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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嫁衣 (1)

袁娘子有些意外地看了姜峤一眼, 竟莫名有種被她反客為主的錯覺,但當着衆人的面,她也不好拒絕這個提議, 只是含糊不清地敷衍道,“只怕那位夫人不願給我這個面子……”

“我與袁娘子同去。”

姜峤直接打斷了袁娘子的話, 徑直挽着她朝越旸的宴帳走去。

“……”

袁娘子還未反應過來,人已經站到了越旸與笙娘面前, 尴尬地将方才邀請姜峤的話又說了一遍。

聞言, 越旸轉頭看向笙娘,“想去嗎?”

笙娘的反應卻與姜峤截然不同,一個勁地直搖頭。

袁娘子莫名松了口氣。雖然這位夫人也沒什麽家世背景,可光是那張臉,便會讓她冒出些心理陰影, 不敢輕易造次, “那就……”

“淮水邊春光正好,夫人當真不出去看看麽?”

姜峤忽然開口。

她的聲音一出, 笙娘渾身一震,驀地擡起頭, 難以置信地看過來。

越旸注意到笙娘的異樣, 心中起疑,“怎麽了?”

笙娘對上姜峤露在面紗外的眉眼, 面上猶疑不定,但還是站起身, 結結巴巴地,“我突然想出去透口氣……”

目送她們三人離開宴帳的背影, 越旸忍不住皺了皺眉。

淮水畔的樹下, 女娘們聚在一起玩着雙陸。袁娘子等人不敢為難笙娘, 又心心念念想要摘下姜峤的面紗,便個個都要與她來一盤。

然而雙陸恰是姜峤玩膩了的東西,貴女們輪番上陣,也未能從她手中贏得一局。所有人的彩頭都輸完了,姜峤的面紗仍安安穩穩地戴在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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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了,姜峤又将自己贏得的彩頭全都退還給了貴女們,笑了笑,“游戲而已,不必往心裏去。”

她看向一直杵在旁邊沉默的笙娘,“夫人可會打雙陸?”

笙娘愣了愣,搖頭。

姜峤從善如流地走過去,“若夫人願意,一盞茶的時間,我定能讓夫人也成為雙陸高手。”

兩人朝僻靜處的另一個雙陸盤走去,袁娘子等人還沉浸在車輪戰都贏不過姜峤的挫敗中,便也沒有阻攔。

笙娘跟着姜峤在水畔站定,她試探地問道,“方才聽她們喚你雲娘子,你是不是……”

姜峤轉身,将臉上的面紗摘了下來,待笙娘看清後便又很快帶了回去。

笙娘眼裏閃過一絲驚喜和如釋重負,“真的是你!他們都說你已經……可我不信……”

姜峤眼裏飄忽不定的笑意終于落在了實處,但很快又微微收斂。她在唇邊比了個噓的手勢,一邊擺布起了雙陸盤的棋子,一邊壓低聲音問道,“你為何會到了郡王府?是不是……他将你送給了越旸?”

笙娘愣了愣,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姜峤口中的他指的是誰,連忙矢口否認,“侯爺嗎?當然不是!是你們離開後,越旸突然來了江州,不由分說就将我和弟弟從将軍府擄了出來,一路帶到了建邺……”

“若非有人默許,越旸能從将軍府将你擄走?或許那人早就想好,要将你送給越旸讨好關系……”

姜峤垂眼,“罷了,問你也無用,你便是被人賣了,恐怕還會替人數銀子。”

“……”

笙娘啞然。

“越旸可有為難你?”

笙娘卡殼了一下,臉色變得有些奇怪,欲言又止地搖了搖頭。

也是……

姜峤抿了抿唇,忍不住回想起了當年越旸和姜晚聲的相處模式。在姜晚聲面前,越旸從來都是卑微忍讓的低姿态,對待笙娘,恐怕也是如此。

她繼續擺布着手中棋子,狀似不經意地開口,“你對越旸……”

說到一半,她又覺得這般問過于直接,改口問道,“在你眼裏,越旸是個什麽樣的人?”

笙娘猶豫了一會兒,“他,是個奇怪的人……他對我很好,但又希望我對他不要那麽好……”

姜峤暗自冷笑,她思忖片刻,有些鄭重地問道,“你想離開郡王府嗎?”

笙娘愣了愣。

“若你想要離開,我可以讓鐘離慕楚想辦法。你本就不應該摻和進這些事情中來,是他種下的因,才叫你淪落到如今的境地,所以也該由他來結束這個果。”

姜峤平靜地說道,“只是,可能需要些時間,暫時還不可以。”

笙娘咬了咬唇,剛想說什麽,卻被身後突如其來的動靜打斷。

兩人不約而同轉身朝下游看去。

帷幕入口的地方,數不清的侍衛突然烏壓壓地湧了進來,個個全副武裝穿着玄紋輕甲,踏着整齊有力的腳步,在一片公子貴女們慌亂失措的驚呼聲中,将所有宴帳重重疊疊地圍了起來。

姜峤眸光微縮,眉眼間略微起了波瀾。

“什,什麽情況?”

笙娘面露錯愕。

守在宴帳外的世家府兵們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有一兩個還想要與沖進來的侍衛對抗,卻全然不是對手,兩三下就被撂在地上,刀刃橫壓上了後脖頸。

不過片刻,帷幕內的所有宴帳,和帳內帳外所有嬉鬧的人都已經被控制住。霎那間,淮水上空似是壓下了滾滾黑雲,頓時有種山雨欲來、一觸即發的緊張意味。

宴帳內,越旸聽到動靜,臉色微變,驀地起身想要往外走,卻被把守在門外的兩個侍衛攔了下來。

越旸鐵青着臉,“放肆,誰讓你們來的?”

“郡王恕罪,”侍衛拱手行禮,答道,“我等是奉将軍之令。”

“将軍?哪個将軍?竟連本王都不放在眼裏!”

越旸怒斥了一聲。

“回郡王,是霍大将軍。”

越旸神色一僵,面上閃過一絲錯愕,“霍奚舟?他不是還在上谷嗎,何時回來的……”

回想起之前在上谷,霍奚舟那副恨不得殺了他的陰鸷模樣,越旸心口微微一緊,頓時更加警惕,“他叫你們來做什麽?”

“有賊人潛入此處,将軍命我等保護郡王與其他人的安全,捉拿要犯。”

賊人……

越旸忍不住皺了皺眉,越過他們二人朝宴帳外看去。見霍奚舟的人只是将貴女公子們驅逐到一起看管,并未輕舉妄動。他的視線搜尋了一圈,終于在混亂的人群中找到了笙娘。

與此同時,帷幕入口處的侍衛們紛紛散開到兩側,霍奚舟從帷幕外走了進來,他一襲黑衣勁裝,本就冷峻陰森的俊臉此刻泛着青白,盡顯風塵仆仆的憔悴之态,可眉宇間卻劍拔弩張,帶着幾分殺氣騰騰的怒意。

他緊握着劍柄,大步朝淮水上游走去。經過之處,一旁的貴女公子們都打了個寒顫,惶惶不安起來。

鐘離慕楚坐在宴帳內,低垂着眼飲茶。桌案前,牧合獨自一人與數十個玄紋輕甲的侍衛僵持對峙。

下一刻,霍奚舟從宴帳外走進來,越過侍衛徑直走向鐘離慕楚。牧合臉色一凜,身形一動,立刻拔刀擋了上去。

“铛——”

長劍出鞘,朝那刀刃上狠狠橫劈了過去。

刀劍相擊,又是一聲振聾發聩的轟鳴聲。頃刻間,那柄短刀現出好幾條裂紋,随後沿着紋路爆裂開,牧合整個人也被掀翻在地,猝然捂着胸口咳出一口血來。

鋒利的斷刃四散而飛,掀起一層層風浪,剛剛好紮在了宴帳四角的支柱上——

“轟隆”一聲巨響,整個宴帳瞬間坍塌,帳頂被劍風撕碎,四分五裂地散落在地,宴帳內的情狀頓時暴露在了所有人的視野中。

嚴陣以待的侍衛,倒在地上的牧合,仍坐在案幾後喝茶的鐘離慕楚,還有提着劍一步步走向他的霍奚舟。

衆人一驚,詫異地朝這邊看過來。

茶盅“啪嗒”一聲落在桌案上。

鐘離慕楚掀起眼看向霍奚舟,唇角上揚,眼裏卻沒有什麽溫度,“好久不見,武安侯。”

霍奚舟死死盯着他,嗓音冰冷,“她在哪兒?”

“武安侯在尋人?”

鐘離慕楚挑眉,“什麽人?可要我鐘離氏助你一臂之力?”

霍奚舟臉色冷然,眉宇間的怒意更盛,“你知道我在說什麽。”

牧合艱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郎主……”

鐘離慕楚一抖袖袍站起身,瞥了一眼還要靠過來的牧合,朝他擡了擡手,示意他站在原地,不必過來。

“好,就算我知道你要找的是什麽人,”鐘離慕楚面上仍帶着笑,口吻卻是冰冷而嘲諷的,“可霍奚舟,你憑什麽要我交人?以什麽立場要我交人?”

霍奚舟眸光陡然一凜,猛地舉起劍。

鐘離慕楚扯了扯嘴角,本想側身躲開,卻不知看見了什麽,眸光微閃,硬生生頓住了步子,一動不動地定在原地。

冷光一閃,劍鋒直指鐘離慕楚的咽喉。

牧合眸光驟縮,剛要上前,卻見一襲青色身影已經從他眼前飛快閃過,他一怔,轉眼看去。

衆目睽睽之下,青衣女娘張開雙臂擋在了鐘離慕楚身前。霍奚舟神色微變,瞬間撤下力道,猛地将劍尖收住,然而那淩厲的劍風卻仍是朝女娘面上襲去——

薄如蟬翼的面紗一下被風刃破開成兩半,露出一張姣若秋月的芙蓉面。

劍尖懸停在那雙清冷秀麗的眉眼,兩片面紗翩然墜地。

看清女子的面容,霍奚舟眸光驟縮。盡管回建邺之前,他已然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日思夜想、魂牽夢萦的心上人活生生站在眼前,一時間,他竟還是分不清是夢還是幻境……

他的皎皎,還活着。

霍奚舟眼底的霜雪瞬間被席卷而來的熾火吞噬,綻出巨大的光亮,充斥着驚喜與慶幸。可轉瞬,對上姜峤那雙冷漠絕情的眼眸,他眼底的那抹光亮便又凝滞了……

鐘離慕楚站在姜峤身後,眼裏浮起一層得逞的笑意。他擡眸,意味深長地看了霍奚舟一眼,隐隐帶着幾分挑釁。

三人都沒有說話,沉默地對峙着,眼神交換間暗潮湧動。

貴女公子們目不轉睛地盯着那暗潮湧動、互相對峙的三人,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看清姜峤的面容,袁娘子驀地瞪大了眼,忍不住震驚地低呼了一聲,“怎麽是她?!”

聞聲,其他人紛紛看了過來。

袁娘子驚疑不定地,“她,她不是霍奚舟寵愛的那個婢子嗎?”

此話一出,在場曾經去過武安侯府,參加芙蓉宴的幾個女娘也反應過來,都認出了姜峤那張臉,紛紛應和起來。

“什麽?”

衆人的表情頓時變得詭異。

這才過了多久,霍奚舟的寵婢搖身一變,竟成了鐘離慕楚的未婚妻!

一時間,淮水水畔的氛圍變得越發複雜,比方才的劍拔弩張更多了些不可告人的糾葛。

不知過了多久,霍奚舟眉宇間湧動的陰雲才逐漸平息。他堪堪回過神,猛地放下劍,定定地盯着姜峤,艱難地動了動唇,“皎皎,跟我走,我可以把一切都解釋給你聽……”

姜峤眸色冷冷地看着他,一聲不吭。

“我看沒那個必要了,武安侯。”

鐘離慕楚終于從姜峤身後走了出來,順勢無比自然地牽起了姜峤的手,“有什麽話,在這兒說清就好,又或是,侯爺告訴我,我再轉告內子。”

輕飄飄的“內子”二字,落入霍奚舟耳裏,驚若炸雷。

他倏然僵住,瞳孔劇烈地收縮了一下,難以置信地看向姜峤,重複了一遍,“內,子?”

姜峤眼睫微顫,冷冷地移開視線。

鐘離慕楚笑道,“我們下月十五便要成婚,到時武安侯可要來捧場,喝杯喜酒?”

霍奚舟猛地看向鐘離慕楚,眸中戾氣暴漲。他握着劍柄的手猝然收緊,額角隐隐現出青筋。半晌,他移回視線,重新看向姜峤,嗓音發澀,“……你,當真要與他成婚?”

姜峤抿唇,收回視線,與霍奚舟四目相對,緩緩啓唇,“……是。”

鐘離慕楚垂眸看向姜峤,唇角上揚。

鐘離慕楚的笑容和他與姜峤相牽的手,還有他們二人身上無比相襯的同色衣衫,都像無數根針尖一樣,刺紮着霍奚舟的神經,令他耳邊嗡嗡作響,腦袋幾乎要炸開。

霍奚舟極力隐忍着,眸色也逐漸變得赤紅,嗓音嘶啞,不成語調,“皎皎……”

姜峤仍是表情漠然。

霍奚舟忍無可忍,伸手想要拉過姜峤,卻被她側身躲過。鐘離慕楚上前一步,擋在了姜峤面前,笑而不語。

霍奚舟對上鐘離慕楚的視線,提着劍的手一轉,劍尖震顫,眼裏殺意四起,“鐘離慕楚……”

可下一瞬,他便被眼角餘光露出的姜峤分散了注意力。

姜峤緊皺着眉,死死盯着他執劍的手,臉上的緊張與擔憂無所遁形,□□裸地昭示着她有多在乎鐘離慕楚。

霍奚舟絲毫不懷疑,若他再将劍尖對準鐘離慕楚,姜峤還是會毫不猶豫地擋在他面前……

霍奚舟赤紅着眼,眸中的兇煞與癫狂一閃而過,最終化為一片幽澀。

“什麽情況?”

越旸的聲音自後面響起,打破了他們三人僵持的氛圍,也令遠遠圍觀的衆人轉移了視線。

越旸不知何時又與笙娘站在了一起,直到這時才注意到霍奚舟、鐘離慕楚的兩相對峙。他将笙娘留在原地,皺着眉走了過來。

聽到越旸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霍奚舟攥着劍柄的手一松,臉色森寒地轉身,不動聲色擋住了越旸看向姜峤的視線。

“武安侯好大的陣仗,為了捉拿一個賊人,如此興師動衆,将花朝節攪得雞飛狗跳。”

越旸不陰不陽地開口道,“到底是什麽要緊的賊人?”

霍奚舟冷冷地看了越旸一眼,薄唇輕啓,吐出四字,“廢帝餘孽。”

姜峤微微一震,擡眼看向霍奚舟的背影。

鐘離慕楚的眸光也凝滞了一瞬。

越旸的臉色瞬間變了,視線飛快地在四周逡巡了一圈,“在何處?”

霍奚舟回頭,看了姜峤一眼,才将目光移向鐘離慕楚,“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鐘離慕楚,便是與廢帝勾結的亂臣賊子。”

此話一出,在場的人除了鐘離慕楚和姜峤,無不震驚,不少貴女公子們都倒吸了一口冷氣,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

越旸一頓,順着他看向鐘離慕楚,眉頭忍不住皺得更緊。

鐘離慕楚已經恢複了鎮定,似笑非笑道,“廢帝餘孽,這罪名還真是不小……南靖人人皆知,鐘離一族,除了我,全都被廢帝斬首流放。如此血海深仇,我恨不得對姜峤啖肉飲血,怎麽可能會是他的餘黨?這建邺城,或許誰都會幫姜峤複位,唯獨我鐘離慕楚,沒有這個可能。”

姜峤抿唇,忍不住擡頭看了鐘離慕楚一眼,只見他義正詞嚴、大義凜然,從頭發絲到嘴角,都幾乎沒有破綻。

如此“身正不怕影子斜”的發言,自然唬住了一批人。

袁娘子等人也回憶起了鐘離一族的慘案,忍不住為鐘離慕楚說起話來。

“是啊,鐘離公子怎麽可能幫滅族仇人做事呢?”

“縱使鐘離公子從前與廢帝走得近了些,那也是被迫的啊。”

這些閑言碎語清晰地傳進了霍奚舟、姜峤和鐘離慕楚的耳裏,三人神色各異。

鐘離慕楚的笑容愈發自得,“當着這麽多人的面,武安侯要拿人,也得有證據才行,否則如何服衆?”

見他神色自若,越旸眉頭微忪,附和了一句,“武安侯可有證據?”

霍奚舟看向姜峤,沉默不語。

“還是說,武安侯根本沒有證據,不過是因曾經的婢女要嫁做人婦,便心生嫉妒公報私仇,随意編排了一個罪名,想要置我于死地?這未免有些太不磊落了,不似武安侯平日的作風。”

鐘離慕楚掀起唇角。

這等于承認了自己的未婚妻就是霍奚舟當初百般寵愛的那個婢女!

衆人面面相觑,表情變得十分微妙。

唯有越旸還在狀況外,“婢女……什麽婢女?”

鐘離慕楚解釋道,“郡王有所不知,內子從前在武安侯府做過婢女,只是後來,發生了不少事,便已與前塵往事一刀兩斷,也跟武安侯府劃清了界限。如今看來,侯爺似乎還未走出來……”

武安侯府的婢女……

越旸的記憶終于被觸發,恍然大悟。他下意識想要去看姜峤的長相,想看看到底是什麽傾國傾城的女娘,竟能惹得鐘離慕楚與霍奚舟相争,然而她躲在這二人身後,竟是連一根頭發絲都看不見。

“原來是你們二人的私怨。”

越旸輕咳了兩聲,“武安侯,這便是你的不是了……與廢帝勾結這種大罪,還是要拿出令人信服的證據,便交給皇城司去查吧。”

霍奚舟唇角緊抿,目光從始至終都定在姜峤身上,眼神暗沉。

姜峤一直垂着眼,靜靜地聽着這三人言語交鋒。

“今日的花朝節看來是沒什麽意思了,”鐘離慕楚嘆氣,“若武安侯沒有其他事,我與內子就先告辭了。”

霍奚舟眼睜睜看着他們二人攜手朝帷幕入口走去,額角青筋微突,渾身的血液一時冰冷一時滾燙,惱怒、痛苦和無措,那些激烈的情緒幾乎要失去束縛,從赤紅的眼眸噴湧而出。

直到姜峤從自己身邊經過,他才心中一顫,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姜峤一下頓在原地,鐘離慕楚也随之停了下來,眼神如刀子般掃向霍奚舟的手。

霍奚舟死死盯着姜峤,臉色煞白,喉結上下滾了滾,緩緩吐出兩字,“皎皎……”

嗓音沙啞得不像話,近乎哀求。

姜峤垂眸,視線輕飄飄落在自己手腕上,随之在萬衆矚目下,一點點掙脫了霍奚舟的桎梏,“……武安侯自重。”

霍奚舟的手掌驟然往下一墜,僵在了半空中。

姜峤頭也不回地跟着鐘離慕楚離開,霍奚舟僵立在原地,沒有再回頭目送他們二人般配的背影。

倒是一旁的越旸,視線不自覺追随着姜峤,暗自打量,眼裏驚疑不定。方才,被霍奚舟攔下的那一刻,他終于清晰地窺見了姜峤的面容。

的确是個楚楚動人的女娘,可她的眉眼間為何竟有一絲熟悉,讓他覺得似曾相識?難道他從前在何處見過這個婢子不成?

***

回鐘離府的路上,鐘離慕楚一直在觀察姜峤的表情,姜峤腦子有些混沌,心事重重,卻還是難以忽略他審視端詳的目光。

“為何一直看着我。”

姜峤終于回看了鐘離慕楚一眼。

“霍奚舟方才的表情你可看見了?當真精彩,是我最近幾年見過最精彩的一張臉,”鐘離慕楚笑了笑,“倒是阿峤你,與老相好重逢,怎的這般淡定,好生無趣。”

姜峤蹙眉,抿了抿唇,收回視線,不太想搭理鐘離慕楚的試探。

“霍奚舟和越旸都是火燒歸雲塢的罪魁禍首,你見到越旸尚且按捺不住恨意,見到霍奚舟倒是不曾表露半分。舅舅都有些看不懂了……”

鐘離慕楚眯了眯眸子,眼神平添了一分銳利。

姜峤怔了怔,眉目間原本還有紛雜的情緒忽地全都散了,被空茫茫的疑惑取代。她張了張唇,與其說是在回答鐘離慕楚,倒更像是在喃喃自語,“是啊,為什麽?”

她緩慢地眨了眨眼,“我對他,好像沒有恨……不僅是恨,好什麽都沒了……他好像什麽都沒有變,可為什麽我看着他只覺得陌生,就好像……從前不曾認識過他……”

姜峤的聲音越來越輕,表情也越來越困惑。可這樣的思考,似乎得不出任何答案,反而讓她的腦袋隐隐作痛。

偏偏是這樣模棱兩可的答案,卻讓鐘離慕楚的心情瞬間變得愉悅,甚至有些驚喜。回建邺之前,他早已預演過姜峤再次看見霍奚舟的反應,不知不覺就陷入了兩難困境。

姜峤愛霍奚舟,他自然無法忍受,但姜峤若是對霍奚舟恨之入骨,他亦覺得不爽。若有可能,他恨不得将霍奚舟這個人從姜峤的心裏剜出來,不讓他在姜峤心中占據一分一毫。

當初将姜峤從岐山救出來時,鐘離慕楚也曾想過,給姜峤下蠱的同時,再給她下一劑失憶的藥,讓她将霍奚舟、霍青蘿、雲垂野,還有那些她曾經在意過的人通通忘了,可他又舍不得,舍不得姜峤将自己也忘了,于是才沒有下那劑藥。

“為什麽……”

姜峤忍不住擡手,在自己額前敲了兩下。

鐘離慕楚眉目舒展,攔住了她的動作,“好了,不必再想了。”

他順勢将姜峤拉近,似是蠱惑般循循善誘道,“你不用恨任何人。他們虧欠你的,往你身上插過的刀子,舅舅都會一一替你讨回來……”

姜峤眸光動了動,腦子雖有些遲鈍,可身體的反應卻快了許多,整個人不由自主靠進了鐘離慕楚懷裏,雙手環住了他。

“接下來的日子,你只要安心準備婚事,其他的都不用管。”

鐘離慕楚撫着她的鬓發,低聲道。

“……好。”

姜峤閉了閉眼。

***

花朝節過後,霍奚舟趕回建邺、率兵大鬧賞花宴一事在建邺城內傳得沸沸揚揚,他與鐘離慕楚、姜峤的愛恨情仇也成了街頭巷尾最津津樂道的話題,不明真相的人一傳十,十傳百,逐漸衍生除了各種版本……

有人說,是姜峤見異思遷,攀上了霍奚舟還不夠,又對鐘離慕楚一見鐘情,這才惹得兩人争風吃醋;還有人說,姜峤與鐘離慕楚本就相愛,當初是霍奚舟對姜峤強取豪奪,才将她困在了武安侯府。總之真真假假,各個都說得有鼻子有眼,狗血十足。

以至于幾日後,姜峤去衣坊試喜服時,掌櫃和夥計都以一種極其複雜詭異的目光偷瞄她。

“娘子今日怎麽一個人過來了?鐘離公子他……”

掌櫃神色有些不自然地将姜峤引進了一間屋子。

“他晚些會過來。”

姜峤答道。

鐘離慕楚原本是要陪她一道來試喜服的,可剛一出鐘離府,竟然就被越旸的人攔住了,說有要事找他商議,這才讓牧合和幾個仆從跟着姜峤先過來。

掌櫃的應了幾聲,吩咐夥計将兩套喜服擡了出來,一件是為姜峤準備的,一件則是為鐘離慕楚。

喜服亮相的那一刻,姜峤清楚地聽見,身後的兩個婢女都發出了輕微的驚嘆聲。

正紅色的大袖長裙,繁複的裙擺和袖口以金絲鑲邊,繡着花團錦簇,綴着顆顆珍珠,手臂間挽着一條輕紗披帛,從上到下,從裏到外都是最名貴的料子和墜飾,的确是女娘們夢寐以求的嫁衣。

即便是姜峤自幼在宮裏見慣了宮裝華服,第一眼也被這套嫁衣的華貴精致驚豔了。

不知為何,望着這件嫁衣,姜峤突然想起了那年看着姜晚聲出嫁時的情景。那時姜晚聲并不滿意這樁婚事,全程冷着一張臉,她卻只覺得姜晚聲身在福中不知福。就算不能嫁給自己喜歡的人,但能嫁給一個喜歡她的人,何嘗不是一種幸運呢?

當年姜峤站在金階上,也分神幻想了一下,自己有朝一日會不會也能穿上嫁衣,不是帝王成婚時的禮服,而是漂亮的鳳冠霞帔。她也想過,自己若真能嫁人,會嫁一個什麽樣的人……

只是事隔經年,姜峤萬萬沒想到,當這件嫁衣真的被架在她眼前時,她要嫁的人竟然會是鐘離慕楚。

姜峤恍惚了一下,漸漸回神,恰好聽見掌櫃正在向她介紹,這嫁衣上的所有設計,都是由鐘離慕楚親自畫出來,吩咐他們做的。

“我做這一行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見到夫婿親自設計嫁衣……”

掌櫃說的話倒是沒什麽問題,只是聲音略微有些結巴和緊張。

姜峤終于聽出了些不對勁,忍不住側眸看了他一眼,“怎麽了?”

掌櫃讪讪地笑,“娘子先在此處更衣吧,若尺寸哪裏不合适,我們立刻改。”

姜峤嗯了一聲,掌櫃等人便退了下去,唯獨留下兩個婢女。

嫁衣層層疊疊,過于繁瑣,姜峤在婢女的幫助下折騰了好一會兒,才堪堪穿上身,走到一旁的鏡子前細細打量。

“去将鳳冠拿來,幫我試戴。還有,叫掌櫃的進來……”

姜峤吩咐道。

兩個婢女應聲離開,姜峤盯着鏡中的自己發怔。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被一陣風吹得清醒過來,突然發覺屋內安靜得有些詭異。

姜峤眼睫顫了顫,提着裙擺快步繞過屏風,“芳蕊……”

從屏風走出來的一瞬間,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緊閉的房門邊,兩個婢女人事不省地倒在地上——

姜峤渾身一震,剛要有所反應,便看見一人從陰影中走了出來。

來人身形高大而挺拔,穿着一襲金色暗紋的黑衣勁袍,手臂上紮着寒光凜凜的銀色護腕。他從陰影中走出來,冷峻而深邃的五官也逐漸清晰,蒼白肅戾的面容,漆黑郁沉的眉宇……不是霍奚舟又是誰。

姜峤神色陡然一緊,下意識往後退了幾步,眸光冷然,面上不自覺露出些戒備和警惕。

霍奚舟望着她,瞳仁裏映着那身灼灼紅衣,起初眼裏還閃着些微光,但轉瞬又寂滅了,只餘一片暗沉。

姜峤的反應無疑像是一把鈍刀子,在他心上來回撕扯着,令他從腳底到天靈蓋,都被疼痛與酸澀充斥。

“……你在這兒做什麽。”

姜峤張了張唇,冷聲問道。

可将這句話問出口的一瞬間,她卻恍然想明白了。方才店內的詭異氛圍,夥計們的奇怪眼神,還有掌櫃莫名其妙的緊張……霍奚舟怕是早就候在了此處,守株待兔,或許就連越旸叫走鐘離慕楚,也是他設計好的,只為了讓她落單!

霍奚舟抿了抿幹澀的唇瓣,朝姜峤走過來,“……我有話要同你說。”

“花朝節那日,你是沒有聽清我說的話嗎?”

姜峤蹙眉,回避了霍奚舟的視線,“那我便再說一次,我與你之間沒什麽好說的。至于你想說什麽,我不願聽,也不關心……”

言語間,霍奚舟已經逼近到了她眼前,高大的身形幾乎遮擋了大半的日光,如陰雲一般籠罩了下來。

姜峤後腰已經抵在了屏風一角,退無可退,她強撐着氣勢,暗自咬牙道,“霍奚舟,你最好還是盡快離開,若被人撞見你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怕是會産生什麽不必要的誤會,令我夫君心生不悅……”

“姜峤!”

夫君兩字一下刺激了霍奚舟,令他眼裏的火焰猛地向上竄動,終于忍無可忍打斷了姜峤。

姜峤僵了一下,擡眸對上霍奚舟的視線,口吻譏诮地,“怎麽?若我不聽,你便要去越旸面前揭穿我嗎?你去告訴他,那場燒了三天三夜令岐山生靈塗炭的大火,沒能燒死姜峤,反而将她燒得清醒了,如今她便要替天行道,帶着數不清的冤魂來找你們尋仇……”

說着說着,兩人之間的氣場竟是不知不覺颠倒了過來。

姜峤忽地擡手,一把推開了神思恍惚的霍奚舟,快步想要逃出這間屋子。可剛走出沒幾步,她後肩的穴位便被點了兩下,泛起一陣刺痛,緊接着,四肢就像被釘住了,再也動彈不得。

霍奚舟臉色難看地走上前來,一言不發地将她打橫抱了起來,大步朝屏風後走去。

姜峤頓時變了臉色,“霍奚舟!”

霍奚舟走向屏風後安置的矮榻,将姜峤放了下來。

姜峤僵硬地坐在榻沿,看着霍奚舟在自己面前蹲下身,眸光幽沉地平視着她的雙眼。

那雙漆黑暗眸裏波瀾洶湧,看得姜峤一陣駭然,飛快地垂下了眼睑。可即便移開了視線,她也能感覺到霍奚舟的目光,正沿着她的眉眼、下颚、脖頸一路向下,最終落在了嫁衣層層疊疊的裙擺上。

姜峤本就失去了身體的控制權,再被他如此打量,只覺得整個人像是被活剝了一般,心中的恐慌和無力感更甚,死死咬住了唇,“……你到底要做什麽?”

霍奚舟神色莫測地伸手,慢慢地替她整理着裙擺,嗓音低不可聞,“很早之前,我就想過你穿嫁衣的樣子……”

姜峤眸色微冷,不為所動,“你想的是我,還是姜晚聲?”

“你明明知道,”霍奚舟動作頓住,掀起眼看她,“從始至終都只有你一個人。"

姜峤眼睫低垂,不斷地搖頭,卻懶得再出聲解釋什麽。

霍奚舟留戀地盯着她看了一會兒,才從懷裏拿出了一方錦盒。盒蓋掀開,竟然是許采女最愛的那支鎏金纏枝步搖!

姜峤一愣。

這支步搖,被袁貴妃踩斷一次,又被她摔斷了一次,沒想到如今又被霍奚舟修好。

“你最愛的這支步搖,我修好了……”

霍奚舟小心翼翼地将步搖插入了姜峤的鬓發,仔細地端詳着,“皎皎,你可高興?”

“誰告訴你,我喜歡這支步搖?”

姜峤神情漠然,譏諷地笑了一聲,“當初之所以留下它,只是因為它是我母親的遺物……”

說着,她擡眸,定定地看向霍奚舟,似是要用眼神将他剜骨剔肉,“如今我一看見它,便覺得不祥,便覺得憎惡。”

霍奚舟的手僵在半空中,觸碰過步搖的手指莫名泛起了灼痛。

令姜峤感到不祥和憎惡的,究竟是步搖,還是他……

半晌,霍奚舟才收回略微發顫的手,手掌攥成拳,站了起來,“岐山的事,我可以解釋。坐在這兒,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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