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追悔
轉眼間, 夜色漸深,子時将近。
祭拜的人三三兩兩從祠堂走了出來,紅着眼眶抹着淚, 各回各家。靈牌前,唯獨剩下姜峤和許謙寧, 仍腰背挺直、一動不動地跪在原地,像是根本感覺不到疲憊, 又像是較上了勁似的。
許謙寧目視前方, 冷不丁開口道,“都說頭七這天,亡故之人會回到親人身邊,祖父他們若是看見你跪在此處,怕是難以安息。”
姜峤緩緩擡眼, 沒有再單方面忍受許謙寧的挖苦, 平靜地反擊道,“表兄為了一個女娘離開歸雲塢, 被從族譜上除名,照理說, 也不配跪在這裏。都是不肖子孫, 便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了。”
“你……”
許謙寧暗自咬牙,轉頭瞪了姜峤一眼。
“我且問你, 你與鐘離慕楚是如何結識的。”
姜峤啓唇,嗓音低啞。
許謙寧頓了頓, 眉頭緊皺,“我離開歸雲塢後, 遇到了山匪, 是他救了我。後來我得知鐘離公子四處尋你, 擔心你的安危,便跟他報了個平安……”
“所以,你輕易将歸雲塢的狀況透露給了一個外人?”
許謙寧察覺到什麽,“你這是什麽意思?是想将髒水都潑到我身上嗎?那日是鐘離公子先告訴我,霍奚舟的人封鎖了岐山,要對你動手,對上谷許氏動手,我不得已才求他幫歸雲塢脫困!若非他幫忙在暗道出口接應這些老弱婦孺,上谷許氏這一脈就要因為你斷絕了!”
一陣邪風忽然從外吹來,将祠堂中的明燭盡數吹熄。黑暗中,姜峤閉眼,掩在袖中的手死死攥緊了衣擺。
許謙寧收回視線,定定地望向靈牌,“祖父祖母,阿父阿母,你們放心,我定會為你們報仇雪恨。”
“你拿什麽報仇,向誰報仇?”
姜峤低嗤了一聲,艱難地撐着地站起來,膝蓋因跪得久了,酸痛發麻得厲害,她踉踉跄跄地朝祠堂外走去,輕飄飄地丢下一句話,“當好你的族長,照顧好剩下的人……報仇的事,還輪不到你。”
許謙寧頓了頓,轉過身,目送姜峤的背影走出祠堂,融入黑夜中,心頭突然湧上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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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雨濛濛,山中四處氤氲着濕潤的霧氣,日光昏昧,壓抑得令人有些喘不過氣。
鐘離慕楚一身白衣,意态從容,步伐緩緩地走在山中石階上。牧合緊随其後,為他撐着傘。
迎面走來的塢民們看見他們二人,紛紛露出敬畏的神色,不約而同喚了一聲“鐘離郎君”,随即畢恭畢敬地行禮。
鐘離慕楚颔首,唇角勾起一抹溫和的淺笑。
可即便如此,那些許氏族人仍是惴惴不安地,行完禮後便低眉斂目,匆匆從他們身邊走了過去。
鐘離慕楚收回視線,眸光又不自覺冷了下來。轉眼間,兩人走到了姜峤住着的閣樓下。
“幾日了?”
鐘離慕楚問道。
牧合反應了一會兒,“三日了。這三日殿下一直将自己關在屋子裏,沒有出來過。”
鐘離慕楚眯了眯眸子,擡眼望向閣樓緊閉的門窗。
閣樓內,姜峤正坐在書案前,提着筆在紙上寫寫畫畫。門外突然傳來篤篤兩下叩門聲,她頓了頓,擱下筆起身,拉開門。
鐘離慕楚站在門外,好整以暇地對她笑了笑。
“……什麽事?”
姜峤抿了抿唇。
“無事,不過是想與阿峤待在一處。”
鐘離慕楚走進屋內,輕車熟路地在窗邊坐下,随手拿起一卷書冊,“你該做什麽便做什麽,我絕不打擾。”
聞言,姜峤皺了皺眉,卻也不好再将人趕出去,只能回到書案前。可提起筆,又突然沒了頭緒。
即便鐘離慕楚不出聲,可他本身的存在便已是一種打擾。有他在,自己想要做的事注定沒法再繼續。姜峤心煩意亂地将最上面一頁紙胡亂揉皺,丢到了一旁。
鐘離慕楚翻着書冊,眼角餘光卻仍注意到了姜峤的動作,唇角勾了勾,裝作若無其事地問道,“這幾日為何不願出門,縮在這屋裏裝鹌鹑?”
姜峤低垂着眼,頓了片刻,才不鹹不淡地應答了一句,“沒意思。”
其實最開始的時候,她并不像現在這般自閉門戶,時常會出門。可出去了幾次,她就發現,物是人非,歸雲塢的人對她已再不是從前的态度了,看她的眼神也變了。
從前他們看她,是調侃的、親昵的,可如今看她,卻是畏懼的,忐忑的。
她還記得初到歸雲塢時,是他們告訴她,這裏沒有規矩,不必行禮。可現在,他們卻學得與建邺皇城裏那些宮人一般,生疏而笨拙地向她與鐘離慕楚行禮。
從前的歸雲塢沒有尊卑,即便是身為族長的許毅之也從未有過這種待遇。鐘離慕楚嘴上說着要放下建邺的一切,與她一起歸隐山林,可卻仍然讓階級和尊卑那一套侵染了歸雲塢最珍貴的東西。
姜峤不願看見那些人變得陌生,也不願看見歸雲塢變成另一個皇宮,幹脆眼不見為淨,将自己關了起來。如此一來,或許大家都能自在。
“那如何才叫有意思?”
鐘離慕楚放下書冊,問道。
姜峤連眼也未擡,幾不可聞地說了一句,“你永遠不會明白。”
鐘離慕楚面上的笑容略微淡了些。他向來是個極為自持的人,喜怒傷悲幾乎從不在人前顯露,就連面對從前那個咄咄逼人、時不時會與他嗆聲的姜峤,他也只覺得有趣,甚少會動怒。
然而這一刻,他卻莫名被姜峤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惹得不快,甚至連自己都說不清緣由。
鐘離慕楚眸光沉了下來,重新拿起書冊,只是注意力卻不再集中在書上的字。
室內再次恢複沉寂,姜峤原本有些浮躁的心也逐漸靜了下來,她擡頭,朝鐘離慕楚看了一眼,忽然生出了個念頭,于是重新提起筆,在紙上一筆一劃地勾勒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鐘離慕楚終于回過神,放下手中自始至終都沒有翻過頁的書冊,再次側眸朝姜峤看過來。
只見姜峤十分專注地在紙上畫着什麽,臉上竟久違地帶着些松快的笑意。這樣的笑意,她從未在鐘離慕楚面前露出過。
她在畫什麽?
鐘離慕楚隐約察覺到不對勁,眸中閃過一絲寒光,抖落衣袖站起身,朝姜峤走了過去。
聽到動靜,姜峤擡頭看過來。見鐘離慕楚離書案越來越近,她面上的笑意微僵,有些慌亂地放下筆,想要将手下的畫紙撕毀。
可鐘離慕楚涼飕飕的聲音卻來得更快,“若撕了它,我便叫人折斷了你這雙手。”
“……”
姜峤動作頓住,臉色霎時變得灰敗。
鐘離慕楚扯了扯唇角,從姜峤手下奪過那被揉成一團的白宣,緩緩展開。
展開前,他甚至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若這紙上畫寫的內容與霍奚舟有關,他定要讓這個撞了南牆還不回頭的女娘吃些苦頭。
掃了一眼忐忑不安的姜峤,鐘離慕楚冷笑一聲,垂眸看向畫紙。看清畫紙上的輪廓,他眸色一頓,忽地愣了愣。
白宣上,一個青面獠牙的惡鬼,人模人樣地坐在雕花窗邊,一手拿着書冊,一手拈動着手腕上的佛珠。
“我只是忽然想到山海經裏的記載,想到什麽就畫出來了。”
鐘離慕楚不動聲色地盯着那明顯是在暗諷他的畫像,半晌才掀起眼,看向姜峤,晃了晃手腕上的佛珠,似笑非笑,“山海經裏竟還有怪物跟我一樣,時刻戴着串佛珠?”
“……”
姜峤啞然,無話可說。
她原以為鐘離慕楚又要發瘋,卻不料他的神色看上去竟與平日無異,甚至還隐隐有些愉悅。
“這還是阿峤第一次給我畫像,舅舅定是要裝裱起來好好收着。”
說着,鐘離慕楚當真将那畫紙工工整整地折疊起來,寶貝似的收進了袖子裏。
姜峤怔了怔。只覺得鐘離慕楚的瘋病何時發作,如何發作,果然都不是常人能揣測的……
“鐘離公子在裏面?我有要緊的事要找他。”
閣樓外忽然傳來許謙寧的聲音,聽語氣似乎還有些着急緊迫。
鐘離慕楚最不喜旁人來打擾他與姜峤的獨處時刻,可今日他心情好,便沒有與許謙寧計較,揚聲吩咐屋外的牧合,“讓他進來。”
房門被推開,許謙寧臉色沉沉地走了進來,先是看了姜峤一眼,面上略微有些不滿。
頭七那日,許謙寧見姜峤說得篤定,原以為她已經有了什麽複仇計劃。可令他失望的是,接下來的這幾日,姜峤完全沒有任何動作,一直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就好像那日不過是一時逞口舌之快。
許謙寧收回視線,轉而看向鐘離慕楚,他收斂了面上的陰沉,雖然有所克制,可口吻裏還是透着一絲诘問,“鐘離公子,為何有那麽多人把守在歸雲塢外?還不許我們許氏族人随意進出?”
鐘離慕楚笑了笑,“從前你們在岐山上布置了陣法,自然不必有人看護。可今時不同往日,我在歸雲塢四周設防、嚴加看管,也是為了大家的安全着想。”
“鐘離公子的好意,我能理解。只是……塢中有個孩子不見了,我們方才不過是想出去尋他,便被外面把守的人驅逐了回來,還有人被推搡受了傷。如今塢中人心惶惶,都覺得自己是不是被當做囚犯關在了此處……”
許謙寧話音未落,便被鐘離慕楚淡聲打斷,“此事好辦,何人不知輕重,你将他帶過來,我讓人剁了他的雙手,送去給你們賠罪就是。”
許謙寧神色微變,有些不敢相信,看上去霁月清風的鐘離慕楚竟能面不改色地說出這種話。
他下意識看向姜峤,卻見她低眉斂目,并沒有什麽反應,似是習以為常。
許謙寧心中越發不安,眼見鐘離慕楚當真要喚牧合進來,他連忙出聲阻止道,“這倒不是最要緊的,如今最要緊的,是要請鐘離公子放行,讓我們出去尋人。”
鐘離慕楚頓了頓,搖頭,“怕是不行。歸雲塢如今還在風口浪尖,不能放任何一人出去。萬一有人存了異心,趁此機會将行蹤告知給了追兵,那我們這些時日的努力可就白費了。”
“歸雲塢絕不可能有這種人,鐘離公子多慮了……”
鐘離慕楚低下頭,慢條斯理地整理着自己的袖袍,不再回應。
姜峤注意到了他的動作,知道這意味着他的耐心已經到了極限,于是看了許謙寧一眼,終于開口道,“特殊關頭,還是謹慎些為好。到底是誰走丢了?”
許謙寧皺眉,“是三叔公。”
“外面既把守森嚴,三叔公偷跑出去的可能性也不大,先在塢內到處找找看吧。”
姜峤轉向鐘離慕楚,“……你能不能也派人在周邊找找?”
鐘離慕楚挑了挑眉梢,欣然應下,“好。”
姜峤站在閣樓上,目送着鐘離慕楚和許謙寧離開,扣在窗沿的十指緩緩收緊。
事到如今,許謙寧這個蠢貨總該發覺了吧。她跟他,包括這些許氏族人……已經被軟禁了。
***
死氣沉沉的上谷,四處枯焦,入目皆是被焚毀坍塌的屋舍,半空中仍有源源不斷的灰屑從岐山上洋洋灑灑飄來,遮雲蔽月。
穿着玄紋輕甲的晉陵軍将士正在護送最後一批得救的上谷百姓出城,幾乎每個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地帶了些傷,表情是疲倦而麻木的,甚至有些困惑。
過了這麽久,他們仍然不知這場山火的內情,還以為是天災。可又實在想不通,為什麽這樣的災禍會突如其來降臨岐山,降臨上谷。
岐山山腳,來來往往的晉陵軍将士從山中擡出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屍體,小心翼翼放在空地上,又蓋上白布。
彥翎用一方沾濕的帕子捂着口鼻,從排成一長列的屍體前匆匆走過。
“侯爺……”
他走向停在樹影下的馬車,神色掙紮,欲言又止地喚了一聲,“找到了。”
車簾被一把掀開。
披着黑色衣袍的霍奚舟?從車上走了下來,他臉色青白,面容憔悴,一雙黑沉沉的暗眸裏沒有絲毫光亮。因在病中,他今日并未束冠,只系了一條黑色抹額,發絲垂落,眉宇間隐約壓着一股揮之不去的暮氣,腳下的步伐也不似尋常沉穩,而變得虛浮無力。
此時此刻的霍奚舟,哪還有半分大将軍的凜凜威勢,仿佛已是個一只腳踏過鬼門關的将死之人。
彥翎連忙想要上前扶他,卻被霍奚舟擡手拂開。他頓了頓,只能亦步亦趨跟在霍奚舟身後。
兩人走到剛擡出來的一具屍體前,彥翎剛要上前,将屍體身上蓋着的白布掀開,可還未來得及動作,霍奚舟已經半蹲下了身。
修長的雙指拈住白布一角,可在掀開前的那一刻,卻莫名頓住了。
彥翎不解地看過來,卻眼尖地發現霍奚舟拈着白布的手竟在微微顫抖,一時間暗自心驚。
他自幼跟着霍奚舟,這麽多年了,便是在刀光劍影、血肉橫飛的沙場上,也從未見過他露出半分懼色。可這一刻,彥翎能清晰地感受到,霍奚舟在害怕……
霍奚舟終于動了動手指,将白布掀了起來。一旁的彥翎也不由地緊張起來,下意識咽了咽口水。
白布被掀開,露出一張不堪入目的燒焦面孔。
雖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可真這麽近距離看着時,彥翎還是生出些不适,有些心慌地別開眼。
可與他截然相反的,霍奚舟的目光卻死死釘在了女屍慘烈的面容上。
彥翎悶聲說道,“侯爺……仵作說,目前找到的屍體裏,只有這一具,無論是年紀還是身形,都能與……與雲娘子對上……”
霍奚舟眼底暗潮洶湧,五指收攏,攥緊了那白布,手背上青筋暴起。
忽然,他似是想到了什麽,猛地擡手,将整個白布都扯到了一旁,視線下移,落在了那女屍的手腕上。
那裏一片漆黑,空空如也。
霍奚舟眸光一閃,攥着白布的手猝然松開,嗓音沙啞得不像話,卻透着一絲死裏逃生的慶幸,“……不是她。”
彥翎愣住,“侯爺是如何知道的?”
“她手腕上戴了一串銅錢。”
霍奚舟将白布蓋回了那具屍體上,緩緩站了起來,閉了閉眼,薄唇啓合,“繼續找。”
彥翎面露難色,眼睜睜看着霍奚舟又轉身回到了馬車上。
***
夜色深沉,上谷城幾乎一片漆黑。經歷過連日的大火後,城內還能住人的地方寥寥無幾,縣衙便是其中一處,亮着星星點點的燈火。
霍青蘿提着燈,緩步穿過安置傷員的前院,神思恍惚地朝後院走去。
“二娘子?”
彥翎迎面撞見心不在焉的她,喚了一聲,“二娘子來找侯爺嗎?”
霍青蘿這才勉強回過神,“阿兄在何處?”
彥翎止不住地嘆氣,憂心忡忡地朝後院看了一眼,壓低聲音,“侯爺在借酒澆愁……今日已經喝了不少了,二娘子,你能不能勸勸他……”
霍青蘿沉默了一會,問道,“人還沒找到,是嗎?”
“其實今日找到了一具女屍,仵作說很有可能就是雲娘子……”
霍青蘿提着燈的手重重一顫,臉色也忽然變了,“真的是她?”
彥翎搖頭,“侯爺說雲娘子腕上戴着什麽手串,可那具屍體上沒有,所以認定那不是雲娘子……可二娘子,你也是女娘,該知道的,不論是什麽手串耳墜,都不過只是飾物而已。生死關頭,許是在跑動的時候丢在了什麽地方也不一定……而且,那些将士已經搜了幾天幾夜,岐山上已經生靈塗炭,連只活物都瞧不見,雲娘子又有多大的本事,能逃出生天……”
霍青蘿靜了片刻,苦笑道,“你說的這些,阿兄未必不清楚,可說到底,他如今也只能用這一絲希望吊着自己了。”
彥翎怔了怔,才有些後怕地,“也是。若沒了這點希望,還不知侯爺會做出些什麽……可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侯爺那日在火海裏待了那麽長時間,至今重傷未愈,現在還酗酒,我真的擔心他的身子撐不住。”
霍青蘿垂眸,低聲道,“我去勸勸阿兄。”
院中,霍奚舟獨自一人坐在石桌邊,手裏握着酒盅,桌上已經東倒西歪了好幾個酒壺。他目光空茫茫地,就連霍青蘿走到身後也未曾發覺。
“阿兄。”
霍青蘿在他對面坐下,擡手将他面前的酒壺拿開,“你要是再這麽喝下去,恐怕在找到姜峤之前,自己就沒命了。”
霍奚舟眸光忽明忽暗,自嘲地嗤笑了一聲,“我這條命,本就該還給她。”
霍青蘿抿唇,沉默不語。
“為什麽,她為什麽不能早點告訴我……”
霍奚舟攥緊了手中的酒盅,喃喃自語,聲音沙啞得厲害,“剛看到銅錢的時候,她就可以告訴我,後來墜崖落進歸雲塢的時候,也有無數機會可以告訴我。甚至,就在我們離開歸雲塢的前一夜,我還問過她,為何在意那枚銅錢……可她眼睜睜看着我一步一步行差踏錯,卻連一個字也不肯說……”
嘴上雖如此說着,可霍奚舟心中卻知道,一切都是他的錯……
為什麽他從未想過,當初遇到的人并非姜晚聲?及笄禮上遙遙一瞥時,他就應當發現……畫像與記憶之中有所偏差時,他也應當察覺……可偏偏他一錯再錯,就連直到姜峤身份敗露,知曉廢帝亦是女兒身,他竟也沒有生出過絲毫懷疑的念頭!
分明,分明與姜峤重逢的第一眼,他便已經捕捉到了那絲似曾相識的熟悉感……
大千世界,茫茫人海,他何其幸運,幼時給過他希望和念想的恩人,和後來情有獨鐘的愛人,從來都是同一個……可他又何其愚蠢,将上天賜給他的這樣一個人,硬生生從身邊推開,推入龍潭虎穴,送上刀山火海……
院中忽然起了一陣風,将石桌邊緣的酒壇吹動,滾落在地,碎得四分五裂,也令霍奚舟從迷怔中驚醒。
他猛地閉上了眼,緩緩擡手,顫抖着遮住了自己的臉,也遮掩了面上紛亂而扭曲的神情。
霍青蘿從未見過這樣的霍奚舟,她有些心驚,又有些難過,張了張唇,卻什麽都說不出口。
兄妹二人相對坐在石桌邊,卻各自想着心事,院中再次恢複沉寂。
不知過了多久,霍奚舟才平複了心緒,額角的陣陣抽疼也逐漸緩和,他放下手,眸色幽幽地看向霍青蘿,冷不丁出聲道,“你是不是……恢複記憶了?”
霍青蘿一怔,愕然地擡眼對上霍奚舟,下一刻,便又下意識閃躲開,啓唇想要解釋“我……”
“那日大火之後,你再提起她,已經跟在歸雲塢時完全不同。入宮之後發生的事,你都想起來了……是不是?”
霍奚舟眼中帶着幾分醉意,口吻卻是篤定的。
眼見着已經瞞不過他,霍青蘿深吸了口氣,低聲道,“……是,都想起來了。”
霍奚舟閉了閉眼,極力壓抑着聲音裏的波瀾,“她在宮裏,究竟過的是什麽日子……把你知道的,通通告訴我。”
霍青蘿有些猶豫。
她雖不清楚霍奚舟與姜峤之間具體發生了什麽,但卻知道自己當初死遁出宮,人人都以為是姜峤親手用白绫将她勒死,而霍奚舟更是因此起兵,讓姜峤一無所有淪為廢帝……
霍青蘿早就恢複了記憶,卻不敢告訴霍奚舟,就是怕他知道了一切之後更受刺激。
似是看出了霍青蘿的顧慮,霍奚舟臉色越發灰敗,薄唇微動,吐出一個字,“說。”
霍青蘿思忖片刻,終于不再猶豫,斟酌着開口道,“她……并非是一個暴君,也沒有宮外傳得那般不堪。她其實是個,極好的人……阿兄可知,我為何會被選進宮為妃?那時人人都說,是她貪圖我的美色。可那日大選時,我為了不被選進宮,曾特意扮醜,還有什麽美色可言。”
霍奚舟愣了愣,看向霍青蘿。
霍青蘿垂着眼陷入回憶,“我當時年少任性,不知自己做的事會造成什麽後果,更沒想到此事若被戳破會連累家族……”
她頓了頓,深吸一口氣才繼續說道,“大選那日,鐘離慕楚也在場。他一眼看出了我在臉上動的手腳,立刻叫宮人端來了清水,不僅強行替我潔面,還要以欺君之罪将我就地杖殺……是陛下,救了我。”
霍青蘿不自覺又将姜峤喚作了陛下,當年那一幕仿佛又在眼前浮現——
身穿龍袍、頭戴旒珠冕冠的少年天子,從臺階上大步走了下來,擡手一揮。那些押着她的宮人便自覺退散,天子傾身伸出手,将她從地上扶了起來,并将一支珠釵鄭重地簪在了她的發間。
“舅舅,她生得實在貌美,殺了豈不可惜?朕對她一見傾心,不願再計較她的欺君之罪,就封她為霍才人吧。”
四周的宮人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可姜峤卻固執地握緊了她的手。
時至今日,霍青蘿都還記得姜峤因緊張不斷沁出汗的濕熱掌心,還有鐘離慕楚看過來的森寒眼神,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剝了一般……
“那年大選,我是唯一一個被陛下欽點入宮的宮妃,而其他兩位,都是鐘離慕楚幫陛下挑的。一個是病恹恹、像是随時都要撒手人寰的秦寶林,一個是容貌最不起眼的聶婕妤……”
“所以其實是我自己弄巧成拙,若按照鐘離慕楚的挑選标準,這宮妃,無論如何也是輪不到我去做的。可偏偏,我自作聰明,還被鐘離慕楚拿住了把柄,陛下為了保住我的命,才不得不封我為妃……”
霍奚舟眸色滞住。他從來不知道,霍青蘿進宮還有這麽一段插曲。
“我當時也知道自己闖了禍,所以回府後并不敢這件事告訴阿母,只是跟她說,陛下不似傳聞中那般兇戾無道,生得也好看,進宮也不是什麽壞事。”
霍青蘿苦笑,“這雖是安慰阿母的說辭,但我當時确實也有些期盼進宮後的日子……”
聞言,霍奚舟眸中閃過一絲異色。他意識到什麽,看向霍青蘿,目光在她悵惘的面容上來回逡巡,很快便将那些她想要遮掩的情緒看得更清楚。
霍青蘿對生死關頭贈釵救她的天子一見鐘情了。
一時間,霍奚舟的心情也變得微妙而複雜。
許雲皎和姜峤,一個是卑微柔弱的孤女,一個是貴不可言的姜氏君王,一個讓他情有獨鐘,一個讓霍青蘿癡心戀慕。他們兄妹二人竟會栽在同一人身上……
“她是女子。”
半晌,霍奚舟才低聲說了一句。
霍青蘿咬唇,摩挲着手中的酒壺,心中忽然也生出些愁苦。她擡手,從霍奚舟面前又拿來一個酒盅,為自己倒了杯酒,一飲而盡。
“可我那時并不知道……那時,我只覺得許多事都奇怪得很。為什麽我們這三人入了宮,陛下卻從不召寝,甚至都極少在我們跟前露面。我不甘心,所以想出各種法子,在宮裏偶遇陛下……”
想到什麽,霍青蘿又覺得好笑,“那段時間,他被我糾纏得不行,後來一聽到我的聲音便會躲着走。可能是不想再被我在路上堵着了,他終于答應,一有空時便會來我的宮裏坐坐。就這樣,我成了宮裏最受寵的妃子,秦寶林和聶婕妤都不大甘心,也想效仿我,可都沒能如意。”
說着說着,霍青蘿的聲音又變得低落下來,“事到如今,很多想不通的事終于都有答案了……也難怪鐘離慕楚将我當做眼中釘、肉中刺,非要做局将我趕盡殺絕。當年我只覺得這位國舅喜怒不定,對陛下的态度也是難以琢磨。現在一想,原來他從最開始便抱着這般不可告人的心思……”
霍奚舟怔怔地坐在石凳上,只覺得寒意從四肢蔓延開來。原來霍青蘿的“死”的确是因争風吃醋而起,卻不是與姜峤的争風吃醋,而是與鐘離慕楚。他竟然那麽輕易地,就被一段颠倒黑白的說辭哄騙了去。
他曾經叱責姜峤工于心計不擇手段的那些話,誤會姜峤對鐘離慕楚情根深種的那些話,如今回想起來,就像是一記記耳光,重重地扇在了他的臉上。
“阿兄……”
霍青蘿忍不住嘆了口氣,“在那座皇城裏,世家大族的眼睛時時刻刻盯着她,她看似高高在上,實則人微言輕,有太多不得已。我不知你們之間還發生過什麽,但阿兄,你千萬不要怪她……”
怪她?
霍奚舟自嘲地扯了扯唇角,他的手垂在桌下,搭在膝上,手中的酒盅已不知不覺被震碎,碎裂的瓷片狠狠紮進了他的掌心,鮮血沿着指縫滲漏了出來,可他卻根本感受不到疼痛,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逐漸凝結,就連指尖都在一點一點涼透。
他有什麽資格……
***
山中的陰雨總算停歇,罩在歸雲塢上空的濃雲也散開,終于現出了太陽。
日光高照,姜峤洗漱後便推開窗,靠坐在窗邊曬太陽。然而不過片刻,她似是察覺到哪裏不對勁,忽地站起身,朝窗外看去。
整個歸雲塢靜悄悄的,沒有孩童的嬉鬧聲,沒有晨起的喧嘩聲,甚至聽不到腳步聲,安靜地好似偌大的村落裏只剩下她一個人。
頃刻間,那些噩夢般的記憶又在姜峤腦海中湧現,令她瞬間變了臉色。
姜峤驀地轉身,打開門,跌跌撞撞地跑下閣樓,朝四周掃視了一圈。
沒有人……真的一個人都沒有……
姜峤眼前又閃過漫天的火光和憧憧人影,不由地頭暈目眩,臉色發白。
她張了張唇,半晌才喚出一聲,“……許謙寧?”
空蕩蕩的阡陌小道,仍是無人回應。
姜峤怔怔地站在原地,一顆心止不住地下墜。不知過了多久,身後忽然傳來一人的腳步聲,她眸光縮了一下,猛地轉身,卻一下撞進了來人的懷裏。
一股若有似無的檀香氣撲面而來。
姜峤慌慌張張擡眸,正對上鐘離慕楚清隽溫和的面容。
他垂眼看過來,眼神裏帶了幾分關切,“怎麽了?”
姜峤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死死攥住了他的衣袖,嗓音顫抖,“人呢?他們人呢?為什麽一個人都看不見……”
見她反應如此異常,鐘離慕楚略微有些訝異,眉頭皺了皺,很快又松開。他擡手扶住了姜峤的肩,有些生疏地安撫道,“你說歸雲塢的人?別急,他們沒事,我現在帶你去找他們……”
姜峤定了定神,仍未從恐懼中緩過來,亦步亦趨地跟在鐘離慕楚身側,一只手仍牢牢地攥着他的衣袖。
察覺到她動作裏的依賴,鐘離慕楚眯了眯眸子,反手攬住她的肩,半扶半抱地帶着她往石階上走去,一路上還不忘溫聲細語地同她說話。
兩人走到歸雲塢的膳堂門前站定,膳堂的門此刻是緊閉着的,鐘離慕楚側眸看了姜峤一眼,示意她去開門。
姜峤抿唇,緩緩松開手,往前走了一步,擡手一用力。門應聲而開——
喜慶的絲竹管弦聲忽然響起,從裏面傳了出來。
姜峤愣了愣,只見廳堂內的長桌邊坐滿了歸雲塢的人,人人都挂着笑臉,桌上擺滿了數十道民間根本見不到的熱菜點心,便是尋常宮宴也至于如此規格,除了皇帝的壽宴……
壽宴?
姜峤忽地意識到什麽,轉頭看向鐘離慕楚,“今日……”
鐘離慕楚笑了笑,“你的生辰。”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2-12-20 01:39:59~2022-12-20 19:06:4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阿現! 3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