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誠意
“那是什麽銅錢……”
霍奚舟垂眼, 遮掩了眸中的暗色,“普通銅錢而已。”
“若是一枚普通銅錢,為何要戴在身上?”
姜峤眼裏閃過一絲急切, “到底……是什麽人送給你的?”
什麽人送給他的……
霍奚舟眸色微凝,定定地與姜峤對視半晌, 臉色又變得陰郁起來。
姜峤還想繼續追問,霍奚舟卻忽地扣住了她的後頸, 雙唇傾覆而下。
***
新歲一早, 與霍奚舟交好的那些将軍,都像往年一般,攜家帶口來将軍府拜年。
彥翎在雪地裏跪了一整夜,終是發了燒熱,倒在床上爬不起來。府內的所有事務便落在了管事身上。
管事不好直接送客, 只能将人全都迎進來, 卻避開了宴廳,而是将他們領去了另一間不常用的廳堂, 吩咐下人先為他們上茶。
楚邕也帶着楚夫人和楚芳菲來了将軍府,三人坐在左側最上首的位置。
楚邕只覺得今日将軍府的氛圍有些詭異, 忍不住問道, “侯爺還未起身?”
管事的笑容變得有些尴尬,含糊其辭地解釋道, “昨夜府中守歲,睡得有些晚……”
“侯爺向來自持慎獨, 倒是難得起這麽晚。”
楚夫人倒沒什麽別的意思,只是随口接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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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管事的表情卻變得更加微妙、耐人尋味, 他讪讪地笑了兩聲, 匆匆退出廳堂。
楚芳菲沒精打采地坐在廳堂中, 視線卻總是不自覺地朝廳堂外掃去。
注意到她的小動作,楚邕立刻遞了一個警告的眼神過來。楚芳菲撇了撇嘴,收回視線,目光定在了面前的茶盞上。
衆人這麽一坐,便坐了半日,仍是遲遲不見霍奚舟出現。廳堂內的訪客接連告辭離開,唯獨剩下楚邕一家還等在廳堂內,下人已為了他們上了十來次茶。
眼看着日頭已經升到了正上空,時近晌午,楚邕終是有些坐不住了,叉着腰在廳堂內來回踱步,叫來了管事。
“侯爺可是身體不适?要不要請大夫來府裏?”
管事強顏歡笑,“應是……不用。楚将軍不若還是先回府吧,我家侯爺今日怕是……有些不方便……”
楚邕面露詫異。霍奚舟從前不近女色,府中又沒有姬妾,所以他壓根就沒往別處想,仍不放心地追問道,“不方便?何事不方便?難道侯爺是在處理什麽軍務?莫不是建邺又派人來了?”
“……”
管事欲言又止,實在不知到底該如何搪塞,才能既送走楚邕,又保住自家侯爺的聲譽,不讓他沉溺美色白日宣淫的劣跡傳出去。
正當他糾結猶豫時,一個年輕的仆從突然莽撞地跑到廳堂外,喚了他一聲。
管事連忙走了出來,“怎麽了?”
“侯爺回房了,但命小的立刻去請大夫……”
“大夫?!”
追出來偷聽的楚邕大驚失色地叫了起來,“侯爺果然身體不适!不然為何要請大夫?!”
管事與那仆從面面相觑,啞然。
“不行,我得去看看侯爺……”
楚邕拔腿就要離開,管事生怕他撞見什麽不該看見的,連忙攔住他。
“楚将軍!侯爺沒事,大夫應當是為旁人請的……”
管事看了通報的仆從一眼。
仆從悻悻地點頭。
楚邕頓住步伐,“旁人?哪個……”
忽然意識到什麽,他的臉色也變得詭異起來,“不會是,那位吧?”
管事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眼神,“楚将軍,請回吧。”
“……”
楚邕臉上白了又青,青了又黑,一時間跟打翻了幾缸染料似的,最終才嗫嚅着嘴唇憋出四個字,“紅顏禍水……”
***
晌午過後,彥翎昏昏沉沉地趴在床榻上,忽地聽見房門被推開的聲響。
他本以為是下人來送飯食,于是連眼也沒擡,無精打采地,“拿走吧,我不想吃。”
“絕食?”
熟悉的冰冷嗓音在屋中響起。
彥翎一驚,驀地翻身下床,全然不顧身後的傷勢,“侯爺!”
霍奚舟緩緩走過來,将那張仵作驗屍的書信擲在了彥翎面前,“我做事,本不用向你交代。但阿滿與你情同手足,她的死,我可以跟你解釋。”
“侯爺……”
“此前,我暗中命人開棺驗屍,仵作驗出她生前被人下了蠱,也就是說,她極有可能為鐘離慕楚控制。”
霍奚舟垂眼,定定地盯着彥翎,“還有,死在阿滿周圍的那幾個侍衛,我也命人查驗了屍體,皆是鐘離慕楚的死士易容而成。”
彥翎渾身一震,驚愕地擡頭看向霍奚舟。
“我并非全然相信姜峤,但若鐘離慕楚說的都是實話,他何必控制阿滿,又何必派人留在阿滿身邊。”
彥翎怔怔地跪在地上。
“你走吧。”
沉默了片刻,霍奚舟忽然開口。
這三字一丢出來,彥翎整個人如遭雷擊,不可置信地擡起頭,“侯爺……要趕我走?”
“自從阿滿死後,你沒有一日不想向姜峤尋仇,甚至為了置她于死地,欺上瞞下,越俎代庖。今日你可以自作主張,借我的手殺了姜峤,明日便能背叛我,成為別人害我的刀。”
霍奚舟神色冷淡地收回視線,轉身便要走,“我身邊,留不得你這種人。”
彥翎霎時慌了,一下撲了過去,死命抓住了霍奚舟的衣擺,“侯爺,我怎麽會背叛你呢侯爺!我們自小一同長大,我甚至可以為了你豁出性命……侯爺我知錯了,我再也不敢了,只要你願意将我留下,如何懲處我都可以!”
霍奚舟垂眸,定定地望了他半晌,“若留下,我會将你交給姜峤。”
彥翎僵住。
“如果離開,此刻就能毫發無傷地離開将軍府。”
霍奚舟轉身,眉目間覆上一層似有若無的陰翳。
若他早些将自己心中的疑慮告知彥翎,若他能在彥翎第一次對姜峤下手時,便以示懲戒,若他昨日沒有被姜晚聲的死沖昏頭腦,将那瓶合歡散帶入宴廳……
彥翎固然有錯,但若非是他這個做主子的先犯了過錯、給了可乘之機,事情也未必會落至這個境地。所以,他本打算放彥翎離開,無論姜峤想要如何處置,由他擔下就好。
“侯爺!”
就在霍奚舟即将踏出房門的那一刻,身後忽然傳來彥翎的叩首聲,“屬下願向雲娘子請罪——”
***
姜峤渾渾噩噩地睡了許久,再次醒來時,眼前一片昏昧,渾身上下都傳來不适的酸痛感,略一動作,便牽連全身。
她強撐着坐起身,這才發現有人幫她換了一身幹淨卻完全不合身的黑色寝衣,袖口也長出一截,她一擡手,那衣袖便沿着小臂滑落到了肘彎,露出一雙手腕。
手腕上的銀色鎖鏈已經不知所蹤,只留下一圈被摩擦出的血痕,此刻卻敷了厚厚一層傷藥,散發着一股淺淡的澀味。
姜峤掀開身上的被褥,便見自己一只褲腿卷到了膝蓋上,腿上的傷口也重新包紮過了。
她動作頓了片刻,才傾身掀開床帳,朝帳外掃了一眼。夜色深深,霍奚舟的卧房只點了一盞燈,燭火小幅度地曳動着,光線昏暗。
推門聲忽然響起,姜峤微微一顫,擡眸正對上走進來的霍奚舟。
霍奚舟也沒想到她醒了,步子頓住,目光深深地落在姜峤身上。
女子臉色發白地坐在榻沿,青絲淩亂地披垂在肩側,身上穿着他的寝衣,衣領松散着,露出了細長的脖頸和肩下的鎖骨,這兩處印着不少暧昧痕跡,雖比今晨淡下了些許,卻仍是十分顯眼,似乎在昭示着他的“罪行”。
霍奚舟眸色一深,移開視線,“醒了?”
姜峤的視線再次觸及霍奚舟空空如也的頸間,眸色深了深。銅錢的事,她似乎一提起來,霍奚舟便會發瘋,所以此刻只能暫且放下,徐徐圖之……
“可要用飯?”
霍奚舟端着一盞茶走近,遞給姜峤。
姜峤抿了抿幹澀的唇瓣,卻沒有伸手去接,“還有一件更要緊的事。”
***
白茫茫的雪地裏,彥翎赤/裸着上半身,背上捆着一摞荊條跪在主院外,凍得瑟瑟發抖,卻不吭一聲。
有幾個下人從院外經過,當即被吓了一跳。不過片刻,不明狀況、聚集而來的下人越來越多,都在紛紛猜測,彥翎究竟做了什麽惹怒了侯爺,才被如此懲罰。
不知過了多久,霍奚舟卧房的房門被“吱呀”一聲推開,衆人不約而同擡頭望去,只一眼就屏住了呼吸。
風雪中,姜峤披着那件榴紅色鬥篷緩步走了出來。素面朝天,青絲如瀑,雖沒有梳妝打扮,可眼波流轉間,卻比從前更多了幾分靡豔和清媚,但又給人一種不怒自威的感覺,讓他們不敢細看。
榴紅色的裙擺在雪地中拖曳,發出簌簌聲響。
姜峤走到彥翎面前站定,垂眼看向他,“負荊請罪,大可不必。我有自己的法子。”
彥翎覆在雪地上的雙手微微收緊,攥了一掌心的碎雪粒,“彥翎這條命,聽憑娘子處置。”
“你還有什麽要說的?”
彥翎直起身,嘴唇被凍得青紫,聲音也止不住地發顫,“娘子會為阿滿報仇嗎?”
“……”
姜峤沉默。
“阿滿還在襁褓裏的時候,便是由我照看的。她學會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哥哥……我一直拿她當親妹妹……如今我是不能為她報仇了,只望侯爺和娘子能手刃仇人……”
半晌,姜峤點了點頭,“知道了。”
她轉身回到了廊下,霍奚舟已經站在房門外,手裏拿着弓箭。
姜峤低垂着眼接過弓箭,一旋身,擡手拉滿弓弦,箭尖直指雪地中負荊請罪的彥翎。
寒風吹動她頸間的白色圍領,隐約露出了霍奚舟昨夜留下的痕跡。而始作俑者就站在一側,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姜峤身上。
霍奚舟至今還記得,他在建邺城裏,第一次帶姜峤去獵場時的情景。那時的許雲皎,拉不開弓,箭一離弦就砸在了地上……
“嗖——”
利刃破空聲響起。
伴随着院外傳來的驚呼聲,彥翎的胸口正中一箭,倒在了雪地中。
霍奚舟側眸望去。
風雪迷眼,他終是松了口氣。
***
回到卧房,姜峤便一步一步緩慢地朝暗室入口走去。
眼看暗室的機關已經近在眼前,她的胳膊卻忽地被人攥住。
“去哪兒?”
霍奚舟垂眸看向她。
“自然是回暗室……”
霍奚舟抿唇,将姜峤再次抱回了床上。
後背重新陷回柔軟的褥子中,姜峤仰躺在床榻上,看着伸手探向她衣襟的霍奚舟,輕嗤了一聲,“明白了……看來這幅身子還未能讓侯爺盡興……”
霍奚舟定定地看着她,神色微冷,手下扯着她松松散散的寝衣,卻沒有任何狎昵之舉,而是一點一點攏緊了她的衣襟,咬牙道,“暗室裏的香還未散盡,你是想再來一次嗎?”
語畢,他便要起身離開,身下的姜峤突然冷不丁開口。
“避子湯……”
霍奚舟動作頓住,第一時間卻沒有反應過來她說的是什麽,擰眉問道,“什麽?”
姜峤低垂着眼,眼睫在臉上投下一片扇形陰影,“給我避子湯。”
霍奚舟眸光變了變,下一瞬,眉宇間又翻湧起了陰霾,僵持了半晌,他才啓唇,“你可想好了?”
姜峤怔住,有些愕然地擡眸看向霍奚舟,完全想不通他怎麽會問出這種問題。
難道她不想喝,他就真的會随她去麽?他們二人如今這幅誓死不休的模樣,若萬一有了孩子……姜峤連想都不敢想。
霍奚舟抿唇,一只手掌隔着衣料覆上了姜峤的小腹,視線也随之移了過去,若有所思地盯着,就好似那裏已經有了生命似的。
姜峤被他盯得渾身汗毛聳立,整個上半身都僵了,又重複了一遍,“什麽意思?”
霍奚舟收回視線,“沒什麽意思。”
他轉身出了屋子。
沒過一會兒,幾個下人便端着些清粥小菜魚貫而入,放在桌案上後便匆匆退了出去。屋內又剩下姜峤一人,她雖沒有胃口,可畢竟從昨夜到現在滴米未進,聞了一會那香氣,還是覺得有些餓了。
姜峤走到桌邊坐下,舀着碗裏的清粥,一勺一勺地往嘴裏送着,很快就吃下了小半碗,剩下的卻是一點也咽不下了。
她叫來下人,将桌上吃剩的飯食收走,自己則又回到了卧榻上,盯着帳頂出神。
沒過多久,推門聲再次傳來。
霍奚舟掀開床帳,站在榻邊看着她,手裏端着藥碗,“如你所願。”
姜峤一直懸着的那顆心終于落地,她微微吸了口氣,坐起身,果斷接過藥碗,将那苦澀無比的藥湯一飲而盡,沒有絲毫猶豫,更沒有一刻停頓。
甚至在湯藥見底後,她也未像從前那樣,露出被澀味折磨的痛苦神色,反倒隐隐有種如釋重負的松快。
霍奚舟神色莫測地看着姜峤,眉心幾乎擰成了一團。
是夜,姜峤宿在了卧房。
盡管多麽親密的事都已經做過了,可此刻兩人清醒地睡在同一張卧榻上,仍像冷漠無比的陌生人,又或是因情生仇的怨侶……即便穿着同樣服色的寝衣,表面上看着般配,實則卻不是佳偶。
姜峤側躺在裏側,背對着霍奚舟,面朝着牆壁,遲遲不能入睡。
屋內熄了燭火,帳子裏一片漆黑。姜峤卻仍睜着眼,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想着心事。
倘若霍奚舟佩戴的銅錢真是她送出去的那一枚,那麽他又是如何得到的呢?難道是當初那個百戲班的少年與他有什麽淵源,所以轉贈給了他?
宮宴、百戲班、霍奚舟……姜峤沿着這一思路往下想,卻突然生出了一個大膽的念頭。當年,會不會是她認錯了人,誤将霍奚舟認成了百戲班的伶人?
那時她确認伶人的身份,不過是憑衣冠而已。然而如今想來,簡直有些過分草率,衣冠不能代表一切,她那日穿的還是姜晚聲的衣裙,可她也不是朝月公主……
姜峤的思緒一片混亂,終是閉上眼,将一切抛到了腦後,逼迫自己入睡。
也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其他原因,她總覺得小腹隐隐作痛,只能更加蜷縮了身體,用手捂着腹部,想要以此緩解疼痛。
身後忽然傳來衣料窸窣聲,下一刻,一具堅實寬闊的身軀靠了過來,貼上了姜峤的後背。
姜峤眼睫抖顫了一下,下意識想要躲開,卻仍是被霍奚舟強行攬入懷中,腰肢也被他單手桎梏住。
姜峤正掙紮着,耳垂突然被灼熱的吐息燙了一下,霍奚舟隐忍壓抑的嗓音在耳畔響起,“沒打算動你,但你若再不安分,就不一定了。”
姜峤掙紮的動作霎時頓住,僵硬地靠在霍奚舟懷裏,果真不敢再妄動。
見她終于妥協,霍奚舟也松開了鉗制在她腰間的力道,手掌朝前探去,握住了姜峤捂在小腹上的手。兩只手交疊着,源源不斷的熱意從那粗粝寬大的手掌傳來,溫暖了姜峤冰涼的手,連帶着也驅散了腹部的陣痛……
姜峤眉心微微舒展。
***
年節過後,就到了霍奚舟計劃回建邺的日子。這一次,越旸不止送了書信來催促,還親自遣人來了江州。
霍奚舟在書房見了越旸派來的欽差大臣。欽差明面上是為了南靖與段秦同盟一事而來,可說了幾句,便又将話題繞回了廢帝姜峤身上。
“陛下和郡王最關心的,還是廢帝的下落。”
欽差試探地問道,“此次與段涉會面,侯爺可曾試探過,他是否與廢帝有過什麽來往?若此次聯合,是段涉與廢帝一起設的圈套,那南靖必會元氣大傷。”
霍奚舟坐在書案後,垂眼看着手裏的書信,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淡寡然,“段涉與……廢帝,并無勾連。”
“侯爺如此篤定,可是已經追查到了廢帝的行蹤?可是已經确認廢帝并未見到段涉,尚且還留在南靖境內?”
欽差追問道,“郡王的意思是,在廢帝下落不明之前,我們恐怕不能貿然與段秦聯手。”
聞言,霍奚舟終于掀起眼,冷冷地朝他看了一眼,“所以一日找不到廢帝,就一日不收複江北,任由胡人作亂?”
“以侯爺和晉陵軍的本事,廢帝怎麽可能找不到呢……”
霍奚舟低笑了一聲,眼底卻沒有一絲笑意,嗓音森寒地說道,“或許,他已經死了呢?”
欽差怔住。
霍奚舟移開視線,眯了眯眸子,不知望向何處,“若他已經死在逃竄的路上,屍骨無存……我如何找?是不是要去黃泉奈何橋招來他的魂,才能令你們放心?”
欽差心中一震,卻仗着自己有越旸撐腰,繼續說道,“侯爺可知道,最近關中一帶已有流言傳出……”
“既知是流言,便沒有聽的必要。”
霍奚舟起身朝外走去,臨出門時喚了一聲,“送客。”
“侯,侯爺!”
欽差追在後頭叫了幾嗓子,就被下人攔了下來。
“大人,小的派人送您回驿站休息。”
欽差眼睜睜看着霍奚舟的背影消失在行廊那頭,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主院,卧房的窗戶半開着,姜峤披着大氅坐在窗前,對着手裏的兩枚銅錢發怔。
趁霍奚舟離開的時候,她已經将這屋子裏的角角落落都翻遍了,卻還是未曾找到那夜見到的銅錢,也不知霍奚舟到底将它藏到哪裏去了……
“侯爺。”
院外遠遠傳來侍衛們的喚聲,姜峤回神,立刻将兩枚銅錢都收了起來。
霍奚舟從窗戶邊經過,看了一眼坐在窗邊無動于衷的姜峤,轉頭吩咐下人,“收拾行裝,明日啓程。”
姜峤後背一僵,待她反應過來後,霍奚舟已經推門進了屋子。
姜峤轉頭看向霍奚舟,咬了咬下唇,出聲問道,“要去哪兒?”
霍奚舟側眸看她,“還能去哪兒?”
姜峤面露怔忪,吐出兩字,“建邺……”
霍奚舟眸光微動,卻并未說什麽,似是默認了。
冷風從半開半合的窗口刮了進來,吹得姜峤身上起了一絲寒意,臉色也變得灰敗。
一想到又會被帶回那個令人作嘔的建邺城,想到會落入越旸手中,想到那個被拆骨扒皮的城樓懸屍,她幾乎是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其實在此之前,她本已做好了會被帶回建邺的心理準備。
可現在又不一樣了……現在,她又有了希望,有了找回第三枚銅錢的希望,也有了和外祖家團聚的希望,所以她還不能死,不能回建邺……
人一旦有了什麽希望,便會作繭自縛,伴生出無盡的厄運和痛楚。
姜峤內心掙紮着,就連霍奚舟何時站到了身後都不知道。她神思恍惚地撐着窗沿站了起來,一轉身,剛剛好撞入霍奚舟懷中,倒像是主動投懷送抱一般。
霍奚舟眸色微頓,垂眼看過來,只見姜峤也正擡眸望着他,那雙眼睛氤氲着霧氣,微微泛紅,和某些特殊時刻別無二致,令他不自覺喉頭發幹。
“回建邺,我會死的……”
這話一出口,姜峤便恍然憶起,她從前似乎也說過一次,那時霍奚舟是如何回答的?霍奚舟說她早就該血債血償,死一百次了。
雖心知無望,但她還是嗫嚅着唇,低聲道,“能不能……不走?”
霍奚舟盯着她開合的唇瓣,神色微動,突然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句,“姜峤,求人總要拿出些誠意來。”
姜峤緩慢地眨了眨眼,眼底似有萬千情緒席卷而來,互相碰撞拍打着,激起千層浪。
拖得越久,便越容易尋到生機……
見姜峤臉色青白,似是将自己的話當了真,霍奚舟頓時失去了繼續吓她的興致,神色郁郁地撤回手,“明日并非……”
姜峤突然伸手勾住了霍奚舟的脖頸,仰頭貼上他的薄唇。
霍奚舟怔了怔,目光落在她的臉上,眸色微暗,下意識擁住她,低頭加深了這個吻,卻不料唇上忽地一痛。
“嘶——”
霍奚舟擰眉,松開姜峤,上唇竟是被她咬破了,傷口沁出了一滴血珠。他擦着唇瓣上的血,尚未回過神,肩上忽然又傳來一股力道,将他整個人推到了床榻上。
霍奚舟擡眼,只見姜峤脫下大氅,提着裙擺,欺身壓了過來。她氣息略有不穩,雙肩起伏顫抖着,神色卻極為冷淡,“讓我來……”
聽得這三個字從姜峤嘴裏吐出來,霍奚舟心跳驟然激烈起來,眼底猶如星火燎原,瞬間升溫。
他微仰着頭,吐息不自覺亂了一拍,目光則是死死盯着姜峤。
姜峤學着霍奚舟此前的模樣,一邊解開他的衣衫,一邊沿着他的頸項親吻。
只是姜峤的動作極為緩慢,至少比霍奚舟放慢了三四倍,半晌才解開一個腰封和半邊領口,而落在頸側的吻也十分輕柔,一觸即分,淺嘗辄止,多一秒都不肯停留。
這樣慢速版的寬衣解帶對霍奚舟而言,無疑是種折磨。他喉結上下滾動,薄唇緊抿,終于壓抑着開口,“你還要磨蹭多久?”
姜峤擡眸看了他一眼,雖極力想要做出熟稔冷靜的姿态,聲音裏卻仍是帶了些羞惱,“不久一些,如何能讓你感受到我的誠意……”
姜峤咬牙,伸手去解自己腰間的系帶,衣領松散開來,肩上的痕跡頓時映入霍奚舟眼裏。
霍奚舟眼底的火光輕閃了一下,他忽地擡手,按住了姜峤寬衣的手。與此同時,指腹從她肩頭的那些痕跡上擦過。
肌膚上傳來粗粝摩挲的觸感,姜峤打了個激靈,躲開了他的手。身上忽然一暖,竟是霍奚舟又将她的衣衫拉了回去。
“夠了。”
霍奚舟嗓音低沉,“早些休息,明日一早還要上路。”
姜峤身子一僵,滿眼地不可置信,“霍奚舟你出爾反爾……”
“去上谷。”
霍奚舟看了她一眼,“本就是去上谷。”
姜峤呆了半晌,氣得雙眼冒火。
***
翌日。
越旸派來的欽差一大早又來了将軍府,求見霍奚舟。
關中近來流言不止,都說逃竄的廢帝其實已經落入霍奚舟手中,這一說辭也傳到了建邺,傳到了汾陽郡王的耳朵裏。汾陽郡王擔心屢次書信試探未果,這才派他前來查驗。
他此次來江州,不僅要催促霍奚舟捉拿姜峤,更是要幫汾陽郡王監視霍奚舟的動向,以免他生出不臣之心,建邺卻毫無防備。
然而這一次,他卻是連霍奚舟的面都沒見到,剛走到将軍府門口就被守衛攔了下來。
“放肆,吾乃欽差大臣,特來與侯爺商議要事,爾等竟敢阻攔?!”
将軍府的守衛面無波瀾,狀似恭敬地拱了一下手,“侯爺并不在府中,屬下就算放您進去,您也見不到侯爺。”
“不在府中?”欽差怒斥道,“那我進去等侯爺回來就是!”
守衛相視一眼,突然就為他讓開了道。欽差這才收斂了怒容,氣勢洶洶邁進了将軍府。
直到在廳堂內空坐了一上午,連被茶都沒喝到,欽差才扯住了一個經過的下人,”侯爺到底何時回來?”
“侯爺今晨出門遠行,奴也不知。”
欽差人傻了,“遠行?去了何處?”
“奴不知。”
欽差瞪了瞪眼,擡腳就要往外走,卻被幾個護衛攔了下來。
“大人不是要見侯爺麽?侯爺未歸,就煩請大人留在将軍府,慢慢等吧。”
竟是要變相将他囚困在此處……?
欽差臉色鐵青,暗自咬牙,“霍,奚,舟。”
還好他早就修書一封送回了建邺,他倒要看看,霍奚舟還能得意幾時。
一隊車馬行駛在崎岖山路上。
車內,霍奚舟忽然覺得鼻尖發癢,忍不住擰着眉,擡手蹭了一下鼻尖,目光落向一旁。
姜峤仍在為昨夜的事憋悶惱火,背對着霍奚舟坐在一側,纖弱的身軀縮在大氅中,背影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漠。
霍奚舟啓唇喚了一聲,“斟茶。”
姜峤充耳不聞,無動于衷地坐在原位,動都沒動,只低垂着眼,心不在焉地摩挲着雙手,手腕上已然又拴上了那條精巧卻沉重的銀色鎖鏈。
霍奚舟盯着她的背影,“這馬車也未嘗不能改道去建邺。”
“……”
姜峤終于掀起眼,看向手邊案幾上擺着的茶具。
她擡手,随意抓了一把茶葉丢進茶壺,又提起燒得滾燙的熱水,簡單粗暴地澆了進去。還不等熱水徹底将茶葉沖泡開,她就倒了一盞混雜着茶葉的清水出來。
姜峤轉身,也不看霍奚舟,就将茶盞遞了過來,霍奚舟神色淡淡,沒有伸手去接。
兩人僵持了片刻,姜峤生出些不耐,想将茶盞直接塞進霍奚舟手裏,卻反而被他捉住了手腕。
姜峤顫了一下,終于擡眸看向霍奚舟,“光天化日,你又要做什麽?!”
“光天化日,你以為我要做什麽?”
霍奚舟目光落在茶盞中,面上露出些鄙薄,“水不是水,茶不是茶,你便給我喝這種東西?”
姜峤扯了扯嘴角,輕若蚊蠅地出聲諷刺,“你這種粗蠻野人,也只配喝喝沙子。”
霍奚舟眸光倏然一沉,臉色也忽地冷了下來。
若放在從前,他對這種刻薄的諷刺之言早就習以為常,根本不會放在心上。可現如今,從姜峤嘴裏聽到這麽一句,卻全然不一樣了……
“所以誰配喝你的茶?鐘離慕楚?”
姜峤一怔,眉眼間也閃過一絲寒意,“不必每次都用這種話來惡心我。”
“你是鐘離慕楚親自調/教出來的,與他在一處,便是插花烹茶、習字對弈,盡做些風流雅事,如今卻要逢迎我這野人,的确委屈。”
姜峤從未想到霍奚舟陰陽怪氣起來也能如此氣人,咬牙扭着手腕,想要甩開霍奚舟的手,可一時不慎,不僅沒能掙脫,還打翻了手中的茶盞。
眼見着茶盞傾斜,滾燙的茶水就要落下來,霍奚舟手腕一轉,狠狠丢開了她的手,卻也替她擋住了濺出來的熱茶。
茶水潑上來,在霍奚舟手背上迅速暈開一片紅痕。
姜峤眸色微凝,剛想說什麽,卻見霍奚舟已經卻不動聲色地将手掩進袖口,好似全然察覺不到疼似的。
耳邊恢複清淨,姜峤閉着眼,總算又整理回了之前的思路,細細想着。
出發前,她已從馬車外那些随侍口中得知,他們這一行去上谷,是為了尋找霍青蘿。有人在上谷一帶,見過與霍青蘿生得相似的女子,所以霍奚舟才親自前往。
不過姜峤不太理解,為何霍奚舟要将她帶在身邊,一同去上谷。就算是擔心她會趁着他不在時,想辦法逃離将軍府,那帶她出門,目的地還是上谷,豈不是風險更大麽?霍奚舟便如此自信,能看得住她?
不論霍奚舟是如何想的,姜峤都将這次出行視作最後出逃的機會。只是這次出逃前,她還必須拿到一樣東西——
姜峤緩緩睜眼,再次神色莫測地看向霍奚舟。
霍奚舟似乎還沉浸在她方才的話題裏,神色陰沉地執着茶盞發怔,察覺到姜峤的視線,才幽幽地擡眸看過來,“看什麽。”
姜峤沉吟片刻,忽然開口道,“路途漫長,閑來無事,要不要與我做些……風流雅事?”
作者有話說:
下一章有一丢丢酸爽(自我感覺,不一定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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