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剜心
霍奚舟死死盯着她, 黑沉沉的眸底泛起一絲猩紅,“不,可, 能。”
姜峤眼中霎時起了波瀾,她張了張唇, 嗓音微啞,“那麽……”
就在這時, 她身後還未氣絕的山匪趴伏在地, 忽然提起一絲氣力,擡手對準她的背心,射出一支□□。
霍奚舟目光一掃,清楚地看見了那山匪的動作。電光火石的一瞬,他的身體已經比意識做出了更快的反應。
霍奚舟猛地松開了攀着樹幹的手, 在下墜的最後一刻, 一把攥住了姜峤的手腕。巨大的力道瞬間傳來,姜峤猝不及防, 瞬間與霍奚舟一起墜入山崖。
兩人的身軀沒入崖下雲海,猶如落石入水, 迅速沒了蹤跡……
待彥翎領着其他侍衛匆匆趕到時, 崖邊已是一片死寂。山匪的屍體趴在地上,背後插着霍奚舟的劍, 身下湧出的血液還未幹涸,手裏的□□正對着懸崖, 而峭壁上的樹幹懸着斷裂的綢帶,正随着風來回飄蕩。
彥翎臉色逐漸變得慘白, 他飛奔到懸崖邊朝底下看去。崖下霧氣彌漫, 什麽也看不清, 唯有樹幹上斷裂的綢帶,昭示着有人從此處墜崖的痕跡……
“下山搜人,快!”
彥翎張了張唇,聲音都在發抖。
***
夜色戚戚,枯林中迷霧叢生,林間蜿蜒穿行的小溪凝結成冰,反射着枝桠間透下來的粼粼月色。
靠近崖壁的暗影裏,一男一女人事不省地躺在枯葉上。男人肩頭中了一箭,暗紅色的血液在箭尖四周凝結,身上的衣衫被劃破了不少口子,衣衫下也露出些傷痕。而女子則被護在他的懷中,除了臉上有些許擦傷,似乎并未受到別的重創。
姜峤緩緩睜眼,入目便是那支釘在霍奚舟肩上的毒箭,她頓了頓,眸底的迷蒙瞬間散去,整個人清醒過來。她強撐着坐起身,從霍奚舟的懷裏掙脫出來。
霍奚舟輕易就被她推到了一旁,他緊閉着眼,臉色煞白,唇瓣略微有些發紫,一幅氣息奄奄的模樣。姜峤垂眸看着他,回憶起了昏迷前發生的事。
今日,他們上岐山尋找霍青蘿,結果有人冒充山匪行刺殺一事……她砍斷了手腕上的銀鏈,并且趁亂在馬背上刺了一刀……霍奚舟懸在崖邊生死一線,她本想以此威脅他,拿回銅錢,卻怎麽都沒想到,背後有人放冷箭,反而連累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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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死死盯着霍奚舟,唇角緊抿,眉眼間的郁色揮之不去。半晌,她傾身過去,雙手在霍奚舟身上摸索了一番,終于找到了那枚被他藏起來的銅錢。
“物歸原主。”
姜峤低聲喃喃了一句,收起那枚傷痕累累的銅錢。又停頓了片刻,她才從霍奚舟身上收回目光,緩緩扶着崖壁站起身,看向四周。
夜色濃重,四處又都是冰冷的霧氣,她不過往前走了幾步,便連身後的霍奚舟都已陷入了迷霧中。
姜峤仰頭朝崖上看去,視線卻也被缭繞的霧氣遮擋,什麽都看不清。之前從崖上看時,分明覺得山勢陡峭、深不見底,當時下落,她也以為自己是要與霍奚舟同歸于盡、屍骨無存了……可誰知不過轉眼間,他們就從墜入枯林,重重摔在了地上……
這一定不是崖底。
姜峤隐約覺得岐山有些蹊跷,她借着那穿破霧氣漏下來的些許月色,摸索着慢慢往前走,想要再仔細探查一番。
誰知剛走出幾米開外,身後突然襲來一絲寒意,與此同時,她的肩膀也被一股近乎捏碎骨頭的力道挾制住。
姜峤眸光微縮,下一刻,那只手猛地将她翻轉過身,用力一推,掐着她的脖頸狠狠抵在了樹幹上。
姜峤吃痛地悶哼一聲,艱難地擡眼。
霍奚舟陰鸷猙獰的面容半隐在霧氣中,沒有溫度,更沒有絲毫血色,青白一片,猶如已經失去了生機的枯草,可一雙眸子裏卻燃着滔天怒焰,狠厲而痛苦,俨然是要将姜峤撕碎的模樣。
“你要丢下我,去哪兒?”
他幾乎是咬牙切齒的,嗓音冰冷卻虛弱,“今日,即便是我為了你死在這裏,你也不會多看我一眼,是嗎?”
許是霍奚舟受了傷沒有力氣,這次,姜峤雖被掐着脖頸,卻沒有絲毫窒息感。她将指尖蜷縮進掌心,一點點攥緊,漠然地吐出一字,“是。”
這本就是霍奚舟欠她的,她如今讨回來,又有何不可?
“姜,峤。”
霍奚舟啓唇,眸底一片森寒,“我真想将你的心……剜出來看看……看看它到底是什麽做的……”
姜峤眸光微沉,平靜地出聲道,“只怕到了那時,你便會将自己的心也血淋淋地剖出來,陪我一起死在這裏。”
霍奚舟面上閃過一絲異色,眸底竟然霎時翻湧起嗜血的殺意。
一起死在這裏……又有什麽不好?
一起死在此處,便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讓她逃離自己……不論她對他是如何的棄之敝履,不論他們之間橫亘着多少仇恨與舊怨,她與他卻死在了一起,多少年後,也是這崖下成雙結對,甚至分不清彼此的兩具白骨……
誰說玉石俱焚不是他們最好的結局?
然而這一可怕的念頭稍縱即逝。轉瞬間,霍奚舟眉宇間的瘋狂便已被重重郁色掩蓋。
兩人僵持對峙着,氛圍越發壓抑凝重,就連四周萦繞飄散的霧氣仿佛都停滞了,令本就清寒的林間變得越發陰冷。
不知過了多久,終究還是霍奚舟率先敗下陣來。
他緩緩松開手,有些脫力地後退一步,盯了姜峤片刻,才收回視線,看向紮進自己肩頭的短箭。
嶙峋森然的樹影下,霍奚舟臉色青白地靠坐在樹邊,褪下半邊衣衫,露出了一個不算太深的血窟窿,□□的短箭已經被丢到了一旁。
姜峤面無表情地蹲在他身邊,用手指碾碎了草藥一點點敷在了那傷口上,“這草藥應該能稍微緩解些毒性,但治标不治本……”
她的嗓音清清冷冷,不帶絲毫感情,力道刻意重了不少,指腹甚至在傷口邊緣用力按了幾下。
霍奚舟微微一僵,咬緊牙關,撐在地上的手掌驀地收緊,他側眸看向姜峤,緊皺的眉頭帶着幾分隐忍,“姜峤……”
“疼?武安侯也會覺得疼嗎?”
姜峤冷着臉地松手,拽過霍奚舟的衣裳,撕下一片衣角,為他包紮傷口,“我不過是把你對我做過的事,又做了一遍而已。我是個睚眦必報的小女子,武安侯不會不知道吧?”
如此說着,她系好繩結用力一拉。
若不是看在此處兇險,自己一人難以逃出去,得留着霍奚舟以備後患,她恨不得往這傷口裏再紮一刀進去。
霍奚舟緊皺眉頭,嘶了一聲,緩了緩才忍着痛将衣衫重新拉了回去。
“走。”
姜峤扶着樹幹站起身,慢慢地朝前走去。
霍奚舟穿着上衣,忽地想起什麽,伸手朝懷中探去,存放銅錢的位置卻空空如也。他眸色一冷,迅速起身追上了姜峤,攥住她的手腕,“銅錢,還給我。”
姜峤步伐頓住,只停頓了一瞬,便淡淡道,“我沒拿。”
“不是你還能有誰?”
“從那麽高的地方墜下來,怕是早就掉出來,不知落到哪裏去了……休要什麽都栽贓到我身上。”
霍奚舟死死盯了她一會,突然轉身,又朝方才醒來的崖壁邊走去,背影迅速消失在迷霧中。
姜峤惱恨地咬牙,只能硬着頭皮追了過去。
崖壁邊,霍奚舟半彎着腰,在露水深重的草叢中一寸一寸尋找着,大有不找到便不肯罷休,要為一枚銅錢殉情的架勢。
“武安侯!霍大将軍!”
姜峤喚了他幾聲,夜裏的溫度越來越低,她抱着肩瑟縮了一下,忍無可忍地提高了音量吼道,“……霍奚舟!銅錢是我拿的,行了吧?能走了嗎?!”
霍奚舟站直身,疾步走過來,臉色冷沉。
“離開了這鬼地方就還給你。”
姜峤低氣壓地丢下一句,轉身沿着冰封的溪流朝前走去,霍奚舟在原地略微站了片刻,終于跟了上來。
“……你到底,為什麽如此在意這枚銅錢?”
兩人朝前走了一段距離,霍奚舟又冷不丁出聲問道。
姜峤步伐微頓,靜了半晌,才垂着眼扯了扯嘴角,“此刻你還有心情問這些?若能活着出去,我便告訴你。”
霍奚舟動了動唇,卻終是沒再開口說什麽。
***
朝陽初升,建邺城迎來了第一縷霞光。
越旸乘着軟轎從宮中回了公主府,一踏進府門,便見信使又立在廊下,臉上的喜色略微有些藏不住。
“如何?”
越旸屏退了所有人,将信使召到書房。
“岐山那邊有人連夜趕回來報信,霍奚舟墜崖……郡王大喜!”
越旸眉宇一松,卻沒像信使一般喜形于色,很快就收斂了眼中的欣然暢快,低聲追問道,“可尋到了屍身?”
“這……尚未,生死不明。”
越暘臉色微沉,“既未尋到屍身,何來大喜?”
信使倉皇道,“郡王有所不知,岐山是個極為兇險的地方,每年光是因迷路喪命的人,便數不勝數,更何況霍奚舟還是墜崖……”
“找!”
越暘怒斥了一聲,“做事若不做絕,便會後患無窮。給本王派人找,死要見屍!”
“是……”
信使微微一震,猶豫了半晌還是小聲提醒道,“若真要派人在崖底尋找屍身,怕是要平白搭上不少人的性命……”
“那些賤奴的性命,難道還值得本王在意?!”
越暘面上已經十分不耐。
信使不敢再忤逆他,低眉斂目應了一聲。
越暘忽然想起什麽,眉宇間的怒意稍斂,“江州狀況如何?”
“人已經接到了,再過幾日便會到達建邺……”
越旸颔首,若有所思。
***
岐山崖下,夜色依舊,卻連月光也不知何時被濃雲掩蓋。遍布霜霧的林間愈發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四周一片死寂,唯獨剩下兩人逐漸虛浮的腳步聲。
姜峤一手撐着從地上随意拾來的樹枝,一手牽着霍奚舟的衣袖,摸索着行走在林間。她身上的衣衫都沾了露水,額前的發絲也濕漉漉地貼在頰邊,顯得頗為狼狽。
腳下不知被什麽絆了一下,姜峤往前一踉跄,被霍奚舟從衣袖下探出的手掌扶住。
迷霧重重,即便是如此近的距離,姜峤也看不清霍奚舟的面容,只知他握住了自己的手。那溫熱的溫度從掌心傳來,讓她凍得僵硬的手指略微回溫,于是她便沒有将手抽出來,任由霍奚舟攙着自己往前走。
前面的霍奚舟忽然頓住步伐,擡手擦了一下手邊的樹幹,身子微僵。
“怎麽了?”
姜峤擡眸看向他的背影,問道。
半晌,霍奚舟才低聲應道,“又回來了。”
樹幹上有他用石子劃刻的痕跡,他們分明一直在往同一個方向走,可卻已經幾次三番又繞回了這裏。
“夜間太容易迷路,待天亮了再走吧。”
姜峤臉色微白,扯了扯霍奚舟。兩人在樹邊坐下,沒有再莽莽撞撞地往前。
姜峤的手在身側撐了一下,忽然覺得被什麽咯了一下,她下意識摸了幾下,是個有些弧度的東西,還有好幾個穿孔。
她心中突然有些不好的預感,手一松,将那東西又丢回了地上,整個人湊到霍奚舟身邊,聲音都在打顫,“我旁邊……是什麽?”
霍奚舟肩頭的傷口開始隐隐作痛,眼皮也越來越重,但還是強打起精神,眯着眼朝姜峤手指的方向看去。
一個猙獰兇惡的骷髅頭赫然躺在地上。
霍奚舟眸光輕閃,一腳将那骷髅頭踢到了看不見的地方,嗓音冷冷,“石頭而已,大驚小怪什麽。”
姜峤這才長舒了口氣,松開霍奚舟的手臂,重新蜷起身子環住自己的雙臂,疲倦地等着天亮。
也不知過了多久,姜峤甚至已經睡了一覺,從昏昏沉沉的夢裏驚醒,四周竟還是一片漆黑迷霧,等了許久的天光仍還未亮起。
“怎麽會……為何……天還未亮?”
姜峤終于察覺出不對勁,嗫嚅了一下幹澀的唇瓣,輕聲問道。她雖沒有準确計算時間,可直覺已經過了至少有七八個時辰。冬夜的确漫長,但無論如何,現在都應該天亮了……
身旁遲遲沒有回應,她轉頭看去,卻依稀看見霍奚舟靠着樹幹,似乎也睡了過去。
姜峤皺眉,伸手戳了幾下霍奚舟的肩膀,“霍奚舟,醒醒……”
可回應她的仍是一片死寂。
姜峤心中一沉,撐起身湊到了霍奚舟跟前。借着稀薄的一點光亮,她終于看清他此刻雙眼緊閉,泛着青色的薄唇也在微微發顫。
糟了……
姜峤伸手在霍奚舟面頰上貼了一下,觸手便是冰冷至極的寒霜。
他中了毒箭,從崖上摔下來,雖沒有什麽外傷,但內傷絕對不輕,再加上已經在這陰寒之地走了一整夜,他已經有了失溫的症狀。若再在此處耗上幾個時辰,怕是真的就要一命嗚呼了……
姜峤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從落入這裏的第一刻,她就覺得蹊跷,無論是結冰的溪流,還是這始終揮散不去的迷霧,又或是過于漫長的黑夜,這一切都不太正常……不像是真實發生的,而像是她在書中見過的陣法……
若真是陣法,那也應該有破陣的陣眼,可她根本就是個半吊子,又碰上這麽大的霧,所以在這林子裏走了這麽長時間,也沒有頭緒。
到底什麽人,才會在這荒無人煙的岐山裏布下這種陣法?他想用陣法做什麽,掩藏山林的出口,困住落崖的人?
陣法,岐山……
姜峤腦子裏電光火石地閃過什麽,她突然從袖中抖落了那三枚銅錢,心中生出一個大膽的念頭。
會不會,這裏就是上谷許氏的藏身之地?那麽這三枚銅錢,有沒有可能就是破陣的關鍵?
姜峤若有所思,摩挲着銅錢上的紋路。
其實在遺失了第三枚銅錢後,她才發現另外兩枚銅錢上的紋路是有設計的,若将它們其中的“林”疊在一起,兩枚銅錢竟是能完全貼合。那麽第三枚呢?
姜峤觸到了第三枚的“林”,嘗試着朝另外兩枚銅錢疊了上前。
一聲細微的卡扣聲,三枚銅錢果然密不可分地合在了一起。
姜峤不解地将銅錢舉到眼前,本想再細細觀察,究竟有何關竅,可就在她視線穿過銅錢方口的一剎那,夜色褪去,迷霧也散盡了。
姜峤一驚,猛然放下銅錢,卻發現眼前的景象依舊,仍然是黑夜迷霧。她呆愣了半晌,又将銅錢舉到眼前,日光穿射了下來,将地上散落的枯枝照得清清楚楚,甚至還有一塊……骷髅?!
姜峤舉着銅錢的手猛然一顫,別開眼,緩了好一會兒才深吸一口氣,站起身。
她猜得沒錯,果然是陣法……而許采女留給她的這三枚銅錢,竟能勘破這個陣法……
姜峤的心情越發激動起來,她轉身,剛要離開,又回身看了霍奚舟一眼,眸色晦暗。
她是恨霍奚舟,可此人,不應當死在這裏。
姜峤動作有些粗暴地拉起霍奚舟,拖着他一路循着銅錢勘破的路往前走。不過片刻,便看見了長長的石階,一路通往山下,而銅錢一拿開,竟就化作了雲霧缭繞的萬丈懸崖。
姜峤抿了抿唇。若沒有這三枚銅錢,她怎麽也不可能從這裏往下跳……
她拉起霍奚舟,心一橫,一腳踏了下去。
就在她與霍奚舟雙腳落在石階上,裙擺垂曳下來的一瞬間,身後的陣法霎時間煙消雲散,刺目的日光灑下來,一下便驅散了身上的冷意。
姜峤怔怔地放下銅錢,看向石階遙遙通往崖底的山坳。
天邊霞光四射,為那山坳中的良田屋舍、阡陌小路鍍上了一層溫暖柔和的金粉色。袅袅炊煙從那些屋舍裏升起,懸浮在半空中,絲絲縷縷地缭繞着,将那山坳中的景象襯得更加有如世外桃源一般……
姜峤心中突然湧上萬千情緒,眸底閃過一絲驚喜,眼眶也不知為何突然紅了。
這,這與許采女向她描述的畫面幾乎一模一樣……
姜峤腦子裏始終繃緊的那根弦驟然松下,緊接着便是無窮無盡的疲憊,她再也撐不起身側霍奚舟的重量,雙腿一軟,兩個人都跌倒在了石階上。
“什麽人?”
一道清脆的女聲遙遙傳來,帶着十足的警惕與戒備。
姜峤的意識逐漸消散,就在她快要昏迷的前一刻,一張清麗熟悉的面龐忽然闖入了她的視線,卻很快又變得模糊起來。
***
昏昏沉沉中,姜峤是被孩童們叽叽喳喳的鬧嚷聲吵醒的,她緩緩睜眼,晌午的日光卻直照下來,刺得她眼前只剩下一片白光。
姜峤皺眉,眯了眯眸子。半晌,眼前的白光才逐漸淡去,她這才發現自己手上又被麻繩捆得嚴嚴實實,整個人竟是又被關在了一個木制的牢籠中。
木籠做得十分簡陋,木頭與木頭之間的縫隙甚至能讓她側着身逃出去,而且就大喇喇地放在一塊平地上。此刻,木籠四周圍繞着十來個垂髫孩童,正緊緊貼在木頭邊,瞪着大眼打量她,還有小女孩将手伸了進來。
姜峤眸中不自覺閃過一絲警惕,剛想往後縮,卻還是被她捉住了衣袖,可那女孩也只是輕輕摸了摸那衣袖上的刺繡,滿臉新奇和豔羨。
“外面的衣裳都這麽好看嗎……”
“外面的人也都長得這麽漂亮嗎?她比阿蘿姐姐還漂亮……”
“誰說的!阿蘿姐姐最好看!”
“噓噓噓——她好像醒了!”
姜峤動了動被麻繩捆緊的雙手,撐着身坐起來,對上那些天真好奇的目光,勉強扯出一抹笑容,“請問……這是何處?”
一個孩童無所顧忌,張口就道,“這裏是歸雲……唔。”
旁邊年紀稍大些的男孩登時捂住了他的嘴,“她看起來不像個好人,別告訴她!”
“我怎麽看着就不像個好人了……”
姜峤表情微僵,有些不甘心地問道。
殊不知那男孩竟還真的板起臉,一本正經地盯着她,說話像個老頭子似的,“面相。看顴骨,自私自利,看鼻子,則工于心計,還有你的眉眼,一看就是殺過人、沾過血的。”
聞言,周圍一群孩童都吓了一跳,紛紛退避三舍。
姜峤面上閃過一絲不自然,聲音裏略微帶了些不可置信,“你怎麽做到的?”
她看面相都沒法做到這麽準,這個七八歲的小孩又怎麽能字字戳中要害?
男孩盯着她,輕描淡寫道,“我瞎說的。但你沒有反駁,說明你果然是這樣的人!”
“……”
姜峤突然生出想要将這小孩拉進牢籠中打一頓的念頭,她也真的這麽做了。
手掌忽地從木柱中間探了出去,一把揪住那男孩的衣領,将他用力扯過來,甚至提了起來,懸在半空中。
“啊啊啊殺人了——”
男孩還沒什麽過激的反應,其他小孩卻尖叫着一溜煙跑遠,那聲音簡直尖利得震耳欲聾。
姜峤眉心跳了跳,半晌才緩過來,故作兇惡地看着被她掐住衣領的男孩,吓唬他道,“沒錯,我就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上個隔着欄杆挑釁我的人,已經死了。要想活命,就把我想知道的通通告訴我。”
聽到這兒,男孩那張故作鎮定的小臉才有些發白,“你想知道什麽?”
見狀,姜峤心裏暗自發笑。果然是些牙齒都沒長全的小孩,她與他們計較什麽。
姜峤壓低聲音道,“告訴我,這裏是什麽地方,還有,和我一起的那個人現在在哪兒……”
“謙寧啊!謙寧救我!”
男孩突然像看到救星一樣,手舞足蹈地叫嚷起來。
姜峤轉頭朝身後看去,只見一穿着青色寬袍的年輕男子卷着衣袖、扛着鋤頭,氣勢洶洶地領着一群小孩殺了過來,“住手!快把我的三叔公放下來!”
姜峤愣住,男孩趁她愣神的時機,張嘴在她手上咬了一口,姜峤吃痛,一下松開了手,男孩頓時在地上摔了個兒屁股墩。
姜峤眼睜睜看着那青衣男子大驚失色地撲了過來,看着一個二十出頭的人,對着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口口聲聲喚着“三叔公”,略微有些傻眼。
“三叔公你沒事吧三叔公?是不是哪裏摔壞了?快快快,來個人去叫苗姑,叫苗姑來給三叔公看看!”
男孩龇牙咧嘴地從地上爬了起來,“許謙寧,閉嘴。多大點事?冒冒失失,大驚小怪的,像什麽樣子?!”
被喚作許謙寧的男子這才噤聲,“三叔公教訓的是。”
姜峤看得目瞪口呆,剛好許謙寧一轉頭,對上了她的視線,立刻舉起手裏的鋤頭對準了她,“看什麽?你一個擅闖歸雲塢的賊人,本應該就地殺了,或者趕出去。阿翁突然發了善心,将你留下來,你竟還敢傷人……”
“歸雲塢?”
姜峤怔怔地重複了一遍。
許謙寧剛要繼續說什麽,突然聽得身後又有人走來,轉頭一看,臉色微變,“阿父。”
一穿着細麻短打的中年男人走過來,瞥了許謙寧一眼,面露嫌棄,“你這穿得是什麽玩意?怎麽幹活?回去換了!”
語畢,也不等許謙寧開口解釋,他就目不斜視地走到囚籠跟前,神情複雜地看了一眼姜峤,随後拿出鑰匙,打開了拴在木柱上的鎖,“跟我來。”
姜峤心念一動,站起身,跟着男人走了出來。
許謙寧驀地瞪大眼,拉着男孩立刻往後退了好幾步,“阿父,你要帶她去哪兒?”
“議事堂,你阿翁要見她。”
男人頭也不回地丢下一句,便領着姜峤往山坳最深處走去。
姜峤一路跟在他身後,拾階而上,偷偷打量着歸雲塢。沒想到岐山內還能辟出這麽一處地界,山泉汩汩,四周略微平坦些的地勢,都開墾出了田地,而東邊地勢陡峭,居住的屋舍傍山而建,錯落有致。
姜峤一邊左顧右盼朝四周看着,一邊雙手在身前動作,輕輕松松便解開了拴在手腕上的麻繩。
“……”
她忍不住擡眼看了看前面男人的背影。這歸雲塢的人,未免也太心大了些。押送她這麽一個擅自闖入的賊人,竟也不多派幾個人,也不給她捆個死結……
正想着,帶路的男人突然停住步子,轉頭看了過來。
“……”
姜峤攥着已經全然松開的麻繩,面露尴尬。
男人卻沒什麽多餘的反應,只是淡淡地掃了她一眼,直接從她手中拿走麻繩,“進去吧。”
姜峤怔了怔,這才發現他們已經停在了一處像是祠堂的門口。她将信将疑地走了進去,只見裏面光線暗沉,似乎連扇窗都沒有,腳步聲在四壁間空空回蕩,顯得有些陰詭可怖。
“你是何人。”
一個年邁滄桑卻中氣十足的聲音自暗處傳來。
姜峤微微一驚,頓在原地,“你又是何人?”
“你既闖進了我的地界,自然是該先報上姓名,怎麽如此不懂規矩?”
說着,一個披散着白發、精神矍铄的老者拄着拐杖緩步走了出來。
姜峤望着他,不知為何,心裏竟是莫名生出了一絲敬畏,喃喃着開口道,“我叫……雲皎。”
“雲皎……”
老者重複了一遍,“我且問你,你是如何勘破這歸雲塢外的陣法?”
“我有三枚銅錢……”
姜峤下意識伸手進袖中摸索,卻發現袖中空空如也,什麽都沒有,頓時慌了一下,“我的銅錢呢……”
“你說的,可是這個?”
老者擡起手,揚聲道。
姜峤掀起眼看去,只見老者手裏赫然夾着三枚銅錢,她眼睛一亮,随即又猶疑起來,“我能……走近些看嗎?”
老者颔首。
姜峤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垂眸看向老者掌心。三枚銅錢反面朝上,印着日月山林的排列組合,還有之前送給霍奚舟邊緣都開始泛卷的那枚。
“沒錯,就是我的。”
她仰頭,看向站在臺階上比她高出一個頭的老者,卻發現老者竟也正盯着她打量,神情與方才為她領路的男人一樣複雜,眼裏似乎有什麽一閃而過。
老者忽地收起手,攥緊那三枚銅錢,“這銅錢,你是從何而來?”
姜峤深吸了一口氣,才啓唇道,“是先慈留給我的遺物。”
老者靜了半晌,才嗫嚅着唇,重複了這兩字,“先……慈?”
見他如此反應,姜峤生出些猜測,不由心潮湧動,但卻仍壓抑着,冷靜地跪下,行了個大禮。
老者也不阻攔,只是默不作聲地盯着她。
“先慈去世前,将這三枚銅錢交給我,只說希望我能找到外祖父外祖母,給他們帶句話。”
姜峤直起身,望着老者說道,“這三枚銅錢既能勘破歸雲塢的法陣,那我猜想,先慈與歸雲塢定是有什麽淵源,或許她從前是歸雲塢的人,那麽我要找的外祖父外祖母也一定在這裏,還請前輩指引,讓我能替先慈圓了這個心願。”
見老者神色愈發凝重,姜峤頓了頓,又補充道,“先慈名諱,許……”
“歸雲塢近百年來只出過一個叛逃者。”
老者忽然冷冰冰地打斷了她,“許葳蕤。”
姜峤怔住,“……正是先慈。”
老者居高臨下地望過來,面容隐在暗處,看不清表情,聲音卻能聽出幾分森嚴威厲,“當年,她執意要與外男私奔,不惜與族人斷絕關系。族規言明,不許她帶走歸雲塢的一株花草一片樹葉,她竟還膽大包天,私自盜走了這三枚銅錢。這便是犯下判族之罪!”
老者的呵斥擲地有聲,砸得姜峤腦袋嗡嗡作響,一時沒能回過神。
“許葳蕤早與歸雲塢斷絕了關系,今日便是她還在世,也不能擅闖歸雲塢,她的雙親更不可能與她相見!”
姜峤着急起來,“前輩,逝者已矣,當真不能通融一二麽?”
老者又冷冷出聲道,“就算是許葳蕤,今日要見雙親,也得按照族規,将從前叛族、偷竊之罪的刑罰一一受過。你既是許葳蕤的女兒,可願替她……”
“我願意。”
姜峤斬釘截鐵地回答。
“你可想好了,這兩項罪名,一要受三十鞭刑,二要受一整日的吊刑。這兩樣刑罰受下來,像你這般身子弱的小女娘,怕是半條命也沒了。即便如此,你也要願意替母受過?”
姜峤抿唇,眼裏閃過一絲堅定,“願意,只求前輩給我留一口氣,讓我能為母親傳話。”
當年,阿母是因她之過承受的杖刑,如今也終于輪到她償還的機會了……
老者不知在想什麽,沉默了半晌,才朗聲道,“來人,上刑具……”
話音未落,身後的大門忽然被人“砰”地一聲踹開。
姜峤微微一顫,轉頭朝門口看去,原以為會有烏壓壓一片人擡着刑具上來,卻不料竟只有兩個人逆着光站在門外。
下一刻,其中一個人影踉踉跄跄地飛奔了過來,與此同時,一道嚎啕怨憤的女聲在幽暗的室內炸開——
“你這個挨千刀的糟老頭子,還打算把我的寶貝外孫吓成什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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