉妒,給朝月公主下藥……”

霍奚舟神色莫測,一字一句道,“自然是要找個聽話的,按照我的話說。”

***

春日豔豔,日光逐漸升溫,草叢中也開始時有時無地傳出蟬鳴聲。

轉眼間,婚期将至。

鐘離府裏四處張燈結彩,花團錦簇,一封封鑲着睚眦圖騰的燙金請柬被仆從們送出府,遞到了建邺城各大世族的手上。

還有小道消息說,汾陽郡王特意進了一次宮,希望成婚當日,聖駕能親臨現場為鐘離慕楚主婚。建邺城這麽多年,除了朝月公主出嫁那一次,便是這場婚事最風光最受矚目了。

不過在這場婚事前,還是發生了一個小插曲。

南靖與段秦竟然談崩了,最終以段秦太子怒而出走告終。如今段秦使臣已經離開了建邺,也不知往後的邊關戰況會是何等情形……

鐘離府後院。

姜峤坐在亭中,慵倦地倚靠在欄杆邊,手裏掬着一捧魚食,有一下沒一下地朝池中投喂搖頭擺尾、争搶不休的魚兒。

身後的婢女低眉斂目,為她輕輕搖着扇。

“鐘離慕楚還未回府麽?”

姜峤冷不丁問了一句。

婢女搖頭。

姜峤若有所思。

這已經是第幾日,在府中看不見鐘離慕楚的蹤影了?

自春獵後,鐘離慕楚在她面前出現的次數似乎越來越少,偶爾來看她一眼,亦是來去匆匆、去也匆匆。

盡管對外界的境況并不十分清楚,但只消看鐘離慕楚的臉色,她便知道是越旸一直在暗中使絆子。

看來越旸的勢力倒是不容小觑,否則怎麽會叫鐘離慕楚如此焦頭爛額,連婚事的籌備都顧不上了……

姜峤望着池中蕩漾開的一圈圈漣漪,又坐了好一會兒,直到日落西山、夜色漸涼,才揮退婢女回了屋子。

屋內未曾點燈,一片昏暗。

姜峤借着月色摸到了燭臺前,剛拿出火折子,忽地察覺到什麽,動作一頓,皺了皺眉,“不是跟你說過,別再來找我嗎?”

姜峤吹熄了火折子,轉過身。

對上那雙黑沉無光的暗眸,她微微一驚。來的竟然不是雲垂野,而是霍奚舟!

姜峤臉色一白,心髒像是被什麽攥了一下,就好像那日在獵場萬箭穿心的劇痛又隐隐發作了起來。

“你以為是誰?”

霍奚舟神色晦暗地朝她走近。

“噌”地一聲,一道冷光閃過。

霍奚舟步伐定住,垂眼看向橫在自己頸前的匕首。

“別過來。”

姜峤咬牙道。

霍奚舟掀起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往前踏了一步,脖頸與匕首間的距離驟然縮短,眼看着,下一瞬就要挨上……

姜峤眸光急縮,握着匕首的手一抖。

寒光凜凜的勾魂一下砸在了地上,發出“铛”的一聲。

這動靜引起了屋外婢女的注意,連忙走到了門口,“娘子,發生什麽事了?娘子?”

姜峤狠狠瞪了霍奚舟一眼,咬牙切齒了一番,才伸手推搡他,聲音壓得越發低,“滾出去。”

剛剛回到廊下守着的婢女仍是察覺到了什麽,“娘子,我進來了!”

眼見着霍奚舟仍是杵在原地一動不動,俨然一幅破罐子破摔的模樣,姜峤眉心一跳,一把拽過他,手忙腳亂地将他塞進了衣櫃裏。

剛要合上櫃門,霍奚舟卻反手扣住了她,用力一拉——

房門被婢女推開的一瞬間,如花瓣般層疊的粉色裙擺忽地從緊閉着的櫃門縫隙裏收了進去。

衣櫃內一片漆黑,狹仄得只能容納姜峤一人站立,此刻卻硬是塞進了兩個人。

霍奚舟就站在姜峤對面,低俯着身,寬闊而粗糙的手掌覆在她的唇上,本意是要堵住她的嘴,令她發不出絲毫聲音,可一掌下去,卻将她半張臉都攏在了掌心。

姜峤惱火而忐忑地瞪大了眼,什麽都看不見,只能感受到霍奚舟掌心滾燙的溫度,和他近在咫尺的吐息。

“娘子……”

婢女提着燈走進來,一邊喚着一邊在屋內尋人。可屋內空空如也,唯有桌上的茶杯不知何時掉落在了地上。

“娘子還未回來嗎?”

婢女喃喃自語了幾句,從衣櫃前經過。

姜峤屏住呼吸,只覺得那覆在自己唇上的手掌越來越燙,燙得她都覺得有些熱,身上出了些汗,越發喘不過氣來。

婢女站了一會兒,才匆匆出了屋子,叫了其他人一起在府中尋找姜峤。

腳步聲漸行漸遠。

姜峤松了口氣,狠狠咬上霍奚舟的虎口,趁他吃痛時推開了他的手掌,轉頭就要離開這逼仄黑暗的衣櫃。

霍奚舟忽地擡手抵在櫃壁上,将她攔了下來,幾乎将她整個人罩在了懷裏,嗓音低沉沙啞,“我見了笙娘。”

姜峤動作倏然一僵,心中一時閃過不少猜測,可最終還是冷靜下來,“……所以呢?”

“她如今時而清醒,時而瘋癫,對着越旸便疾言厲色,诘問他為何不殺了鐘離慕楚為自己報仇。如今人人都說,她是被邪祟附身。”

黑暗中,霍奚舟一瞬不瞬地盯着姜峤,似是要将她看穿。

“……那應當為她請些術士驅驅邪。”

姜峤別開臉,想要避開那道灼熱的視線,“跟我說有何用?”

“你還要裝多久?”

霍奚舟追問道,“她已經告訴我,一切都是遵照你的吩咐,是你将姜晚聲的言行舉止告訴她,叫她在越旸面前演戲,挑撥越旸與鐘離慕楚的關系,叫他對鐘離慕楚出手……”

姜峤臉色微變,一時方寸大亂。

她分明囑咐過笙娘,不可将這些事告訴任何人,她怎麽能透露給霍奚舟?!

不對,不對……笙娘不可能違背她的話,霍奚舟也不可能撇開越旸與笙娘單獨見面,他多半是在詐自己……

姜峤終于反應過來,她張了張唇,剛想否認,可已經晚了。

僅是這片刻的猶豫停頓,已經足夠霍奚舟确認自己的想法。他暗沉晦澀的眸光突然亮了起來,嗓音裏也沾了一絲狂喜,“你根本不是真的要嫁給鐘離慕楚,你是在利用他,報複他……”

他喉頭滾動,撐在櫃壁上的手終于放了下來,卻轉而托住姜峤的後頸,吻上了那雙嫣紅的唇瓣。

姜峤霎時繃緊了身體,微微睜大眼,适應了衣櫃裏的光線後,她總算能看清霍奚舟眉眼的輪廓……

不知是因為環境原因,還是別的,霍奚舟的親吻不似往日那般強勢霸道,而是變得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就好像尋回了失而複得的珍寶,一邊欣喜若狂,一邊又生怕再次将珍寶碰碎,所以只能克制着想要将人揉進血肉的沖動,輕啄了幾下,才煎熬又缱绻地厮磨着。

姜峤掙紮了兩下沒能掙脫,貝齒啓合,就狠狠地咬上了霍奚舟的唇瓣。霍奚舟吃痛,眸色微深,卻沒有退開分毫,反而扣緊了姜峤的後頸,任由她發洩似的齧咬,淺淡的鏽味彌漫在二人唇齒之間,

最終還是姜峤率先敗下陣來。

密密麻麻的刺痛從心口蔓延開來,将她的所有氣力從身體中抽離,想要推開霍奚舟的手也逐漸失了氣力,整個人顫抖着往下滑去,好在霍奚舟的手就扶在她頸後,她只向下滑了一寸,就堪堪停住,可兩人的唇瓣卻徹底分離開來。

霍奚舟只覺得自己的五指都在燃着火,可還是壓下了那股熱切,退開些許,用指腹抹去唇上的血跡,在姜峤耳畔呢喃着,“皎皎,我絕不放手。”

語畢,他終于推開櫃門。

新鮮的空氣瞬間如潮水般湧了進來,将衣櫃內的熱浪沖散。

姜峤急促地呼吸着,待心口的抽痛徹底平息,她才慢慢地回過神,眼前的畫面也逐漸清晰。

衣櫃門半敞着,霍奚舟已經沒了蹤影,室內一片沉寂,靜得只能聽見她的呼吸聲。

姜峤靠着身後的櫃壁,脫力地坐了下來,腦子裏一團亂麻。靜了半晌,她抱着膝坐在一堆淩亂的衣裳間,将臉埋進了雙臂,蜷縮成了一團……

***

建邺城城郊,鐘離慕楚的別院燈火通明。

正廳內,鐘離慕楚坐在上首,面無表情地阖着眼,一只手支着額,在太陽穴上打着轉,一只手拈着手腕上的佛珠串。

佛珠與佛珠碰在一起,發出悶沉而厚重的撞擊聲,卻聽得底下的一幹人心驚肉跳。

然而該說的話,還是得說。

那些人擡眼打量鐘離慕楚的臉色,忐忑不安地向他彙報,越氏的人這半個月來像是瘋了一般,為了傷敵一千,寧肯自損八百,大有要與鐘離氏同歸于盡的瘋勁。如此下來,鐘離氏在各地埋布的勢力都在被打壓,尤其是建邺城內的暗樁,損失最為慘重。

所有人說完,廳堂內陷入一片死寂。

鐘離慕楚仍是默不作聲,若非那佛珠碰撞的聲響始終維持着一個平緩的節奏,底下的人幾乎都要以為他聽睡着了。

牧合突然出現在廳堂外,匆匆走了進來,臉色難看。

“郎主……歸雲塢出事了。”

拈着佛珠的動作一頓。

鐘離慕楚霍然睜眼,看了過來。

“許謙寧和剩下的那些許氏族人,”牧合咽了一下口水,嗓音艱澀,“……消失了。”

鐘離慕楚看着牧合,終于啓唇出聲,“消失,是什麽意思?”

“就是……在我們的人眼皮子底下,不見了。”

牧合聲音不自覺低了些。

“啪嗒。”

鐘離慕楚忽地收攏五指,掌心挂着的佛珠手串應聲崩斷。

十二粒佛珠頓時四散而落,胡亂砸了下來,蹦下臺階,發出錯雜喧響的落地聲,好似急促而緊張的鼓點,一下一下敲擊在衆人心上,令他們的心髒也随之咚咚跳動。

牧合也不由屏住呼吸,低眉斂目。

這消息傳來時他也難以置信,那麽多人,還大多都是老弱婦孺,怎麽可能,怎麽可能一轉眼,就在他們訓練有素的死士跟前,平白無故消失了呢?

回報的書信上只說,天象有異,山間先是起了大霧,伸手不見五指,後來雷聲大作,竟在春末夏初的時節下起了雨雪冰雹。雪上加霜的是,歸雲塢還被群狼環伺……

待他們用火把驅逐了狼群,雨雪暫歇,大霧散盡,被許謙寧帶到祠堂避難的歸雲塢衆人就消失不見了。

“陣法……”

鐘離慕楚的手指又在太陽穴打起了圈,輕飄飄地丢出二字。

牧合眉心跳了兩下,也反應過來,“可那許謙寧不是說,他自小對陣法無感,至今尚未習得許氏真傳嗎?”

“……”

鐘離慕楚緩緩起身,素日裏溫潤清逸的眉眼,此刻黑雲摧城,隐隐翻湧着雷霆之怒。

***

卧房內。

姜峤穿着一身寝衣,垂着眼坐在妝臺前,身後的婢女正在為她拆卸發間的釵環,小心翼翼地放到一旁,梳理着她垂落腰間的青絲。

“明日娘子便要和郎主成婚,聽說成婚當日最是疲累,娘子今日要早些休息。”

許是察覺到了姜峤有心事,婢女好心勸慰道。

姜峤回過神,低低地應了一聲。

“砰——”

房門突然被從外一把推開。

姜峤和婢女皆是一驚,轉頭看去,只見鐘離慕楚從門外走了進來,臉色陰沉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滾出去。”

他冷冷啓唇。

婢女反應過來,慌忙放下手中的木梳,吓得手都在發抖,忙不疊地退了出去。

姜峤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雖然緊張得渾身血液都快凝滞了,可心中卻生出一個令她振奮的猜測。她克制着心中的忐忑與激動,站起身。

鐘離慕楚已經走到了她面前,正用那雙冷靜到可怖的眼眸定定地盯着她。

“有個好消息,阿峤可要聽?”

他勾了勾唇角。

姜峤一怔,“什麽?”

鐘離慕楚一字一句道,“你的好表兄,帶着歸雲塢裏那些許氏族人,消失了。”

猜測得以證實,姜峤心中一直懸着的大石總算落了下來,可面上卻不敢顯露半分,而是瞪大了眼,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什麽叫……消失了?”

鐘離慕楚緊抿着唇,一聲不吭。

“你不是留了那麽多人在歸雲塢嗎?你不是答應我,以後都會看護好我在乎的人?!怎麽會突然消失……你派人去找過他們沒有?!”

見鐘離慕楚仍是不搭話,姜峤咬牙,越過他就要朝屋外走去。

手腕忽地被攥住,姜峤步伐一頓。

下一刻,一股大力襲來,她整個人被拽了過去,重重地摔進了床帳裏。

鐘離慕楚站在床榻邊,居高臨下地盯着她,似笑非笑的表情裏摻了一絲冷酷和陰戾,落在姜峤眼裏變得有些面目猙獰,“姜峤,別再跟我演戲了。”

姜峤心口一震,僵硬地撐起身子,“……什麽?”

鐘離慕楚欺身上來,一把扼住她的後頸,将她摁向自己,兩個人的距離驟然拉近,也讓姜峤看清了鐘離慕楚眸底的那抹狠意,“你可知道,自己說謊的時候會有什麽破綻?”

“……”

姜峤呼吸窒住,垂在身側的手攥緊了被褥。

鐘離慕楚擡起另一只手,手指拂過她的眼睫,壓低聲音,“你說謊的時候,不喜歡眨眼。”

有那麽一刻,姜峤的心跳驀地空了一拍,面上的慌亂變得真實起來,眼底的霧氣迅速蔓延開,她眨了下眼,眼淚迅速落了下來,眼睫上也沾了一滴晶瑩的淚珠。

“你當真這麽想我……”

姜峤的嗓音都開始略微發顫,口吻也變得有些涼薄,“你以為,我之前對你說的所有話,為你做的所有事,都是做戲?”

鐘離慕楚眸光縮了一下,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扣在她後頸的手掌不自覺加了幾分力道,“你是不是……”

是不是早就知道了那只蠱蟲的存在?

差一點,鐘離慕楚差一點就将這句話問了出來,可最終,不知在掙紮什麽,又恨恨地咽了下去,改口道,“是真情,還是假意,現在證明給我看。”

姜峤驀地擡眼。

下一刻,她頸後的力道倏然撤開,整個人栽倒在了柔軟的被褥中,眼睜睜看着鐘離慕楚擡手,将她腰間的系帶扯了下來,随後慢條斯理地将她的兩只手捆綁在了一起。

姜峤腦子裏轟然一響,身子霎那間涼了大半截,“舅舅……”

“阿峤又喚錯了。”

鐘離慕楚眼神越發冰冷,俯身湊了過來。

姜峤猛地別開了臉,忍無可忍地,“鐘離慕楚!過幾日便是大婚,為何非要在今日……”

鐘離慕楚動作頓了頓,“偏要今日。”

斬釘截鐵的口吻,瞬間打消了姜峤所有求饒勸告的念頭,令她徹底心灰意冷。她比任何人都要了解鐘離慕楚,當他下定了決心,便是神佛都阻止不了,自己今日怕是再難逃脫……

手掌下的那雙皓腕顫抖着,昭示着身下之人的驚懼不安。

鐘離慕楚繃緊了手臂,視線落在姜峤面上,腦子裏竟不由自主閃過她當年服下油酥餅後,在地上掙紮痛苦的模樣……

一種從未有過的感受湧上心頭,令他忽然松開了姜峤的手,驀地起身,後退了兩步。

“……好,那就等大婚之日。”

鐘離慕楚閉了閉眼,拂袖離開。

只留下姜峤一個人躺在床榻上,怔怔地盯着帳頂,半晌回不過神,眼裏盡是錯愕和震驚。

***

四月十五,黃道吉日。

黎明将至,天光未亮,正是夜色最濃厚的時刻。姜峤便已坐到了妝臺前,身後是鐘離慕楚為這場婚事特意請來的幾個梳妝娘子,都是建邺城裏資歷最深、有名有姓的。

姜峤在建邺沒有娘家,所以鐘離慕楚安排她從鐘離氏的別院出嫁,昨晚就吩咐牧合将她送到了這裏。

姜峤望着銅鏡裏的自己,和身後無比熟稔地為她梳妝盤發的娘子們,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身後半開的木窗,微微打了個寒顫,“風有些冷,煩請将窗關上吧。”

梳妝娘子猶豫了一下,來之前屋外的侍衛曾吩咐過,無論這位新嫁娘說什麽,都莫聽莫答。可只是關窗這樣的小事,應當是無妨吧?

鏡中,姜峤擡眸,目光盈盈地看了一眼梳妝娘子。梳妝娘子被看得有些不忍,終是轉身走到窗前,将窗戶阖上。

“多謝。”

姜峤收回視線,目光不經意從房中角落裏的熏爐上掃過。

熏爐裏正燃着香,一縷一縷白煙緩緩飄了出來,在密閉的屋內萦散開。

片刻後,妝容只剩下最後一步。梳妝娘子為姜峤遞上紅紙,姜峤輕輕抿了一口,唇瓣立刻染上了嬌豔欲滴的紅色。

忽然,身後傳來幾聲倒地的動靜。

姜峤身邊的梳妝娘子詫異地回頭,只見其他幾個梳妝娘子和婢女竟都莫名其妙地昏倒在地,不省人事。她吓了一跳,張口就要喚人,然而下一刻,她自己的眼神也開始渙散起來,踉跄幾步,扶着妝臺軟軟地栽倒了下去。

轉眼間,除了姜峤還穩穩地坐在原位,屋內的其他人都已失去意識,橫七豎八地昏睡在地上。

姜峤垂眼,施施然起身,在屋內踱步繞了一圈。若放在平時,她怕是沒那麽容易集齊五行之物,可今日是她的出嫁之日,鐘離慕楚為她準備的陪嫁應有盡有。

她随手拾撿起陶器、剪刀、木枝一一放在相克的方位,又慢條斯理地倒了盞茶,緩緩擱下,最後才拔出自己發間的金簪,走到銅鏡前,一揮手,将簪尖狠狠紮向了鏡面——

牧合奉鐘離慕楚之命守在屋外,突然聽得裏面傳來一聲器物碎裂的巨響。

牧合瞬間變了臉色,一腳踢開屋門,帶着人闖了進去。

屋內,梳妝娘子和婢女都昏倒在地,姜峤卻不見蹤影。而妝臺上的銅鏡已經四分五裂、碎了一地,金簪卻狠狠紮在了鏡面中央。

牧合心口一緊,剛要叫人搜尋姜峤的蹤跡,只聽得吱呀一聲,身後的房門竟是突然合上。

頃刻間,屋內的日光像是被什麽吞噬了一般,驟然一黑。

牧合等人大驚,驀地拔出了手中的刀,嚴陣以待。可黑暗中,他們不僅什麽都看不見,更是什麽也聽不見,視覺、聽覺甚至就連嗅覺都喪失得一幹二淨。

未知帶來的驚懼,令其中幾個死士亂了方寸,腳下稍微挪動了幾步,便與其他人撞上,也不知是誰先不分敵我,刺傷了另一人,場面頓時變得更加混亂。

牧合也挨了兩刀,臉上還濺上了旁人的血,但他卻是所有人裏最鎮定冷靜的,迅速摸索着避開了自相殘殺的亂局,躲到了角落,後背緊緊貼着牆壁。

陣法……恐怕又是上谷許氏的陣法……

若要破陣法,就得找到陣眼。

牧合忽地想起了那支紮在銅鏡上的金簪,于是憑着印象裏的方位朝妝臺挪了過去。

就在他離開牆壁的一瞬間,身穿紅色嫁衣的姜峤便出現在他身後,一步一步,如影随形。

嫁衣的裙擺在地上拖曳出沙沙聲響,可牧合卻毫無察覺。

姜峤眼裏閃過一絲恨意,随即将手探至袖中,拿出了随身攜帶的“勾魂”……

不知過了多久,屋子裏紛亂的動靜才終于平息。

房門“吱呀”一聲從內拉開,姜峤緊緊攥着沾血的“勾魂”,扶着門框從裏面走了出來,眉眼間略微有些恍惚。下一刻,她察覺到什麽,緩緩擡眸。

看清從暗處蜂擁而來的軍隊,姜峤的步伐倏然頓住,眼底閃過一絲震愕。

鐘離慕楚派來看守她的,竟然不止有牧合和那些死士……

***

當日光徹亮,整個建邺城從晨藹中蘇醒,鐘離氏的別院外,卡着良辰吉時響起了爆竹聲。

華貴的紅色花轎被一衆侍衛、婢女簇擁着,從別院裏擡了出來,浩浩蕩蕩地朝鐘離府行去——

看熱鬧的百姓們聚集在了長街兩側,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一路排到了長街盡頭,距離鐘離府百米的位置,才被戒備森嚴的禁軍攔住,不能再靠近一步。

在花轎到達之前,這場婚事的賓客已經到了七七八八。建邺城有名有姓的世家權貴幾乎都聚在了一起,就連旁人以為會避嫌不出面的霍奚舟,竟然也準時出現在了鐘離府外。

百姓們遠遠看見霍奚舟下馬,頓時更來了精神,眉飛色舞地議論起來。

霍奚舟今日仍是一襲黑衣,只是袍袖和衣擺都以金絲繡了紋路加以點綴,沒有往日那般陰森煞氣。他身後跟着彥翎與幾個佩刀的親衛,手裏都捧着賀禮。

然而走到門前,卻被鐘離府的管事攔了下來,“武安侯止步。”

霍奚舟頓住,冷冷地掃了他一眼。

“今日陛下會來府內主婚,為了恭迎聖駕,确保陛下的安全,武安侯最多只能攜一名侍從入內,且不能佩戴任何刀劍兵刃。”

管事一板一眼地說道。

彥翎在霍奚舟身後冷笑質問,“難道我家侯爺還會做出什麽對陛下不利的事?”

“人人面聖皆是如此,還望武安侯不要為難小人。”

“你……”

彥翎惱怒地上前,卻被霍奚舟擡手攔住。

不遠處人群的喧嚷聲突然大了起來,衆人循聲望去,只見越旸的車駕和天子儀仗已經聲勢浩大地行了過來,在鐘離府門口停下。

姜昭穿了一身龍紋常服,被越旸扶着從坐辇上走了下來,看見門口的霍奚舟,眼睛一亮,立刻三步并作兩步,跑了上來,“霍奚舟!”

姜昭跑到了霍奚舟身邊,仰頭看他,語氣裏的親昵昭然若揭,“你怎麽也來了?堂姐夫剛剛還說,你肯定不會來!”

霍奚舟看了越旸一眼,卻見他若有所思地沉着臉,像是沒聽見似的。

“郡王有心事?”

霍奚舟問了一句。

越旸回神,掩飾地回擊道,“本王能有什麽心事,該心神不寧的,怕是侯爺吧?”

霍奚舟眸色微沉,對上越旸的視線。

眼見着兩人之間已經劍拔弩張,姜昭打了個噴嚏,瞬間撲滅了空氣中的火星。

只是他自己渾然不覺,擦了擦鼻子,又伸手去扯霍奚舟的衣角,“你剛剛站在這兒做什麽,怎麽不進去?”

彥翎搶答道,“回陛下,鐘離府的人擔心我們侯爺是刺客,不許他佩劍入內。”

姜昭瞪了瞪眼,“瘋了吧?誰規定的?霍奚舟不佩劍,誰來保護朕?!”

鐘離府的管事面露難色。

這規矩自然是鐘離慕楚定的,可他方才是打着為皇帝安危着想的名義,如今皇帝自己開口,他倒是不好再說什麽了……

“走走走。”

姜昭才不看旁人臉色,拉着霍奚舟就往裏走。

霍奚舟頓了頓,還是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幾個親衛,“你們在外候着。”

随後便佩着劍,跟在姜昭身側進了鐘離府。

三人踏進鐘離府,府內的賓客們頓時畢恭畢敬地跪下行禮。

姜昭不甚在意地擺了擺手,“大喜的日子,都起來吧。”

衆人仍是跪着不動,偷偷打量越旸的臉色。

可越旸緊皺着眉,仍是有些心不在焉,直到看見院內烏壓壓跪着的人,才反應過來,張了張唇,剛要出聲,卻被霍奚舟冷不丁丢出的一句話截斷。

“陛下的話你們是沒聽見嗎?”

嗓音一如既往的冷冽。

衆人心口一緊,這才紛紛站了起來。

“……”

越旸臉色難看,卻沒說什麽。他倒要看看,霍奚舟還能得意幾時。

一行人走進宴廳,在上首坐下。

他們前腳剛一落座,府外就傳來震耳欲聾的喜樂聲,迎親的隊伍到了。

霍奚舟薄唇緊抿,朝宴廳外看去,不過片刻,身着正紅婚服的鐘離慕楚便牽着紅綢,緩步走了進來,而紅綢另一端,是穿着豔麗不可方物的嫁衣、披戴着紅紗蓋頭的新嫁娘。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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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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