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複位
鐘離慕楚領着姜峤走進廳堂, 許謙寧神色複雜地迎了出來,看了一眼鐘離慕楚,才轉向姜峤, 唇瓣嗫嚅了兩下,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出聲道, “生辰吉樂。”
語畢,他便将自己準備好的壽禮遞了過來。
姜峤一時回不過神, 杵在原地沒有反應。許謙寧皺了皺眉, 直接将那盒壽禮塞到了她的手裏,随即便轉頭離開,又回到了長桌那頭坐下,那模樣,似是多和她說一句都嫌煩。
姜峤低頭, 打開手中的雕花木盒, 裏面是手工打磨的一根木簪,只是邊緣卻十分粗糙, 紋路也不大清晰,恨不得将“粗糙”兩個字刻在簪身上。
“……”
姜峤抿唇, 她曾見過許謙寧給霍青蘿雕刻的木簪, 與這支相比,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看來許謙寧打心眼裏并不願給她過這個生辰, 怕是被逼迫才不得不拿出這麽一份壽禮來敷衍了事……那麽其他人呢?他們是不是也都迫于鐘離慕楚的威勢,才紛紛聚在這裏?
姜峤原本有些驚喜的心又一點點涼了下來。
許謙寧打了頭陣後, 長桌邊的其他人也陸續起身,一個接着一個給姜峤獻上了生辰賀禮。
歸雲塢如今進出兩難, 衆人也拿不出什麽精巧的壽禮, 只能像許謙寧一樣, 尋些自己能做出來的小物件,有的送了泥塑,有的送了香包,還有的送了糕點吃食。
衆人強顏歡笑地送上生辰禮,說幾句慶賀的話,姜峤也勉強扯了扯唇角,麻木地接過來然後道謝,配合他們将這場戲演完。
饒是遲鈍如鐘離慕楚,也終于後知後覺地發現似乎有哪裏走偏了。
他對這種歡聚一堂、其樂融融的場面向來無感,甚至覺得厭煩吵鬧,可姜峤似乎尤其喜歡,為了讨她開心,他才命人籌備了今日這出壽宴,還讓歸雲塢所有人都要準備生辰禮。原以為姜峤會因此露出個笑臉,卻不料她還是一副不大高興的樣子。
鐘離慕楚心情一沉,廳堂內的氣壓也随之低了下來。
他在姜峤身後坐下,手指在扶手上一下一下地輕輕敲着,視線自姜峤的背影上移開,掃過那些還未來得及獻禮的人。
留着他們,不過是為了讓姜峤開心,若連這點用處都沒了,那倒不如趕盡殺絕,省得再惹出什麽亂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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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離慕楚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陷入沉思。
另一邊,獻禮的隊伍已經到了末尾,而末尾排着的都是些孩童,與那些大人不同,孩童們天真單純,只知道今日宴席上都是他們從未吃過的珍馐美味,所以個個都笑得很開心。
他們合力将一個罩着黑布的小籠子擡了過來,走在最前面的是姜峤的那位三叔公,也是捉迷藏玩失蹤,好不容易才被找到的那個。
三叔公老神在在地拍了拍手,那幾個孩子便将籠子在地上放下。
三叔公仍端出長輩的架子,裝腔作勢道,“小雲皎,這是我們一起送給你的生辰禮。”
語畢,他扯下黑布。
籠子裏,一只三四個月大的小貍奴正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黑眼珠怯生生地盯着姜峤。
姜峤愣住。
鐘離慕楚摩挲着佛珠的手指也頓了頓,饒有興致地傾身看過來。
以三叔公為首的孩子們期待地盯着姜峤,想要從她臉上看到驚喜和雀躍的表情,可結果還是令他們失望了。
姜峤也不知是沒反應過來,還是想到了什麽別的事,仍是怔怔地站在原地,并沒有表現得十分開心。
“你……不喜歡嗎?”
三叔公面上露出些不滿,他不甘心地蹲下身,将籠子打開,一手撈出了那只小貍奴,又猝不及防地将它塞到了姜峤懷裏,“長輩送的生辰禮,不管是什麽都得表現的很喜歡!你摸摸他!”
姜峤低頭,看着那毛絨絨的一小團趴在自己臂彎裏,心一下軟得不像話,忍不住伸出手指,在那貍奴的腦袋上輕輕撓了兩下。
這只貍奴,竟然與她在宮裏喂養的,後來被霍奚舟治好斷腿,卻死在姜晚聲腳下的那只生得極為相像……
“謝謝。”
姜峤擡眼,看向三叔公和他身後的孩子們,發自內心地笑了起來,“我很喜歡,真的很喜歡。”
孩子們頓時心滿意足地跳了起來。
“我就說她會喜歡!她之前看見我家的貍奴都走不動道!”
“現在她也有一只貍奴了,你終于不用擔心她會去偷你家的貍奴了。”
“……這句話不要當着她的面說啊啊啊!”
姜峤抱緊了懷裏香香軟軟的小貍奴,終于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霎時間,廳堂內終于雲消霧散,鐘離慕楚展眉,将佛珠套回手腕,緩緩靠回了椅背。
想到什麽,他擡手,勾勾手指叫來了一旁的牧合,與他耳語了幾句。
片刻後,牧合便端來了一盤金錠子。方才給姜峤送貍奴的幾個孩童,人人都分到了兩大塊,興高采烈地拿在手上打量,可下一刻,他們便問出了連牧合都答不上來的問題——
“這是什麽?”
孩童們眨了眨眼,好奇地把玩着黃燦燦的金錠子,“幹什麽用的,是吃的嗎?”
牧合噎了噎,轉頭看了鐘離慕楚一眼,思忖着回答道,“這個可以用來買吃的。”
“買是什麽意思?我們喜歡吃的東西,都是可以互相交換的啊。”
“……”
牧合啞然。
姜峤撫摸着貍奴的腦袋,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鐘離慕楚,忍不住諷刺地勾了勾唇角。
歸雲塢的人百年來都在山裏自給自足,根本用不上這些金銀財物,孩子們自然未曾見過。鐘離慕楚用這些“賞賜”他們,甚至不如一個結實的蹴鞠管用。
所有人送完了生辰禮,準确的說,是除了鐘離慕楚以外的所有人,壽宴便開始了。
鐘離慕楚特意從外面綁回來了一支戲班,一群人吹拉彈唱的,總算讓氛圍變得熱絡起來。
宴席結束後,許謙寧是第一個站起來,想要離開廳堂的。
“宴席還未結束,許公子怎得就要不告而別?”
鐘離慕楚口吻淡淡的一句話,令許謙寧的動作瞬間僵住,“大家正高興的時候,你這麽一走,豈不是掃人興致。”
許謙寧皺眉,看向滿桌狼藉,“不是已經……”
鐘離慕楚斜睨了他一眼,轉向姜峤,“何時結束,自然由今日的壽星說了算。”
廳內倏然一靜。
原來還想跟着許謙寧離開的人紛紛坐回了原位,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再随意造次。
姜峤垂眼,抱着懷裏的貍奴站了起來,“我也有些累了,今日就到這兒吧。”
她抱着貍奴往外走去,鐘離慕楚也堪堪起身,輕飄飄丢下一句,“各位請便。”
鐘離慕楚跟着姜峤一前一後走出膳堂。
“阿峤。”
鐘離慕楚喚了一聲。
姜峤頓了頓,轉過身,遲疑了片刻才啓唇道,“還有什麽事?”
鐘離慕楚笑了笑,“舅舅的生辰禮,你還沒看到呢。”
“……”
姜峤沉默了一會,騰出一只手,朝鐘離慕楚攤開掌心,“給我吧。”
鐘離慕楚在她手上輕輕拍了一下,“跟我來。”
姜峤猶豫着,明明心中不樂意,但腳下還是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鐘離慕楚将她帶到了自己的住處。這是唯一一處不屬于許謙寧圖紙上的屋子,精巧雅致,頗具南方古意,與整個歸雲塢格格不入。
鐘離慕楚一邊邁進屋子,一邊問姜峤,“自你八歲進了永寧宮後,舅舅每年都會送你生辰禮,從未斷過。猜猜今年是什麽?”
此話一出,倒是喚起了姜峤不少回憶。
鐘離慕楚送她的生辰禮,從來不按常理出牌,總是些奇怪,甚至稱得上驚悚的東西。其中印象最深刻的,一個是勾魂,一個是雲垂野。
姜峤眼睫顫了顫,搖頭,嗓音沉沉,“猜不到。”
鐘離慕楚看了她一眼,“放心,舅舅知道你想要什麽,送你的生辰禮絕對比那些蠢貨送的有意思得多。”
說完,他笑着走到珠簾後,從內間提着一個食盒走了出來。
看清他手中的食盒,姜峤像是被觸發了什麽生理反應似的,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鐘離慕楚看見了她的動作,将食盒在桌上放下,似笑非笑道,“怕什麽,過來。”
姜峤躊躇了片刻,才磨磨蹭蹭地走過去,伸手揭開了食盒的蓋子——普普通通的一盤油酥餅赫然出現在視野中。
姜峤眸光驟縮,抱着貍奴的雙手猝然收緊。
“喵嗚!”
貍奴吃痛,發出一聲凄厲而兇狠的叫聲,一下掙脫了姜峤的桎梏,從她懷裏撲通一聲跳了下來,迅速躲到了屋子最角落裏。
姜峤目光死死盯着食盒中的油酥餅,臉色發白。
這是建邺城中最有名的一家食肆做的油酥餅。她永遠不會忘記,十一年前,鐘離慕楚也是提着這樣一盒油酥餅進了永寧宮。
彼時她還不知鐘離慕楚那副溫潤如玉的皮囊下究竟藏着什麽樣的魔鬼心腸,只覺得他和善可親,比那些宮人議論得還要平易近人。
可她剛拿起那塊油酥餅,鐘離皇後豢養的一只鹦哥便飛了過來,要與她争搶。她珍視鐘離慕楚的這份心意,自然不肯給,那鹦哥便只好悶悶不樂地去啄食地上的酥餅碎屑。
正當姜峤要将油酥餅送入口中時,腳邊的鹦哥竟然兩腳一翻,栽倒在了地上。
姜峤動作僵住,手一抖,指間的油酥餅便重重地砸落在了地上。
她不可置信地望向鐘離慕楚,可鐘離慕楚卻只是笑着踢了踢鹦哥的屍體,“這鹦哥兒怕是沒吃過好東西,竟然被噎死了……”
“噎死了?”
姜峤臉色發白。
“五皇子是不相信我嗎?”
鐘離慕楚重新拈了一塊油酥餅,親自遞到了姜峤面前,笑意溫柔,“五皇子千萬莫要學鹦哥,千萬要細嚼慢咽,才能嘗出這油酥餅的味道……”
姜峤打了個寒顫,驀地從回憶中清醒過來,終于想起此刻并非在永寧宮,而是在鐘離慕楚的山間小築。
“這是什麽意思?”
她看着面前的食盒,嗓音微啞,“舅舅是打算将當年的事重演,再毒我一次?”
鐘離慕楚盯着她,“每次到了這種時候,便知道喚舅舅了……”
說着,他将食盒中的油酥餅取了出來,“沒錯,這油酥餅裏的确有毒,和當年下給你的毒一模一樣。”
姜峤垂着手站在原地,只覺得陣陣寒意侵入骨髓,讓她的四肢變得越來越僵硬。
“看把你吓得。”
鐘離慕楚低笑了一聲,“今日這毒點心,不是給你吃的,是給我。”
姜峤呆住,愕然地擡眼看向鐘離慕楚,卻見他仍是勾着唇,面上浮着淺淺一層笑意,眼中卻翻湧着她看不透的情緒。
“你不是一直對這盤油酥餅耿耿于懷麽?既然你說,我是從那時開始傷了你的心,那麽今日,我給你一次報仇的機會。”
鐘離慕楚拉過姜峤冰冷的手,将油酥餅放了上去,“你喂我,我便吃。”
“……”
姜峤的表情變得越發震驚,她難以置信地盯着鐘離慕楚,與他對視了良久,眉眼間的波瀾才逐漸平息。
她緩緩擡手,将那枚摻了毒的油酥餅,遞到了鐘離慕楚的唇邊,只是離得越近,她的手指便顫抖地越發厲害。
鐘離慕楚的目光下垂,落在姜峤抖顫的手上,面上的笑意漸深。他向前湊了湊,微微啓唇。
眼見着那油酥餅就要觸碰到鐘離慕楚的唇瓣,姜峤心口一緊,猛地收回了手。
油酥餅“啪嗒”一聲墜落在地,碎成了幾瓣。
姜峤身體晃了晃,踉跄着後退了兩步,面露掙紮,“不能,我不能……”
鐘離慕楚冷眼看着她,眸中掠過一絲無奈。他意味不明地嘆了口氣,又從食盒中重新取出一塊,随即直直地望着姜峤,送至唇邊,咬下了一口。
姜峤驀地瞪大了眼,下意識伸手去阻攔,“你……”
鐘離慕楚手中剩下的油酥餅被拍落,可入口的卻已然被他咀嚼吞咽了下去。
“你瘋了?!”
姜峤腦子裏轟地一聲響。
她眉眼間的着急和慌亂無所遁形,通通落入了鐘離慕楚眼底,令他升起一種古怪的感受,心上仿佛有根弦,被用力地撥動了兩下,引得渾身上下都随之震顫,回味無窮。
“這個生辰禮如何,可是你一直想要的?”
鐘離慕楚在凳子上坐了下來,白皙的面容泛起薄紅,額上迅速沁出了一層薄汗,可說話的語調仍是清晰而緩慢的。
姜峤不禁又想起了那年自己中毒時的場景——
她當時腹痛難忍,躺在地上疼得滿頭大汗,艱難地伸手去夠鐘離慕楚的衣角。明明知道毒是他下的,可她還是只能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一個勁兒地求他救救自己。
那時,十三歲的鐘離慕楚還悠然閑适地坐在凳子上喝茶,置若罔聞。直到殿外傳來鐘離皇後的腳步聲,鐘離慕楚才放下茶盞,身體前傾,略有些遺憾地打量她。
少年爍亮如辰的眸子既幹淨又殘忍,和此時此刻主動服毒的青年逐漸重合……
姜峤的身子重重一顫,清醒過來,“不行,你不能死!牧合……牧合肯定有解藥,我去找他過來!”
姜峤轉身便要走,卻被鐘離慕楚一把拉住。
“為什麽?你不是一直都想要殺了我,讓我死無葬身之地麽?”
鐘離慕楚掀起眼,定定地看着她。
姜峤神色微變,眼神不自然地閃躲了一下,“我不能因為你這種人髒了自己的手……”
鐘離慕楚知道這不是真話,但也不打算戳穿她。
今日他這麽做,其實是為了測驗姜峤對自己的情意,試探“求不得”究竟有沒有作用,結果無非兩種。
姜峤若還是對他無情,眼睜睜看着他服毒而死,那麽他們兩人便要同歸于盡、共赴黃泉;可若姜峤對他有請,阻止他服毒,那麽他們二人便能一起活。
“……若真舍不得我死,解藥就在這裏。”
終于,鐘離慕楚拿出一袋紙包,遞給姜峤。
姜峤怔了怔,當即也想不了更多,一把接了過來,立刻就要喂鐘離慕楚吃下,可卻被他偏頭避開,“不急,再等等……”
“還等什麽?!”
姜峤怒斥了一聲。
鐘離慕楚瞧着她心急如焚的樣子,忍不住又笑了起來,“當年你求饒了一盞茶的時間,才等到解藥。今日我既要一報還一報,自然也要等一盞茶。”
“瘋子,瘋子……”
姜峤連連搖頭,腦子裏只剩下這兩個字。
“放心,”鐘離慕楚吃痛地嘶了一聲,但很快又恢複如常,“這毒比起你那日在洛陽城外下給我的,差得遠了……”
“随你!”
姜峤只覺得自己又被鐘離慕楚拿捏了,惱火地攥了攥手,起身想要離開。
然而鐘離慕楚卻用力地攥着她的手,不肯松開,“去哪兒?就在這兒好好看看,像當年……我看着你……一樣……”
姜峤咬唇,側眸對上鐘離慕楚冷靜又瘋癫的眼神,只覺得自己也快要瘋了。
兩人僵持着,姜峤自然拗不過鐘離慕楚,也抽不回自己的手,只能渾身發冷地站在他身前,視線飄忽不定地繞了一圈,唯獨不肯落在他身上。
鐘離慕楚則像個沒事人一般,拉着她的手,摩挲着她的手指,輕輕貼在自己冰冷的臉頰上。若非那額間層出不窮的冷汗,和逐漸褪去血色的唇瓣,姜峤險些就要以為,是自己中了毒而不是鐘離慕楚,否則為何喘不上氣的人是她?
姜峤在心中默默計算着時間,可這一盞茶的時間似乎過得格外漫長,久到她貼在鐘離慕楚頰側的手指都已經僵硬……
終于,時辰到了。
姜峤驀地收回視線,“可以了!”
鐘離慕楚這才緩緩松開她的手,虛弱無力地往椅背上一靠,飲下姜峤遞過來的解藥,還不忘掀起眼,笑着對她說了一句,“生辰快樂。”
語畢,他才阖上眼,昏昏沉沉地暈了過去。
“……”
姜峤放下茶盅,慢慢地直起身,眼簾低垂,目光定定地落在鐘離慕楚身上。
窗外的日光忽然暗了下來,她的面容也隐匿在了陰影中,看不清表情。只能看見她擡起手,朝鐘離慕楚的方向略微探近了些許,然而下一刻,貍奴就不知從哪個角落裏忽然竄了出來。
姜峤驚了一下,如夢初醒般回過神。
與此同時,屋外的日光也再次亮了起來,姜峤斂去了面上的異色,驀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
上谷縣衙。
彥翎拿着一封書信匆匆走進屋內,濃郁苦澀的藥味撲面而來,不遠處,霍青蘿端着剛熬好的藥,正朝霍奚舟遞過去。
霍奚舟本已接過藥碗,可看見彥翎進來,還是立刻放了下來。他緊盯着彥翎,雖然什麽話都沒說,但眼底的迫切和忐忑還是昭然若揭。
彥翎頓了頓,還是搖頭,“不是岐山上來的消息。”
霍奚舟眸光轉瞬又沉了下去。
“是汾陽郡王那邊……”
彥翎說道。
聽到汾陽郡王四個字,霍奚舟的臉色便更加陰冷,“又怎麽了?”
彥翎将書信呈了上來,低聲道,“那邊的探子傳了封信回來。”
霍青蘿愣了愣,“阿兄在越旸身邊也安插了人手?”
她原以為自己這位兄長只會打仗,不擅陰詭之事,與自幼混跡在建邺世家中的越旸相比,定是要占下風。沒想到,他竟能将探子放到越旸身邊去……
霍奚舟淡淡地應了一聲,卻沒有向霍青蘿解釋,也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他端起藥碗,将藥汁一飲而盡,随即才擰着眉接過那封書信,拆開後迅速掃了一眼。
眼見着霍奚舟臉色微變,霍青蘿忍不住問道,“阿兄,出什麽事了?”
霍奚舟冷沉着臉,眉眼間黑雲壓城,驀地将那信紙重重拍在了桌上,“鐘離慕楚……”
霍青蘿微微一顫。
“火燒岐山前,鐘離慕楚與越旸曾有往來。”
霍奚舟咬牙切齒地,“姜峤的下落,歸雲塢的存在,想必都是他透露給了越旸!”
霍青蘿卻忽然想到了什麽,“阿兄,以我對鐘離慕楚的了解,他應是不會置姜峤于死地的。自始至終,他想要的都是姜峤的人,而非她的命……”
霍奚舟也終于意識到什麽,轉頭與霍青蘿對視了一眼,“所以鐘離慕楚既然決定縱火燒山,就一定有讓她安然逃脫的法子。”
這麽多天來頭一次,霍奚舟眼中迸濺出了希望。他轉頭看向彥翎,神色複雜地,“查,去查鐘離慕楚的行蹤!”
***
暮霭沉沉,山風微涼。
鐘離慕楚從昏睡中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卧房的睡榻上。許是毒性尚在體內殘留的緣故,他四肢仍是冰冷僵硬的,渾身提不起什麽氣力。
屋內沒有點燈,光線昏昧。鐘離慕楚偏過頭,這才看見還有一人趴伏在卧榻邊。
那人側枕在自己的臂彎處,青絲如墨,披垂在肩頭,幾绺碎發落在頰側。借着屋內僅剩的一絲霞光,仍能窺見她濕紅倦怠的眉眼。
鐘離慕楚眸光微動,身上的氣力仿佛一時間又恢複了,緩緩坐了起來,傾身朝姜峤湊過去,手指撩開繞在她眼尾的發絲,目光在她睡得并不踏實的面容上流連。
姜峤終于有所察覺,眉心微蹙,眼睫動了動。就在她快要醒來的前一刻,鐘離慕楚收回了手,好整以暇地支着額看她。
姜峤睜開眼,正對上鐘離慕楚那雙含笑的眼眸。
她心口一跳,下意識擡起身想要推開,卻不料反而一下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淺淡的甜香撲面而來,可還未等鐘離慕楚細嗅,那香氣便又如蝶翼般撲閃着飛開,眼前的女娘也驚慌失措地退開了一段距離。
“……你醒了?”
姜峤平複了一下心緒,才重新看向鐘離慕楚,“感覺還好嗎?”
鐘離慕楚似笑非笑,口吻帶着幾分輕佻,“阿峤就這麽怕我死了?”
姜峤頓了頓,神色冷了下來,“沒死就好,我走了。”
“姜峤。”
鐘離慕楚又沉聲叫住了她,這一聲像是嘆息又像是呢喃,比方才鄭重了不少。
姜峤定在原地。
鐘離慕楚坐直了身,掀起眼,盯着她的發頂,眸色深深,“在你眼裏,我是不是個六親不認的混賬?”
“不然呢?”
姜峤冷哼了一聲。
鐘離慕楚眯了眯眸子,“可就是我這樣的混賬,連六親都殺了,唯獨一次又一次放過你。”
“……”
姜峤抿唇。
“動動你的腦子,好好想想,除了糕點那次,我哪次是真的要置你于死地。我狠厲毒辣的那一面,有幾次是對着你,又有幾次是為了你?”
鐘離慕楚拈動着手腕上的佛珠,當真細數起來,“圍獵那次,你的皇兄要殺你,我便除了他,替你擺平後事;鐘離裕想要廢了你,重新扶植一個傀儡,我便處心積慮滅了鐘離滿族;至于姜晚聲,她對你出言不遜,我才給了她一個教訓……”
姜峤神色起了幾分波瀾,忍無可忍地,“你竟能将一切說得如此冠冕堂皇?殺大皇兄,是因為你要教我殺人,叫我的手上沾滿親人的血;滅鐘離滿族,是你自己恨透了鐘離裕,恨透了那些自小譏諷你,辱罵你的兄弟姐妹;辱殺姜晚聲,是因為她給你下藥下蠱,你受夠了她的糾纏!這些與我有何關系?!”
鐘離慕楚眸光微閃,眉眼間端出的那一幅情深意濃頃刻間煙消雲散,又神色淡淡地倚靠回了床頭,“你倒是清醒得很。”
姜峤抿唇,移開視線。
“罷了,如今這些事都不重要了。”
鐘離慕楚話鋒一轉,“阿峤,你只要知道,除了油酥餅那次,我再也沒有想過要害你……所以今日,我讓你報複回來。往後,我們都朝前看,将前塵往事都忘了,在這裏隐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允諾,只要我活着一日,便會護着你和你在乎的這些人,如何?”
語畢,他定定地看向姜峤。
姜峤卻低垂着頭,僵持在原地,一聲不吭,似乎陷入了沉思。
鐘離慕楚也不着急,只是靜靜地等着,直到一滴眼淚突然落在他搭在床沿的手背上,濺起了丁點淚花。
他愣了愣,低頭看去,只見姜峤不知何時已經哭成了淚人,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從臉頰滑過,沿着下颌一滴一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鐘離慕楚眸色一深,忽地伸手探了過去,擡起姜峤的臉。看清她滿臉的淚痕和通紅的眼眶,鐘離慕楚的眉宇間破天荒掠過一絲慌亂,聲音略有些不穩,“怎麽了?”
姜峤別開臉,似是想要再忍一忍,可眼睛一眨,最終還是沒能忍住,轉頭看向鐘離慕楚。
“憑什麽,憑什麽你說什麽便是什麽?鐘離慕楚,從始至終,你有一刻在乎過我的想法嗎?你憑什麽自作主張地覺得,只要吃了那口油酥餅,便能一報還一報,将當年的事一筆勾銷,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
姜峤淚眼朦胧地移開視線,看向不遠處正在吃食的貍奴,“我是一個人,不是你豢養的貍奴,不是你想給什麽,就給什麽!你送的生辰禮……我一點都不喜歡!”
這些話,鐘離慕楚從未聽姜峤說過,更不曾聽她這般梨花帶雨地哭訴過。
一時間,他心頭竟也沉甸甸的,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了,越來越收緊。可隐隐約約,又有幾分欣喜,欣喜終于能聽到姜峤對自己吐露這些話。
他唇角微抿,伸手扶住姜峤的臉頰,指腹動了動,輕輕為她拭去頰邊的淚水。有生以來,鐘離慕楚的眼神幾乎從未像此刻這般溫和柔軟過,“好,我知道了……給我時間,我會改的。今日這份生辰禮不好,便不作數了。你想要什麽,告訴我,我再重新送你一次,好不好?”
“……”
姜峤哭聲漸弱,抽噎着停了下來,卻仍是沉默着,不願開口。
鐘離慕楚輕撫着她的臉,聲音也如和風細雨般,哄着她,“你到底想要什麽?”
姜峤擡眼看了看他,眼裏蘊着濕意,嗓音也有些啞,“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鐘離慕楚失笑,指腹在她頰邊刮了一下,“你只管說,我能分辨出哪句才是真的。”
姜峤垂着眼,靜了片刻,才啓唇道,“我想要永遠留在這裏,自由自在地活着,你可以保護我,但不能逼迫我,不能約束我。”
頓了頓,她又苦澀地扯起唇角,“但是……我也想複位。”
鐘離慕楚動作定住。
“越旸和霍奚舟毀了歸雲塢,殺了我的族人,我要讓他們通通付出代價。他們不是生怕我以廢帝的身份興風作浪麽,我如今就偏要做給他們看,我要将他們一個個拉下來,踩着他們的屍體重新登上皇位……”
說到最後,姜峤像是自己都覺得可笑,聲音越來越低,自嘲地搖了搖頭。
鐘離慕楚深深地盯着她,半晌才開口道,“你還是更想複位。”
姜峤怔怔地擡眼看向鐘離慕楚,“……”
鐘離慕楚沉吟片刻,忽地揚起唇角,露出一個稍顯放肆的笑容,“阿峤想要什麽,我都能給。”
***
夜色深沉。
姜峤抱着貍奴回到吊腳閣樓,眼眶仍是通紅的,一看便是哭了整晚的狼狽模樣。她放下貍奴,走到半掩着的窗邊。窗外,送她回來的鐘離慕楚仍站在閣樓下,正若有所思地朝這邊看。
對上姜峤的視線,他才很快收起了面上的思慮,随即露出笑容,轉身離開。
姜峤抿了抿唇,一路目送鐘離慕楚離開。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路口,徹底看不見了,她才伸手阖上了窗戶。
窗戶關上的那一剎,姜峤像是驟然脫力了似的,腿一軟,跌坐在凳子上。
心髒傳來一陣密密麻麻的刺痛,姜峤蹙眉,捂着心口深吸了一口氣,強撐着站起來,扶着牆壁一步步走到面盆架前,随手扯下旁邊的帕子,将它在冰冷的山泉水中完全浸泡打濕,才拎出來擰幹。
屋內并未點燈,姜峤就在一片黑暗中,靠坐在床榻邊,朝後仰頭,将那冰涼的帕子敷在了腫脹幹澀的雙眼上。
半晌,她扯下那幹透了的帕子,臉上已經全然換了一幅表情。眉眼間的濕紅褪去,連同那些軟弱、迷茫和心軟的情緒也消失得幹幹淨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寂,漠然而冰冷。
“建邺……”
姜峤扯着唇角笑了一聲。
鐘離慕楚已經答應帶她回建邺,幫她複位,明日便要啓程,那她要留給許謙寧的東西,今夜就必須要完成了。
姜峤擡手,随手在榻邊碰了一下,床下便彈出一個暗格。她拿出裏面的一沓紙,走到書案前,點亮燭燈,将那些随意塗畫過的畫紙按照順序排布起來——竟然是幾幅陣法圖!
只是這些陣法圖有些完成了,有些殘缺一角,有些才初見雛形。
姜峤坐下,提筆在空白的畫紙上寫寫畫畫,開始一一補齊這些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