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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婚期

燭光映着珠簾, 牆上的燭影不安分地躍動着。

牧合面露詫異,“回建邺?這是……殿下的意思?”

鐘離慕楚站在燭燈旁,拿着一根細長的竹簽挑着燈芯, 面容也被火光映襯得暖意融融,“她想複位。我的阿峤, 想做第一位女帝呢……”

說着,他唇角浮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 搖頭, “人當真是善變又矛盾。從前在建邺時,她心心念念想要逃,如今真的逃了出來,過了幾天安生日子,反倒因仇怨生出了野心。也罷, 就當是給她一個教訓, 希望她這次是真的想明白了。”

燭火向上竄了一下,鐘離慕楚放下竹簽, 不疾不徐地說道,“紅塵中本無世外桃源, 唯有掌握權力, 方可自由。”

他轉身,恰好看見牧合緊皺着眉, “怎麽了?”

牧合回神,連忙斂去了面上的愁容, “屬下只是擔心……霍奚舟。”

聽到霍奚舟三個字,鐘離慕楚唇瓣的笑意一僵, 眸光忽然變得森冷。

“郎主若帶殿下回京, 勢必會對上霍奚舟, 殿下/體內的蠱蟲……會不會受到影響?”

牧合思慮再三,還是問了出來。

鐘離慕楚的臉色徹底陰沉了下來,他眯着眸子掃了牧合一眼。

牧合一驚,連忙跪了下去,不敢再答話。

鐘離慕楚踱步到他跟前,居高臨下地盯着他,似笑非笑地,嗓音的溫度降至冰點,“你的意思是,我在她心中,遠遠不及霍奚舟,即便是用了蠱蟲,也無濟于事。我若想與她在一起,就只能永遠躲着霍奚舟,是嗎?”

“……屬下不敢。”

“憑什麽?”

鐘離慕楚蹲下身,揪着牧合的衣領将他拽了起來,面容陰鸷地盯着他,神色隐隐透着些猙獰和瘋癫,“你憑什麽覺得她愛霍奚舟,不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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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合臉色發白。

“霍奚舟憑什麽和我比?這麽多年,陪着她、護着她、替她掃清一切障礙的人是我!我耗費了十一年的時間,逼迫她,教導她,才讓她變成了我的同類,讓她只能與我相依為命……他霍奚舟做過什麽?他們才認識了多久,經歷過什麽?他也配和我争?!”

說到最後,鐘離慕楚難得發出了近乎嘶吼的聲音。

牧合咬着牙,一聲不吭。

鐘離慕楚似是終于察覺到自己的失态,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裏的殺意逐漸散去。他松手,一把将牧合推開,緩緩站起來,背過身。

不知是在對牧合說話,還是在自言自語,他冷笑,“霍奚舟于她,不過是迫不得已攀上的一根救命稻草而已。從始至終,能左右她愛恨,左右她生死的,一直是我,也唯有我……”

鐘離慕楚垂眼,看向書案上端端正正壓平的一張畫紙,目光觸及那上頭青面獠牙的怪物時,他眸子裏的陰翳又被吹散,仿佛方才一時失控的癫狂不過是錯覺。

“你們根本不懂……她對我從來都是有情的,只是不願承認罷了……那蠱蟲,不過是讓她慢慢忘記過去,認清自己的心意而已……”

指腹在那畫紙上緩慢地摩挲着,鐘離慕楚的心忽然安定下來。

牧合暗自擡眼,看清那畫紙上的圖樣,眸光閃了閃,一時更參不透自家郎主的心意。

分明是一幅将他比作惡鬼的畫像,他竟視若珍寶?

***

翌日一早,歸雲塢衆人被滾滾車輪聲吵醒,看見牧合帶着人将一車一車的東西運送出山,才知道鐘離慕楚要帶着姜峤離開。

許謙寧是聽到風聲最後趕到的,趕到時,姜峤已經收拾好了行李,正要跟着鐘離慕楚上馬車。

“……許雲皎!”

許謙寧忍不住喊了一聲。

姜峤頓住,轉頭看了他一眼。

許謙寧走過去,“你們要去哪兒?”

“與你無關。”

“我要跟你們一起走。”

許謙寧咬牙道。

姜峤看向他身後的一衆老弱婦孺,“你走了,他們怎麽辦?”

許謙寧啞然,沉默片刻,卻看向鐘離慕楚,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鐘離公子,有些話,我想單獨和她說。”

鐘離慕楚挑了挑眉,視線在許謙寧和姜峤身上掃了一圈,才伸手替姜峤整理了一下鬓邊碎發,“阿峤願意麽?”

姜峤沉吟片刻,才看了鐘離慕楚一眼,微微颔首。

“那我在車上等你。”

鐘離慕楚笑了笑,收回手上了馬車。

姜峤跟着許謙寧朝一旁走了幾步,兩人站定,許謙寧才神色複雜地開口,“你離開,是不是為了報仇?”

姜峤沉默不答。

“上次你問我的問題,我也同樣問你一遍,”許謙寧卻不依不饒地,“你拿什麽報仇,向誰報仇?你一個女娘……”

“我不只是一個普通女娘,”姜峤打斷他,“表兄是不是忘了,我是廢帝姜峤。而且,鐘離慕楚已經答應幫我。”

許謙寧皺了皺眉,臉上的表情來來回回變了好幾次,糾結而掙紮地,“我的意思是……若沒有十分把握,就算了。”

姜峤怔了怔,眼裏閃過一絲詫異,“算了?”

“或者說,再等等,徐徐圖之……你現在這樣毫無準備地回去,光憑一個鐘離慕楚,就想和那些人鬥?這與送死有什麽區別?外祖父他們好不容易才保住你這條命,你若再送回去,他們便白死了。”

許謙寧心煩意亂地說着。

姜峤靜了片刻,“你放心,我比任何人都愛惜自己這條命。既然決定今日要走,我自然是有幾成把握的,鐘離慕楚已經答應幫我……”

聽到鐘離慕楚四個字,許謙寧似是想到什麽,臉色略微發白,壓低聲音,猶豫着開口,“鐘離慕楚與你究竟是何關系,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這些時日相處下來,我才發現,他似乎有兩幅面孔,表面看着光風霁月,實則做事狠絕毒辣……我從前竟是看錯了人……”

說着,他的表情不自覺變得有些痛苦,又摻雜着幾分怵意,他艱難地開口,聲音竟然略微有些顫抖,“表妹,這兩日我日思夜想,當初我向他求助,告訴他歸雲塢的存在……是不是鑄成了大錯?”

許謙寧擡眸,眼尾微紅,眸光濕潤地盯着姜峤,“岐山那場山火……與鐘離慕楚,有沒有關系?”

姜峤深深地望着他,眼中暗潮湧動,可很快又風卷雲收,歸于平靜,“他若與此事有關,我怕是早就與他魚死網破了,還能這般心平氣和地跟他待在一起麽?”

“當真沒有?”

許謙寧反而有些不相信。

姜峤移開視線,淡淡地說道,“歸雲塢的一切災厄都是源自我,是我害了外祖父外祖母和舅父舅母。表兄,你記住這句話就好了。”

許謙寧欲言又止。

姜峤卻越過他,看向他身後的吊腳閣樓,“你也可以繼續恨我,反正今日離開後,我應該也不會回來了。我走之後,你要替我好好照顧那只貍奴,還有……将我那間屋子拆了吧。”

許謙寧愣住,順着她的視線回頭,看向那間閣樓。

“我和阿母,都是歸雲塢的罪人。拆了這間屋子,或許就能抹去我們留下的痕跡,一切或許還能回到原點。能不能讓歸雲塢回到從前,就看你了。”

語畢,姜峤又看了許謙寧一眼,才轉身朝馬車走去。

許謙寧面露怔忪。姜峤這番話聽上去簡直就是胡言亂語,可又像別有深意……

車輪緩緩滾動,馬車颠簸着從山道上駛離了歸雲塢。

車內,鐘離慕楚一邊烹茶,一邊看向姜峤。

“同你那位表兄說了什麽?”

“讓他不要再給我惹麻煩。”

姜峤掀開車簾,望向身後被嚴加看守的歸雲塢,“舅舅的人,會一直待在這裏護着他們嗎?”

“自然。”

鐘離慕楚突然想到什麽,長眸微眯,“回了建邺,阿峤便不能再喚我舅舅了,省得讓別人猜疑。我已為你想好了新的身份。”

姜峤默了默,“是什麽?”

鐘離慕楚笑,倒了一碗茶,遞給姜峤,“鐘離氏未來的女君,我的未婚妻。”

***

七日後,建邺。

正值酣春時節,翠陌垂柳,百花齊綻,城內城外皆是一派繁華春景。

長街上,絡繹不絕的轎辇與馬車朝城外駛去,大多是世家的郎君貴女們相約去郊外賞花踏青,經過之處,都浮動着一股甜膩的脂粉香氣。

街邊茶肆,有幾人望着這幅景象,卻格格不入地讨論起了前不久的岐山山火。

“若我沒記錯,南靖建朝以來,還從未有過這麽嚴重的天災。這會不會是什麽不祥的征兆啊?”

一人摸着下巴琢磨起來。

另一人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這天又要變了?”

“哎,你這話太危險,我可不敢接。”

那人壓低聲音,“不過你們聽說了嗎,最近有傳言,岐山那場火不是天災,而是……人禍!是為了将那位逃竄在外的廢帝燒死在山中,才故意放的火……”

四周的人頓時倒吸了一口冷氣,“天爺啊,你這話不是比我更危險?”

一群人靜了片刻,才又聚在一起小聲嘀咕。

“這要是真的,那簡直是造孽啊……岐山上的火燒了幾天幾夜啊,死了不少人。為了除掉一個姜峤,賠上這麽多條人命……下令的人與姜峤又有何異?”

有人忍不住轉頭看了一眼長街盡頭的皇城,嘆氣,“那裏面的人,無論換了誰,都從不在乎我們的性命……”

銅板被放在桌上,衆人離開了茶肆,紛紛散去。

不過片刻,兩三個轎辇陸續從茶肆邊經過,停在了街對面的珍寶閣外。幾個貴女下了轎辇,說說笑笑地走進店鋪內。

貴女們坐在二樓隔間內,一邊喝着茶一邊挑選着夥計送上來的首飾,讨論着過幾日花朝節要如何盛裝打扮。挑着挑着,話題便不自覺偏到了郎君們身上。

“對了,花朝節上,你們最想見到哪家郎君?”

貴女們叽叽喳喳地提了幾位人選,唯有一位年紀稍長些的,穿戴更貴重的女娘搖頭,“花朝節是越來越沒意思了……放眼整個建邺,如今還在适婚年紀的世家公子,大多是些平平無奇的庸才,哪比得上前幾年……”

年紀小的貴女們忍不住朝窗邊聚了過去,“袁姐姐,你再同我們說具體些,前幾年如何?”

袁姓貴女坐在窗邊,搖着扇陷入回憶,“你們都沒見過,霍奚舟、越旸和鐘離慕楚這三個人物一起出現在花朝節時的場面……只可惜,他們如今一個是汾陽郡王,一個是大将軍,鐘離慕楚倒是閑散……”

袁貴女惋惜地搖頭,“但前段時間,他被歹人害得差點中毒亡故,鐘離府上上下下都以為他死了,聲勢浩大地辦了場喪事,沒想到他竟死裏逃生、撿回一條命,如今也不知病況如何,仍在鐘離府閉門不出……所以,那樣賞心悅目的場面怕是再難複刻了。”

另一個貴女對着銅鏡擺弄着頭上的釵環,“得了吧,袁娘子。物是人非,就算再來花朝節,他們也都不是當年的少年郎了。霍大将軍寵愛一個婢女,汾陽郡王這次回京聽說帶回了一位新歡,只剩下一個鐘離公子……”

“若是能看見鐘離公子也不錯。”

“信女願這個月都茹素,換鐘離公子來花朝節……”

“就茹素一個月啊,心意不誠!”

幾人打趣地哄笑起來。

見首飾也挑得差不多了,她們終于将掌櫃喚了進來。

掌櫃親自替她們将首飾裝入盒中,拿起一串玉蝶趕梅的金玉耳墜時,突然哎呦了一聲,“哪個不長眼的,竟将這串耳墜拿上來了……”

這金玉耳墜是袁娘子挑的,她愣了愣,走過去,“怎麽了?”

掌櫃抱歉地,“袁娘子,實在對不住了,這耳墜唯有一串,已經被別家訂走了,我再送您一串別的耳墜可好?”

袁娘子面子有些挂不住,“是哪家女娘訂走了?我出雙倍的價錢,讓給我吧。”

掌櫃的面露難色,“這怕是不行……這耳墜是要送去鐘離府的。”

“鐘離府?”

貴女們都愣住了。

“你莫要拿鐘離府唬我們,鐘離府怎麽會來你這裏訂女子的飾物?”

“諸位娘子還不知道嗎?這耳墜,是鐘離公子送給未婚妻的。”

“未婚妻?!”

衆人震驚,面面相觑。

“對啊,鐘離公子前兩日親自帶着未婚妻,來珍寶閣挑首飾,我還能拿這種事騙諸位娘子不成?”

正說着,一個夥計突然着急忙慌地跑了進來,“掌櫃的,鐘離府來人了!”

掌櫃的連忙捧着那串耳墜退了出去。

貴女們也紛紛擁到了隔間的窗戶跟前,低頭朝樓下望去,只見鐘離府的馬車剛剛好在珍寶閣門外停下,鐘離慕楚從馬車上走了下來,依然是白衣翩翩、氣度卓然,令貴女們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鐘離慕楚走下車,抖了抖衣袖,又轉向馬車。下一刻,戴着面紗的青衣女子掀開車簾走了出來,剛想踩着腳凳下車,鐘離慕楚卻已經伸手,小心而溫柔地将人從車上抱了下來。

樓上的貴女們幾乎是同時瞪大了眼,眼睜睜地看着鐘離慕楚俯身彎腰,替那女子整理起了褶皺的裙擺,又牽着她的手進了珍寶閣。

隔間內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不止一人變了臉色。

半晌才有人小聲憋出一句,“竟然是真的……那是誰家女娘啊?”

珍寶閣一層。

姜峤不自然地跟在鐘離慕楚身側,下意識扶了扶臉上的面紗。

鐘離慕楚側眸看她,“怎麽了?”

“沒什麽……”

姜峤低眉斂目,輕聲說道,“我只是還未适應自己的新身份,有些不習慣……”

鐘離慕楚笑了笑。

珍寶閣的掌櫃迎了出來,身後的夥計們還搬出了大大小小的箱盒,“鐘離公子,您怎麽還帶着娘子親自過來了?不是說好,我們今日将這些首飾送去鐘離府嗎?”

“打算帶內子去試婚服,順路經過。”

鐘離慕楚揮了揮手,鐘離府的人便走上前來,将那些首飾一箱一箱搬上了車。

從樓上匆匆走下來的貴女們親耳聽見了“婚服”二字,更覺天崩地裂。

聽到腳步聲,姜峤下意識轉頭,朝樓梯口看去,正好對上貴女們既豔羨又嫉妒還有些好奇的目光。

“再看看,今日還有什麽想要的?”

鐘離慕楚側眸看向姜峤,卻見她眉眼間露出些不自然的情緒,還往自己身後藏了藏。順着她的視線,他也看見了那幾位貴女。

貴女們不好再杵在原地,只能心情複雜地從樓梯上走了下來。可到了鐘離慕楚和姜峤跟前,卻又推推搡搡地,将唯一與鐘離慕楚見過的袁娘子推到了最前面。

袁娘子咬了咬唇,向鐘離慕楚福身行禮,聲音有些忐忑,“鐘離郎君。”

鐘離慕楚笑容淡淡,“袁娘子。”

袁娘子愣了愣,眼裏不自主迸出些光亮,面頰微紅,“沒想到郎君還記得妾……”

說着,她的視線落在了鐘離慕楚身後的青色衣擺上,略微清醒了些,忍不住明知故問道,“這位是?”

姜峤不好再躲着,向旁邊移了兩步,眉眼微彎,朝袁娘子笑了笑。

“內子怯生,見諒。”

鐘離慕楚看了一眼姜峤,面上的笑容雖沒什麽變化,可眼裏卻帶着罕見的寵溺與柔情。

袁娘子原本還有些雀躍的心往下沉了沉。

在她印象中,鐘離慕楚雖然一直都是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待所有人都是一張笑臉,但卻猶如天上月,不傷人,亦不親人。沒想到對着這女子倒是全然變了模樣……

這個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未婚妻”,究竟是個什麽人物?

“鐘離郎君何時定了親,怎麽建邺城內竟沒聽見什麽風聲……”

見鐘離慕楚看着姜峤,并不欲回答,袁娘子面色讪讪地轉向了姜峤,不死心地問道,“娘子是哪家府上的,我們從前可曾見過?”

姜峤猶豫着,醞釀了一會兒才清了清嗓子,啓唇道,“我初來建邺,應是沒有見過娘子。”

初來建邺城……

貴女們面面相觑。

姜峤不想再在人前露面,扯了扯鐘離慕楚的衣袖,“……走吧。”

鐘離慕楚颔首,帶着姜峤就要離開珍寶閣。

袁娘子糾結了一會兒,終于鼓起勇氣往前追了幾步,揚赫拉聲喚道,“鐘離郎君!”

鐘離慕楚頓了頓,回頭看過來。

“鐘離郎君可是要帶娘子出城踏青?何不等到幾日後的花朝節呢,那時更熱鬧些。娘子第一次來建邺,這種大場面不容錯過啊。”

說着,袁娘子叫來丫鬟拿來了一張帖子,“花朝節當日,袁府會在水邊設宴,建邺城的世家權貴都會到場,倒是會有不少有意思的活動,娘子也同鐘離郎君一起來吧?”

那燙金的帖子遞到了姜峤跟前。

“……”

姜峤眸光微動。

鐘離府的馬車從珍寶閣外駛離。

車內,姜峤盯着手上的帖子發怔,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

“花朝節,很有意思麽?”

在建邺這麽多年,姜峤就沒怎麽出過皇宮,更沒參加過民間這種盛會。

鐘離慕楚卻不以為意,慵散地靠向車壁,歷數起來,“無非就是賞花投壺,騎馬射箭,曲水流觞……”

見姜峤有些心動,他又将無聊至極四個字咽了回去,轉而問道,“想去?”

姜峤垂着眼,半晌才有些低落地開口,“不敢去。如此盛會,我若去了,豈不是太高調,怕是會惹來麻煩,壞了大計……”

鐘離慕楚嗤了一聲,“怕什麽,你給我惹的麻煩還少嗎,也不差這一個。”

姜峤擡眸看向他,眼睫眨了眨,“真的能去?”

鐘離慕楚直直地盯着她,唇角勾了勾,意味深長地,“可以。但阿峤,想要從我這兒得到什麽,便要付出些什麽……”

姜峤僵住,看着鐘離慕楚傾身靠了過來,那股檀香氣越來越近,也越來越濃郁。眼見着兩人之間的距離正在無限拉近,姜峤垂在身側的手微微攥緊,終于在最後關頭驀地別開了臉。

鐘離慕楚頓住,眸裏閃過一絲異樣。

可就在此刻,不知何處起了一陣風,将姜峤的面紗吹了起來。沾着她氣息的薄紗貼上他的雙唇,一觸即分,卻留下了一層奇異的觸感。

鐘離慕楚眼底的不悅霎時間散盡,反而罕見地漫起一層迷蒙霧色。

“……”

他沉默了片刻,終于直起身從姜峤面前撤開,“罷了。”

姜峤怔了怔,轉眼看向鐘離慕楚,緊攥着衣袖的手倏然一松。

“……那還能去花朝節嗎?”

她張了張唇,小聲問。

鐘離慕楚擡手,從她手中抽出了那封帖子,“去。”

***

花朝節,城郊。

淮水兩岸草長莺飛,楊柳拂堤。入目之處皆是成群結隊前來踏青的人,半空中上上下下飄着各色紙鳶。

幾個世家大族在淮水上游圈出了一塊地,用深色幕帷重重圍了起來,穿着短打的護院把守在帷幕外,不許百姓靠近。

帷幕內,世家兒郎們個個意氣風發、談笑風生,貴女們打扮得花枝招展,三三兩兩地站在宴帳內,搖着團扇竊竊私語。

袁娘子心不在焉地與衆人寒暄着,目光卻始終在帷幕入口流連,搖着扇的動作也有些急切。

“今日當真能見到鐘離慕楚和他那位未婚妻嗎?”

她的幾個手帕交湊過來問道。

自那日在珍寶閣被幾個貴女撞見後,鐘離慕楚帶了一位未婚妻回建邺,而且不日就要成婚的消息不胫而走,一石激起千層浪,很快就鬧得滿城風雨。不僅是百姓們在津津樂道,就連世家大族也都在談論此事,好奇這位未婚妻是何來路……

“那女子瞧着畏畏縮縮的,似是沒見過什麽世面,有可能不敢來也說不定……”

袁娘子嘀咕着。

正說着,帷幕入口突然傳來了不小的動靜。

袁娘子眼睛一亮,踮着腳朝那邊看去,“是不是來了?”

衆人紛紛看過去,只見一頂華貴的軟轎在仆從的簇擁中落了下來,然而轎子四周繡着的卻不是睚眦紋章,而是鳴蛇圖騰。

“汾陽郡王……”

袁娘子一驚,驀地瞪大了眼。

其他人也都露出訝異的表情,交頭接耳起來,“汾陽郡王竟也來了?”

“自朝月公主亡故後,他不是再也沒有來過這種場合了麽?”

“你可知道,汾陽郡王近日也得了一個新歡,聽說那新歡的容貌與朝月公主十分相似……”

正說着,不遠處越旸已經走出軟轎,他今日仍舊是一身白衣寬袍,身後跟着盛裝打扮的笙娘。

笙娘有些緊張,起初還用團扇遮着面,直到越旸牽着她往裏走,才不得已放下了團扇,在衆人面前露出了真容。

“這……”

在場見過朝月公主的人都面露驚愕,目瞪口呆地看着二人攜手朝最上游的宴帳走去。

越旸剛要走進宴帳,忽地聽到身後有人喚了一聲,“那是……鐘離府的馬車嗎?”

越旸回頭,果然看見繡着睚眦圖章的馬車停在了帷幕外,登時定在了原地,眯着眼遙遙地望着。

袁娘子等人眼前一亮。

鐘離慕楚走下馬車,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他今日竟穿了一件霁青色長衫!建邺城人人都知道,鐘離慕楚只喜白衣,這還是他第一次穿其他顏色的衣裳出現在人前。

然而下一刻,衆人便明白了他的用意。

同樣穿着一襲霁青色衣裙的女子,戴着面紗從馬車上走下來,袅袅婷婷地站在了鐘離慕楚身側。

在場的人無不驚訝,越旸也不例外。

他曾經以為,鐘離慕楚這輩子恐怕就連在自己大婚時,都不會脫下那身白衣。怎麽也想不到,今日他竟然會為了配合一個女娘,與她穿起了同色衣衫……僅僅是從服飾上,便足以看出他對這位從天而降的未婚妻有多重視。

不過隐隐的,越旸心中還有另一個猜測。

從前人人都将他與鐘離慕楚放在一起比較,甚至是用鐘離慕楚踩他一腳。那時鐘離氏尚未被滅族,鐘離慕楚依仗着家族,自然不将他放在眼裏。可如今,風水輪流轉,越氏風頭正熾,而鐘離一族只剩他鐘離慕楚一人苦苦支撐,鐘離慕楚自然不能與他對着來。

想起之前鐘離慕楚來向自己示弱巴結時的模樣,越旸又開始暗自得意。鐘離慕楚換下那身白衣,可能是為了避讓他也不一定。

如雲賓客中,以紗遮面的姜峤也一眼就看見了越旸,眼中霎時迸濺出仇恨的火花。

歸雲塢的慘狀,岐山上的沖天火光,還歷歷在目,令她險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垂在袖中的手死死攥緊,下意識往前邁了一步。

可下一刻,她的手腕便被鐘離慕楚攥住。

鐘離慕楚平視着前方,面無波瀾地挂着笑臉,用只有他們兩人才能聽見的音量說了一句,“來日方長,不必急于一時。”

“……”

姜峤咬了咬牙,将那股恨不得将越旸千刀萬剮的恨意咽了下去,面上憋得略微有些泛紅,好在被面紗遮着,不至于被旁人看出什麽端倪。

視線從越旸身上移開,姜峤這才注意到他身邊站着的竟然是笙娘。她怔了怔,眉心略微蹙了一下,但很快就不動聲色地舒展開,壓下了心中翻湧的情緒。

與此同時,笙娘也看見了鐘離慕楚,又變得忐忑不安起來。她張了張唇,嗓音怯怯地直呼其名,“越……旸。”

越旸立刻收回了視線,絲毫不覺得冒犯,反而習以為常,溫聲道,“怎麽了?”

“我想先進去。”

“去吧。”

越旸欣然颔首,笙娘轉身,匆匆走進了宴帳。

另一邊,眼見着鐘離慕楚和姜峤攜手朝上游走去,袁娘子等人面露悵惘,忍不住感慨起來。

“袁姐姐前幾日還說,花朝節沒甚意思,再不會有當年那般精彩。誰想到今日,汾陽郡王和鐘離公子竟同時到場了……”

“只可惜,這二人都是帶着女眷來的。”

“現在就差一個霍奚舟了。若他再帶着那個寵婢來了,這場面……”

“不過霍奚舟正在岐山救災,應是沒那麽快趕回來。”

衆人說話間,鐘離慕楚已經領着姜峤走到了越旸跟前,

“郡王。”

鐘離慕楚喚道,姜峤垂下眼,跟着他行了個禮。

越旸的目光在他們二人身上來回掃了一圈,眯了眯眼,“如今整個建邺都傳遍了,真沒想到素來潔身自好的鐘離公子,竟然也有被衆人議論風流韻事的這一日。婚期定在何時?”

鐘離慕楚看了一眼姜峤,答道,“下月十五。”

越旸略微有些驚訝,“如此倉促?”

鐘離慕楚笑而不語。

越旸看向姜峤,若有所思地打量她,意有所指,“娘子馬上就是鐘離氏的女君了,竟還不願以真面目示人?”

面紗下,姜峤唇角緊抿,剛想開口說什麽,卻被鐘離慕楚搶了先。

“郡王見諒,是我偏狹善妒,不願她的面容被人肆意窺探。”

鐘離慕楚淡定地說道。

“……”

越旸的表情有一絲龜裂。偏狹善妒,鐘離慕楚這種人竟會用這個詞形容自己。他忍不住又看向姜峤,卻被鐘離慕楚側身擋住。

“婚禮當日,還望郡王賞臉,來鐘離府吃杯喜酒。”

越旸被賞臉這兩個字取悅,收回視線,“好說,本王自會準備一份賀禮,親臨鐘離府。”

待越旸進了宴帳,鐘離慕楚也帶着姜峤離開,去了另一處宴帳。

兩人坐在一張案後,鐘離慕楚對外面的嬉鬧紛擾不感興趣,便自顧自飲着茶,然而姜峤的目光卻始終落在帳外,鐘離慕楚偶爾與她說話,她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恰在此時,袁娘子帶着幾個閨中密友從宴帳外經過,不經意與姜峤對上了視線。袁娘子思忖片刻,竟是走進了宴帳,說女娘們打算去玩雙陸,問姜峤願不願意一起。

鐘離慕楚本以為姜峤并不願和這些女娘多接觸,卻不曾想她竟轉眼看向自己,露出些期待的神色。

“我陪你一同去。”

盡管是女娘們的聚會,鐘離慕楚仍是施施然站了起來。

袁娘子露出詫異的表情,姜峤連忙又摁住了他的肩,低聲道,“不必。都是女娘,你去像什麽樣子?”

鐘離慕楚挑了挑眉,坐回原位。他雖不放心姜峤離開自己的視線,可想到她方才見到越旸後,心情有些低落,與女娘們出去玩或許會開心些。

“去吧。”

鐘離慕楚終于松了口。

姜峤這才跟着袁娘子走出宴帳,來到了其他女娘面前。

“這位便是……”

袁娘子頓了頓,話鋒一轉,試探地看向姜峤,“還不知該如何稱呼娘子?”

姜峤抿了抿唇,“我姓雲。”

“原來是雲娘子。”

貴女們相視一眼,“雲娘子或許不知,我們玩雙陸,輸的人可是要有懲罰的……”

她們的心思幾乎都寫在臉上,姜峤并不意外,直接接過話,“若輸了,我便将這面紗摘下。”

衆人沒想到她如此果斷,一時愣了半天,才紛紛應和。

一行人正要離開,姜峤卻又冷不丁開口道,“袁娘子,不如再叫上郡王府的那位夫人,如何?”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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