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求不得
有那麽一瞬間, 霍奚舟仿佛又回到了年前在江州的那段日子,可這一次,他像一個清醒而痛苦的旁觀者, 看着自己為了根本不存在的“血債”扼住姜峤的脖頸,看着自己在床榻上佯裝醉意對着姜峤喚她阿聲, 還有那一日在半雪堂,他疾言厲色, 叱責姜峤手段狠厲、心機惡毒, 根本不配與單純良善的“姜晚聲”相提并論……
而姜峤當時是如何回答的?
“若姜晚聲當初多些心機便可活命,你是希望她變成一具單純良善的屍體,還是卑劣惡毒卻活生生的我?”
恍惚間,那道清冷微啞的嗓音又落入霍奚舟的耳裏,此刻聽來卻卻已有了截然不同的意味。一字一句, 竟是比胡人的袖棒還要冰冷鋒利, 霎時破開他一身堅如磐石的盔甲,直刺胸膛, 在他心上豁開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也是直到此刻,霍奚舟才終于明白在上谷那一夜, 當他說出銅錢的來歷時, 姜峤為何會用那樣可悲可嘆的眼神看着他。
——霍奚舟,你真是可憐。
——你喜歡的那個人, 死了。
——早就死了。
說出這些話時,她心中究竟有多難過……
霍奚舟心頭的刺痛沿着四肢百骸蔓延開來, 未到撕心裂肺的地步,卻密密麻麻、無孔不入, 比他從前在戰場上受過的任何刀傷箭創都要痛上百倍。
回憶起自己曾對姜峤說過的話做過的事, 霍奚舟幾乎握不住手中的劍柄, 就連劍刃也在微微顫抖。
他怎麽能?!他怎麽敢?!
趁霍奚舟不備,幾個漏網之魚提着刀出現在他身後,在越旸的眼神示意下猛地舉刀朝霍奚舟砍了下來。
直到身後傳來利刃破空聲,霍奚舟眼裏才短暫地恢複了一瞬清明,驀地回身,長劍橫檔在了那幾柄樸刀之下,但仍是慢了一步,鋒利的刀刃已然沒入霍奚舟肩頭——
可他卻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攥着長劍用力一挑。
只聽得“铛”一聲,長劍應聲斷成三截,而越氏的人也被震得樸刀脫手,重重地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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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臉色白得愈發如鬼魅一般,踉跄了幾步,丢開斷劍,在那幾人又要沖上來之前,徒手扼住了越旸的脖頸。
若換做平日裏,霍奚舟單手便能将越旸掐死,可今日發了瘋似的在火海裏找尋許久,又強撐着殺到這裏,他也已是強弩之末,手掌下的力氣不如尋常十分之一……
可即便如此,越旸也已窒息得臉色煞白,艱難地求饒呼救,“霍奚舟,霍奚舟你不能殺我……你若殺了我,越氏的人也絕對不會放過你……與我玉石俱焚、同歸于盡……對你又有什麽好處……”
說話間,越氏剩下的部衆也終于姍姍來遲,趕到了院中。看清這一幕,衆人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紛紛拉滿手裏的弓弦,數十支箭矢齊刷刷對準了霍奚舟,蓄勢待發。
越旸霎時又有了幾分底氣,從最初的驚懼和渾渾噩噩中緩了過來。他忽地想起了某一日,鐘離慕楚搖着扇輕描淡寫地告訴他——
“霍奚舟此人,不易摧折,卻好拿捏。凡事只需将以黎民百姓為籌碼,他便會作繭自縛、無可奈何。郡王,這世間背負太多的人,注定不得好死。”
一時間,越旸腦子裏飛快地閃過什麽,咬牙切齒道,“霍奚舟!上谷如今一片火海,還需要人收拾爛攤子……你的晉陵軍根本來不及趕到……此刻唯有我,唯有我越氏能救火!若你我一同死在這裏,上谷、南陽、洛陽……都會葬身火海、化為灰燼……到了那時,所有人都會死……都要替我陪葬!”
話音未落,頸間的力道又猝然加重了幾分,越旸難以置信地對上霍奚舟近乎扭曲而猙獰的面容,和那雙布滿血絲和瘋狂的雙眼。
……霍奚舟真的瘋了!
生機逐漸被抽離,越旸的眼底掠過一絲驚恐。到底是為了什麽,他是為了什麽才變成這幅不人不鬼的模樣,竟是連三城百姓的性命都不顧,也要拉他一起下地獄?!
一箭破空聲傳來,徑直襲向霍奚舟的後心口。
霍奚舟頭疼欲裂,憑着最後一絲理智側身避讓,卻還是被那箭矢射中肩胛骨,扣在越旸頸間的手不自覺一松。
越旸大口大口地喘着氣,話說得又連貫了些,“你放過我,我便立刻讓郡王府這些人随你去救火……”
霍奚舟像是被救火二字點醒,通紅的眼眸瞬間掠過一絲光亮。
察覺到頸間力道的松動,越旸也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你想要救誰,我讓他們幫你去找……若再晚些,怕是就來不及了……”
霍奚舟驀地松開越旸的脖頸,一把揪着他的衣領,将他拖到了自己眼前,一字一句,理智幾近崩潰,“救火……現在滅火,還有得救……”
他一個人,找不到……
若這些人都上山,或許能找到……
霍奚舟死死攥着越旸的衣領,拖着他朝屋外走。肩頭的血沿着指縫、沿着衣袖滴落在地,被踉跄的腳步踐踏出一個又一個血印。他嘴裏喃喃着,全然魔怔了一般,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面上時而倉皇,時而狠厲,時而茫然,時而歇斯底裏。
“叫他們,通通上山……所有人都去……救火!”
***
夜色漸深時,馬車才在一處低調隐蔽的宅子門口停了下來。
牧合翻身下馬,來到馬車前,“郎主,到了。”
“嗯。”
車內傳來鐘離慕楚的應答聲。
牧合這才掀開了車簾。
鐘離慕楚抱着姜峤走下車,牧合一愣,下意識伸手要接,卻被鐘離慕楚淡淡地掃了一眼,頓時反應過來,立刻将雙手縮了回去。
鐘離慕楚将姜峤抱進了宅子,徑直走進了一間屋子,将她在床榻上放下,随即便叫來一位女醫師,為她處理身上被灼燒的傷處。
從始至終,姜峤沒有睜開過眼,更沒有說過一句話,只是一味地任他們擺布。
醫師為姜峤換完藥包紮完,就一聲不吭地退了出去。一直坐在屏風外的鐘離慕楚起身,走到床榻邊,啓唇道,“阿峤今日也累了,好好休息。舅舅明日再來看你。”
語畢,他又盯着姜峤看了片刻,才替她蓋上被褥,轉身離開。
待房門關上的聲音傳來,姜峤垂在衣袖中緊攥着的手才猝然松開。
翌日。
姜峤是被屋外的喧嘩叫嚷聲吵醒的,她睜開眼,卻被床帳外透進來的刺目日光晃了一下。
“雲皎!雲皎是不是在裏面?我要見她!”
“許郎君,許郎君……你不能進去……”
“我為什麽不能進去,我是她的表兄!親表兄!我有話要問她!”
分辨出屋外許謙寧的聲音,姜峤瞬間清醒過來,眼底閃過幾分驚愕。她咬牙,強忍着身上的灼痛,掀開床帳,披上外衣便匆匆走了出去。
“許郎君,我們郎主吩咐了,任何人不得驚擾裏面那位娘子……還請許郎君饒我們一命!”
院中的丫鬟正死死攔着許謙寧,忽地聽見身後傳來屋門被推開的聲響。
衆人動作一頓,不約而同朝門口看去。
姜峤臉色蒼白地從屋子裏走了出來,怔怔地看過來,唇瓣微啓,嗓音沙啞得不像話,“表兄?”
看見姜峤,許謙寧臉色一變,疾步匆匆地沖了過來,一把扶住她的肩,“你還活着,那祖父祖母呢?”
許謙寧從前最注重自己的形象,可此刻卻胡子拉碴、滿臉憔悴,眼底還布滿了血絲,“還有我阿父和阿母,他們人呢?為什麽他們沒有從暗道出來?整個歸雲塢,不,整個上谷都被燒沒了,他們人呢?!”
說到最後,許謙寧幾乎是吼了起來,攥在姜峤肩頭的手越發收緊。
姜峤吃痛,卻咬着唇一聲不吭。
見她眼眶泛紅,避開了自己的視線,許謙寧頓時什麽都明白了,一把松開了姜峤的肩,整個人如遭雷擊,踉跄着後退了幾步。
“表兄,你為什麽……會在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姜峤啞着嗓子問道。
許謙寧還未反應過來,便一腳踩空,差點從臺階上栽下去。
姜峤慌忙伸手去扶,卻被他猛地甩開。
“你還問我?!!發生了什麽,你不知道嗎?”
許謙寧紅着眼眶,死死瞪着她,一字一句,聲音充滿了厭憎,“姜,峤!廢帝殿下!”
“……”
姜峤被重重甩開,一時間頭暈目眩,扶着門框才堪堪站穩。
“那些縱火燒山的人,都是沖着你去的!為什麽,為什麽要隐瞞身份,為什麽要回歸雲塢?!如果祖父當初知道你的真實身份,根本就不可能留下你這個禍患!”
一夜之間失去所有至親之人的打擊,令許謙寧越發地口不擇言。而這些話,也無疑成了最鋒利的刀刃,一刀一刀剜剮着姜峤的心髒。
她止不住地顫抖起來,一擡眼,卻正好看見鐘離慕楚出現在院中,臉色冰冷地走了過來。
許謙寧渾然不覺,仍舊不依不饒地将所有悲憤傾瀉在姜峤身上,“是你,帶來了災厄!是你,毀了歸雲塢,毀了整個岐山、上谷,還害死了祖父祖母……”
“啪——”
姜峤提起最後一絲氣力,狠狠扇了許謙寧一巴掌。
她這一巴掌打得十分用力,也十分響亮,就連鐘離慕楚也步伐一頓,定在了原地。
許謙寧被扇得偏過了臉,整個人都懵了,臉頰上也迅速浮現出了巴掌印,很快變得紅腫起來。
姜峤額上沁出了些冷汗,手指扣緊了門框,看着許謙寧,唇瓣開合,吐出一字,“滾!”
許謙寧似是從方才的魔怔中清醒了過來,轉眼看向姜峤,眼裏雖然還是恨怒交加,但卻又多了些別的什麽。
靜了半晌,他收回視線,渾渾噩噩地轉身離開,連從鐘離慕楚身邊經過時,也沒有絲毫反應,就像是壓根沒看到他似的。
可鐘離慕楚卻不想輕易放過他,他掀起眼,目送着許謙寧六神無主的背影,面上雖還是一片溫和,眼神卻變得寒意森森。
正當他唇角微動,想要開口時,身後突然傳來丫鬟的驚呼聲,“娘子!”
鐘離慕楚回頭,只見姜峤竟是搖搖晃晃靠着門框,一幅不堪重負、随時都要昏厥過去的模樣。
他眸光微縮,瞬間将要收拾許謙寧的念頭擱置在了一旁,幾步走到廊下,一手攬住姜峤,将她打橫抱進了屋內。
鐘離慕楚一邊朝床榻邊走,一邊低眸,掃了一眼縮在自己懷中的姜峤,冷不丁開口道,“怎的還是如此心軟?你連嫡親的皇兄都殺得,還會在乎區區一個表兄?”
“……”
姜峤閉着眼,沉默不語。
“阿峤,你為什麽對所有人心軟,唯獨對我這麽殘忍?這世上最鋒利的匕首,最陰毒的毒藥,你用在我身上時,可沒有絲毫猶豫。”
鐘離慕楚将她放回榻上,自己也拂開衣擺在床沿坐下,輕嗤了一聲,“何時你才能将對旁人的善心好意,分予舅舅一些?”
姜峤仍是閉着眼,鐘離慕楚也不惱,他原本也沒指望姜峤回應什麽,于是自顧自往下說道。
“若他方才再多說一句,舅舅便要替你出手了。不過這許謙寧,我留着還有用,暫時不會殺他。所以……”
頓了頓,他輕嗤一聲,“你也不必再裝暈了。從小到大,便只會玩這種把戲……”
鐘離慕楚話音未落,躺在床榻上的姜峤忽然痛苦地皺起眉,猛地起身撲到床邊,捂着嘴重重地咳嗽了一聲,随即便又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鐘離慕楚蹙眉,伸手接住她。
下一刻,姜峤自己仿佛都被什麽吓到了,緩緩移開手,掌心竟是猩紅的一灘血!
鐘離慕楚的臉色倏然一變。
醫師趕到時,姜峤已經又昏睡了過去。醫師匆匆為她診了脈,就忐忑不安地出了屋子,走到鐘離慕楚跟前回話。
鐘離慕楚雙手攏在袖中,神色冷淡,眉宇間籠罩着一層陰翳,“如何?”
醫師咽了一下口水,“郎主放心,這不是什麽大事,算是正常反應……”
鐘離慕楚瞥了她一眼。
“殿下昨日剛被種下了蠱蟲,今日又受了刺激,怒急攻心,才會突發嘔血之症。只需喝些藥,稍加調理,便能恢複了。”
“所以只要過了這幾日,就會安全無虞了?”
鐘離慕楚問道。
醫師看了鐘離慕楚一眼,神色掙紮,欲言又止。
鐘離慕楚啓唇,“說。”
“此蠱名為求不得,如今母蠱由郎主控制,子蠱在殿下/體內。受蠱蟲控制,殿下會慢慢對郎主生出情意、産生依賴,若沒有外力影響,到最後則會情根深種,半步都離不開郎主。”
“從今往後,殿下只能與郎主同生共死,若母蠱遭遇不測,子蠱會殉情而死,不出兩日,殿下也會随郎主而去……當初朝月公主尋來此蠱,想給郎主種下子蠱,也是因為這蠱有此奇效……”
“這些我早就知道了,”鐘離慕楚打斷了她,“你方才說,外力影響?何為外力?”
醫師斟酌着開口道,“據說,這子蠱有九成的幾率能令人無可自拔,卻也有一成的可能,難以控制種蠱者。許是早就心有所屬,或是遇到了命定之人,情難自控,那麽……”
鐘離慕楚眸光閃了閃,“此蠱就無用了?”
醫師搖頭,“并非全無作用。種蠱者若不受控制,對其他人生出情意,蠱蟲便會發作,在體內游走,以示懲戒。種蠱者但凡心意動一次,便要承受一次蝕骨剜心之痛,情意越深,此痛愈烈。”
說着,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倘若,倘若殿下在此期間,對旁人動了心,那往後,嘔血恐怕還是小事,最不妙的,是心竭而亡……”
語畢,醫師甚至不敢擡頭看鐘離慕楚。
“哪裏不妙?”
出乎意料的,鐘離慕楚平靜的聲音自頭頂傳來。
醫師愣了愣,詫異地擡眼,只見鐘離慕楚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眼神望向屋內,面上似笑非笑,“要麽對我情有獨鐘,要麽只能死……此蠱妙得很。”
醫師心中一顫,驚懼地低下了頭,不由對屋內的姜峤生出一絲憐憫。
片刻後,鐘離慕楚收回視線,若有所思地轉身離開。
讓這蠱蟲落在他手上,怕是姜晚聲這輩子做過最有意義的一件事……
***
姜峤在宅子裏養了幾日,才總算将那夜損傷的元氣慢慢補了回來,臉上重新恢複了血色,身上的灼傷也好得差不多了。而那一日的嘔血,好像真的只是個意外。
在宅子裏養傷的這幾日,也不知是許謙寧自己不願出現,還是鐘離慕楚動了什麽手腳,總之姜峤再也沒有見到過他。
其實不止是他,除了平日裏伺候她的丫鬟和女醫師,幾乎沒有其他人再在這個院子裏出現過,就連鐘離慕楚,似乎也有什麽要緊的事在忙,只是偶爾來過幾次。
大概是他吩咐過什麽,院中的丫鬟平時輕易不敢與姜峤搭話,所以姜峤得到的信息少之又少,對外面發生的事只是略知一二。
她只知道,岐山那場大火令整個上谷和周邊幾城都遭了大劫,足足燒了三日才被徹底撲滅,傷亡的百姓和損失的錢財不計其數。
姜峤不相信,縱火燒山的人會對這一後果沒有預料。只是明明知道,但卻毫不在意,甘願用上谷所有人的性命與她同葬……
姜峤盯着銅鏡中的自己,耳畔又回響起許謙寧那日的言語。
——如果祖父當初知道你的真實身份,根本就不可能留下你這個禍患!
——是你,帶來了災厄!是你,毀了歸雲塢,毀了整個岐山、上谷,還害死了祖父祖母……
指尖傳來一陣刺痛。
姜峤回神,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緊攥着一根玉簪,手指不知何時被簪尖劃了道傷口。
為姜峤绾發的婢子吓了一跳,手裏的梳子都有些拿不穩了,“婢,婢子馬上去叫醫師過來!”
姜峤怔了怔,低聲道,“……不用。”
她将手指湊到了唇邊,輕輕吮去傷口處的血珠後,才擡眼,從銅鏡中看向身後的婢子,“能不能替我取一身素白的衣裳來。”
鐘離慕楚走進院中時,就看見姜峤穿着一身白裙,靜靜地坐在秋千上,發間沒有任何飾品,只戴了一朵用白色絲帶系成的絹花。
鐘離慕楚步伐頓了頓,眼裏閃過一抹異色。
他知道,姜峤雖偏愛淺色衣裳,但卻從來不喜白色。從前還在穿男裝時,姜峤就當着他的面親口說過,白色是最道貌岸然、最虛僞的顏色……自然,這話實則是在指桑罵槐,罵他這個只愛穿白衣的僞君子。
鐘離慕楚又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白袍,唇角微翹,心中莫名生出些愉悅。
他緩步走到姜峤跟前,擡手替她整理着肩頭的發絲,“白色格外襯你。”
姜峤下意識想要躲避鐘離慕楚的觸碰,可又不知為何僵在原地,她垂着眼,嗓音冷淡,“今日是頭七。”
鐘離慕楚的動作頓住,這才反應過來,岐山那場火,正是七日前的夜裏燒起來的。
他眼底的笑意迅速褪去,唇角的弧度也變得涼薄,口吻戲谑,“還真是女要俏,一身孝。”
姜峤擡頭剜了他一眼。
“走,帶你去個地方。”
鐘離慕楚淡聲道。
坐上馬車時,姜峤才注意到自己的行裝已經被婢女收拾好了,就放在車內的角落裏。她終于意識到,這似乎不是一趟簡單的出行,瞧馬車後面興師動衆的架勢,更像是搬家。
只是無論去哪兒,都是換個籠子罷了。
姜峤并不在意,也沒有向鐘離慕楚詢問的興致,甚至路上都不曾掀開車簾看上一眼。不過憑借馬車的颠簸程度,她還是察覺到,這一程,似乎是進山了。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了下來。
鐘離慕楚率先起身下車,随後轉身,看向車內的姜峤,“下車。”
姜峤忽視了他伸過來的手,扶着車架自行跳下了車。白裙墜地,她踩在石子地上,站穩後方才擡眸。
只一眼,她眸光驟縮,瞬間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漫天霞光,山明水秀。
他們正站在崖邊,腳下便是一處山坳。山坳中,茂林修竹,樹木蔥茏,屋舍層層錯落,被蜿蜒曲折的溪水環繞着。
阡陌小道,田間地頭,穿着粗布衣衫的山民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有的在勞作,有的在洗衣,還有的在閑談。
遠遠看去,竟然與歸雲塢一模一樣!
姜峤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神色恍惚地往前走了一步,“這是……歸雲塢?”
鐘離慕楚的目光從她身上??收了回來,也看向山坳中的村落,“是,也不是。我看你對那個歸雲塢留戀得很,所以就讓許謙寧畫了幅畫,再叫人按照他的畫複刻了一個歸雲塢。喜歡嗎?”
鐘離慕楚的話一下将姜峤從不切實際的妄想中拉了出來。
“……”
她抿唇,眼裏的光轉瞬又黯淡了下去。
沒有得到任何回應,鐘離慕楚也不惱,只是挑了挑眉,伸手牽住姜峤,“阿峤,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你想要什麽。”
像是突然發現了什麽新奇的體驗,鐘離慕楚垂眸,饒有興致地盯着兩人相握的手,不顧姜峤的掙紮,攥得更加用力了些。
“你喜歡歸雲塢,想要留在歸雲塢,當真是為了替母尋親、替母贖罪?舅舅不信。在建邺皇城裏浸淫這麽許多年,血緣親情這種可笑的東西,還能牽絆得住你?”
鐘離慕楚笑了一聲,牽着姜峤往山坳中走去,“你不過是想找個藏身之地,找個能讓你安穩度日的避世桃源,既如此,是不是原來那個歸雲塢還重要嗎?”
姜峤僵硬地跟在鐘離慕楚身邊,一步一步走下石階。
靠得近了,她越發看出此處與歸雲塢的差別。歸雲塢裏男女老少,其樂融融,可此處,卻只有婦孺和老人,不過仔細一瞧,竟全是熟面孔。看來,應當是從歸雲塢撤離的那群人,通通都被接到了這裏……
既然許謙寧都已落入鐘離慕楚的股掌之中,那麽歸雲塢這些人被他控制,也就不稀奇了。
從田地邊經過,姜峤終于看清了那些塢民的表情。盡管手上還做着稀松平常的活,可與在歸雲塢時的放松快樂截然不同,此刻,她們臉上卻充滿了悲傷和麻木。
直到看見姜峤,她們才像是被什麽人脅迫似的,勉強露出了笑容,眼裏仍是一片死氣沉沉。
唯有孩童們,仍沒心沒肺地在泥地裏嬉鬧着,仿佛滅族之災從未發生過。
鐘離慕楚側眸看向姜峤,唇畔浮起一絲溫柔的笑,“從今往後,舅舅就陪着你在這裏隐居,建邺那些亂七八糟的腌臢事,從此跟我們再無幹系……”
姜峤神色微動,忍不住轉頭,與鐘離慕楚對上了視線。
她的眼神,顯然與從前不大一樣。
從前那雙眼睛裏,充滿了克制和隐忍,心機和算計,時不時還會劍拔弩張,露出些鋒芒。可現在,那些戳人的刺像是全部被拔了個幹淨,變得柔和而茫然。
有那麽一瞬,這雙眼睛忽然讓鐘離慕楚想起了那年在永寧宮初見姜峤時的情景。那時的姜峤,也是這樣看着自己,當時的他既覺得礙眼,又覺得新奇。
直到姜峤生澀地想要讨好他,說了那一句,“舅舅與母後生得一樣好看”,這才戳中了他的逆鱗,令他真正動了殺念……
“鐘離慕楚。”
姜峤望着他,忽然開口喚了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那日你問我,何時能将對旁人的善心好意分予你一些……你可知道,我從前也曾真心地想要親近你。”
鐘離慕楚一怔。
“那年初入永寧宮,我很緊張,我怕自己表現得不好,怕鐘離皇後會不喜歡我,怕宮人會刁難我,然後……我就看到你。”
姜峤平靜地說道,“你當時對我笑了一下,我立刻就不緊張了。因為我想,就算鐘離皇後不好說話也沒關系,因為我可以讨好舅舅,畢竟笑得這麽好看的人,脾氣一定很好……”
鐘離慕楚眸光微動,似乎預料到姜峤要說些什麽,眉宇間既有驚喜又有掙紮,“阿峤……”
“可第二天,你就喂我吃了毒藥。”
姜峤笑了一聲,笑意卻不達眼底。
鐘離慕楚僵住。
的确,因為姜峤那一句無心之言,他第二日就将一盒有毒的油酥餅帶進了宮,遞到了姜峤手上。似乎是從那一刻起,姜峤對他的懼意就像烙印在了骨髓裏……
“鐘離慕楚,是你親手毀了我對你的那份心意,如今又想再讨回來,怎麽可能呢?”
姜峤仍是笑着,說出口的話卻字字誅心。
鐘離慕楚唇瓣的笑意蕩然無存,眉心微蹙。
生平第一次,他對自己曾經做過的事,竟然生出了些不滿,其中還摻雜着一些旁的從未有過的情緒,可他卻根本不清楚那些究竟是什麽……
鐘離慕楚眸色漸深,還想說些什麽,可尚未開口,就見姜峤忽然移開目光,看向了他身後。
鐘離慕楚轉頭,順着她的視線看去。
朝他們走過來的人,是許謙寧。
看見許謙寧的第一眼,姜峤幾乎沒能認出來。短短幾日未見,他像是徹底變了個人似的,此刻他也穿着一身白麻孝衣,發絲束得端方肅正,眉宇間的跳脫蕩然無存,變得沉穩而壓抑……
莫名的,姜峤竟從他身上看到了幾分許毅之的影子。
許謙寧走過來,目光掃過姜峤,面上已經沒有了那日的憎恨與怨怼。他看向鐘離慕楚,鄭重其事地拱手行了個禮,“鐘離公子助我等脫難,又在此重建歸雲塢,收留老弱婦孺,此恩此德,我們許氏一族沒齒難忘,定當結草銜環以報。”
鐘離慕楚笑了笑,眼底卻沒什麽溫度,“往後便是一家人,說這些就見外了。”
姜峤低垂着眼,沉默不語。
許謙寧也靜了片刻,才側身引路,“二位的住處已經布置好了,我帶你們過去。”
有許謙寧盯着,此處果然是完全還原了歸雲塢,所以姜峤的住處仍是那座古樸小巧的吊腳閣樓。從外看,幾乎一模一樣,可推開門,裏面器具陳設卻大不相同。
妝臺、衣櫃都用了最名貴的木材,床榻上放着奢麗的紗衾和鴛枕,書案上擺布的文房四寶,光是那硯臺就是極為難得的易水古硯,書架上還放着瑩潤透亮的白玉棋盤……
這一看,便不是許雲皎的閨房,而是姜峤的。
“如何,可還有什麽需要的?”
鐘離慕楚站在她身後,掃視了一圈屋內,對自己搬進來的這些陳設還算滿意。
姜峤背對着鐘離慕楚,半晌才低聲開口,“我要祭奠亡魂。”
鐘離慕楚唇角微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暮色将至,整個山坳陷入一片昏昧,層疊的屋舍外都要挂起了白紙燈籠,随着山風來回輕晃。
祠堂內,燭火通明,歸雲塢的遺民們跪在靈牌前焚香祭奠。
姜峤和許謙寧跪在最前面,兩人之間卻隔了三四個人的距離,生疏得不似有血親的表兄妹,反倒更像結了仇怨的宿敵。
鐘離慕楚走到堂外,遠遠地看了一眼,眉心微蹙。
焚燒的香火味、祭品的油膩味,還有一些鹹澀的,許是眼淚蒸騰散發出的,各種難聞的氣味摻雜在一起,令他的心情越發煩悶,隐隐生出些躁怒。
視線落在那疊成小山似的靈牌上,鐘離慕楚仿佛被喚起了什麽記憶,眸光一閃,喚了一聲,“牧合。”
牧合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他身後,“郎主。”
鐘離慕楚冷冷啓唇,“将這靈堂砸了。”
“……郎主?”
牧合臉上閃過一絲驚訝,難得在聽到鐘離慕楚的命令時有所猶疑,“若砸了靈堂,殿下怕是會……傷心。”
鐘離慕楚臉色微沉,目光幽幽地落在了那跪在最前面的纖弱背影上。突如其來的,他回想起了四年前——
也是到處挂滿了白紙燈籠,停着數不清的棺木,烏壓壓的靈牌前,彌漫着難聞的香火味和死亡與腐爛的氣息。
那時的他跪在靈前,也跟這群人一樣,滿臉空白,卻沒有一絲悲傷,只有無盡的快意和興奮。
鐘離一族,從來都是骨肉至親互相傾軋,誰的心夠狠,誰的權利便越穩。可往後,這些人再也不必手足相殘了。他鐘離慕楚,從前是鐘離家最被人瞧不起的孽種,憑一己之力,将全族人都送上了黃泉路,他們就算還要鬥,也只能在陰曹地府吵吵嚷嚷扯頭花。
筵席百年的簪纓世族,連皇族都奈何不了,卻被他親手摧毀……
鐘離慕楚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甚至有些享受。可偏偏有個人闖進來,破壞了這種氛圍。
來的人便是姜峤。
聽她那氣勢洶洶的腳步聲,鐘離慕楚便猜到她來此的用意。定是已經發現鐘離一族覆滅其實是他動的手腳,意識到自己成了他殺人的刀,才惱火地到這兒來“興師問罪”。
可令鐘離慕楚想不通的是,怎麽會有人明明什麽都知道,但還會被表象迷惑,輕易地對他生出憐憫和同情呢?
“……你還好吧?”
姜峤遲疑了一會,才在他身邊蹲下,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
鐘離慕楚最厭惡旁人用這樣的眼神看自己,可這人是姜峤,就又變得可以忍受了。
他一邊在心中嘲諷着她的軟弱和愚蠢,一邊又裝模作樣地抱住了她,真的就像即将溺水的人抱住最後一根救命浮木般,“從今以後,舅舅最親近的人,就只有阿峤一個了……”
這話,他自己說出來都覺得可笑且惡心。然而姜峤竟然信了!
當她伸出手回抱住他,還笨拙地拍了拍他的後背以作安撫時,鐘離慕楚終于忍不住,開始渾身發抖。
于是姜峤以為他在流淚,手忙腳亂地從身上掏出了一方手帕,結果一彎腰遞過來,才發現他滿臉都是笑意。
“……瘋子!”
姜峤終于意識到自己被耍了,氣急敗壞地将他推開。
鐘離慕楚便躺在鐘離裕的棺材前,随手将手帕搭在了自己臉上,暢快地仰天大笑起來。不過片刻,那手帕就被他笑出來的眼淚沾濕了。
“郎主?”
牧合的喚聲令鐘離慕楚瞬間從回憶中抽離。
他收回視線,側眸瞥了牧合一眼。
牧合神色一凜,“是屬下的錯,屬下這就帶人去将這靈堂砸了。”
“回來。”
鐘離慕楚叫住了牧合。
牧合定在原地,不解地轉向鐘離慕楚。
鐘離慕楚拂袖離開,“不必砸了。”
作者有話說:
從這一章開始,會把一些女主視角藏起來……
女主說的話開始半真半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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