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認親 (1)
姜峤提到嗓子眼的心一下墜回原地。
許謙寧愣住, “怎麽可能?怎麽可能有人從靜室裏逃出來?”
那人氣喘籲籲,“我們方才去看他,發覺他有些撐不住了, 你們前面囑咐過,不能讓他死了, 所以我們就趕緊把他放出來了!可沒想到,這人竟然是裝的!”
許謙寧一臉恨鐵不成鋼, “你們能辦成什麽事?!竟然能被一個半死不活的人給騙了?!”
那人臉色難看, 咬牙切齒的,“而且他現在誤會我們是什麽歹人,還以為雲皎表妹遭遇了什麽不測,正吵着鬧着要見雲皎表妹……”
許謙寧一噎,轉頭看向姜峤。
姜峤神色莫測, 咬了咬唇, “我不去,我不想見他。”
那人面露難色, “雲皎表妹不去,怕是不行啊……”
“這如何不行?”
許謙寧又開始護短, “在我們自己的地界, 還能讓他一個外人拿捏嗎?我現在就過去,直接将人敲暈了綁起來, 看他還怎麽撒野!”
那人欲言又止,半晌才神色尴尬地憋出一句, “打不過。”
“???”
“咱們歸雲塢所有男丁加起來,恐怕都打不過他一個。”
“……”
姜峤不情不願跟着許謙寧趕到靜室外時, 山梯上已經橫七豎八躺倒了一大片, 還都是些正值壯年的男人, 個個躺在地上,不是抱着胳膊就是抱着腿,痛得哎呦直叫喚。
而霍奚舟長發披垂,臉色蒼白地站在不遠處,眼上仍然縛着黑色布條,衣衫上沾滿了血跡,肩頭中了短箭的傷口更是暈開了深紅色的一大片,目不忍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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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單手挾持着一個塢民,手臂上青筋暴突,手裏正拿着沾血的鋒利碎瓷,死死抵在那人頸間。
“住手!”
許謙寧大驚失色。
聽見聲音,霍奚舟微微擡頭,沖着許謙寧的方向,雖然那雙眼已被黑布縛住,可面上的鋒芒和冷戾卻并未被遮掩分毫,“再過來我就殺了他。”
許謙寧僵在原地,然而下一刻,便有一道身影從他身邊飛快地跑了過去。
霍奚舟什麽也看不見,只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不要命地沖過來,眉峰一蹙,剛想将瓷片尖端朝被挾持的人湊近,卻聽得一個熟悉的女聲響起。
“松手。”
霍奚舟愣住,手上的動作一頓。就趁這一空當,姜峤已經沖到了他身側,用力地扯下了他的手。
被挾持的人肩上桎梏一松,臉色難看地往前踉跄了幾步,被迎過來的許謙寧扶住。
霍奚舟回過神,忽地轉身,扶住姜峤的肩,不确定地擡手,探向她的面頰,“姜峤?”
“……”
姜峤沉默,趁機奪下霍奚舟手中的瓷片,遠遠丢開。
霍奚舟并未再在意,指腹觸碰到了姜峤的面頰,眉宇間的那絲緊張逐漸散去,“他們沒有傷你?”
姜峤也察覺到了霍奚舟的緊張,移開視線,不自在地掙開了霍奚舟的手,“……沒有。”
霍奚舟的手落空,嗓音沉沉,“我還以為……”
“以為什麽?”
姜峤扯了扯嘴角,“我死了不是正好,為姜晚聲償命。”
此話一出,氛圍倏然僵住。
霍奚舟緩緩垂下手,靜了半晌,才啓唇道,“我的銅錢,還在你手裏。”
姜峤頓了頓,冷笑道,“鬧了半天,還是為了銅錢。”
“拿來。”
霍奚舟伸手。
姜峤咬牙,“我已經扔了。”
“姜峤!”
霍奚舟臉色微變,往前踏了一步。
姜峤下意識往後退,嘴上卻不肯服輸,“做什麽,還以為這是你的江州,你的将軍府麽?你可知這是什麽地方?如今在我的地界,你是死是活,可都掌握在我的手裏!”
她的地界……
原來從頭到尾囚困他的,正是他心心念念記挂的這個人……
霍奚舟扯了扯唇角,“是麽?”
他忽地擡手,死死攥着姜峤的手腕,徑直拽着她往山梯下走。出了靜室,他已然能聽音辨位,在懸在山崖的山梯上竟也大步流星,沒有絲毫阻礙。
旁邊圍觀了許久的許謙寧等人尚未反應過來,還不知這兩人又在演哪一出,都坐在地上傻愣着。
姜峤踉跄着跟在霍奚舟身後,掙紮不脫,只能求助地看向旁邊的許謙寧,“表兄!”
許謙寧瞬間燃起了鬥志,張牙舞爪地沖上去,怒喝道,“放開我表妹!”
霍奚舟薄唇緊抿,猛地一揮手,剛沖到近前的許謙寧就一下被擊飛了出去,正好摔在了其他人身上,幾人都痛呼哀嚎起來。
“表兄……”
姜峤眼皮跳了跳,擡腳就想朝許謙寧的方向沖過去,手腕上那股力道卻驀地加重。
姜峤被拉了回去,正對上霍奚舟冷沉的臉,“你何時又多了什麽表兄?”
“與你無關。”
姜峤咬牙切齒。
霍奚舟與她僵持了片刻,直到耳邊傳來幾聲異響,他才側過頭,對上那些蠢蠢欲動的塢民,“就憑你這些表兄,和那些故弄玄虛的小伎倆,也想要我的命?”
“……”
姜峤氣得說不出話來。
霍奚舟嘲諷地笑了一聲,剛要拉着姜峤繼續往外走,突然覺得後腦勺一痛,竟是被人從後暗算,重重敲了一個悶棍。
他怒不可遏地轉頭,在那木棍再次落下來時,一把攥住,用力一扯,那人便踉跄着栽了過來,被霍奚舟扼住了脖頸。
姜峤率先看清了來人的面容,臉色驟變,“霍奚舟!松手!”
霍奚舟無動于衷。
姜峤提高音量吼了出來,“是青蘿!”
霍奚舟面上的煞氣倏然僵住,扼在霍青蘿頸間的手猛地松開,“青蘿?”
霍青蘿手中的木棍當啷落地,臉色漲得通紅,連連後退,咳嗽了好幾聲,才氣勢洶洶地叫起來,“你這個歹人,快放開雲皎!”
霍奚舟怔住。
這聲音分明是霍青蘿的,可為何她見了他,竟是如同見了陌生人?
趁霍奚舟愣神,姜峤甩開了他的手,飛快地朝旁邊退開。
霍奚舟擡手摘下了眼上縛着的黑布,朝霍青蘿的方向一步步走近,“你不認識我?”
看清霍奚舟的眉眼,霍青蘿也愣住了,下意識開口道,“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眼見着霍奚舟與霍青蘿兩相對望,似有暗潮湧動,許謙寧一下從地上跳了起來,拼了命地沖向霍奚舟,“我跟你拼了——啊!”
霍奚舟再次一掌将許謙寧拍在了地上。
霍青蘿回過神,連忙撲到了許謙寧身邊,“寧郎。”
許謙寧警惕地爬起來,擋在霍青蘿身前,對着霍奚舟怒目而視,“你又是哪裏冒出來的?!莫要見我家娘子貌美就瞎攀關系!”
霍奚舟的臉色瞬間變了,“娘子?”
姜峤暗嘆一聲不好,剛想阻止許謙寧,可尚未來得及動作,許謙寧便已吼了出來。
“我與阿蘿已有婚約!你不要肖想了!”
“婚約?!”
霍奚舟的表情頓時變得更加難看,“無媒無聘,連父母兄弟都不曾知曉的婚約?!”
許謙寧噎了噎,“關你什麽事,阿蘿如今失去記憶流落在外,去何處尋親人?再說了,她都淪落到這種境地,恐怕親人早就不在人世了……”
眼見着霍奚舟臉上的戾氣暴漲,仿佛下一秒就能将許謙寧撕碎,姜峤終于及時沖了過去,一把捂住了許謙寧的嘴,“閉嘴!”
霍奚舟薄唇啓合,聲音裏滿是怒意,“我是她兄長!”
這一句猶如平地驚雷,瞬間炸暈了許謙寧和霍青蘿。
兩人震驚地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看向霍奚舟。
***
日光穿透雲霧照進歸雲塢,靠近田地邊的一處涼亭,以往是供勞作完的塢民休息,此刻卻只有四人圍坐在石桌邊。
霍奚舟已經簡單地處理完傷勢,換了幹淨的衣衫,只是臉色依舊青白。
姜峤深吸一口氣,盡量心平氣和地将霍青蘿失憶、被許謙寧救回歸雲塢和兩人定下假婚約,這一連串事從頭到尾向霍奚舟講了一遍。
“這婚約,絕不能作數。”
霍奚舟斬釘截鐵道。
“……”
許謙寧臉色灰敗,忍不住看向姜峤,有些幽怨地瞪着她,似乎在說——這次真是被你害慘了。
姜峤移開視線,只當做什麽都沒看見。
霍青蘿怔怔地看向霍奚舟,“所以,你真是我的兄長?”
霍奚舟神色略微變得緩和,轉向霍青蘿,“是,你叫霍青蘿,靖和三年生人,家住在汝寧縣,出生時青蘿開花,所以父親給你起了這個名字。你右腳腳腕上有一處傷痕,是幼時與我嬉鬧時,被石子劃傷所致,為此我被父親狠狠責罰了一通。青蘿,你是我唯一的妹妹。”
霍青蘿眸色微動,下意識又看了姜峤一眼,眼神似乎是想要從她這裏再确認一遍。
姜峤略微有些訝異,但還是點了點頭。
見狀,霍青蘿才松了口氣,徹底打消了心中的戒備。
“霍兄!”
許謙寧似乎已經從方才被揍的陰霾中恢複過來,端着一臉谄媚的笑容,撸起袖子給霍奚舟倒茶,“霍兄說了這麽多,渴了吧?快,喝點茶。”
許謙寧雙手端着茶遞到了霍奚舟面前,霍奚舟冷冷地看着別處,并未伸手去接。
許謙寧也不喪氣,“可是這山裏的粗茶不合霍兄心意?啊,霍兄還未用飯,是不是餓了?我去給霍兄端一碗清粥來?”
霍奚舟:“……不必。”
“霍兄,方才有些誤會,我還沒有自我介紹。我叫許謙寧,也是靖和三年生人,從出生就住在這歸雲塢……”
姜峤終于有些聽不下去了,忍無可忍地站起身,拖着許謙寧往涼亭外走,“表兄,我初來乍到,煩請你帶着我在歸雲塢四處轉轉。”
許謙寧被拽着走了出去,還有些不死心地轉頭,“我話還沒說完呢……噫,表妹,你一個女娘,力氣怎麽如此大?”
霍奚舟側頭,循着許謙寧和姜峤離開的腳步聲望去,搭在桌沿的手微微攥了一下。
“阿兄?”
霍青蘿試探地喚了一聲。
霍奚舟回過神,轉頭看向霍青蘿,沉吟片刻後問道,“待我傷勢好轉,便帶你離開這裏回建邺。阿母若知道你還活着,定會十分高興。”
霍青蘿愣了愣,臉上卻露出些猶疑之色。
半晌聽不到霍青蘿的聲音,霍奚舟問道,“怎麽了?”
霍青蘿欲言又止道,“寧郎……”
霍奚舟神色微沉,“你對他,當真有情?”
“不是。”
霍青蘿連忙搖頭,有些難以啓齒地,“我對寧郎從無男女之情……可救命之恩,無以為報……”
“這你不用管。他救了你,我們霍家自會報答。”
霍青蘿又想了想,終是點頭道,“好,我跟阿兄走。只是如今這歸雲塢裏人人都以為我與寧郎不久後就要成婚,就算要走,我也要與寧郎商議,看他是何打算……”
這倒也是情理之中,霍奚舟颔首。
将離開的事情說定,剛剛重逢的兄妹二人就再次陷入沉默。
靜了半晌,霍青蘿才忽然想到什麽,問道,“那位雲皎姑娘,和阿兄是何關系?”
霍奚舟緊抿着唇,沒有回答霍青蘿的問題,而是反問道,“你見她,是何感覺?”
“我也正想問阿兄,”霍青蘿面露疑惑,“我從前與這位雲皎姑娘,可認識?關系是不是也很親密?具體什麽感覺,我也說不上來……若說是閨中密友,似乎也不像……”
霍奚舟聽着,眉宇間的陰霾卻越來越深。記憶會忘卻,但感覺卻不會。若青蘿真的死于姜峤之手,就斷然不會在重逢後生出親近感……
是他錯怪了姜峤……若真是他錯怪了姜峤……
霍青蘿察覺到什麽,又喚了一聲,“阿兄?”
霍奚舟頓了頓,半遮半掩地說道,“我從前随阿父在外征戰,與你和阿母分隔了數年,并不清楚你是否與她交好。”
霍青蘿略有些失落地垂眼,若有所思。
兄妹二人從涼亭出來,沒走多遠,便又被蹲在角落裏等了半天的許謙寧堵了個正着。
“阿蘿……”
許謙寧緊張地看着霍青蘿。
霍青蘿轉頭看了一眼霍奚舟,“阿兄……”
霍奚舟會意,徑直從許謙寧身側走過,為他們騰出了獨處空間。
霍青蘿也是霍氏血脈,說話行事都幹淨利落,不喜拖沓,于是對許謙寧也是開門見山,“寧郎,你從前說,任何時候只要我想走,這紙婚約便作廢,如今我兄長這麽巧來了歸雲塢,我也是時候離開了。”
許謙寧臉上有一瞬的怔忪,但很快就又笑了起來,笑容與往常差不多,只是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勉強,“應該的。跟霍兄回去,沒準很快不會能恢複記憶了……往後,你還會回歸雲塢嗎?”
霍青蘿猶豫着,不知該如何開口。
許謙寧立刻岔開了話題,“你和霍兄打算什麽時候走?”
“阿兄餘毒未清,身上還有傷,許是要在歸雲多塢叨擾你們幾日……”
“好好好,多留幾日正好可以趕上山神節。”
許謙寧心情似乎又歡快了,“那就等山神節之後再走吧?”
霍青蘿想了想,點頭。
許謙寧又想起什麽,一拍腦門,“對了,霍兄還沒個住處呢,我這就帶人去幫他收拾間屋子出來!”
還未等霍青蘿開口,許謙寧的背影便已經消失在了石徑那頭。
沒過多久,霍奚舟與霍青蘿是兄妹這件事便傳遍了整個歸雲塢。
歸雲塢的日子素來平靜無波,偶有一些家長裏短的小事,都能供大家津津樂道大半個月,更何況是一下來了兩個新人。
男丁們猜測着霍奚舟的身份,口口相傳,将他以一敵十的場面描述得越來越離譜,恨不得要拜他為師,學學拳腳功夫。
而婦人們則更關心姜峤和霍奚舟的情感糾葛。這二人若真是一對,她們也沒那麽大的興趣窺視鑽研,頂多是祝福。可偏偏這兩人,一個說是仇人,一個避而不談,一個将另一個丢進了靜室,一個卻在靜室還不忘擔憂另一個的安危……
如此扭曲的狀态,才令衆人八卦的興致瞬間高漲。
沒有人會攙扶着受傷的仇人同生共死,更沒有人會擔心仇人的安危,對其他人大打出手,只為見仇人一面……
這兩人之間的故事,怕是比話本裏還好看呢。
對姜峤而言,這些閑言碎語只要不當着她的面說,便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活了快二十年,她第一次嘗到放松自由的滋味,所以全身心都在享受歸雲塢的田園生活,輕易不讓無關的人或事影響自己的心情。
除非某些人偏要湊到自己眼前……
朝霞散彩,灑進閣樓內,在木質的地板、衣櫃和梁柱上投下斑駁光影。姜峤早早起身,随手披上外衣,一邊攏着長發,一邊走到妝臺前。
窗戶被“吱呀”一聲推開,姜峤一低眼,正好看見晨練的霍奚舟。
霍奚舟也聽到了動靜,循聲擡頭,然而下一刻,姜峤便迅速往後一退,猛地阖上窗。
霍奚舟雖看不見,目光卻準确地定在了那扇晃動的木窗上,俊臉微沉。
閣樓內,姜峤轉身背對着窗,忍不住皺眉。
這個許謙寧……将霍奚舟安置在何處不好,竟偏偏騰出了這間離她閣樓最近的屋子……
也不知霍奚舟與霍青蘿最後到底是如何商量的,究竟打算什麽時候離開歸雲塢……
姜峤關着窗在屋內梳洗妝扮,又坐了好一會,直到外面的動靜徹底歇了下來,才試探地推開閣樓門,做賊似的小跑了出去。
歸雲塢這些年一直過着男耕女織、自給自足的日子。不過每隔一段時間,塢中也會将剩餘的布匹刺繡帶出去,賣些銀錢,采買山中缺少的東西。姜峤這幾日一直跟着歸雲塢的女眷在繡坊中幫忙,午時則會去田地間給耕作的男丁們送飯。
姜峤樣貌本就出挑,進了歸雲塢後,又見得都是些淳樸真摯的面孔,便徹底收起了身上帶着的刺,在旁人眼裏,自是性格也沒話說的乖巧女娘。
歸雲塢中的年輕人都愛找她說話,無論男女。原因是姜峤初來乍到,像是不食人間煙火般,塢中随處可見的東西到她那裏都變成了新奇玩意,以至于別人跟她說什麽,她都會用那雙水靈靈的眼睛盯着他,那副懵懂而欽佩的模樣,令說話的人極有成就感。
霍青蘿與霍奚舟來到田地邊時,正好看見一群年紀相仿的男男女女坐在涼亭中休息說笑,被圍在中央的姜峤格外顯眼。
“阿兄,雲皎就在亭子裏,不過正有一堆人圍着她說笑呢,我們要現在過去找她嗎?”
霍青蘿問道。
霍奚舟沉默了片刻,“她很開心?”
霍青蘿自覺地充當起兄長的眼睛,“是啊,好像有誰在說什麽笑話,雲皎被逗樂了,臉上的笑容就沒有消失過。”
“……”
霍奚舟眉眼間平添了一絲郁色。
涼亭中,一男子突然拿出編織好的花環,自作主張地戴在姜峤頭上,引得周圍的人頓時哄鬧作了一團。
聲音傳至霍奚舟耳裏,他又問道,“發生什麽了?”
霍青蘿欲言又止,“有人編了個好看的花環,戴在了雲皎頭上……”
霍奚舟攥了攥手,驀地擡腳朝涼亭走去。
涼亭中,戴上花環的姜峤也略微愣怔了一下,但很快又恢複了笑容,擡手摸了摸頭上的花環。
衆人正打趣着,忽然聽得身後傳來一聲冷哼,紛紛轉過頭。
只見霍奚舟穿着一身白衣寬袍,身姿挺拔地立在亭外。漆黑淩厲的眉宇在日輝映照下顯得愈發英俊絕倫,甚至将身後的山光水色都襯得黯然失色。
亭中倏然一靜,女娘們頓時都被鎖住了目光,呆怔地望着霍奚舟。
即便是已經對那張臉習以為常的姜峤,也不争氣地愣了一下。
霍奚舟從前的衣衫大多是黑色,她還未從見過他穿這種白袍,且這花哨的白袍一瞧便是許謙寧的。
皎皎月白柔化了霍奚舟冷硬堅毅的面部輪廓,更淡化了他周身的陰戾殺伐之氣。這般立在陽光之下,風華全然不輸建邺任何一個世家公子,也難怪令歸雲塢這些女娘們都看出了神。
霍奚舟垂着眼,薄唇微啓,“我在找你。”
盡管他并未直呼名姓,可在場卻沒有人不知他在同誰說話,一個個都下意識轉頭,看向姜峤。
“……”
姜峤低垂着眼,只當自己什麽都沒聽見。
“那便當着這些人的面說,如何?”
霍奚舟淡淡道。
聞言,姜峤攥了攥手,掙紮了半晌,還是恨恨地站起身,走出涼亭,頭也不回地從霍奚舟身邊擦肩而過。
霍奚舟頓了頓,轉身跟了上去。
涼亭裏的衆人目送着二人一前一後離開的背影,面面相觑。
姜峤低垂着眼,悶頭往石階上走,霍奚舟就一聲不吭地跟在她身後,始終維持着兩三步的距離。
姜峤故意選了一些凹凸不平、一不小心就會摔倒的臺階,可即便如此,身後的霍奚舟仍是如履平地。
兩人一路鬥智鬥勇走到了閣樓下,終于還是姜峤先沉不住氣,步伐一頓,轉身看過來,“找我什麽事?”
霍奚舟站在比她低兩級的石階上,卻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擡手朝她頭上探去。
指尖觸碰到花枝,霍奚舟臉色變了變,歸于陰沉。他手腕一轉,将那花環摘了下來。
花環的枝葉與姜峤的發絲纏繞勾連在一起,被如此草率地摘下,便拉扯出了幾縷發絲,疼得姜峤倒吸了一口冷氣,眼裏的怒意更加澎湃,“你幹什麽?!”
“難看。”
“你瞎了眼,能看到什麽?!”
姜峤咬牙,擡手想将花環搶回來,霍奚舟卻長臂一伸,将花環舉到了姜峤徹底夠不着的高處。
姜峤腳下一時不穩,直接朝霍奚舟撲了過來,霍奚舟攬住了她的腰。姜峤的手臂從他頸邊擦過,一股熟悉的香氣撲面而來,在他鼻尖迅速萦散,令他的眸光不自覺一深。
“姜峤……”
霍奚舟神色複雜地啓唇,嗓音低沉。
姜峤卻猛地推開了他,羞惱道,“又是為了銅錢?”
霍奚舟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我說過,那枚銅錢已經被我不小心弄丢了,”姜峤深吸了一口氣,“你若不信,要不要去我屋子裏搜?”
語畢,她轉身提着裙擺上了樓梯,嘭地一聲推開房門,才回頭瞪向霍奚舟。
那三枚銅錢早被許毅之收了回去,霍奚舟在自己這裏壓根什麽都不可能找到……
霍奚舟眸光微閃,擡腳跟上去,走進了那間暖意融融的女娘閨房。
姜峤趁機奪下了他手中的花環,站在門邊一點點整理着被扯壞的枝葉,眉頭蹙在了一起。
霍奚舟只在門口略微站了片刻,便又轉身朝姜峤走來,“我瞎了眼,能搜到什麽?”
眼前光線一暗,姜峤一愣,擡眼就見霍奚舟已經走到了自己跟前。也不知他是瞎了眼摸不清距離,還是故意的,總之他一步一步走近,都把姜峤逼退到了牆角,竟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你姜峤怎麽會蠢到将銅錢放在屋子裏,多半是早就藏在身上了。搜屋子有何用,怕是得搜身。”
高大的暗影罩下來,帶着一股迫人的威勢,姜峤眼底浮起些許慌亂,擡手擋在霍奚舟肩頭,“霍奚舟!”
察覺到姜峤聲音裏不易察覺的顫抖,霍奚舟面上閃過一絲異樣,撐在姜峤身側的手驀地放下來,整個人朝後退去。
姜峤松了口氣,咬牙道,“那銅錢若還在,我何必私藏着不給你?你當真以為我嫉妒你對姜晚聲的情意嗎?”
“那是為什麽?為什麽對這枚銅錢如此在意?”霍奚舟抿唇,“你當時分明答應我,若能走出迷陣,就告訴我原由。”
頓了頓,霍奚舟一字一句,“就現在,說吧。”
“……”
姜峤沉默不語。
她如今終于守得雲開見月明,回到了阿母日思夜想的歸雲塢,可以安安分分地做許雲皎,而不是姜峤,從前那二十年就如過眼雲煙。
霍奚舟現在欠着自己和歸雲塢兩條命的人情,依照他的性情,應是不會再想着處置她。那麽,告訴他銅錢的主人,只會令自己與霍奚舟之間的牽扯越來越深……
而這恰恰是姜峤最不希望看到的。
“怎麽,連這都要出爾反爾?”
耳畔的寂靜令霍奚舟生出些不好的預感。
姜峤閉了閉眼,“你就當我與姜晚聲有仇,想毀了她唯一的遺物好了。”
“姜峤!”
霍奚舟冷斥了一聲,剛要繼續說些什麽,卻被姜峤揚聲打斷。
“霍大将軍,你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就算這雙眼暫時未能複明,但只要出了歸雲塢,大有更好的名醫能為你診治解毒。你究竟打算何時離開?”
霍奚舟攥了攥手,緊抿着唇,面上隐有怒意翻湧。
“怎麽說話呢?!”
一道清朗的男聲突然從閣樓外面傳來,瞬間擊潰了屋內劍拔弩張的氛圍。
霍奚舟和姜峤皆是一愣,轉頭朝外看去。
伴随着氣勢洶洶的腳步聲,許謙寧踩着樓梯走上來,扛着鋤頭出現在屋子門口,忿忿不平地诘問道,“表妹,霍兄是歸雲塢的貴客!你與他說話得放尊重些!”
姜峤:“……?”
許謙寧看向霍奚舟,眼睛一亮,立刻變換了一副讨好的嘴臉,“霍兄,我這身衣裳可真是襯你!”
霍奚舟收斂了面上的怒意,可聲音仍是冷冷的,“多謝。”
“不謝不謝,客氣什麽?”
許謙寧揮揮手,“我剛剛到處找你,沒想到霍兄在表妹這裏啊……”
姜峤被許謙寧這幅狗退模樣氣得差點七竅生煙,轉身進了屋子,嘭地将門摔上。
許謙寧被吓了一條,轉而讪讪地對霍奚舟笑道,“霍兄大人有大量,別跟她計較。”
“找我什麽事?”
霍奚舟問道。
許謙寧清了清嗓子,“霍兄,我是想問問青蘿的事……”
“青蘿?”
許謙寧搓了搓手,試探道,“你是青蘿的兄長,我想冒昧問一句,青蘿失憶以前……是否有心上人?”
霍奚舟不大願意回答,“這還重要嗎?”
“霍兄,你就告訴我吧霍兄!”
許謙寧扯着霍奚舟的衣袖叫嚷道。
霍奚舟擰眉,忽然聽到什麽動靜,仔細一分辨,便猜出是姜峤從一旁的窗口探身出來,想要關窗。
霍奚舟冷不丁開口道,“她嫁過人。”
“嫁,嫁……”
這一句話猶如晴天霹靂,朝許謙寧轟砸而來,他難以置信地杵在原地,話都說不連貫了。
姜峤關窗的動作也倏然頓住,腦袋又探了出來,皺眉看向霍奚舟。
“等等……”
許謙寧像是回光返照般,突然一個激靈反應過來,“嫁,嫁過是什麽意思?青蘿與她的……夫婿現在不在一起了?”
霍奚舟沉默半晌,才不冷不淡地嗯了一聲。
許謙寧這才松了一大口氣,“那就好那就好,看來青蘿從前這位夫婿定是個不懂珍惜的混賬!”
“阿嚏——”
姜峤忍不住捂着嘴打了個噴嚏,随後惱火地拍了一掌窗臺,“你才混賬!”
許謙寧不解地看向姜峤。
姜峤咬牙切齒地,“她夫婿才不是混賬!”
“若不是混賬,怎會讓青蘿淪落到這種境地?!”
許謙寧不服氣地反駁道。
姜峤氣得噎住。
霍奚舟終于淡淡地出聲道,“死者為大,還是不要再議論青蘿那位亡夫了。”
他像是刻意強調似的,加重了亡夫兩個字的語氣。
“……”
姜峤牙齒咬得更響了。
許謙寧怔了怔,恍然大悟,“原來是亡夫啊!”
他雙手合十,朝着天空拜了拜,“冒犯冒犯,不要見怪。”
姜峤忍無可忍,“二位,要聊什麽,麻煩從這樓梯上下去,走遠點聊。我要休息了。”
許謙寧一愣,張了張唇,還想說什麽。
“滾!”
姜峤猛地摔上了窗。
嬌滴滴小白花似的表妹竟會這麽粗魯地同他說話——
許謙寧內心再次受到了沖擊。
還是霍奚舟低嗤了一聲,率先朝樓下走去。
許謙寧呆愣了一會兒,才恢複神智,匆匆忙忙地跟着霍奚舟離開。
屋內,姜峤憋着一肚子氣躺回床上,聽着許謙寧巴結霍奚舟的聲音越來越遠,才翻了個身,閉上眼。
這一睡,竟是就睡了一個下午,最後竟是被一股飯菜的香味給饞醒了。
她迷迷瞪瞪地推開門,一眼就看見許謙寧拎着食盒從閣樓下經過,朝霍奚舟的屋子走去。
姜峤瞬間清醒,“站住!”
許謙寧僵住。
姜峤提着裙擺蹬蹬蹬地走下樓,笑容滿面地攔在了許謙寧面前,伸手去接他的食盒,“正好餓了,多謝表兄。”
許謙寧拽着食盒不肯撒手,“表,表妹,這是給霍兄的。”
“歸雲塢人人都是自力更生,他有何特殊,還要人上趕着伺候?”
“霍兄這不是看不見嘛?若我不幫襯着點,他如何飽腹?”
姜峤笑容不變,只是拉扯食盒的力氣又加大了幾分,聲音裏也略微帶了些咬牙切齒,“他是我的仇人,便是歸雲塢的仇人,表兄是将自己說過的話都忘了嗎?”
許謙寧面露難色,也死死護着食盒不松手,“可他是阿蘿的兄長。”
“我還是青蘿的……”
前夫兩個字卡在喉嚨口,還是被姜峤及時地咽了回去。
“青蘿的什麽?”
許謙寧追問。
姜峤噎了噎,話鋒一轉,“表兄,你糊塗啊,青蘿若不喜歡你,你巴結霍奚舟又有何用,你是想嫁給他嗎?”
“哎!”
許謙寧皺起臉,終于松開了手裏的食盒,連連搖手,“表妹你這說的是什麽話!”
“不瞞表兄,青蘿喜歡什麽樣的男子,讨厭什麽樣的男子,沒人比我更清楚了。你若遂我的意,我還能為你指點一二,你若再執迷不悟,與我作對……”
姜峤笑了一聲,笑容依舊明媚,卻莫名令許謙寧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終于戀戀不舍地将目光從食盒上移開,“好,我聽表妹的。”
“青蘿喜歡身形清瘦的男子,表兄這幾日便辟谷吧。”
姜峤心滿意足地提着食盒轉身離開。
又不能殺了霍奚舟,又不能将他趕出去,那便餓其體膚,勞其筋骨,苦其心志,空乏其身……畢竟天降大任于斯人也……
姜峤雀躍的心情甚至沒有維持一個時辰。
暮色昏昏,姜峤一手提着衣盆,一手攙扶着許老太太往溪泉邊走,卻遠遠地瞧見一群塢民正圍聚在一起,還有不少人正興沖沖地往那邊走。
“幹什麽去?”
許老太太叫住了其中一人。
“去吃烤肉!阿蘿那個兄長,孤身一人去山間打獵,竟然獵了不少野物,烤得可香了!”
“……”
姜峤唇畔的笑容凝滞,一擡眸,恰好圍聚的人群微微散開,露出施施然坐在篝火架邊的霍奚舟。
作者有話說:
快了哈,歸雲塢副本沒有幾章……知道白月光是誰這種事,當然要在最高能的情境下說……珍惜歸雲塢輕松沙雕的時刻吧……
感謝在2022-12-15 20:59:18~2022-12-16 01:15: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