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錯愛
霍奚舟頓了頓, 他如今聽到這四個字就心中不暢,“比如?”
“比如……擲銅板,猜正反。”
霍奚舟額角隐隐抽動, 一時甚至不知姜峤到底是在嘲諷自己,還是認真的, 好不容易才壓着怒意問道,“你管這個叫風流雅事?!”
和鐘離慕楚對弈烹茶, 到了他這兒, 就變成了擲銅板……這破游戲,便是養在山野間的小泥腿子都不稀得玩!
姜峤面不改色地應承,“嗯,怎麽不算呢?我幼時在皇宮裏,常常和皇子公主們一起玩擲銅板, 猜對正反的人, 便要答應對方一個條件,或是贈對方一個物件。”
見霍奚舟還是不信, 姜峤開始胡說八道,“我們還會辦一個雅集, 專門擲銅板, 輸的人就得吟詩作賦。還有人作弊,故意将兩枚銅板合在一起, 每次擲出來都是正面,被戳穿後遭到所有人的唾棄。”
霍奚舟的眉頭仍是擰成一團, 又看了姜峤一眼,沒再說話。
姜峤知道他這是應允了, 于是裝模作樣地在身上找了一下, 才朝霍奚舟攤開手, “借我一枚銅板。”
“……沒有。”
霍奚舟收回視線。
“那天……你脖子上不是戴了一枚銅板麽,用它就行。”
姜峤篤定霍奚舟仍是将那枚銅錢随身帶着,畢竟之前他都一直戴在脖子上,足見珍視。
霍奚舟臉色微變,眸光多了幾分銳利,“想都別想。”
姜峤噎住,“不過是借用一下而已,我身上實在沒有才……”
“這種無趣的游戲,不玩也罷。”
霍奚舟冷冰冰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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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峤放下手,面上露出些失望。
騙取銅錢的第一套方案以失敗告終。
***
江州,将軍府。
被囚禁了兩日兩夜的欽差終于找了個機會,借口上茅房,甩開了兩個對他嚴防死守的侍衛。
他狼狽地提着褲子,跌跌撞撞地在将軍府中悶頭亂竄,也顧不上到底哪條才是出路,一路往西闖。
身後隐隐約約傳來府內護衛巡查的動靜,欽差連忙驚慌失措地躲進了最近的一個院子裏。
可他卻沒想到,這院子瞧着荒僻,但裏面竟還住着人!
他莽莽撞撞闖進去時,一穿着襖裙的女子正背對着他站在院中,手裏還拿着掃帚,清掃着地上的枯葉,瞧着應當是個婢女。
沒想到霍奚舟這和尚廟一般的府邸裏,竟然還有個侍婢?
欽差第一時間想到了那段時間建邺城內流傳的武安侯和寵婢的風流韻事,猜測着眼前這位會不會就是那個寵婢。
“這位娘子……”
他徑直走過去,喚了一聲。
女子一驚,吓得手裏的掃帚都掉了,轉身看過來。
看清女子的臉,欽差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瞪大眼,“朝,朝月公主?!”
建邺,公主府。
一女子身穿宮裝,袅袅婷婷地站在雪地梅林中。而她身後的亭子裏,越旸身穿白衣立在鋪滿筆墨紙硯的桌案後,正在提筆作畫。
筆下是白雪紅梅和女子婀娜的背影。一旁的落款卻是晚聲吾妻。
此處是姜晚聲的公主府,自越旸和姜晚聲成婚後,他便一直居住在此。即便後來姜晚聲慘死,他舉兵造反,又被封為汾陽郡王,有了新的宅院,他仍是沒有搬出這座府邸。
姜晚聲喜歡梅花,此處就是越旸當年特意為她造的梅林。從始至終,他都是如此。姜晚聲喜歡什麽,他就做什麽。
亭外突然傳來一聲低呼。
越旸皺眉,擡眼看過去,只見女子頭頂上的樹枝抖落了積雪,嘩地澆進了女子後頸的衣領裏,凍得她手忙腳亂處理了起來,身子也不由自主側過半邊,露出了一張與姜晚聲截然不同的臉。
越旸臉色倏然沉了下來,冷聲呵斥,“誰許你轉過來的?!”
梅林中的女子吓了一跳,撲通一聲跪下,“郡王恕罪!”
越旸愈發失去了畫畫的興致,猛地将筆丢開,“滾。”
女子爬了起來,倉皇失措地退了下去。
信使匆匆趕到亭中求見越旸時,正好看見他在大發脾氣,不僅撕碎了畫紙,還将桌案都推翻在地。
一時間,信使猶豫地在原地徘徊,不知該不該上前通報。
察覺到有人靠近,越旸忽地轉頭,“何事?”
信使硬着頭皮走上來,将信報呈給了越旸,“郡王,江州來的信。”
越旸斂了怒容,一把接過信拆開,迅速掃了兩眼。
信上說,霍奚舟對他派去的欽差視而不見,拒不交代廢帝行蹤,如今還帶着人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江州,不知所蹤……
越旸抿唇,臉上的神色陰晴不定。
自出了建邺後,霍奚舟的行徑越來越失控,連他都看不懂這人究竟想要做什麽。可偏偏,他再如何忐忑、不滿,都找不到一個由頭對霍奚舟出手,也無法下定決心承擔真對霍奚舟出手後,可能造成的惡果。
畢竟段秦和胡人如今都是忌憚着霍奚舟和晉陵軍,才令南靖得以喘息休養,若他出了什麽意外,難保他們不會起別的心思……
可偌大的南靖,除了霍奚舟,便再無其他将才了嗎?鄉野之中既能出一個霍靳,也未必不能出第二個……
越旸內心掙紮着,将手中的書信攥成了一團。
信使看着越旸的臉色,低聲道,“郡王,還有一件事,欽差大人在武安侯府中發現了一位侍婢。”
越旸倒是沒往心裏去,“侍婢而已,有何不妥?”
信使小心翼翼地開口,“那侍婢的容貌……與,與……十分相似。”
“與誰?”
越旸沒能聽清信使的話,沉着臉重新問了一遍,“自言自語什麽,聲音大些!”
“是朝月公主!”
越旸僵住,不可置信地擡眼。
“欽差大人看得真切,那侍婢與朝月公主生得幾乎一模一樣……”
***
上谷。
夜色深深,上谷的地勢險峻複雜,隆冬之時比江州還要凄冷。不過新歲伊始,上谷的街頭到處都挂着喜慶的紅燈籠,看着仍是暖意融融。
一家并不起眼的客棧位于街巷深處,院中樹影下把守着好幾個穿着便裝的晉陵軍将士。
客棧廳堂內,姜峤正坐在桌邊望着燭臺發怔,手腕上的銀鏈閃着寒光,為她端來宵夜的掌櫃卻早已見怪不怪,放下碗筷後便離開了。
霍奚舟包下了這件客棧,所以客棧裏都是他們的自己人,有随行的護衛,也有之前就被派來搜尋霍青蘿的人。
這是他們到達上谷的第三日,可尋找霍青蘿這件事仍是毫無所獲。
姜峤亦然。已經第三日了,她使出了渾身解數,想要從霍奚舟身上騙得那枚銅板,哪怕是确認一眼也好,可霍奚舟就是不上套。
姜峤也并非沒有想過另一種可能。待找到霍青蘿之後,一切就會真相大白,霍奚舟也不會再将她視作仇敵。到了那時,她再向霍奚舟索要銅錢,說不定他會願意主動贈予。
可這幾日,眼見着霍奚舟帶人将整個上谷都快翻了個遍,還是未能查到什麽線索,姜峤就又覺得希望渺茫,還是得靠自己。
如此想着,姜峤咽下最後一口甜湯,站起身,拖着已經好了不少的傷腿,朝霍奚舟房間走去。
姜峤剛走到門外,就看見一人捧着幹淨衣裳從另一邊走了過來。
來人臉色青白、骨瘦如柴,就連步伐也十分虛浮,俨然是重傷初愈的情狀。
随着他走近,姜峤終于看清他的樣貌,步伐微頓。
竟然是當日中了一箭、倒在雪地裏的彥霖。
彥翎對上姜峤的視線,整個人也僵了一下,随後便艱難地跪了下去,“還未謝過娘子不殺之恩。”
姜峤神色淡淡,“沒有什麽不殺之恩。是我射藝不精,失了準頭。”
彥翎低眉斂目,不再多言。
姜峤看向他手中捧着的玄色衣衫,伸手道,“給我吧。”
彥翎沒有猶豫,直接将衣物交到了姜峤手上,便躬身離開。
姜峤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轉身推開房門。
屋內熱氣蒸騰,水霧迷蒙,一架屏風橫在正中央,隐隐能看見靠在浴桶中的模糊人影。
“放下就出去。”
屏風那頭傳來霍奚舟倦怠低啞的嗓音,帶着幾分昏昏睡意,
姜峤刻意放輕了腳步,朝屏風旁的衣架走去。她将衣裳在一旁放下,雙手探向霍奚舟脫下來的衣衫。
手腕上墜着的銀鏈有些麻煩,她必須要緊緊握着,才不至于讓銀鏈發出撞擊聲驚擾霍奚舟。
将那層層衣衫翻了個遍,終于,姜峤在裏衣的胸口內側,發現了從暗袋裏冒出來的細繩線頭。
她眼睛一亮,擡手将那細繩拽了出來。
一枚銅錢墜落在眼前,飛快地旋轉着。
正面是玄鶴出雲,反面……反面的紋路雖已模糊了,但仍能分辨出是日月山林的排列組合!果然是她丢失的那一枚!!
雖然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可真的親眼确認時,姜峤還是懵了一下。
那場自己缺席的宮宴,那個放蕩不羁從樹上跳下來的少年,漸漸和霍奚舟當年進宮面聖、一箭射穿異石的事跡重合在一起……
姜峤尚未回過神,屏風後的霍奚舟突然冷不丁出聲道,“既不想出去,那就過來。”
姜峤一驚,将自己失而複得的銅錢攥進掌心,在原地躊躇着是該走過去,還是該出去換彥翎進來。
屏風後那人仿佛是能聽到她心聲似的,又強調了一句,“說的就是你,姜峤。”
聽到霍奚舟吐出自己的名字,姜峤頓時歇了開溜的心思,悄悄将銅錢收到腰間,邁步走到屏風後。
屏風後的水霧更加朦胧,霍奚舟靠坐在浴桶中,半阖着眼,眼睫和發絲上都氤氲着濕氣,化去了眉眼間的冷硬,柔和了面容輪廓。
姜峤別開視線,“你知道是我?”
霍奚舟緩緩睜眼,“一輕一重的腳步聲,除了你還能有誰?”
“……”
姜峤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傷腿,“有何吩咐?”
霍奚舟薄唇啓合,吐出兩字,“按肩。”
姜峤咬牙,“霍奚舟,我已不是你的婢女。”
“是你自己要進來的。”
霍奚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姜峤忍了忍,最終還是走到霍奚舟身後,擡手按上了他堅實的雙肩和臂膀。
霍奚舟雙手搭在浴桶邊緣,任由姜峤在肩上撓癢癢似的動作,沒過一會,那雙劍眉就又蹙成了川字。
他側眸看向姜峤,直直地盯着她。
出乎意料,姜峤倒并不像他想象中那麽敷衍。她微微傾着身,雙手捏着他的肩,唇角緊抿,秀眉微蹙,竟是一副專注努力的模樣。
姜峤用力揉捏着霍奚舟的肩,只覺得這比她幼時第一次拉弓射箭還要難些,她的發絲随着動作垂落到身前,幾绺發尾墜在霍奚舟的鎖骨上,來回輕掃。
察覺霍奚舟的視線,姜峤手上的動作一頓,無辜地眨眼,“你知道的,我本就身子弱,手上沒什麽力氣……”
手腕忽地被攥住,用力一扯,姜峤的話音戛然而止,身子一傾,整個人栽進了浴桶中。
嘩啦啦的水聲響起,四濺的水花從浴桶裏撲了出來,姜峤一邊嗆咳着,一邊扶着浴桶邊緣爬起來,整個人瞬間濕成了落湯雞,衣裳全部濕漉漉地黏在了身上,“霍奚舟,你……”
話音未落,她就被一把攬了過去,趴伏在了霍奚舟的胸口。
“沒力氣?”
霍奚舟擡手抹去了姜峤頰側的水珠,“那日掐我的時候,倒沒見你手軟。我的後背到現在還留着血痕,你可要看看?”
想起自己是何時掐傷了霍奚舟,姜峤想要從他懷中掙脫開,可腰後橫着的手臂紋絲不動,也壓得她動彈不得。
“不必了……唔。”
姜峤唇瓣被封住。
霍奚舟熱烈而霸道的氣息再次侵襲而來,姜峤墜着銀鏈的手在水下胡亂撲騰着,想要将他推搡開,卻不知觸碰到了什麽,忽然僵住。
霍奚舟忽地睜眼,扣在姜峤後頸的手掌微松。
兩人的唇瓣分開,姜峤眼尾濕紅,急促地喘息着,霍奚舟定定地望着她,攬在她腰間的手從水下擡了起來,那枚玄鶴出雲的銅錢綴在他的指間。
姜峤心口一緊,眸光驟然縮了一下。
“原來是來偷東西的。”
霍奚舟擡眸看向她。
姜峤咬唇,“這銅錢與普通銅錢不一樣,我只是好奇……這銅錢有什麽作用,從哪兒來,你為何會将它帶在身上……”
看來今日是偷不走銅錢了,那至少,她要弄明白這枚銅錢為什麽會在霍奚舟這裏。
霍奚舟眸中暗潮湧動,收攏五指,将銅錢攥進掌心,“故人所贈。”
“……哪個故人?”
霍奚舟面上掠過一絲異色,不願回答。
“到底是哪個故人贈予你的,能讓你如此珍視,時刻不離身地戴在脖子上,難道是定情信物不成……”
話說到一半,姜峤的腦子裏忽然電光火石地閃過什麽。
她倏地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向霍奚舟,艱難地吐出三字,“姜、晚、聲?”
霍奚舟定定地與姜峤對視半晌,沉默不語。
這便是默認了!
姜峤眸光顫了顫,突然想到了姜晚聲畫像上那點突兀的淚痣,想到了霍奚舟對姜晚聲的那些描述,還有他随身攜帶的這枚銅錢……
她突然生出一種猜測,可僅是這麽一想,便令她覺得荒唐得一塌糊塗。
姜峤猛地擡起手,拉住霍奚舟的衣袖,一點一點攥緊,“你與她……究竟是如何相識的?”
終于察覺出姜峤的異樣,霍奚舟神色微凝,總算開口,“那年我随父親進宮參加宮宴,與她在皇宮裏偶遇……我替她救了一只折了腿的貓,她便将手上賜福的銅錢手串拆了一枚予我……”
姜峤腦子裏嗡地一聲,霎時變得一片空白。
——她性子很倔,有些嬌氣。
——容易害羞,喜歡多管閑事。
——話多,連跟皇宮裏的貓都能吵幾句。
姜峤怔怔地看着霍奚舟,動作遲緩地松開了他的衣袖,雙手不堪重負地落回水中。水花四濺,水珠沾上了她的眼睫,令眼前的那張臉變得模糊而遙遠。
震愕之後,便是無窮無盡的茫然。
一切都錯了……錯得離譜……原來霍奚舟一開始見到的,根本不是姜晚聲,而是她。
是那件原本屬于姜晚聲的裙裳,是父皇親賜給姜晚聲的狐領,一步一步将霍奚舟帶入歧途……
姜峤意識再次變得飄忽,手腕上的銀鏈随着水波在浴桶的四壁上撞擊着,發出細微卻刺耳的刮擦聲。她心上也好似被磨刀石一寸一寸地剮蹭着,生出陣陣鈍痛,朝四肢百骸擴散開。
太荒謬了……
姜峤忽地垂下眼,牽起唇角,扯出一抹空落落的弧度。
霍奚舟目光緊緊盯着她,見她露出這般神色,心上也似被紮了一下。他敏銳地察覺到有什麽重要的東西即将要破土而出,可卻被一團濃霧遮掩着,令他生出追查到底的欲望。
“……怎麽了?這兩日你一直在打這枚銅錢的主意,為什麽?”
姜峤疲倦地低垂着眼,沉默了半晌,才再次擡眸看向霍奚舟。她勾着唇笑出了聲,眼底卻沒有絲毫笑意,反而還隐隐帶着一絲涼薄的憐憫。
“霍奚舟……你真是可憐……”
不僅恨錯了人,甚至還愛錯了人……
更可笑的是,她竟因他這荒謬的愛恨,落至今日這幅境地……他們兩人,誰又比誰更可憐呢?
霍奚舟心頭一震,眸色倏然變得沉郁,“你說什麽?”
笑着笑着,姜峤眼角甚至擠出了幾滴眼淚,諷刺地說道,“你喜歡的那個人,死了……”
無論是姜晚聲,還是那一年的姜峤,都已經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這句話就像千萬根尖刺一般,從霍奚舟的耳裏狠狠紮了進去,随後便在身體裏肆意游走,最終找準了心髒的位置,将它刺得鮮血淋漓。
“住口……”
霍奚舟嗓音嘶啞得幾不可聞。
姜峤卻仍喃喃着,聲音幾不可聞,“早就死了……”
霍奚舟扣在姜峤腕上的力道不自覺收緊。
“篤篤篤——”
敲門聲忽然響起,沖破了室內的嚴酷氛圍。
彥翎的聲音自門外傳來,“侯爺,二娘子的下落有新線索了。”
霍奚舟眼神微變,驀地松開了姜峤,猛然起身離開了浴桶。
姜峤驟然失去支撐,雙腿一軟落入水中。
霍奚舟回頭看了她一眼,停頓片刻,才手臂一揮,便扯過一旁架着的衣袍,披衣離開。
門被砰地一聲摔上。
姜峤虛弱地從水中冒出了頭,狼狽不堪地趴伏在浴桶邊緣,眼睫上沾着水,一滴一滴落在臉頰上,猶如淚珠。
就在方才那一刻,她曾經忘卻的、那些恍如隔世的記憶,因為霍奚舟的出現竟又變得清晰且連貫起來……
她想起當年許采女千叮咛萬囑咐,讓她不能摘下銅錢手串,否則會有災厄降臨;
想起自己不以為意,動了恻隐之心,摘下一枚銅錢贈給霍奚舟;
想起銅錢手串被拆散的第二日,她便因用陣法戲耍袁貴妃,令許采女受到杖責;
還想起許采女奄奄一息被送回葳蕤軒時,自己哭着在皇宮內到處尋找,想要讨回贈出的那枚銅錢……
姜峤顫抖着站起身,從浴桶裏走出來。屋子裏的水霧和熱氣盡數消散,濕透了的衣衫貼在身上,變得冰涼刺骨。
姜峤的心髒也被這股寒意侵襲,仿佛一瞬間又回到那個被自責、後悔和怨恨淹沒的隆冬之夜。
如果她聽從阿母的話,如果她沒有多管閑事,想要拯救旁人的命數,如果她沒有拆散手串……是不是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
她不會失去母親的庇護,不會走投無路,只能投靠鐘離皇後,也不會遇到鐘離慕楚。
她可以像阿母期許的那樣,在宮中安穩度日,直到及冠之年離開皇宮,帶着阿母一起去往自己的封地,從此做個潇灑自在的閑散王爺,又或是死遁,抛下姜峤這個身份,與阿母歸隐山林,與外祖父團聚……
可這些永遠都不可能再實現了。
姜峤想過,所有悲劇的源頭到底是什麽。是許采女對靖武帝的一往情深,還是靖武帝的冷情薄幸,又或是那則誕下公主便會禍國的預言,還是……她姜峤不該施舍的那點憐憫。
她瑟縮着肩,随意拽了一件霍奚舟留下的衣衫披裹在身上,推門走了出去。
其實,自登基為帝後,她已經逐漸将這些無用的悔恨都埋葬了,也不曾真的對那個被她施舍的少年心生怨怼。
可直到此刻,當她發現霍奚舟就是當初的少年,在奪去她氣運、被她庇護的這十年裏,竟沒有一刻真正的感念她,甚至在十年後,口口聲聲要找她報仇、置她于死地……
委屈、憤懑、不平和怨怒便如滔天巨浪般,洶湧而來,令她幾欲嘔血。
姜峤臉色煞白,扶着牆壁踉跄地往前走。樓下有聲響傳來,她眸光一掃,就看見霍奚舟正與其他人在廳堂議事。
姜峤遠遠地看着他,眸子裏卻帶着從未有過的陰霾。
霍奚舟……他憑什麽……
廳堂內,霍奚舟披散着外衣、面容緊繃地站在桌邊,面前是手下呈上來的一張輿圖,似是察覺到什麽,他敏銳地擡眼朝二樓看去——
欄杆邊卻空無一人。
霍奚舟頓了頓,收回視線,重新看向輿圖。
“侯爺,屬下将那女子之前出現過的地方,全在輿圖裏圈了出來,結果發現這些地點連起來,有些蹊跷,似乎是個還算規整的……”
霍奚舟看着那輿圖上圈出來的地點,“是圓。”
“沒錯,而這個圓的圓心在此處。”
那人在輿圖中又圈出了正中央的一片位置,“也就是說,那女子一直以這個位置為基準,四面八方游走。屬下覺得,派人去此處搜尋,或許會有驚喜。”
“這是何處?”
霍奚舟蹙眉,問道。
“是岐山。”
彥翎愣了愣,插話道,“可岐山陡峭險峻,四處都是懸崖峭壁,連鳥都不願落足。山上的林子更是出過不少怪象,更有人進了林子,就屍骨無存。這樣危險的地方,怎麽能可能尋到人呢?”
廳堂內陷入一片沉寂。
半晌,霍奚舟合上輿圖,口吻堅定,“明日啓程,去岐山。”
***
山路狹仄崎岖,沿着陡峭的崖壁蜿蜒而上,朔風在枯木間游行,發出詭谲陰森的呼嘯聲。
紛雜緩慢的馬蹄聲遙遙傳來,一隊人馬出現在山路那頭,數十個侍衛随行護着一架馬車,朝這邊駛近。
馬車的車窗半支着,霍奚舟坐在車內,眸光沉沉地觀察着路旁的山林,前方山霧彌漫,風聲大作。
“侯爺……”
彥翎走到馬車邊,低聲道,“今日天色不好,我們搜尋了這一路,也沒找到什麽線索,還要繼續往前走麽?”
霍奚舟靜了半晌,“繼續。”
“……是。”
彥翎應了一聲,從窗邊離開。
霍奚舟揉了揉眉心,終于将目光從外面收回,落在了車內另一側。
姜峤默不作聲地靠在車壁上,手腕上的銀鏈與車內暗樁拴在一起,整個人被禁锢在角落。她沒精打采地側着頭,只留下小半邊臉頰對着他,而那臉頰上還泛着些不正常的紅暈。
霍奚舟眸色微凝。
雖然醫士說,她這是昨夜受涼着了風寒所致,可他仍覺得,姜峤這幅虛弱頹靡的模樣,并不全是因為風寒。
霍奚舟隐約覺得,一夜之間,似乎有什麽東西變了……
“咳。”
寒風透過半開的窗戶吹進來,姜峤忍不住捂着唇咳了一聲。
霍奚舟被這一聲輕咳喚回了心緒,唇角抿得又緊了些。他擡手一揮,将窗戶阖上,又扯下自己身上的玄色大氅,蓋在了姜峤身上。
姜峤閉了閉眼,有些倦怠地随手一擡,那還帶着霍奚舟體溫的大氅便墜落在地。
霍奚舟攥了攥手,終是隐忍不發,拾起腳邊的大氅,重新給姜峤披上。
姜峤仍想繼續動作,卻被霍奚舟攥着手腕拉了過去,大氅嚴嚴實實地罩了上來,将她如蠶蛹般纏裹,再也難以掙脫。
下一刻,一盞熱茶又遞到了面前。姜峤移開視線,也并未伸手去接。
霍奚舟蹙眉,“你病了。”
姜峤面無波瀾,低垂着眼,“一件衣裳,一盞熱茶,也治不好我的病。”
“那你還想要什麽?”
姜峤眸光微閃,終于側頭看向霍奚舟,“銅錢。”
霍奚舟頓住。
“把那枚護身銅錢給我。”
霍奚舟沉默片刻,将茶盞放回案上,“不可能。”
姜峤扯起嘴角,輕嗤了一聲,轉開眼。
霍奚舟又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你為什麽一定要那枚銅錢?”
因為那本就是我的……
姜峤眸底閃過一絲冷意,卻并未将這句話說出口,“你覺得呢?”
她轉頭,對上霍奚舟幽邃的目光,忽地明白了什麽,口吻變得嘲諷起來,“或許是我太愛你,不願見你随身帶着旁人的遺物朝思暮想吧。”
心中那一丁點隐秘的心思被拆穿戳破,頃刻間,霍奚舟的臉上掠過了不少情緒,有狼狽、有難堪、還有惱火,最終只剩烏雲密布。
“你……”
他薄唇動了動,剛發出一個音節,忽然被車外猝然發出的一聲馬嘶打斷。
下一刻,一支短箭挾裹着淩厲的冷風嗖然射穿車簾,直朝霍奚舟襲去。
霍奚舟眸色一凜,敏捷地朝後仰身避開,那短箭便一下釘在了車壁上。
“山匪!”
車外傳來彥翎等人的喚聲,“侯爺,前面有山匪埋伏!”
姜峤臉色微變,頓時收起了唇角的嘲意,與霍奚舟對視了一眼。
霍奚舟冷着臉,“在車裏待着,不許出來。”
他剛要掀開車簾下車,忽地想起什麽,轉身将手裏的長劍抛向姜峤,“拿着護身。”
姜峤雙手一沉,接住劍。她微微怔了怔,再擡眼時,車簾輕動,霍奚舟早已沒了蹤跡。
馬車外傳來陣陣刀劍相擊聲,姜峤也靠近車窗,艱難地探手過去,推開一條縫朝外看去。
霍奚舟和随行的侍衛已經與那群“山匪”纏鬥在了一起。
姜峤盯着那群山匪的動作,卻察覺出一絲異樣。之前出逃那一次,她也見過山匪。那些山匪雖心狠手辣卻并無章法,可今日這一撥……
“嗖——”
又是一支短箭從暗處射了出來,徑直襲向姜峤面門。
姜峤剛要閃避,只見霍奚舟已經注意到了這邊,飛快地掠地而來,一刀砍斷了飛來的箭矢。
“回去!”
霍奚舟呵斥了一聲。
姜峤手猛然一松,放下窗戶。她沉着臉看向方才釘在車壁上的短箭。那短箭的材質并不多麽稀奇,可仔細一看卻淬着黑沉沉的冷光,應是下了毒。
絕不是什麽普通山匪……
姜峤抿唇,若有所思。她轉頭,目光落在霍奚舟留下來的那柄劍上,忽地想到什麽,眼睫顫了顫。
“铛——”
削鐵如泥的劍刃穿過銀鏈,向上狠狠一挑,銀鏈驟然斷裂開。
雙手終于恢複自由,姜峤深吸一口氣,攥緊了手中長劍。
馬車外,霍奚舟等人已殺了不少山匪,然而對方卻像是來之不盡似的,哪怕已被殺退了第一波,還有第二波第三波不要命地撲上來。再加上還有人在暗處偷放冷箭,霍奚舟不僅要應敵,還要分神去看顧身後的馬車,逐漸也有些疲于應付。
突然,身後響起一聲痛苦的馬嘶。
霍奚舟心口一震,轉頭看去,只見拖着車身的那匹馬竟不知為何,猛地揚起馬蹄,猶如發了狂似的朝前狂奔而去,徑直沖出了人群。
霍奚舟臉色驟變,“姜峤……”
他一把扯過離自己最近的一匹馬,翻身騎了上去。
彥翎大驚失色,慌忙上前阻攔,“侯爺不可!”
“讓開!”
霍奚舟咬牙,揮鞭縱馬追了上去,與馬車一前一後消失在迷霧中。?
數不清的短箭倏然從霧中穿襲而出,射向馬車與霍奚舟。
霍奚舟擡刀揮擋,眼睜睜看着那些短箭射入馬車,瞳孔縮了縮,雙腿用力一夾,加快速度朝前追去。
可懸崖盡在咫尺,那匹失控的馬未能及時停下,馬蹄伴随着落石,徑直躍下了山崖。
霍奚舟心髒驟停,在最後一刻将手中的刀刃猛地擲了出去。
刀刃破空而去,直接割斷了馬身上的缰繩。
随着一聲慘烈的嘶鳴,那匹馬驟然墜崖,而車身雖已失去拉力,卻仍因為慣性,控制不住地朝崖下沖了過去……
霍奚舟咬牙,起身一躍,足尖在馬背上重重一踩,飛身跳上了直墜而下的馬車,一把扯下馬車側邊的綢布,猛地向上一甩,纏上了崖邊橫斜的樹幹。
車身下落的勢頭忽地頓住,搖搖欲墜地懸停在崖邊。
霍奚舟臉色難看地立在馬車上,一步步地靠向完全懸空的車頭,掀開車簾,“出來,姜峤……”
話音戛然而止,霍奚舟看着空蕩蕩的車廂,眸底閃過一絲愕然。
下一刻,接連兩支短箭再次淩空而來,直襲霍奚舟。
霍奚舟正在發怔,一時躲避不及,被那第一支短箭直接射中肩膀,悶哼一聲,側身避開了第二支。
與此同時,吊在樹幹上的綢布猝然斷裂,車身轟然朝墜入崖下。
霍奚舟随着車身猛地一墜,立刻躍向崖壁,用沒受傷的那只手攀住了樹幹。
一個拿着□□的山匪追了上來,眼見霍奚舟已經沒有還手之力,他再次将箭尖對準了吊在崖壁的霍奚舟……
短箭即将離弦的一瞬間,山匪驀地瞪大眼,不可置信地低頭,一柄劍貫穿了他的胸口。他緩緩倒地,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後的姜峤,臉色冷然地松開了握着劍柄的手。
處理完了山匪,姜峤走向崖邊,居高臨下地望向霍奚舟,面上一片晦暗,辨不出情緒。
霍奚舟也正掀起眼,神色複雜地對上姜峤的視線。他肩頭中箭,臉上的血色已然褪盡,額上覆着一層薄汗,頭一回在姜峤面前露出如此狼狽的模樣。
分明是生死攸關的緊要關頭,可兩人竟都一聲不吭,沉默地對望着。
最終,姜峤緩緩蹲下身,伸出手。
霍奚舟看着那失去銀鏈桎梏的手掌探過來,垂在身側的手微微動了動,本已凝結成冰的眸光也逐漸變得柔和。
正當他想要擡手,握住那纖細的手掌時,姜峤竟忽然又将手縮了回去,不遠不近地停住。
下一刻,她眸色冷淡地啓唇。
“銅錢,給我。”
山風呼嘯而過,将姜峤的話音吹散,但落在霍奚舟耳畔,卻猶如一柄鋒利冷硬的銳器,狠狠刺入身體裏,瞬間破開一個比肩上傷口還要血肉模糊的窟窿。
“銅錢交出來。”
姜峤一字一句重複着。
作者有話說:
男主卒,全文完(bushi
開玩笑的。從這一刻起,男女主地位要颠倒啦
明天進入hzc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