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念想
姜峤瞳孔縮了縮, 眼睜睜看着一個荊釵布裙、滿頭花白的老媪撲到了自己身側,一把将她摟在了懷裏,滿口心肝寶貝地叫着。
一股從未感受過的、溫暖異常的煙火氣息瞬間将姜峤包圍。她微微瞪大了眼, 怔怔地被那老媪捧着臉各種揉捏。
“快讓我瞧瞧……這眼睛這鼻子這嘴巴,簡直就和我的葳蕤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說着, 她便紅了眼眶,轉頭看向跟上來的男人, 也就是剛剛領着姜峤過來的男人, “修竹,看看你這外甥女,與葳蕤生得像不像?”
許修竹仍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樣子,看向姜峤時,才略微有些動容, 點了點頭。
姜峤聽着這些言辭, 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了他們的身份,眼眸裏終于起了一絲波瀾。她試探地張了張唇, 聲音輕得幾不可聞,“外, 祖, 母?舅,父?”
許老夫人連聲應道, 目光在姜峤身上來回掃,伸手去攙她, “快起來快起來……莫要聽你外祖父胡謅!根本沒有什麽鞭刑吊刑,他若敢抽你, 便先抽死我這個老婆子!”
姜峤面上掠過一絲驚愕, 轉頭看向老者, “外,外祖父?”
老者并未應答,而是朝許老夫人吹胡子瞪眼,“慈母多敗兒!十幾年前便是如此!當初若非你縱着那個不孝女,對她違背族規視而不見,事情又怎麽可能鬧得那樣一發不可收拾,如今也不會……”
說着,老者的聲音似乎哽咽了一下,可還未等人細細分辨,他便猛地背過了身,不置一詞。
許老夫人卻像被戳中了痛處,也紅着眼眶嚷了起來,“許毅之!你可真不是東西啊!這就把所有錯都甩到我頭上了?”
許老夫人松開了姜峤的手,擡腳便要上前,姜峤最怕争吵,下意識想要阻攔,看了一眼許修竹,卻見他朝自己搖了搖頭,這才定在原地。
許老夫人沖到了許毅之身後,擡手指着他,雙肩都在顫抖,“是,當年是我嬌慣了葳蕤,這才讓她任性地跟着那個豎子一走了之。但斷了她後路的人是你!旁的女子在夫家受了氣,還能有娘家撐腰,葳蕤呢?她……她不管受了什麽苦楚,都只能自己一個人忍着,到死也只能忍着,因為她無路可退,無家可歸!但凡你當初沒有将話講得那麽絕,如今也不會白發人送黑發人……”
“我那是為了誰?!”
許毅之忍無可忍地轉過身,握着拐杖在地上重重敲擊着,“我是為了所有躲進此處避禍的許氏族人!”
“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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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老夫人擡手,掄起拳頭狠狠給了許毅之一錘,“回回都是如此,說什麽都是為了族人!”
眼見着許老夫人悲從中來,已經對許毅之動起了手,默不作聲的許修竹終于疾步上前,攔住了許老夫人,沉聲勸道,“阿母……雲皎還在這兒。”
許老夫人的動作僵了片刻,才一把收回手,胡亂用衣袖抹去了眼角的淚,強顏歡笑地轉向姜峤。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許老夫人攬着姜峤就要往外走,“跟外祖母走……”
姜峤愣怔地跟着許老夫人走了幾步,突然想起什麽,面上閃過一絲清明,她步伐頓住,又轉身看向許毅之,輕聲道,“外祖父……母親過世前,讓我轉告您……她知道錯了……”
隔得有些距離,姜峤既不能看清許毅之的表情,也沒聽到他的回應,只見他緩緩轉身,略有些佝偻的背影沒入了黑暗中。
“走吧,讓阿父先靜一靜。”
半晌,許修竹低聲說了一句。
姜峤便與他一起攙扶着許老夫人往外走。
從陰冷幽暗的議事堂出來,許修竹便簡短地将這歸雲塢的狀況一一告訴了姜峤。
果然,這歸雲塢裏的許氏族人便是從前赫赫有名的上谷許氏。當年胡人南下,許氏并未跟着其他世家一起南遷,而是留在了關中,在岐山中避世不出,建立塢堡,利用奇門異術隐匿蹤跡,自給自足了近百年。
許毅之,她的外祖父,也就是現如今歸雲塢的族長,肩上擔着一族人的性命安危,所以對外來的一切人和物,都十分謹慎,方才也是為了确認她的身份品性,才用替母受刑這一出試探……
姜峤靜靜地聽着,目光掃過歸雲塢中的景致,汩汩山泉、袅袅炊煙還有簡樸卻別致的竹籬茅舍。她眉眼舒展,面上難得露出向往之色,這簡直就是她日思夜想的世外桃源……
沒有戰亂、沒有勾心鬥角,更沒有權力傾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必再時時刻刻擔心會有人想要自己的命……
三人走下石階,迎面就遇上不少好奇聚過來的塢民,也包括許謙寧和他那位“三叔公”。
“祖母,您怎麽也過來了?”
許謙寧的目光自姜峤攙在許老夫人的手上掃過,眼睛都瞪圓了,“審問這種賊人的事,還用您和阿翁親自出馬嗎……”
“住嘴,胡說八道什麽呢?什麽賊人?!”
許老夫人呵斥了一聲,拍了拍姜峤的手,向許謙寧介紹道,“這是你親表妹。”
“表,表妹?!”
許謙寧目瞪口呆。
周圍圍觀的塢民也都面露愕然,但很快便有人反應過來。
“是,是葳蕤的女兒嗎?”
“我的天,葳蕤的女兒都這般大了?”
“還別說,真生得與葳蕤有些像!”
“我就說!這歸雲塢近百年都沒有外人能闖過陣法,今日怎麽會突然闖進兩個!原來也是自己人……”
塢民們七嘴八舌地議論着,唯有許謙寧和他那位三叔公還傻眼地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皎皎,來,外祖母介紹親戚給你認識。”
姜峤被許老夫人推到了衆人面前,悉心地向她介紹衆人的身份,這是三舅母,那是四叔婆,還有比她年長不少的表侄女……
姜峤起初還努力記着面孔,到最後卻已然混亂,根本分不清誰是長輩誰是小輩,只能端着一張笑臉,在許老夫人說完後,屈膝行了個禮,“見過諸位前輩。”
周圍倏然一靜。
姜峤一時以為自己這禮行得不太妥當,神色微僵,有些局促地看向許老夫人。
許老夫人笑道,“不用行這麽大的禮,歸雲塢沒那麽多規矩。”
衆人也緩過神來,紛紛感慨。
“許久沒看到有人這麽行禮了……”
“這禮行得可真好看,貴氣得很,像是宮裏的娘娘。”
聽到最後一句,姜峤的笑容略微有些不自然。
許是察覺到了姜峤的異樣,許老夫人替她解圍道,“皎皎初來乍到,還需要休養,我先帶她回去。”
衆人這才放過了姜峤,紛紛讓開路。許老夫人領着姜峤往旁邊的屋舍走去,許謙寧終于反應過來,也下意識要跟上,卻被許修竹呵斥住。
“去哪兒?!”
許謙寧摸了摸後腦勺,“我,我去幫表妹收拾屋子。”
“用不着你。成天到晚不務正業,就想着躲懶,跟我下田去!”
許修竹揪着許謙寧的後衣領,眉頭緊皺,“還有,把你這身衣裳給我換了!”
許謙寧立刻捂緊了自己潇灑寬大的衣袍,“不行不行,這是阿蘿喜歡的……”
許修竹噎住,恨鐵不成鋼地,“那就穿着這個下田!”
另一邊,姜峤跟着許老夫人進了一間閣樓。閣樓的門上了鎖,似乎是許久未住人的樣子,只是許老夫人推開門後,裏面的各種陳設器具卻一應俱全,而且幹淨整潔,一塵不染。
床榻四周的淺粉色紗帳,牆邊琳琅滿目的妝臺,和窗口懸着的風鈴,都昭示着這間屋子曾屬于一個閨閣女子。
“這是……”
姜峤眸光微動。
“這是你母親曾經的閨房。”
許老夫人随手拿起帕子,熟稔地擦拭着沾了灰的衣櫃,從裏面端出一個大箱子,“來。”
姜峤怔怔地走過去,只見許老夫人将那箱子掀開,裏面竟裝滿了各種衣衫、首飾還有玩具……而且從小到大,竟是什麽年齡的都有……
“這,也是母親的?”
“不是,這是給你準備的。”
許老夫人拿起裏面的布老虎。
“我?”
姜峤略微有些錯愕。
許老夫人笑容有些苦澀,“葳蕤這些年只給我傳過一封信,便是你降生的時候。從那一年起,外祖母就每年都為你準備了見面禮和各種節禮,你表兄有的,你都有。雖不知何時能與你相見,但我總有種預感,死前應是能再見你和你母親一面……”
“……”
姜峤接過許老夫人親手縫制的布老虎,又望着那箱盒中裝得滿滿的物具,心中忽地湧起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原來,她和阿母從來不是孤苦無依。在距離建邺千裏遠的地方,還有親人在日思夜想着她們……
姜峤眼眶一酸,終于撲進許老夫人懷中,落下淚來。
許老夫人輕撫着姜峤後背,祖孫二人相擁在一起,就坐在衣櫃前哭了好半天,才逐漸緩過來。
姜峤換上了許老夫人為她準備好的衣衫,其實她自出生以來,還從未穿過這種細麻布料,乍一穿上,還覺得身上被磨得有些發癢。可當許老夫人問她時,她仍是笑得十分開心。
“方才見你身上受了不少傷,這一趟尋親定是十分兇險……”
許老夫人為她梳着發髻,唉聲嘆氣。
聽了這話,姜峤愣住,這才意識到自己醒來後似乎遺漏了什麽,轉過身,“外祖母,和我一同墜崖的那個人……他如今在何處?”
***
閣樓後的一間屋子,風格與姜峤的閨房截然不同。屋內的陳設簡樸了許多,卻不失韻味,也收拾得幹淨齊整。臨窗放置了一方書案,正對着窗外的良田美池,站在此處便能将歸雲塢的景致盡收眼底。
淺青色的紗帳內,霍奚舟面色蒼白地躺在床榻上,薄唇已經恢複了些許血色,再沒有之前中毒時的青紫,可雙眼卻被用一黑色布條縛住。
姜峤回頭看向許老夫人,“他的眼睛……”
許老夫人嘆了口氣,“你這朋友傷勢不重,就是中的毒有些棘手。苗姑雖然已經暫時幫他壓制住了毒性,但這毒還是傷了他的雙眼,怕是醒來後不能視物……”
姜峤怔了一下,若有所思的點頭,随後在床榻邊坐下,伸手掀開了霍奚舟的衣領,只見他肩膀上被短箭紮傷的傷口也已重新包紮過了。
她前不久還被關在外面的籠子裏呢,他倒是一副被悉心照料過的樣子……
姜峤緊抿着唇,神色複雜。
“你也不用太擔心,苗姑說此毒能解,如今她已經出山去尋草藥了,待徹底解毒後,你這位朋友便能複明。”
見她臉色不大好,許老夫人還以為她是替霍奚舟擔心,連忙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
殊不知,姜峤其實是回想起了自己被霍奚舟囚禁在江州的日子。地牢、水牢、暗室……她當初可是受了不少折磨,憑何到了她的地盤,霍奚舟還能如此安逸地躺在這裏?
姜峤心中越發不甘心,蹙眉道,“誰說他是我的朋友?”
許老夫人愣了愣。
姜峤定定地盯着尚在昏睡的霍奚舟,咬牙切齒,“外祖母,他不是我的朋友,而是我的仇人。所以,大可不必對他這麽好。不用給他解毒,也不用給他治傷,更不用給他住這麽好的屋子,直接把他丢出山,任他自生自滅,不管是餓死還是凍死,都與我們沒有幹系……”
許老夫人先是錯愕,随後看着姜峤說話的神情,卻反應過來。她立刻板起臉,“原來如此,我馬上叫你表兄來擡人。”
說着,許老夫人已經走了出去,扯着嗓子叫起了許謙寧,“謙寧啊——”
姜峤被她一嗓子吼清醒了些,逐漸從惱恨中緩過神來。床榻上的霍奚舟似乎也被許老夫人的聲音所擾,眉心微蹙,薄唇也嗫嚅了幾下。
“……”
姜峤面上閃過一絲煩悶。
許謙寧來得倒是快,轉眼間就領着兩三個人走了進來,自來熟地喚了一聲表妹,“原來此人與你有仇啊。早說嘛,既是你的仇人,那便也是歸雲塢的仇敵。要我說,丢出去還是便宜他了,應該好好教訓教訓他……”
眼見着許謙寧已經伸手,越過站在床邊的姜峤,要去扯霍奚舟。姜峤忽地擡手,扣住了許謙寧的手腕,“等等。”
“啊疼!疼疼疼!”
許謙寧痛得嗷嗷叫喚,“表妹你怎麽這麽大的力氣……”
姜峤回過神,連忙松手,“對不住。”
許謙寧甩了甩手腕,再次伸手去碰霍奚舟,只是剛一動作,卻又頓住,警惕地看了姜峤一眼,“表妹,這人擡是不擡?若現在擡出去,八成是活不了的。”
姜峤沉默了半晌,才移開視線,“歸雲塢可有地牢?”
***
幾個男人合力擡着霍奚舟,沿着懸崖峭壁上的山梯,進了懸嵌在半空中的一座木屋,木屋頂上挂着一方牌匾,可匾額上卻空空如也,沒有一個字。
“牢獄這種東西,歸雲塢是真沒有。小心腳下……”
許謙寧領着姜峤走到山梯邊站定,“不過你要想折磨誰,這裏卻是個好地方。”
姜峤掃了一眼木屋外若隐若現的迷霧,“這裏除了懸在雲霧中,似乎并無什麽特殊。有何可懼?”
“你在外面自然看不出。那裏面,可是被阿翁布了陣……不論是白日還是黑夜,都沒有一絲天光,更沒有一點聲音,尋常人進去,被蒙蔽五官,失去對外界的所有感受,不出三日便會出現幻覺,精神崩潰。”
許謙寧向姜峤解釋,“整個歸雲塢裏,只有阿翁會偶爾進去靜修一兩日,其他人一聽到靜室兩個字,心裏都會發憷。我幼時不好好讀書,阿父便會吓我,說要将我送進靜室思過……”
許謙寧仍在喋喋不休,姜峤卻已經沒再聽進去,而是盯着靜室發怔。
迷霧微微散去,靜室外的兩側梁柱若隐若現,姜峤這才看清上面镌刻的楹聯——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
“……”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這楹聯倒像是在訓誡她什麽。
姜峤心中一沉,打斷了許謙寧,“待他醒後,關個兩三日,就煩請表兄将他逐出山吧。”
“那表妹是想讓他豎着出去,還是橫着出去?”
許謙寧試探道。
“他身份不一般,若真死在岐山,恐怕會給歸雲塢帶來麻煩。表兄看着辦吧,左右我不想再見到他……”
姜峤又往靜室內看了一眼,眸中的波瀾漸漸平息,她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
月色溶溶,雲霧四起,歸雲塢的屋舍都亮起了明亮的燈火,沿着高高的石階,層層疊疊綴在濃墨般的夜色中。
姜峤将木窗完全推開,斜倚在窗邊,癡癡地望着這山坳中的夜景。直到許老夫人來催促她上床歇息,才戀戀不舍地阖上了窗。
這是姜峤在歸雲塢住下的第一日,所以許老夫人提出陪她在閣樓中睡一夜,祖孫二人也能好好談談心。
姜峤側躺在許老夫人身邊,手指輕輕撥動着她花白的鬓發,嗅着她身上那股令人心安的氣味,仿佛真的回到了孩提時代,與娘親在葳蕤軒互相依偎的日子,久違地放松下來。
“你阿母……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許老夫人還是不可避免地提到了許葳蕤,然而話一出口,她就覺得自己是老糊塗了,苦笑了兩聲,“瞧我這問的,若是過得順心如意,又怎會讓你來投奔歸雲塢……”
姜峤心裏咯噔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才垂眸道,“其實……阿母是生了一場大病,才去世的。在此之前,阿父對她很好,一直很好……”
“當真?”
許老夫人将信将疑。
再開口時,姜峤的語氣堅定了不少,“嗯。阿父的後宅雖然也有其他姬妾,但阿母卻是他最用心對待的那個……不管有什麽好的東西,他都會先送給阿母,每次宴席,他都會将身邊最尊貴的位置留給阿母,府中任何人對阿母不敬,他也會嚴令責罰……”
其實,杜撰這些倒也不難。只需将那些年靖武帝是如何對待的袁貴妃,一五一十套在許采女身上便夠了。
只是靖武帝對袁貴妃有多寵毫無疑問,有多愛,她就不得而知了。不過這些都不重要,此刻姜峤想的,只有如何能令外祖母寬慰一二。
許老夫人聽了這番話,面上果然露出了怔忪之色,半晌才嘆了口氣道,“若真如你所說,葳蕤這一生倒也算平安喜樂……那,你呢?”
姜峤愣住,“我?”
許老夫人摸了摸她的臉頰,“既然十年前,你的阿父阿母便一同亡故。你為何不早早拿着銅錢來歸雲塢?這十年,你在外面又過着什麽樣的日子?”
姜峤眸光微顫,眼眶忽然又有些發酸,幸好屋內的燭火已然熄了,自己的異樣并不容易被發現。她張了張唇,卻仍是猶豫着,不知該如何開口。
“罷了罷了。”
許老夫人冷不丁開口道,“你既不想說,外祖母便不再過問了。不管從前經歷了什麽,從今往後,你都只是歸雲塢的許雲皎,可好?”
姜峤只覺得枕畔微濕,聲音也有些沙啞,“好。”
***
霍奚舟在靜室裏醒來時,眼前一片漆黑,耳畔萬籁俱寂。
起初他只以為是深夜無星無月,又或是室內未曾點燈的緣故,他強撐着坐起來,第一反應便是張口喚人,嗓音嘶啞得幾不可聞,“姜……峤……”
話分明已經出口,霍奚舟卻并未聽到自己的聲音。
他臉色微變,摸索着身下的薄衾,緩緩站了起來,在黑暗中到處摸索着。
靜室內本空無一物,可為了替姜峤出氣,許謙寧特意讓人在周圍放了不少陶罐花瓶。若放在從前,即便是目不視物,霍奚舟也斷不會撞到這些東西,可偏偏此刻,眼、耳、鼻三識皆封……
黑暗中,霍奚舟腳下驀地踩空,整個人從臺階上滾落下來,重重地跌在地上。階下随意擺布的陶罐和花瓶被他的身軀砸碎,碎裂的瓷片硬生生紮入了他肩頭的傷口。
霍奚舟臉上的血色霎時褪去,悶哼了一聲。
耳目閉塞,所有注意力都被集中在了痛感上,竟是令比他從前在戰場受的刀傷箭傷還要難以忍受。
霍奚舟的額上沁出了些冷汗,艱難地伸手捂住傷口,濕濡黏膩的血液瞬間沾滿了掌心,沿着指尖滴落……
看來,他是被人困在了此處。可他墜崖時中的那支箭分明有毒,若無人相救,此刻定是已經毒發身亡,萬萬不可能活到此刻。
既救了他,為何又要困着他?
也不知姜峤如今身在何處,有沒有受傷……她那麽怕黑,還那麽怕痛,若與自己一樣被困在這種地方,該如何捱過去……
霍奚舟突然變得不安起來,而黑暗與寂靜更是将他莫名滋生的憂慮、忐忑和恐懼無限放大。這樣的情緒,他已經很多年未曾感受過了。
恍惚間,霍奚舟又憶起了自己十三歲那年随父行軍,第一次用短刀抹過胡人脖頸時的情景。
血液從那胡人的血管裏噴湧而出,濺上了他的眉眼。
此後的半個月,霍奚舟一閉眼便是那胡人死不瞑目倒下去的模樣,他不斷用幹淨的帕子去擦拭自己的眉眼,可那股腥熱的氣息仍然揮之不去。
“血肉橫飛、馬革裹屍,戰場便是如此。”
霍靳并非是個慈父,卻難得沒有對他疾言厲色,而是嘆息着拍了拍他的肩,“當初我剛從軍的時候,甚至還不如你。每每打完一仗,我都會夢見厲鬼索命,連番作嘔。可後來收到家書,知道你出生,一切便都不一樣了。”
“從那時起,每當噩夢驚醒的時候,我都會拿出那封家書,想象着你究竟是何模樣,是更像我,還是更像你阿母……漸漸地,便都扛過去了。”
“孩子,若想熬過去,便得抓住一個念想……那是你的救命稻草。”
意識逐漸消散,腦海裏唯獨剩下霍靳語重心長的勸告。
于是十三歲的霍奚舟渾渾噩噩伸手,迫切地抓緊了脖頸間墜着的那枚銅錢。
而此刻的霍奚舟伸手,攥緊了肩頭刺入的碎瓷,忍痛拔出,随後喃喃自語,“姜峤……”
***
天光熹微時,姜峤便被屋子外面的鳥鳴聲和孩童嬉鬧聲叫醒。她揉了揉眼坐起身,卻見床榻上已經只剩她一人。
姜峤穿上外衣,将長發攏在身後,簡單地用發帶束紮在一起,便推門而出。剛走幾步就遇到了正與孩童嬉鬧在一起的許謙寧。
“表妹醒了?”
許謙寧仍穿着一身與其他塢民格格不入的士人寬袍,卻一改昨日見了她就龇牙咧嘴的神态,反而笑嘻嘻地和她打招呼。
見狀,姜峤也笑了,“表兄晨安。”
她頓了頓,看向許謙寧身邊的男孩,又道,“三叔公晨安。”
那男孩哼了一聲,“算你識禮數。”
說完便又和其他孩童一起跑開了。
“表兄,外祖母呢?”
“你找外祖母?她此刻應該正在廚房,你就沿着這條道上去……”
許謙寧為姜峤指了條路。
姜峤道了聲謝,便提着裙擺往臺階上走,沒走多遠,就聽到許老太太似乎正在與什麽人談笑,聲音隔得老遠都傳了過來。
姜峤循着聲音找過去,只見煙熏火燎的廚房裏,老太太正和幾個同樣荊釵布裙的婦人一邊聊天,一邊幹活,似乎還提到了她。
“外祖母。”
姜峤喚了一聲。
許老太太轉頭看見她,立刻笑容滿面地迎過來,“這麽早就醒了?”
姜峤作勢要卷衣袖,“我來幫您。”
“不用不用,阿蘿都已經幫我做好了。”
突然想到什麽,許老太太轉身拉過一個與她年歲差不多的年輕女子,“對了,你們還未見過吧?這是阿蘿,謙寧的未婚妻。”
姜峤笑着擡眸,“原來是表嫂……”
話音戛然而止。
看清女子熟悉的面容,姜峤唇畔的笑意倏然一僵,眼底閃過一絲震愕與驚喜,“青蘿?!”
穿着細麻裙衫、松绾着發的霍青蘿站在她面前,表情略微有些茫然和迷惑,但很快又笑着糾正道,“不是青蘿,是阿蘿。”
不對,有哪裏不對。霍青蘿不可能認不出她來……即便是她女裝與男裝不大相像,霍青蘿見了,也不應該是此刻這種反應……
“你,不認識我嗎?”
姜峤緊盯着霍青蘿。
“怎麽會不認識?”
霍青蘿答道,“昨夜你剛進歸雲塢時,還是我第一個發現的呢。”
“……”
姜峤怔然,原來她昏迷前見到的那張臉不是錯覺,而是真的霍青蘿。
她皺了皺眉,若有所思,難道霍青蘿是失憶了?
霍青蘿也打量着她,坦言道,“不過昨日一見你,我便覺得親切。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話音剛落,廚房裏的其他婦人便紛紛打趣道。
“阿蘿,你怎麽瞧着誰都眼熟?聽謙寧說,你與他初遇時,也是說了這麽一句,這才有了後來的緣分。這怕不是你的套路吧?”
霍青蘿臉紅起來,“我沒有……”
“去去去,阿蘿臉皮薄,你們适可而止。”
許老太太揮退了衆人,“再說了,謙寧和雲皎是表兄妹,本就生得有些相像,阿蘿覺得眼熟有什麽稀奇的。”
許老太太将熬好的清粥小菜端了起來,“你們先端出去,我收拾完就來。”
姜峤還在發愣,就連許老太太将飯食遞到眼前都沒反應過來,還是霍青蘿接了過來,“那我帶雲皎先去膳堂。”
歸雲塢地方不大,通常是幾家人共用一個膳堂,即便許毅之是族長也不例外。霍青蘿領着姜峤走進膳堂時,許謙寧和幾個孩童已經坐在了長桌邊。
一見到霍青蘿,許謙寧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蹭”地站起身,與他同坐一條長凳的三叔公直接連人帶凳子摔在了地上,痛得龇牙咧嘴。
許謙寧卻全然顧不上了,屁颠屁颠地就迎了過來,“阿蘿你來了!”
與他的狗腿截然相反,霍青蘿倒是并未表現出什麽未婚夫妻的黏膩模樣,只是客客氣氣地喚了他一聲寧郎。
三叔公在後面摸着屁股直搖頭,“有了媳婦忘了三叔公。”
許謙寧伸手接過了霍青蘿手裏的盤子,又殷勤地幫她布置碗筷,在霍青蘿坐下之前,還多此一舉地用衣袖幫她擦拭本就幹淨的凳子。
姜峤在霍青蘿對面坐下,一言難盡地看着許謙寧這一連串動作。她本還有一肚子話想要問許謙寧,奈何這人的目光牢牢釘在霍青蘿身上,根本看不見她的眼神。
不過片刻,許毅之和許老太太也走進了膳堂。
“外祖父,外祖母。”
許謙寧和霍青蘿都恭恭敬敬地站了起來,姜峤也跟着起身。
許毅之的目光在姜峤身上多停留了一瞬,才淡淡地移開。
姜峤被那一眼看得有些發虛,她對這位族長外祖父仍是敬畏大過親切,甚至有些擔心,自己會不會一個不慎便被趕出歸雲塢,于是一餐飯吃得也是食不下咽。
好不容易熬到吃完飯走出膳堂,姜峤才将許謙寧拉到了一旁,問起了他與霍青蘿是如何認識的。
許謙寧一提起這段往事就雙眼冒光,“我出山采買東西時,遇見阿蘿正在被歹人追殺。表妹你是不知道,我當時英雄救美的出場有多石破天驚……”
“所以你救下她,将她帶回了歸雲塢。”
姜峤直接打斷,“你剛遇到她時,她便已經失憶了麽?”
許謙寧點頭,“她的頭部受了些傷,所以只記得自己叫阿蘿,其餘的好像都不記得了。表妹,你問這些做什麽?”
姜峤皺眉,“那你跟她的婚約呢,又是怎麽回事?”
方才她仔細觀察過了,這兩人似乎是落花有情流水無意,莫不是許謙寧挾恩求報,逼迫霍青蘿定下的婚約?
許謙寧左顧右盼,見四周沒了別人,才壓低聲音道,“阿蘿當時無處可去,又遭人追殺,我只能将她帶回歸雲塢。可歸雲塢……不收留外人,我便與阿蘿商議,先定下婚約,讓她以我未來妻子的名分先留下……”
“婚姻大事,也能這般兒戲?!”
姜峤微微瞪眼,聲音也不自覺揚起,引得路過之人朝這邊看了過來。
許謙寧慌忙揮舞着手,擋住來人的視線,示意姜峤閉嘴。直到那人走遠,他才松了口氣,“小點聲,我自然也有點私心,想為自己争取些機會……”
見姜峤皺着眉一臉不贊同,許謙寧才補充道,“但争取歸争取,我對她卻從無逼迫。我們事先已經說好了,只要她任何時候想走,這婚約便立刻作廢。”
聽到這兒,姜峤的眉頭才稍微舒展開來,“一個失憶之人,表兄也不清楚她從前是何身份,便敢這般行事……若她已然婚配,有了夫君呢?”
“怎麽可能……”
許謙寧原本全然不在意,可突然意識到什麽,話音一頓,有些警惕地與姜峤拉開了距離。
“表妹為何如此關心我與阿蘿的婚事?”
姜峤抿唇,剛要開口,就又被許謙寧義正詞嚴地打斷。
“表妹,我自知是歸雲塢最潇灑貌美的男子,容易讓人一見傾心、芳心暗許,但我對阿蘿情比金堅,即便表妹生得……這般容貌,我亦不會變心。”
許謙寧輕咳一聲,整理着衣襟,甩了甩衣袖。
“表兄誤會了,”姜峤看着孔雀開屏似的許謙寧,面無表情,“我并無此意。”
許謙寧幹笑了兩聲,也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那就好,那就好。”
眼見着兩人之間的氛圍陷入僵持,姜峤思忖片刻,剛想将自己從前與霍青蘿就認識的事告知許謙寧,忽地就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喧嘩聲。
許謙寧和姜峤不約而同朝石階下看去,只見一個與他們年紀差不多的男人慌慌張張跑了上來,嘴裏還喚着謙寧。
許謙寧連忙迎了上去,“出什麽事了?”
“是被關在靜室的那個人!他,他……”
霍奚舟…
姜峤臉色微凝,“他怎麽了?!”
“他逃出來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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