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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斷情 (1)

霍老夫人沉着臉, 大步走了過來。

姜峤遲遲沒有轉身,仍背對着霍老夫人,背影都透着些僵硬和無措。自從來了晏城後, 她最害怕見到的,其實就是霍老夫人。如果說她跟霍奚舟之間, 你來我往,談不上什麽虧欠, 但對霍老夫人, 卻一直只有她在欺騙隐瞞……

眼見着霍老夫人來勢洶洶,霍青蘿也生怕她是來興師問罪的,連忙擋在了姜峤面前,“阿母,你怎麽來了?”

霍老夫人站定, “老身來拜見陛下, 你在這兒遮遮擋擋的,成何體統?讓開。”

“……”

霍青蘿面露難色, 猶豫地站在原地。

姜峤深吸一口氣,緩緩轉過身來, 對上霍老夫人的視線, 一種久違的感覺忽地湧了上來,令她眸光微動, 啞着嗓音喚了一聲,“老夫人。”

姜峤帶着霍老夫人回到了自己住的屋子, 就連霍青蘿都被趕了出去。

屋門重重阖上,霍青蘿有些着急地在原地徘徊了一會兒, 腦子裏已經閃過無數個惡婆婆為難兒媳的畫面, 最終跺了跺腳, 轉身搬救兵去了。

屋內,霍老夫人與姜峤相對坐在桌案邊。

姜峤低眉垂眼,像當初在武安侯府一樣,為霍老夫人烹着茶。

滾燙的茶湯注入茶盅,漫起袅袅水霧。

姜峤端起茶盅,遞給霍老夫人。

“霍靳那個糟老頭子曾說過,我骨子裏就是個淺薄窮酸的,便是穿了再貴重的衣裳,也還是個村婦,上不了臺面。他定是想不到,有朝一日,一國之君竟會在我這個村婦身邊當侍婢,還親自為我烹茶。”

霍老夫人不陰不陽地出聲道,“等與他相見那日,我定是要好好炫耀炫耀。”

姜峤沉默了片刻,“當初情勢所迫,不敢将身份如實告知……還望老夫人莫要見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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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她舉起茶盅,“姜峤以茶代酒,向老夫人賠罪了。”

霍老夫人定定地看着她,見她當真一幅如臨大敵要賠罪的架勢,才扯了扯嘴角,擡手阻止了她的動作。

“陛下慌什麽?真以為老身是來找麻煩的不成?”

霍老夫人收斂了眉眼間的銳利鋒芒,口吻也變得平和,“他們都同我說了,當初是你将青蘿從鐘離慕楚手上救了下來,并且送出了宮,這于我們霍氏是大恩。與這份恩情相比,你騙我的那些話又算得了什麽?”

“……”

姜峤怔住,愣愣地望着霍老夫人。

霍老夫人嘆了口氣,拉過她的手,一如當初在侯府門前送行那般,輕輕拍了拍,“不過是來敘敘舊,你不敢來見我,我便只好親自來見你了。”

這動作令姜峤生出些恍惚,也不自覺想起了霍老夫人當初送行時說過的話——“記好了,回來見我的時候,務必還得是漂漂亮亮的,一根頭發絲都不能少。”

霍老夫人眯了眯眸子,盯着姜峤上下打量了一番,“頭發絲少沒少暫時看不出,但人卻瘦了,憔悴了。”

姜峤呼吸一滞,眼眶泛紅,忽地有些哽咽,“老夫人……”

“當初若非我見你生得像朝月公主,将你留在武安侯府,你與霍奚舟怕是也不會有如今的糾葛。”

霍老夫人望着姜峤,“所以你與他的事,我還是有資格過問幾句的,是不是?”

姜峤眼睫顫了顫。

陰雲綿綿,天空中忽然落了雨。

霍奚舟跟在霍青蘿身後,疾步匆匆,冒着雨趕到時,恰逢霍老夫人從屋中走出來。

霍青蘿連忙提着裙擺跑進了屋中找姜峤,霍奚舟卻一眼掃見了那塊“霍奚舟勿入”的木牌,硬生生止住步子,撐着傘站在了原地。

他看向霍老夫人,眉頭皺了皺,“母親到這兒來做什麽?”

霍老夫人冷冷地掃了他一眼,俨然一副不想與他多說一句話的樣子,伸手。

霍奚舟不明所以,眉頭擰得更緊。

霍老夫人瞪眼,“傘拿來!要讓你老娘淋着雨回去嗎?!”

“……”

霍奚舟緊抿了唇,将手中的傘遞向霍老夫人。

霍老夫人接過傘,怒其不争地斜了他一眼,輕飄飄丢下一句“就在這兒淋着吧”,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屋內,姜峤正在桌邊收拾着喝完的茶盅,霍青蘿在一旁關切地喋喋不休。

“阿母同你說了什麽?”

“阿母為難你了嗎?可是說了什麽不中聽的?”

“阿母就是這個性子,你別往心裏去……”

姜峤沉默地端起茶盤,一直身,便看見一個颀長挺拔的身影杵在屋外的濛濛煙雨中,

見姜峤半晌沒有應話,霍青蘿話音戛然而止,順着她的視線朝外望去,便看見自家兄長正站在雨中,發絲和衣裳都被雨水沾濕了,色澤變得愈發深重。

雨水仿佛将他素日裹挾的戾氣和威勢沖刷了個幹淨,使得整個人看上去竟有些……可憐?

霍青蘿有些心疼,剛想尋個傘拿出去,卻見身側的姜峤已經放下了茶盤,從屋子角落裏拿起了一把油紙傘。

霍青蘿臉上的心疼瞬間化為喜色,立刻頓住了步子,佯裝什麽都沒看見地背過了身。

姜峤走出門,面無表情地撐開傘,緩步走向霍奚舟,在他面前站定,為他遮去了綿綿不絕的陰雨。

霍奚舟垂眸看着她,那雙黑沉無光的眼睛都變得濕漉漉的,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驚喜。他伸手,想要握住姜峤撐傘的手,“皎皎……”

可姜峤卻在他觸碰到自己的一瞬間,松開傘柄,收回了手。

霍奚舟的手捉了個空,卻還是反應敏捷地握住了失控的傘柄,将傘穩在了他們二人的頭頂。

“霍奚舟……”

姜峤神色寡淡地看着他,低聲道,“你如今作出這幅姿态,是要所有人都憐憫你,然後将我推到萬人指摘的境地嗎?”

霍奚舟啞然了片刻,才沉聲道,“……誰在你面前說了什麽?是楚邕,還是母親?”

“怎麽,你還要一一去找他們算賬不成?”

姜峤移開視線,“我們之間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之後也是彼此傷害,越走越偏……我對你的情意本就淺薄,早在江州被關押折磨的那些日子便耗得差不多了,再後來知道是你拿走了那枚銅錢……”

聽到她提起銅錢,霍奚舟神色微凝。

姜峤長舒了一口氣,“霍奚舟,将那枚銅錢拆給你,是我這輩子做過最後悔的一件事。有如此芥蒂,我們之間根本不可能有結果。你再怎麽強求,也只是徒增煩惱……放手吧。”

霍奚舟臉色愈發青白,握着傘柄的手驀地攥緊,手背青筋暴突,眸子裏的濕氣也凝結成了冰霜。他啓唇,一字一句在齒間碾碎,“我做不到。”

姜峤靜靜地望着傘檐外的雨霧,意味不明地低聲道,“我八歲那年,鐘離慕楚曾逼迫我吃了一塊有毒的油酥餅,于是我記恨到了今日。他為了求得我的原諒,讓我放下怨恨,不惜給自己喂了一模一樣的毒藥……”

說着,姜峤看向霍奚舟,“可即便如此,我亦沒有絲毫動容。霍奚舟,你呢,你又打算做到什麽地步?”

霍奚舟一瞬不瞬地望進姜峤的眼裏,靜了半晌,才啓唇,“若我也以命相償,你可會高興?”

“……”

心口的陣陣隐痛再次傳來,令姜峤的臉色略微有些發白,眸底卻有一絲晦暗一閃而過。

她對霍奚舟的情一日未斷,蠱蟲便終有一日會要了她的性命……可若是霍奚舟死了呢?

若是他死了,這份情會不會就此斷絕,自己也就能活了?

有那麽一刻,姜峤的眉眼近乎被陰翳覆蓋,可一道電光忽地閃過,又令她恍然驚醒,猛地移開目光,只低垂着眼喃喃了一句,“誰知道呢?”

驚雷自天邊炸響,霍奚舟的臉色變得慘白。

兩人相對站在雨中,雨勢越來越大,落在傘面上的水聲也越來越急促,自傘沿落下的雨水串成了線,彌漫着霧蒙蒙的水汽,将他們二人隔絕在其中。

霍青蘿站在屋內看着,不敢上前打擾,焦心卻又無可奈何。

不知過了多久,霍奚舟才終于緩過神來。他垂眼,往前走了一步,将傘柄塞到了姜峤手裏,随後從傘下退了出去,轉身離開。

“我知道了。”

低沉而沙啞的聲音穿過雨霧,落進了姜峤的耳裏。

姜峤撐着傘站在原地,閉了閉眼,面露疲憊。

***

這日之後,霍奚舟當真沒有再在姜峤眼前出現過。幾日後,姜峤便從霍青蘿口中得知,鐘離慕楚率先發難,霍奚舟親自率兵出了晏城應戰。

“定州軍就那麽些兵力,阿兄想要勝并不難,難的是,他不願南靖的将士自相殘殺,想要不戰而屈人之兵……”

霍青蘿面露憂色。

楚芳菲想起什麽,“我阿父從前與我說過,百年前南靖以少勝多,抵禦胡人,靠的是上谷許氏的奇門遁甲之術。可聽說上谷許氏已經覆滅了……”

霍青蘿一愣,下意識看向姜峤。

姜峤抿唇,若有所思地轉身,從自己書案下拿出一方匣盒。

霍青蘿立刻湊了過來,楚芳菲不明所以,也跟過來,“這是什麽?”

“上谷許氏的陣法秘籍。”

姜峤的手搭在匣盒蓋子上,屈指敲了敲。

楚芳菲驚喜地瞪大了眼,伸手就要去碰,“從哪兒搞到的?”

霍青蘿直接打落了她的手,“上谷許氏的傳人就站在這兒,有些人卻沒長眼。”

楚芳菲痛得收回手,“你不會在說你自己吧,就你?許氏族人……”

話音戛然而止,楚芳菲突然想起姜峤曾用陣法勸退山匪的那一次,震驚地看向姜峤。

姜峤擡眸看向霍青蘿和楚芳菲,“許氏秘籍不能外傳,你們确定還要留在這兒?”

霍青蘿和楚芳菲對視了一眼,莫名又開始互相嗆聲。

“我跟姜姜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個外人還不速速離開?”

“你算什麽一家人?你姓姜嗎?我雖是外人,但我懂兵法懂戰術,可以幫忙篩選陣法,你留在這兒能幹什麽?”

眼見着兩個人又要吵起來,姜峤重重地拍了一下匣盒,“行了!”

霍青蘿和楚芳菲齊刷刷看向姜峤。

姜峤無可奈何地,“都留下。”

兩人這才鳴金收兵,一左一右地站在姜峤身側,期待地看着姜峤打開了匣蓋,拿出了她這幾日默寫出的陣法,一張一張地翻看着。

“這些看起來都是好東西,若是給阿父他們送過去,或許能幫上不少忙!”

楚芳菲翻出了兩張偃月陣、衡轭陣,一邊兩眼放光,一邊問道。

姜峤搖了搖頭,“沒有那麽簡單。你手裏拿的這幾張陣法,有些是曾經在戰場上用過,但失傳已久的,有些則是許氏一族紙上談兵,都沒有人真正試驗過。尋常小打小鬧也就罷了,可戰場上,一招不慎滿盤皆輸,想要真正用上這些陣法,至少要數百名将士試驗數月,直到将陣法的利弊都參透了,才能用在戰場上。”

“所以現在戰況緊急,就算将這些圖紙拿去,也無濟于事……”

霍青蘿面露失望。

姜峤抿唇,思忖片刻,才從匣盒中抽出了一張圖紙,“用在人身上的陣法,我沒有把握。但利用風水地形和自然之物的陣法,我或許能試一試。”

霍青蘿和楚芳菲不約而同看向那張圖。

***

晉陵軍的營帳駐紮在晏城外。

楚芳菲策馬趕到時,霍奚舟和楚邕等人正在主帳中商議要事,她不顧帳外的将士阻攔,直接一掀帳簾闖了進去。

霍奚舟神色肅戾,擡眸望過來,尚未開口說什麽,一旁的楚邕已經叫嚷道。

“楚芳菲你放肆,竟敢擅闖軍營!”

楚芳菲卻絲毫不輸氣勢,擡了擡下巴,“我是奉天子之命,來傳達聖意。”

“你……”

楚邕噎住,剛想出言不遜,就被霍奚舟出聲打斷。

“賜座。”

上一秒還被當作不速之客的楚芳菲,只因是奉姜峤之命,下一秒就成了霍奚舟的座上賓,被請到了主位,氣得楚邕吹胡子瞪眼。

楚芳菲正得意地朝楚邕使着眼色,一轉眼就見霍奚舟站到自己面前,竟是撩開衣擺要跪下的架勢,頓時吓得跳了起來。

“侯,侯爺不必如此大禮。陛下只是讓我來送一樣東西。”

楚芳菲不敢再狐假虎威,飛快地從袖中拿出了一封書信,交到霍奚舟手中,“還請侯爺屏退左右。”

霍奚舟轉眼看向營帳內的其他人,除了楚邕,其他人都紛紛退下。

楚芳菲沒再管楚邕,鄭重其事地說道,“陛下知道侯爺想要盡量避免兩軍傷亡,輕取敵軍,所以打算以陣法相助。”

霍奚舟垂眼,目光落在紙上無比熟悉的簪花小楷上時,不由地神思恍惚了一下,拈在紙頁上的手指不自覺動了動,指腹在那清秀婉約的字跡上摩挲着……

“侯爺?”

見霍奚舟有些走神,楚芳菲連忙喚了兩聲。

霍奚舟驀地收回手,将視線從紙上移開,嗓音低沉,“繼續。”

“此陣為迷人陣。晏城外多山,陛下打算借此地形布陣,侯爺只需按照這紙上所寫,将五行之物擺放在輿圖上标注的地點,便能使天呈異象、日月颠倒,入陣之人,無法辨清方位,即便能看見陣外景象,也會在陣中迷路,難以突圍。”

天呈異象、日月颠倒,無法辨清方位……

霍奚舟立刻就想到了歸雲塢雲霧缭繞的迷陣,頓了片刻,才啓唇問道,“這些,都是她畫的?”

楚芳菲點頭,“但陛下也說了,我們的人無法潛進敵軍的地盤布陣,所以只能在外布陣,将敵軍引入陣中。可用什麽誘敵深入,就得侯爺和諸位将軍自行商議了……”

聽到這兒,楚邕才站了出來,“這有何難,末将帶一支隊伍去誘敵便是。”

楚芳菲愣了愣,看向楚邕,微微蹙眉,“阿父,你不過是個副将,敵軍怕是不會輕易上鈎。”

“你這是什麽意思,副将不配,難道還要侯爺親自冒險不成?!”

“我……并非這個意思。”

楚芳菲也意識到什麽,面色讪讪。

霍奚舟眸光微動,他垂眼,再次看向手裏的圖紙,默然不語。

他忽然想起了那日在雨中,與姜峤四目相對時的情景。

“若我也以命相償,你可會高興?”

“誰知道呢?”

霍奚舟攥着圖紙的手驀地收緊。

半晌,他才啓唇,“我去誘敵。”

***

楚芳菲替姜峤傳完話,便回了晏城,只是遵照霍奚舟的囑咐,她并未将行軍計劃告知姜峤。

當姜峤問起究竟是哪位将軍去充當誘敵深入的餌時,楚芳菲也是含糊其辭,只說不清楚。

姜峤沒有多想,依舊每日在自己的房中繼續鑽研陣法。

這日她正和楚芳菲、霍青蘿嘗試着排兵布陣,卻忽然有個婢女鬼鬼祟祟地出現在院外。

“何事?”

楚芳菲認出了這是自家婢女,揚聲喚道。

婢女硬着頭皮走進來,福了個身,“将軍他們回晏城了,夫人讓婢子喚娘子回去。”

楚芳菲面露詫異,看了一眼霍青蘿和姜峤,“這麽快?”

“那我阿兄也回來了?他們都還好吧,這一仗可順利?無人受傷吧?”

霍青蘿不過是随口問了一句,熟料那婢女竟然支吾起來。

霍青蘿和楚芳菲頓時察覺到什麽,變了臉色,上前幾步走到了婢女跟前,逼問道,“誰受傷了?”

婢女仍是面露難色,“将軍不許婢子亂說話……”

這一回,就連姜峤也聽出了不對勁,下意識從臺階上走下來,往那婢子的方向走近了些。

“這裏沒有外人,沒有什麽不能說的!”

霍青蘿着急地催促起來。

那婢子終于一咬牙,和盤托出,“是侯爺……侯爺心口中了一箭,性命垂危!”

“砰——”

姜峤的手一松,盆栽徑直砸落在地,碎得滿地狼藉。

別院裏最大的一處院子是霍奚舟的住所,此刻院中等着好幾個背着藥箱的醫師,還有不少藥童正在角落裏煎藥,濃郁苦澀的藥味混雜着在院中蔓延開來,令姜峤尚未進院中便聞得有些反胃。

然而如今,她腦子裏一片混沌,根本顧不得那股自己最厭惡的藥味,仿佛魂魄被抽離似的,怔怔地跟在霍青蘿和楚芳菲身後走進了院子。

姜峤一步一步往前走着,目光掃過滿院的醫師和守在屋外的楚邕等人,看着那一張張臉色灰敗的面孔,人人都張着嘴,雙唇啓合,似乎在争執什麽,可她耳邊卻嗡嗡地,什麽都聽不見,只回響着婢女那句“侯爺心口重了一箭,性命垂危”。

……霍奚舟怎麽會死呢?他在更兇險的戰場都能死裏逃生活下來,怎麽能如此輕易地死在鐘離慕楚手裏?

一時間,姜峤的腦海裏湧出了不少亂七八糟的猜測——

會不會是因為她将自己那枚銅錢讨了回來,這才讓他失去庇護,遭此劫難;又或是,臨行前,她對他說的那番話,讓他以為,自己真的想要他死……

這些猜測猶如烈火澆油般,令她本就煎熬的心愈發疼痛如絞,甚至已經分不清究竟是自責和愧疚使然,還是那陰損的蠱蟲在作祟。

霍青蘿和楚芳菲走到了屋子門口,卻被楚邕伸手攔了下來,他看了一眼後頭神色怔忪、眼眶濕紅的姜峤,眸色微頓,唯獨将她放了進去。

姜峤仍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沒有察覺到什麽異樣,甚至連眼神都未曾分給其他人,只是僵硬地邁過門檻,走進了屋內。

屋內倒是沒有她預想中那般濃烈的血腥味,屏風上影影綽綽映着一個醫師在床榻前忙碌的身影。

還不等姜峤走到近前,那醫師便嘆着氣從屏風後繞了出來,垂着眼搖了搖頭。

這動作無疑刺/激到了姜峤,她臉色發白,驀地伸手,一把攥住了醫師的袍袖,聲音抖顫,“去哪兒?”

醫師驚了一跳,結結巴巴道,“已經沒什麽好治的了……”

“胡說!”

姜峤一路走來的忐忑和驚懼終于爆發,她赤紅着眼,死死瞪着那醫師,眸底泛着痛苦而濕潤的光亮,“怎麽可能治不好!他是霍奚舟,他不會這麽容易死!”

室內倏然一靜。醫師震驚地望着姜峤,動了動唇,卻沒能發出聲音。

姜峤攥着袍袖的手指一點一點收緊,咬牙切齒地,“救,他……”

醫師終于緩過神來,剛想說話,身後卻傳來一低沉嗓音,“皎皎?”

姜峤一怔,側眸朝屏風那頭望去,攥着醫師的手倏然一松。

屏風邊,霍奚舟披着半邊外袍站在那兒,左手的衣袖挽到了肘彎處,露出的小臂包纏着厚厚一層白紗,紗上卻連血跡都不曾見着。而除了包紮的左臂,他全身上下再無任何傷痕,整個人安然無恙地站立着,臉色甚至比此刻的姜峤還要紅潤些。

看見姜峤的一瞬間,那雙黑沉沉的眼眸飛快地掠過詫異、驚喜,還有幾分熱切和思念。

他大步走到了姜峤跟前,眸色深深地看着她,“不過是被羽箭擦傷,并無大礙……”

姜峤眸光急縮,難以置信地盯着他,半晌才反應過來,臉色唰地變得更加慘白,眼睫重重一顫,眸子裏盈着的淚忽地墜落,“……你騙我?!”

霍奚舟也是一愣,終于意識到姜峤不會無緣無故就誤會他身負重傷,即将撒手人寰,眼裏的欣喜微微一滞,“是誰把你叫來的?”

姜峤混沌不堪的腦袋總算閃過一絲清明。楚家的侍婢……楚夫人……楚邕!

霎時間,一股森森寒意侵入了四肢百骸,身體裏的血液仿佛凝結了……她竟然,竟然上了如此愚蠢的當!

姜峤眸光陡然一冷,猛地轉身要走。

霍奚舟連忙伸手,一把拉住了她,将她從後擁進了懷裏,“別走。”

醫師早在霍奚舟繞過屏風走出來時,就已經退了出去,現下屋內只剩下他們兩人。

姜峤想要掙脫桎梏,然而她的氣力在霍奚舟面前無異于蚍蜉撼樹,只掙紮了兩下,一雙腕子便被他單手攥住,動彈不得。

霍奚舟将她緊緊扣在懷中,下颚埋在了她的肩窩,近乎貪戀地深嗅了一口,嗓音發緊,“你也在騙我……若對我的情意都耗盡了,那為什麽急着趕過來,為什麽怕我就這麽死了,為什麽要為我流眼淚……”

姜峤呼吸窒了窒,方才的悲傷和痛苦仍在延宕,此刻在憤怒、惱恨種種情緒的刺激下,她的眼淚流得越發急了,心口忽然傳來一陣劇痛,痛得她幾乎以為自己下一刻便要死了。

她止不住地顫抖着,身子不由自主地蜷縮起來。

霍奚舟終于發覺了什麽,緩緩松開姜峤,将她轉了過來。姜峤額上沁出的涔涔冷汗映入眼底,他眸色一沉,“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本就千瘡百孔的心髒仿佛被一柄利刃剖開了瘡疤,狠狠地攪動着。姜峤疼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死死攥緊了心口的衣裳。

忽然,一股腥甜湧上喉口。

姜峤再也控制不住,身子往前一栽,幸好霍奚舟及時伸手攬住了她,下一刻,便聽得耳畔傳來“噗”的一聲,霍奚舟神色驟變,側眸看去,只見姜峤驟然噴出了一口血,随後便身子一軟,倒了下去——

“皎皎!”

霍奚舟慌忙接住昏厥的姜峤,顫抖着手觸碰了一下她唇邊的血跡,瞬間方寸大亂,厲聲朝屋外喚道,“來人!叫醫師!”

“砰——”

房門忽然被從外一腳踹開,進來的卻不是什麽醫師,而是臉色陰戾的雲垂野。

看清屋內的狀況,雲垂野的臉色頓時變得更加難看,大步闖了進來,卻是一把揪住了霍奚舟的衣襟,惡狠狠地給了他一拳。

“阿兄!”

霍青蘿驚叫了一聲,沖進來扶住了霍奚舟。

雲垂野則是一把将姜峤打橫抱了起來,轉身便要離開。

“站住!”

霍奚舟怒喝了一聲,“把她放下!”

雲垂野頓住步子,轉過身,神色冰冷地看向他,“放下她,眼睜睜地看着她被蠱蟲折磨至死嗎?霍奚舟,你究竟還要害她到幾時?!!”

此話一出,屋內屋外的所有人都呆住了。

霍奚舟的眉宇間閃過一絲錯愕,“什麽蠱蟲?”

日落西山,暮色四合,屋內光線昏昧,浮動着濃郁的藥香。

姜峤臉色蒼白地躺在床榻上,雙目緊閉,唇瓣沒有絲毫血色,微微敞開的衣襟下,正有一道若隐若現的黑色痕跡在鎖骨下游走。

一個落魄而頹喪的身影坐在床榻邊,一手虛虛地蓋在眉目上,手指細微地顫抖着。那張冷酷英俊的臉,半邊隐在黑暗中,半邊隐在手掌下,可即便如此,他的無助、痛苦和絕望還是從指縫中傾瀉而出。

“鐘離慕楚在她體內種了一個極為陰損的蠱蟲,要她此生此世只能鐘情于他一人!”

“若對他人動情,便會心痛如絞,嘔血至死……”

“她對你的情意,會要了她的性命!你繼續留在她身邊,與親手殺了她,有何區別?!!”

雲垂野殘忍的诘問和指責猶在耳畔。

不知過了多久,霍奚舟才緩緩移開手掌,露出那雙漆黑濕潤的暗眸。他垂眼,看向仍昏睡不醒的姜峤,神色略微有些恍惚。

半晌,他擡起手,可就在指腹快要觸及姜峤的面頰時,又硬生生停住,僵硬地收回了掌心。

姜峤眼睫顫了顫,終于慢慢地睜開眼,蘇醒了過來。

昏厥前的記憶慢慢湧回腦海,心口的隐痛猶在,姜峤微微皺眉,一側頭,便對上了霍奚舟的視線。

霍奚舟不忍看她,移開視線,嗓音沉緩幹澀,“……蠱蟲的事,為何不告訴我?”

姜峤怔了怔,先是下意識繃緊了身子,如臨大敵般睜大了眼,很快卻又自暴自棄地放松下來,疲倦而自嘲地移開視線,聲音虛弱得很,“告訴你有何用……況且,每吐一次血,就如同剖白一次心跡,丢人得很,倒是會叫你得意……”

說到這兒,她倒是想起什麽,又諷刺地打量起了霍奚舟,“中蠱的是我,又不是你,你擺出這幅模樣是要做什麽?”

霍奚舟緊抿着唇,沉默不語。不可否認,最初得知姜峤回避自己是因為動情,他的确是驚喜的,可這驚喜轉瞬即逝,很快就被更強烈的痛苦和掙紮覆蓋……

姜峤收回視線,輕咳了一聲,“所以我告訴過你……我們之間本就是一場錯誤,未來也不可能有結果。”

“……”

霍奚舟默默地看着姜峤的側臉。

室內沉寂了半晌,才傳來虛無缥缈的一個聲音。

“我想活着。”

姜峤怔怔地盯着帳頂,慢悠悠地嘆了口氣,“我就是個貪生怕死、自私自利的人,我再喜歡你,也不會越過我自己……所以,霍奚舟……”

“算我求你,”她緩慢地阖上眼,嗓音艱澀,“……放過我。”

霍奚舟動了動唇,幾次想要說些什麽,卻都沒能發出聲音。他的太陽穴也開始抽疼起來,混亂、痛苦和不甘在他的血液中瘋狂地流竄着,遍布全身。

自姜峤回到建邺,重新出現在他面前,他雖也時常挫敗時常妒怒,卻從未像此刻這般絕望,這般潰不成軍過……

這一次,再也沒有什麽第三人的修羅場,可橫亘在他與姜峤之間的,卻是一道生離或是死別的天塹。

不知過了多久,霍奚舟才撐着榻沿站起身,高大颀長的身影瞬間遮去了床帳外最後一絲光亮。

姜峤眼前一暗,無法辨認他的神情,只聽得他沙啞地出聲道,“我會差人去尋解蠱之法,在蠱毒未解之前,我絕不會再靠近你一步……皎皎,我也要你好好活着。”

語畢,他便轉過身,身形有些不穩地朝屋外走去。

姜峤阖上眼,側過臉避開了複又出現的那抹光亮。

荒謬和無力感如潮水般席卷而來,将她淹沒,困倦之意漸盛,姜峤又一次陷入昏睡。待她再醒來時,她的住所已經徹底變了模樣。

當初霍奚舟費盡心思送進來的物件,都在一夜之間不見蹤影,楚芳菲和霍青蘿還像往常那樣來陪她,可卻絕口不提霍奚舟,更沒有再提起蠱蟲一事。

霍奚舟真的就像從姜峤的生活中憑空消失了似的,對此,姜峤只有笑納。她也不再過問任何一句有關霍奚舟的事,只是偶爾會聽霍青蘿和楚芳菲說起兩軍戰況。

定下心後,姜峤就又開始試驗自己的陣法。可有些陣法在院中便能得出結論,有些卻必須得出門去,找些将士幫忙。霍青蘿将此事包攬下來,第二日便拿着通行令牌帶姜峤往別院外去。

好巧不巧,三人走上游廊,霍青蘿和楚芳菲遠遠地便看見霍奚舟等人也正朝這邊走來。

兩人皆變了臉色,連忙尋了個借口,拉着正有些走神、毫不知情的姜峤繞道而行。

霍奚舟神色冷沉地從行廊上走過,身後跟着争論不休的楚邕等人。而行廊另一側,霍青蘿和楚芳菲一人一邊挾着姜峤的胳膊走在石子小徑上。

兩撥人隔着行廊上的雕花窗格擦身而過。

直到走過窗格,霍奚舟才忽地停下了步子,神色複雜地回頭看了一眼。楚邕等人不明所以,也順着他的目光轉頭看去,卻什麽都未曾看見。

下一刻,霍奚舟悵然若失地收回了視線,眉宇間又恢複了一片寂冷,仿佛方才的波瀾不過是錯覺。

姜峤也似有所感,走着走着不自覺轉頭,越過窗格看向行廊那頭——空空如也。

她眸光微閃,終是低眉垂眼,跟着霍青蘿和楚芳菲匆匆出了別院。

幾日後。

楚芳菲難得沒有再出現在姜峤的院中,唯有霍青蘿來了。

霍青蘿陪她待到了晚上,直到快要離開時,才猶豫再三,小心翼翼地告訴姜峤,“我聽他們說,後日,晉陵軍便要搶攻建邺城了。是成是敗,那時應是會有結果了……”

姜峤默然。

見她并不應聲,霍青蘿也不好再繼續說什麽,轉身便要離開。

“等等……”

姜峤忽然叫住霍青蘿,随後走到了她面前。

“有件東西……你幫我交給他。”

姜峤抿了抿唇,低頭從手腕上扯下那串陳舊的銅錢手串,将其中劃痕最多的那一枚,放在了霍青蘿的手心。

***

霍青蘿拿着銅錢去尋霍奚舟之前,意外碰見了霍老夫人。

“手裏拿的什麽?”

霍老夫人眼尖地瞅見了霍青蘿手裏攥着什麽。

“是陛下讓我交給兄長的……不過是一枚銅錢。”

霍青蘿攤開手掌。

霍老夫人随手拈起那枚銅錢,看清上面日月山林、玄鶴出雲的紋路,微微一愣。

“你說這銅錢,是陛下的?”

霍青蘿點頭,“阿母……見過這枚銅錢?”

霍老夫人神色有些恍惚,似是回憶起了什麽,“很多年前好像見過一次。”

母女二人攙着手,沿着行廊往外走。

“是在你出生前一年。有個懷孕的婦人不知為何流落到了汝寧縣,我收留了她。第二日,她便早産了。”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大雨滂沱,山路泥濘,你阿兄跑了出去,翻了一整座山才将縣上唯一一個大夫請到家中來,救了那婦人一命。他回來的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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