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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同生共死

姜峤剛與笙娘分別, 從營帳後走出來。迎面就撞上了另一位老朋友。

她面上只閃過一瞬的差異,很快又恢複如常,客氣而生疏地喚了一聲, “霍二娘子。”

霍奚舟回建邺後,沒有刻意隐瞞霍青蘿的身份, 霍老夫人也多次帶着霍青蘿“招搖過市”,恨不能昭告天下, 自己的女兒安然無恙回來了, 起初差點兒将與她交好的那些夫人們吓着。

一個被廢帝親手絞殺的才人,竟突然活生生地站在了衆人面前,的确有些怵人,也招來了不少閑言碎語。

不過,他們到底忌憚霍奚舟的權勢, 當着霍家人的面也不敢說些什麽。而霍家從上到下也根本不在意旁人的看法。

聽說霍老夫人還光明正大地想要找人替霍青蘿說親, 卻被霍青蘿拒絕了,只說自己以後會一直陪在母親和兄長身邊。

這些事, 姜峤在鐘離府也有所耳聞。

所以今日在獵場看見霍青蘿,倒也并不是什麽值得驚訝的事。

察覺到姜峤平靜到近乎冷漠的态度, 霍青蘿的神色忽然變得有些晦澀, 她抿了抿唇,低聲說了一句, “從前你都是喚我青蘿的……”

姜峤愣了愣,忽然覺得有哪裏不對勁。這眼神, 這語氣,為何這麽熟悉, 卻又有些陌生。和在歸雲塢時全然不同。

腦子裏靈光一閃, 姜峤眸光微縮, 堪堪反應過來,“你都想起來了。”

霍青蘿勉強扯出一抹笑,點了點頭。

“……”

姜峤定在原地,一時竟也有些尴尬。若是失憶的霍青蘿,她還可以故作冷漠地疏遠離開。可現在站在她面前的是曾經的霍才人,是在宮中陪伴了她整整一年,最後還因為他死過一回的霍青蘿,她便無論如何也裝不出那副疏離的樣子了。

兩人相對而立,卻都陷入了沉默。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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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半晌,兩人不約而同開口。

姜峤停頓了一下,“你先說。”

霍青蘿張了張唇。分明來之前有千言萬語想要告訴眼前這個人,可目光垂落,在她飄飄曳曳的裙裾上晃了幾眼,卻又啞然失語,最後才攥了攥手裏的帕子,說了一句,“阿兄他……很想你。”

“……”

姜峤神色微凝,轉眼避開了霍青蘿的視線。

“那日阿兄單槍匹馬去歸雲塢救你,再回來時像是完全變了個人,頂着一身的燒傷,還闖進了越旸的屋子,恨不得動手殺了他。你失蹤的這些時日,阿兄不眠不休,夜夜酗酒,幾乎快将自己折騰成了一個廢人……”

“青蘿。”

姜峤終于出聲打斷了她,“這些你不必告訴我。岐山的事,我知道不是他做的,所以我已不再怨恨他。”

霍青蘿欲言又止,“我說這些不是為了……”

“不是為了讓我原諒他,那麽你是希望,我因為心軟,因為憐憫,跟你阿兄在一起嗎?”

姜峤低垂着眼。

霍青蘿啞然了一瞬,“可你對阿兄,難道就沒有一絲情誼嗎?在歸雲塢的時候,我看得很清楚,你心中分明是有阿兄的。”

“就算曾經有過,如今也被消磨得差不多了。請你轉告他,莫要再來糾纏我。”

“就算阿兄不來找你,”霍青蘿忍不住追問道,“難道你真的要嫁給鐘離慕楚?你對他的情誼難道會勝過對阿兄嗎?”

“也許呢?”

“不可能。”

霍青蘿篤定道。

姜峤眉眼間閃過一絲疲憊,“我與鐘離慕楚,相識很早,比你們任何一個人都早。我跟他之間的事,你們從來都不清楚始末,又憑什麽覺得我不會愛他……”

她扯了扯嘴角,頗有些自嘲地,“我與他,不知從何時開始,便糾纏不清,再也分不開了。你們憎他恨他,殊不知我跟他實則是一種人。我們,或許才是這世間最般配的。”

霍青蘿怔住,一時竟不知還能再說些什麽。

“我還有事,先走了。”

姜峤不再多言,越過霍青蘿便要離開。

“姜姜。”

霍青蘿突然着急地喚了她一聲。

這是她還在宮中時,費盡心思取的專屬稱呼。那時她不願像尋常人一樣,對姜峤畢恭畢敬地喚陛下,也不願像鐘離慕楚那樣喚她阿峤,于是便自作主張地叫她姜姜。

姜峤頓住,卻沒有回頭。

霍青蘿神色複雜地望着姜峤的背影,一字一句道,“無論你是不是真的想嫁給鐘離慕楚,但你千萬千萬不要忘了,你與他從來都不是一類人,從來都不是!”

姜峤背影有片刻的僵硬,随後才匆匆離開。

山林中。

雲垂野策馬疾馳,盯上了一支正飛在半空中的雄鷹,他眯了眯眼,從身後抽出一支箭矢,飛快地拉滿弓,對準了鷹的羽翼。

“嗖——”

他的箭剛一離弦,身後就突然傳來一聲更加淩厲迅猛的破空聲。

雲垂野眸色一厲,甚至還來不及閃躲,那箭矢便徑直從他耳畔擦過,竟還搶在他之前射中了那只飛鷹!

飛鷹墜了下來。

雲垂野勒馬停下,猛地回頭,只見霍奚舟停在他身後,緩緩放下了弓。

片刻後,兩人站在了山崖邊,不約而同俯視着山腳下那片旌旗搖曳的營帳。

“嫁期将至,你究竟有何打算。”

雲垂野冷沉着臉問道。

霍奚舟薄唇緊抿,視線落在營帳間行走的一道窈窕身影上。

那日雲垂野潛進武安侯府,便是向他提議,他們二人聯手,攪黃姜峤與鐘離慕楚的婚事。

霍奚舟答應了,但卻說,自己要好好想想該如何合作,轉眼便到了今日。

“最好的辦法,就是斬草除根、釜底抽薪。”

半晌,霍奚舟啓唇出聲。

“你想了這麽幾日,就只有這八個字。”

雲垂野不滿地皺眉,“你想殺了鐘離慕楚?”

霍奚舟颔首,耳邊卻莫名又響起姜峤的話——“他若死了,我亦不能獨活。“

霍奚舟眼底的戾氣一閃而過,“殺鐘離慕楚,沒有那麽簡單。你如今好歹也是段秦太子,難道看不清這建邺是三方制衡的局勢。”

霍奚舟雖是武将,但經過這些年,對這些世家的想法也略知一二。一旦他對鐘離慕楚下手,越旸就一定會站到鐘離慕楚那邊。到時兩人聯手,逼迫他出局,他雖掌握着晉陵軍,可畢竟人手大部分在江州一帶,鞭長莫及。

“我是不懂什麽三方制衡。”

雲垂野并不贊同,“可她曾告訴我,要想鬥贏什麽人,便不能遵循他的節奏,而要用自己的方式擾亂他,奪回主動權。”

雲垂野沒有指名道姓,霍奚舟卻十分清楚這個她是誰,“所以你打算如何擾亂?”

“你加上我,再帶些人,直接殺進鐘離府,先取鐘離慕楚的性命,再殺越旸。”

“有勇無謀的刺殺……我當真是高估了你。”

霍奚舟冷嗤了一聲。

雲垂野臉色難看,“那你想如何?”

“挑撥越旸與鐘離慕楚的關系,讓他們內鬥,待到他們二人兩敗俱傷後,再徹底鏟除越氏與鐘離氏的勢力……”

雲垂野愣了一下,蹙眉轉向霍奚舟,“如此大的陣仗,你這是要……”

霍奚舟神色冷酷,“再反一次。”

雲垂野的眼底死水微瀾,但轉瞬又恢複沉寂,“我只要帶姜峤離開,不會幫你造反。”

霍奚舟看向雲垂野,“我就是要為了她,再反一次。”

話音剛落,山下突然傳來一陣異動。

二人一愣,皆是變了臉色。

與此同時。

正在林間尋找麋鹿的越旸也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意味。兩側的草葉莫名晃了幾下,他們一行人的馬竟是都不安地哼哧了兩聲,往後退縮。

侍衛有些不好的預感,“郡王,此處似乎不太正常,要不要先離開?”

越旸咬牙斥道,“今日獵不到麋鹿,誰都不許出去!”

侍衛只能悻悻地噤了聲。

越旸狠狠扯了一下缰繩,剛要繼續往前走,忽然聽到身後的密林裏傳來一道女聲。

“越旸!”

越旸動作驀地頓住,連忙調轉了方向,朝奔過來的女娘迎了過去。

侍衛們面面相觑。如今能直呼汾陽郡王名諱的人,只有一個……

華服盛裝的女娘跌跌撞撞沖了過來,鬓發都亂了,整個人臉色煞白,十分狼狽。

越旸一驚,翻身下馬,“阿聲,你怎麽來了?”

“越旸……”

笙娘氣喘籲籲,死死揪住了越旸的衣袖,“快,走,快走!鐘,鐘離慕楚要殺你!”

越旸眸色一頓,又重複了一遍,“你說誰?誰要殺我?”

“鐘離慕楚!他将一只猛獸放進了獵場,就是沖着你來的!好像,好像是因為你身上總是熏了什麽,什麽極樂香!”

越旸的臉色頓時變了。

他從未在笙娘面前熏過極樂香,霍奚舟更不可能,所以笙娘一個漁家女,應是不知道極樂香的存在。可她竟然言之鑿鑿地說出了極樂香三個字,那其他話應當也是真的……

“走!”

越旸立刻翻身上馬,又将笙娘拉了上來,領着一衆侍衛朝獵場外狂奔。

地上的沙塵被震了起來,肆意飛揚,朝越旸等人襲去。

越旸暗嘆一聲不好,轉頭朝霧蒙蒙的沙塵中看去。

下一刻,一聲猛獸的哮叫驟然響起,一頭雙目赤紅的白虎迅猛地朝他們追了過來。

越旸心中一震,雙腿用力夾了一下馬肚,更飛快地朝獵場外疾馳而去。

然而白虎的奔跑速度遠遠朝過他們的馬匹,不過一轉眼的功夫,就已經追到了侍衛們的身後,只是沒有立刻攻擊他們,仿佛眼裏只有越旸,根本看不到其他人,這便給了侍衛們可趁之機。

侍衛們紛紛搭弓拔刀,伴随着刀刃的寒光閃過,一支支箭矢朝白虎射去,他動作靈敏地閃躲着,只是奔跑的速度卻慢了下來,與越旸等人的距離住家拉開。

“嗖——”

一支箭矢從白虎脊背上擦過。

疼痛令白虎瞬間暴怒,再次發出一聲更可怖的咆哮,奮不顧身地朝前撲了過來。

這一次,白虎沒有再區分何人身上有極樂香,穿過朝他射來的箭矢,張開血盆大口,狠狠咬上了馬腿。随着一聲痛苦的嘶鳴,馬身轟然倒地,一侍衛從馬背上落了下來,重重墜在地上,剛想起身逃開,卻被白虎一爪子狠狠拍在地上。

鋒利的爪子幾乎穿透了那人胸膛,濃郁的血腥味瞬間飄散開,也越發染紅了白虎的瞳仁。

它一擡爪,猛地将爪下的人甩了出去。那人便如斷了線的風筝似的,被狠狠甩到了樹幹上,死不瞑目地倒在了地上。

越旸轉頭看見這一幕,臉色愈發駭然。

白虎追擊的速度越來越快,護在越旸身後的那隊侍衛,不是被咬死了,就是被利爪貫穿身體,屍身散落了一路,将草地染得一片血紅。

一切發生得太快,快到他們甚至來不及求援找救兵……

眼見着白虎張着血盆大口,就快要追上來,越旸滿頭是汗,一下抱着懷裏的笙娘,主動從馬上跳了下來,沿着下坡的山勢在地上接連翻滾了幾圈,落入一塊為山中獵物設置的陷阱裏。

越旸将笙娘護在懷裏,整個人後仰着摔在了地上,痛得悶哼了一聲,而笙娘也因為過度驚懼,昏厥了過去。

白虎的腳步聲迅速逼近,自他們頭頂傳來,沿着陷阱上空鋪陳的雜草來回徘徊,鼻頭也湊了過來,聞着他們方才掉下來的縫隙,躁動不安地嗅着,利齒上沾着的血肉不斷地滴落,沿着縫隙落進陷阱。

越旸屏住呼吸,大氣都不敢喘。生死關頭,他忽然想起了笙娘方才提到的極樂香——

既然鐘離慕楚是用極樂香的氣味□□的白虎,那他如果将極樂香的味道遮住呢?

想到這兒,越旸小心翼翼地将笙娘放到了一邊,看向陷阱角落裏的泥濘,一咬牙,探手伸向那些氣味難聞的泥濘污穢,再抹上自己那身潔白無暇的白衣。

頭頂上,白虎聞嗅的動作忽然停了下來,似是變得有些迷茫。

又沿着陷阱徘徊了片刻,白虎像是才确認極樂香的味道消失了,轉身離開。

陷阱中,越旸繃緊的身體猝然一松,大口大口喘着氣,額上沁滿了冷汗。想到什麽,他垂眸,望向自己那身不堪入目的白衣,眼神變得陰戾而狠絕,字句被碾碎,“鐘離慕楚……”

山腳下。

姜峤回到了鐘離慕楚的營帳,鐘離慕楚對圍獵素來不感興趣,這麽多年也只進過一次獵場,更多時候都是在營帳裏飲茶下棋。這次也不例外,只是多了姜峤與他對弈。

兩人相對坐在棋盤兩側,姜峤手執黑子,正對着棋盤上錯綜複雜的局勢冥思苦想。

營帳外忽然傳來一聲驚呼,姜峤一愣,棋子不自覺從指間落下,掉在了棋盤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她循聲轉頭,“怎麽了?”

鐘離慕楚松快的表情略微凝滞了一瞬,很快又恢複如常,往後靠向椅背,淡淡地搖着扇,“大概是那猛虎逃竄到此處來了。”

姜峤一驚,又聽得幾聲尖叫,慌忙起身走到帳邊,只見那滿口紅牙的白虎拖着血肉模糊的利爪,猛地朝一世族公子撲了過去,發了瘋地啃咬着,其餘人吓得連滾帶爬、落荒而逃,唯有穿着铠甲的禁軍不遠不近地圍了上去,紛紛動手想要射殺白虎。

那白虎中了幾箭,卻沒被射中要害,又通過那人的血液品到了極樂香的味道,越發失控地發起狂來。

眼見局勢難以控制,姜峤猛地回頭,看向鐘離慕楚,“你不管了?!”

鐘離慕楚挑眉,“管什麽?”

“這白虎是你馴養的,你一定有辦法叫它停下來!!還不出手?!”

“越旸如今怕是已經成了虎口亡魂,我若此刻出手,定然會讓旁人看出端倪,猜到這畜生是為我們鐘離氏所用,到時越氏豈能放過我。此事對我有百害而無一利,我為何要讓它停下來?”

鐘離慕楚慢條斯理地将棋盤上被打亂的棋局恢複原樣,“阿峤放心,那畜生只會攻擊兩類人,一是主動傷它的人,二是熏染極樂香的人,我們只要待在這營帳中靜等片刻就好。”

姜峤難以置信地看向鐘離慕楚,“你的目标只是越旸,為何要傷及無辜?”

“熏染極樂香的世家子弟,有幾個無辜?”

鐘離慕楚緩緩起身,走到姜峤身後,朝外看去,“阿峤,你且看着。今日一過,建邺城裏那些令人作嘔的酒囊飯袋,應是要少了大半呢。”

“……”

姜峤僵立在原地,耳畔回響着野獸的吼叫和慘絕人寰的尖叫,腦子裏一片空白,眼前只剩下刺目的血色。

她終是沒能克制住,忍無可忍地沖出了營帳。

鐘離慕楚一怔,驀地伸手,姜峤的衣袖卻從他掌心抽離。他皺了皺眉,倒是沒有立刻追上去。

姜峤從未吸食過極樂香,自然不會被白虎攻擊。

然而下一刻,姜峤随手從地上拾起了一把弓箭,将箭尖對準了不遠處的白虎,轉頭看過來,做了個口型,“停,手。”

鐘離慕楚臉色遽變,忽然意識到姜峤要做什麽。她想要攻擊白虎,以身為餌,逼迫他控制白虎……若真讓姜峤那支箭射出去,他再想收手怕是也來不及了,只能眼睜睜看着她慘死虎口!

“牧合!”

鐘離慕楚猛地回頭,眼神淩厲。

牧合會意,疾步走了出去。

見牧合動身,姜峤仍站在原地沒動,手裏拉滿的弓弦卻略微松了松。

正與鐘離慕楚對峙着,姜峤的身子忽然被什麽人撞了一下,她垂眸,對上一雙純粹稚嫩的眼睛。

“……陛下?”

姜峤面上閃過一絲詫異。

姜昭撞得頭暈目眩,灰頭土臉地站穩,頭上的冠掉了,身上的龍袍也皺了,哪裏還有什麽一國之尊的模樣。

“您身邊的侍衛呢?文武百官呢?怎麽沒有人護駕?”

姜峤半蹲下身,扶住他的肩問道。

姜昭結結巴巴,“都,都跑了!”

姜峤啞然,一時心情複雜。這便是他們姜氏皇帝的地位……

她将姜昭拉到自己身後,“在我身後待着,別到處跑。”

姜昭從方才的驚懼中緩過神,擡頭望了姜峤一眼,突然不服輸地從姜峤身後站了出來,“朕是個男兒郎!還不需要一個女娘護駕!”

姜峤再次低頭看過來,臉上除了愕然,還多了些別的什麽,“……”

姜昭擋在姜峤身前,一擡眼,就隔着那些禁軍的屍身,對上了白虎血紅的雙眼,登時吓得渾身一哆嗦,卻定在原地,沒有往後退。

白虎身上插了不少只箭,可連着啃咬了不少吸食極樂香的人,它仍像毫發無傷似的奔走着。

釵環散亂的袁娘子從姜昭和姜峤身後逃竄而過,忽然被絆了一下,跌倒在地,身上似有若無的極樂香,瞬間吸引了白虎的注意力。

白虎猛地朝姜峤和姜昭的方向狂奔而來。

姜昭終于控制不住地尖叫了一聲,姜峤眸光驟縮,拉着他往旁邊跑開,還不忘扶起腿軟的袁娘子。

一陣詭異的吹葉聲忽然響起,白虎的動作忽地放緩,瞳仁裏的血色也開始渙散,然而它未能立刻停下來,仍是離姜峤他們越來越近。

“嗖——”

非同尋常的箭聲猝然傳來。

三箭齊發,猛地從後紮進白虎的腦袋,箭頭貫穿了它的眉心。

白虎那龐大的身軀搖晃了幾下,終于倒了下來。

姜峤驚魂未定地擡眼,只見霍奚舟遠遠地騎在馬上,手裏的弓甚至還沒有來得及放下。

“阿峤……”

鐘離慕楚臉色難看地走過來,擋在了姜峤的身前,從上至下地打量她,“你可有事?”

姜峤搖了搖頭,又想起什麽,轉頭看向姜昭,只見他和袁娘子已經倒在地上,被吓暈了過去。

“……還好,陛下也沒事。”

鐘離慕楚甚至沒有分一個眼神給姜昭,目光仍是緊盯着姜峤。

姜峤壓下心頭的萬千思緒,終是疲憊地垂下眼,以幾不可聞的聲音說了一句,“下次,不要再做這種事。我不喜歡……”

語畢,她便掙脫開了鐘離慕楚的手,側身想要離開。

鐘離慕楚眸光微動,眉眼間難得露出些恍惚。

從前他做過的決定從不會更改,殺了再多人也不會愧悔,更不會因為旁人的話輕易動搖。可如今因為姜峤的一句“不喜歡”,他竟然真的開始自省——今日之事,是否真的是他做過頭了;為這群人惹得姜峤不快,是否值當;若再來一次,知道姜峤會冒這樣的風險,他是不是能想到更柔和妥當的法子……

雲垂野策馬從另一側趕到時,正好看見鐘離慕楚背對着他,站在營帳外發怔,而他身邊,沒有任何一個鐘離氏的死士,牧合亦不在他身側。

雲垂野眼眸忽地亮了一下。

……絕好的機會!

他借着樹蔭的隐蔽,果斷地朝鐘離慕楚後心射出一支冷箭——

在那支冷箭射出的一瞬間,霍奚舟便敏銳地察覺到了,目光也緊随過去。

時間仿佛慢了下來,他定定地盯着那支離鐘離慕楚越來越近的箭矢,攥緊了手中的弓箭。在戰場上面對千萬胡人都未曾緊張膽怯過的霍大将軍,此刻心中竟如擂鼓般忐忑。

姜峤剛要丢下鐘離慕楚離開,一擡眼,忽地望見一支冷箭自陰影處射了過來,箭尖直指鐘離慕楚。

姜峤臉色倏然白了。

若鐘離慕楚死了……若他死了……

姜峤猛地撲了過去,一把推開鐘離慕楚,自己卻暴露在了冷箭下。她避之不及,猛地閉上了眼——

雲垂野面上的笑容瞬間僵住,被難以置信取代。

霍奚舟眸光驟縮,卻比雲垂野反應得更快,唰地擡起弓,手指猝然一松。

弓弦震斷,又是一支箭矢“嗖”地射了出去,在姜峤眼前幾寸的位置,将那支冷箭徹底截成兩段。

姜峤死死閉着眼,額前的碎發被箭風垂向兩側。

“啪嗒。”

兩支箭同時失了力道,掉落在她曳地的裙擺邊。

預想中的疼痛未曾襲來,姜峤睜眼,眼裏殘存着死裏逃生的霧氣,她緩緩擡眸,又隔着四揚的沙塵與霍奚舟遙遙相望。

四目相對,那雙黑沉沉的暗眸此刻竟充斥着驚怒、酸澀、怨戾,甚至還有一絲恐懼。

霍奚舟一瞬不瞬地盯着姜峤,雙目赤紅。

——他若死了,我亦不能獨活。

這句話竟然是真的……她是如此惜命的一個人,如今竟然真的願意為了鐘離慕楚去死……

姜峤幾乎要被霍奚舟的眼神灼傷,喉頭忽地湧起一股甜腥。她本就蒼白的臉色頓時變得更加難看,眼睫一顫,慌忙轉身,落荒而逃。

鐘離慕楚被推到一旁後,甚至還沒有回過神,直到姜峤與自己擦肩而過,他才堪堪恢複清醒。

視線落在地上的兩支箭矢上,鐘離慕楚的眸色瞬間變得冰冷,他看了霍奚舟一眼,又看向第一支箭射來的方向。

牧合急匆匆趕到,“郎主……”

鐘離慕楚緊盯着那處陰影,咬牙切齒,“去查,是誰放的冷箭!”

“是……”

牧合欲言又止,卻沒有立刻動身。

鐘離慕楚蹙眉,轉向他,“怎麽了?”

牧合壓低聲音,剛想說什麽,卻被不遠處的動靜打斷。

鐘離慕楚轉頭,只見一身泥濘,狼狽不堪的越旸抱着笙娘從林中走了出來,被蜂擁迎上去的越氏親衛團團圍住。

牧合幾不可聞的聲音自身後傳來,“計劃失敗,越旸活下來了。”

鐘離慕楚眯了眯眸子,眼底被大片大片的陰翳覆蓋。

與此同時,被簇擁的越旸也察覺到什麽,掀起眼朝這邊看了過來。與鐘離慕楚視線相對的一瞬間,越旸的眼神忽地變得尖銳而陰戾,宛如一柄淬了毒的利刃,狠狠地紮向鐘離慕楚。

被射殺的白虎,被啃噬的世族屍身,着急奔走的太醫,整個獵場的空氣中都彌散着一股濃烈的腥臭味,還有聞不出卻真實存在的火藥味。

山雨欲來風滿樓。

此刻,不論是鐘離慕楚還是越旸,都清楚地意識到。他們勉力維系的平衡已經被打破……

***

公主府。

宮中所有太醫幾乎都被“請”來了公主府,正擁擠地圍聚在屋子裏,隔着屏風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處理外傷勢、吊着胳膊的越旸大步走了進來,素來有潔癖的他,只是換了一身衣裳,甚至都未曾沐浴,便急着過來看笙娘有沒有蘇醒。

“怎麽樣?”

越旸掃了一眼太醫們。

太醫們讪讪地解釋道,“回郡王,娘子并無大礙,只是受了驚吓……”

“那她為何還沒醒?!”

越旸鐵青着臉質問道。

太醫們面面相觑,露出難色。

他們方才已經一一把過脈,從脈象看,這位娘子的确沒受什麽內傷,應是很快就該醒過來才是,怎麽會……

“一群廢物!”

越旸愠怒地丢下一句,便繞過屏風,在床榻邊坐下。

笙娘臉色蒼白,雙目緊閉。

越旸牽過她的手,緊緊攥住,眼裏的情緒十分複雜。自從将笙娘困在身邊那日開始,這是第一次,他不得不從幻夢中醒來,不得不承認,眼前的人根本不是姜晚聲,而是一個與姜晚聲容貌相似的漁家女。

今日之事,若是換作姜晚聲,他此刻怕是已經葬身虎口,根本不可能活着回來。

越旸苦澀地扯了扯唇角,攥着笙娘的手越發用力。

鐘離慕楚想要殺自己,姜晚聲只會為他遞上刀子,根本不可能像這個漁家女一樣,奮不顧身地沖進獵場,破壞鐘離慕楚的計劃,向他預警……

有那麽一刻,越旸心中忽然生出了些許動搖,覺得自己從前的愛意和執念都變得荒謬,變得不可理喻,變得沒有意義。

對這個漁家女做過的事,他曾經都對姜晚聲做過,且只多不少。他與漁家女相處不過月餘,與姜晚聲卻是自幼相識。十數年的思慕與追求,甚至比不過這一個月并不真實的情意,是不是意味着,姜晚聲從來都是錯誤的人。

……所以,他究竟愛姜晚聲什麽?

越旸正心事重重地想着,忽然察覺到自己掌心傳來一陣輕微的異動。他愣了愣,垂眸看向榻上的笙娘,只見她終于有了些許反應,卻是緊皺着眉,滿臉的痛苦,似是正在被什麽煎熬,嘴裏也含糊不清地呢喃着什麽。

越旸變了臉色,慌忙将太醫喚了進來。

太醫們又診治了一番,卻仍是不明所以。倒是屋子裏的仆從,突然小聲插了一句,“娘子會不會是因為受驚過度,被魇着了?”

越旸像是突然被點醒了似的,轉頭吩咐人去請驅邪的術士。

“越,旸……”

床榻上再次傳來虛弱的喚聲。

越旸驀地回身,正好看見笙娘緩緩睜開眼,眉眼間盡是痛苦之色,還摻雜着似有若無的不耐與憎惡,“越……旸?”

越旸尚未察覺出什麽,靠近想要将她扶起來,卻被一把推開。

“誰許你碰本宮!”

笙娘的嗓音忽然變得尖利而刻薄起來。

屋內倏然一靜。

越旸整個人僵住,難以置信地看向笙娘。太醫和仆從們也露出驚愕駭然的神色。

笙娘本人絲毫沒察覺到有什麽不對,仍是痛苦地扶着額,面上露出些掙紮和躁怒,“滾出去,都給本宮滾出去!”

終于有人意識到了什麽,忍不住喚了一聲,“朝,朝月公主!”

下一刻,屋子裏的人便通通像是見了鬼一般,連滾帶爬地朝門外擠了出去。唯有越旸,像是被“本宮”二字牢牢釘在了原地,仍是大腦一片空白。

笙娘掀起眼,看向遲遲沒有動作的越旸,眸色一冷,驀地抄起手邊的玉枕,狠狠朝他砸了過去,“本宮叫你滾出去,沒聽見嗎?!”

越旸一驚,側身避開。

玉枕落在地上,瞬間四分五裂。

笙娘頭疼欲裂,目光落在越旸包紮的手臂上,似是想起什麽,“你的手……怎麽了?”

越旸死死盯着她,“你不記得了?今日春獵發生的事,你什麽都不記得了?”

“春獵……麋鹿……本宮要一只麋鹿!”

笙娘自顧自地呢喃着,忽地擡手,死死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陽穴,“你這個廢物,連麋鹿都獵不到……但也不重要……本宮不過是要尋個理由支開你,支開你……可為什麽,為什麽他不願見我?!”

說到最後,她又開始發狂起來,聲音裏帶了幾分怨恨和哭腔。

越旸越聽越震驚,猛地從床榻邊站起來,踉跄着往後退了兩步。眼前的人顯然不是什麽漁家女,而是朝月公主姜晚聲……不可能,不可能……怎麽可能?!

“他不僅不願見我……他還要殺我!”

笙娘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攥緊了身上的被褥,撕扯着,“他讓人押着我,跪在地上……往我嘴裏灌進了那碗藥……然後将那些人叫了進來,一個,兩個,三個……啊!”

她猝然發出一聲凄厲的驚叫,撕心裂肺,面目猙獰地,“我是南靖最尊貴的長公主!!”

這一吼像是耗盡了笙娘所有的氣力,她雙眼一阖,又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一時間,仿佛晴天霹靂,擊中了不遠處的越旸。

腦子如煙花般轟然炸開,他整個人頭皮發麻,雙手克制不住地顫抖着。震怒、驚懼、迷茫,萬千情緒接二連三地湧了上來,令他幾乎有些站不穩。

什麽意思……她方才說的是什麽意思?鐘離慕楚要殺她,要殺姜晚聲,給姜晚聲下藥……

“郡王!”

屋外的喚聲将越旸一下從混亂無措中拉了出來,“驅邪的術士到了!”

越旸猛地回頭,眸光赤紅。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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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心三分:日、月與你。日月贈你,卿盡(靳)天下!——傅九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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