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捉拿
直到徹底看不見商隊的人後, 她才臉色慘白地背靠着樹幹坐下來,長舒了口氣。
在那貨箱中躲了整整一下午,她險些被悶得快要暈過去, 直到後來在貨箱上鑽了個透氣的洞口,才安然無恙地到了此處。
束紮的馬尾已經有些松散, 姜峤微微蹙眉,幹脆将發間地緞帶扯了下來, 用五指重新梳理着淩亂的發絲, 也順便将這幾日發生的事在腦子裏整理了一遍。
從她在宴席上知道雲垂野的身世後,就再也沒有想過要跟着他離開。他既是段涉的兒子、段秦的皇子,便不再是她的死士。
她跟着自己的死士逃走,還只是他們兩個人的事。但她若是跟着段秦皇子、跟着段涉離開江州,那事情的性質就完全不一樣了。
姜峤承認自己一直是個自私自利的人, 做皇帝時也從沒想過利國利民, 但在有選擇的情況下,她也絕對不願挑起兩國紛争。
另一方面, 她也有種預感——霍奚舟一定會将她的身份透露給段涉。依照姜氏和段氏的前塵舊怨,光是姜氏後人這個身份, 就足以令段涉打消帶她走的念頭, 更何況她還是姜氏後人裏名聲最臭的那一個……
段涉不幫她出逃也就罷了,若再涼薄些, 說不定還會明面上哄着雲垂野,暗地裏卻與霍奚舟聯合, 給她設個自投羅網的陷阱。
無論如何,姜峤都不打算去找雲垂野。
但為了将局勢攪得更亂, 也為了替自己争取出逃的機會, 笙娘自發替她去了接應點, 只是不知那裏等着她的到底是雲垂野,還是霍奚舟的“捕獸夾”。
想起笙娘,姜峤眉眼間還是浮起了一絲擔憂。雖放走她是死罪,但看在笙娘那張臉的份上,霍奚舟應當不至于對她動手吧?
姜峤用緞帶重新纏束好了發絲,整理好衣襟從樹下站了起來。她環顧了一圈四周,冰涼的月色透過枯枝縫隙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扭曲的樹影,伴随着穿行在林間的嗚咽風聲,看着有些瘆人。
姜峤打了個寒顫,又轉過身,朝官道的方向緩步走去。霍奚舟不知何時會追查過來,她得趁着夜裏跑得越遠越好,商隊的車馬太慢,若能在官道上劫一匹快馬就好了……
她正往前走着,忽然瞧見前方隐約閃爍着零星的火光,微微一愣,立刻警醒地躲到了樹後,暗中窺探。
商隊為了趕路已經離開,而他們方才停留的地方,此刻又歇了一隊車馬,堆了篝火,似是要在此過夜的架勢。
姜峤遠遠看着,見火堆邊停着一輛馬車,馬車裏大概坐着個女娘,始終沒有下車,只有端茶倒水的侍婢進出伺候,馬車四周還把守着穿戴盔甲的護衛,一看便知道不是普通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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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眯了眯眸子,目光落在了拴在一旁的馬匹上。銀蹄長鬃,果然是能一日千裏的好馬。
想了想,她側身躲回樹後,靜靜地等待着。
不知過了多久,月色被濃雲遮蓋,林間陷入一片黑暗,只餘下馬車邊那一小簇火光。
黑暗中,姜峤背靠着樹幹,側耳細聽,忽然覺得身後沒了動靜。她轉頭看了一眼,只見侍婢和護衛們都已靠在樹下睡了過去,不由愣住。
什麽人家?宿在外面竟也不留一兩個護衛值夜麽?
姜峤又狐疑地多看了幾眼,隐約覺得有哪裏不太對勁,這些侍婢和護衛似乎睡得有些過分沉了,怎麽像是被人下了藥呢?
可她剛剛在這裏盯着,并沒有什麽可疑的人靠近,除非是他們自己人動的手腳……
來不及細想太多,姜峤從自己衣擺上撕下一塊黑色布料,遮住下半張臉系在腦後,然後便走了出來,悄無聲息地走到她一眼相中的駿馬跟前,伸手探向樹後,想要摸黑解開缰繩。
她正摸索着,指尖忽然觸碰到什麽,驟然僵住。
姜峤微微一驚,偏頭朝樹後看去。遮月的濃雲終于飄開,借着那一絲冷月清晖,她對上了一雙同樣驚愕的眉眼。
一容貌張揚英氣的女娘正站在樹幹另一側,和她一樣将手搭在了拴馬的缰繩上,俨然也是一副要盜馬的架勢。
不過這人的底氣似乎比姜峤足上許多,只頓了一下,就反手扣住了姜峤的手腕,瞪圓了眼怒斥道,“哪兒來的盜馬賊?!”
姜峤額角隐隐抽動,“賊喊捉賊?你不也是嗎?”
“放屁!我用自家的馬,能叫偷嗎?!”
言辭粗魯的女娘正是被楚邕逐出江州、押送去外祖家的楚芳菲。
自家的馬……
姜峤怔了怔,這才反應過來,眼前這女娘十有八九就是坐在馬車裏的“主子”!而且瞧她這左顧右盼、捉了賊還不敢高聲說話的心虛模樣,那些侍婢和護衛八成也是被她藥倒的。
姜峤飛快地打量着楚芳菲,為她貼上了一個叛逆出逃富家千金的标簽,心中這才安定下來。
“那你再嚷高聲些,最好把你那些家丁都叫醒,我們兩個人一個都別想跑。”
姜峤不忘自己此刻是男裝打扮,刻意壓低了嗓子,令聲音聽上去更加低沉。
“你……”
楚芳菲噎住,回頭看了一眼她那些侍婢和護衛,猶疑片刻,還是隐忍了下來,但拽着姜峤的手仍沒有放松,“你敢威脅我?”
見她态度有所松動,姜峤反手拉住楚芳菲的手,一邊小幅度晃了晃,一邊好言好語與她商量,“好妹妹,這匹馬就讓給你了,我換另外一匹,咱們各走各的,你就當沒看見過我,可好?”
楚芳菲驀地瞪大眼,臉色漲紅,“誰是你的好妹妹?!你竟敢調戲我?”
“……”
姜峤皺了皺眉。
楚芳菲猛地甩開了她的手,一掌朝她面門襲來,“我倒要看看你這個登徒子到底生得是個什麽見不得人的模樣!”
姜峤連忙将頭朝後一仰,朝樹幹後躲去,想要避開楚芳菲的手,奈何楚芳菲自幼随着楚邕練武,真過起招來完全不輸姜峤。姜峤避之不及,遮面的黑布一角還是被她揪住,狠狠扯了下來。
楚芳菲手裏揪着黑布,越過樹幹惡狠狠地看過來。
橫斜的枝影下,一張可以說清俊也可以稱得上漂亮的面容映入楚芳菲眼底,令她臉上的兇惡之色倏然僵住。
楚芳菲長這麽大,還從未見過生得如此好看的郎君……自然,在她心中,原本霍奚舟是排在第一位的美男子。可霍奚舟的美貌還是被他那身淩厲殺伐的氣勢沖淡了幾分,任何人一眼瞧見他,都會先被那股陰森之氣駭住,以至于忽略他俊美的臉。
可眼前這少年郎君卻恰恰相反,面上全然一幅人畜無害的溫良模樣,這才讓她一下便被那雙精致的眉眼吸引住了。外加此人的臉色太過蒼白,見不到一絲血色,就更帶了些脆弱可欺的破碎感。
趁着楚芳菲發怔一瞬間,姜峤眸光微閃,猛地擡手拽下缰繩,飛快地翻身上馬。
聽見馬鞭揚起的抽打聲,楚芳菲才恍然回神,從驚鴻一瞥的美色中恢複清醒。
“喂!”
楚芳菲眼睜睜看着姜峤策馬離開,心頭忽地湧上一股不甘心的羞惱。她迅速轉身,解開拴在另一棵樹上的馬匹。
夜色漸濃,月影綽綽。
看不見人影的官道上,突然隐隐傳來急促的馬蹄聲,還不止一匹。尚未露面,便震得地上的沙石上下跳動。緊接着,便有兩人騎着馬一前一後疾馳而過,帶起嗖地一陣風,刮落道旁的枯草。
姜峤策馬跑在前頭,回頭看了一眼緊随其後的楚芳菲,忍不住緊皺着眉,揚聲吼了一句,“不過借一匹馬而已,你到底想怎樣?!”
冷風迎面而來,楚芳菲開口也十分艱難,聲音幾乎要被吹散,“咳咳咳——今日偷馬,明日還不知道要偷什麽,我定要将你這猖狂的賊人送去官府!”
姜峤只覺得兩眼一黑,頭疼欲裂。
她便如此時運不濟嗎?!在官道上随便劫匹馬,都能招惹上這麽個不管不顧的瘋女娘?
姜峤咬了咬唇,從楚芳菲那娴熟的騎姿上收回視線,又狠狠夾了一下馬腹,再次加快速度。
那便如此耗着吧,就當路上多了個人鞭策她趕路好了……
姜峤與楚芳菲便這麽你逃我追的跑了一整夜。楚芳菲是将門之女,體力甚至還比姜峤更好些,在後面趕得姜峤幾欲吐血。
直到黎明前天光最暗沉的時刻,眼看着前面就要進入黑黢黢的狹仄山路,姜峤終于招架不住,勒緊缰繩在即将入山的路口停了下來,步伐虛浮地走到路旁的草叢中,彎腰作嘔。
一眨眼的功夫,身後便又傳來一陣馬嘶聲。
楚芳菲臉色發白地跳下馬,踉踉跄跄走到姜峤身邊站定,擡手扣住她的肩膀,強裝得意地冷哼了一聲,“就你這幅文弱不堪的身板,還想逃到哪兒……嘔。”
姜峤轉頭看了一眼同樣彎腰嘔吐的楚芳菲,腦袋又再次隐隐作痛。
兩人吐了好一會,幾乎是互相攙扶着走到一旁,席地而坐,背靠着樹幹休息。
姜峤閉着眼,虛弱地喘了幾口氣,“你家的馬我不用了,還給你,你莫要跟着我了,如何?”
楚芳菲卻沒再糾結這個問題,也氣喘籲籲地說道,“現在已經不是一匹馬的問題了,你,你深更半夜盜馬趕路,一聽到我要送你去官府,便跑得這麽快……我現在,十分懷疑,你,你是不是還偷過更要緊的東西,在官府有前科,又或者說,你根本就是個逃犯!”
姜峤身子一僵,睜開眼,停頓了片刻才啞着嗓子反駁道,“就算是普通百姓,也沒有願意去官府的……我深更半夜趕路,你又何嘗不是?把自己随行的家仆全都藥倒,哪家的好女娘能做出這種事?”
許是沒力氣懶得争執了,也可能是心虛,總之兩人都閉上了嘴,四周陷入一片死寂。
正是一夜中最難熬的時刻,姜峤的睡意湧了上來,眼皮越來越重,眼前的景象也暗了下去。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被一陣異動吵醒,立刻警惕地睜開眼。
沉重的馬蹄聲漸近,滾滾車輪在地上碾出道道痕跡,拖着大大小小貨箱的車馬從不遠處駛來。
姜峤剛松了口氣,身後的楚芳菲卻驚醒了,慌亂失措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是不是我阿父帶人追過來了?”
姜峤又疲倦地閉上眼,“是商隊。”
“哦。”
楚芳菲也松了口氣,卻也沒繼續坐下來,而是一邊望着逐漸亮起的天色,一邊随手拍了拍姜峤的肩膀,“歇夠了嗎?走了。”
“……”
姜峤嘴角微微抽搐,一時竟不知還能再說些什麽,幹脆閉上眼繼續裝死。
商隊從她們面前經過,駛入前方的山路,人和車馬都沒入了峰巒疊嶂的暗影中。
楚芳菲又朝那寂靜得連只飛鳥都沒有的路口看了一眼,心中莫名生出些不安,于是推搡姜峤的力氣更大了些。
突然,楚芳菲的動作頓住,猛地轉頭看向那山谷,“什麽聲音?”
姜峤一愣,也睜開眼。
馬蹄聲,驚叫聲,混雜着刀劍砍殺聲從前方隐隐傳來。姜峤和楚芳菲對視了一眼,皆變了臉色。
“是山匪。”
楚芳菲開口道。
姜峤蹙眉,只覺得這次出逃前占蔔的大兇卦象還真是準得很,一路上果然是兇險波折。
她正想着,一旁的楚芳菲竟是已經翻身上馬,“铛”一下抽出了挂在馬側的長劍。
“你幹什麽?”
姜峤一怔,擡手攔住楚芳菲。
楚芳菲勒緊缰繩,“當然是去救人啊!”
“……你瘋了?”
姜峤不可置信地,“你聽不出裏面有多少山匪嗎?你一個人闖進去能救什麽人,分明就是送命!”
“那能怎麽辦?此處偏僻,等官兵趕來什麽都晚了。難道要我在這兒眼睜睜看着他們殺人劫財?”
楚芳菲着急地斥了一句,“閃開,要躲你自己躲,別攔着我救人!”
語畢,楚芳菲一揚鞭,重重地抽上馬身,毫不猶豫地從姜峤身邊躍了過去。
姜峤僵立在原地,看着楚芳菲策馬的身影沒入陰影中,咬牙道,“真是個瘋子……”
楚芳菲單槍匹馬闖進山谷時,場面已是一塌糊塗。商隊裏拿着兵刃的人多數已被山匪亂刀砍死,除了寥寥幾人還在頑強抵抗,便只剩下吓得癱倒在地、連站都站不起來的随行女子。
山匪們自發分為兩撥,一撥将裝着貨箱的車拉走,一撥則處理商隊剩下的人。
楚芳菲直接揮着劍殺了過去,正打算将女子擄走的山匪一時不備,被她一劍斃命。
“站起來,跑啊!”
楚芳菲朝地上瑟瑟發抖的人吼了一句。
原本打算束手就擒的人們被她一嗓子吼醒,跌跌撞撞地朝山谷外跑去,楚芳菲騎在馬上護送着他們,又奮力戳死了兩三個追趕過來的山匪。
起初倒還游刃有餘,然而待剩下的山匪們回過神,全部朝楚芳菲湧過來時,她便有些力不從心了。
馬腿被山匪擲過來的刀刃劃傷,猝然發出痛苦的嘶鳴,一下将楚芳菲甩了下來。
楚芳菲墜馬,重重地砸在地上,發出一聲悶哼。她甚至清楚地聽到了自己身體裏有骨頭斷裂的聲響,雪上加霜的是,她的劍也在墜馬時落到了夠不着的地方。
眼看着兇神惡煞的山匪們已經舉着刀沖了過來,楚芳菲眸光微縮。
“轟隆——”
突然,一聲驚雷在山谷中炸開。
頃刻間,天光驟暗,詭異的濃雲翻湧而來,在山谷上空聚集,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旋渦。
山匪們紛紛被震住,驚詫地擡頭。
下一刻,山谷入口處忽地揚起陣陣沙塵,随之而來的竟是勢不可擋的馬蹄聲和呼喝聲,如此浩大的聲勢,俨然是千軍萬馬沖鋒陷陣的前兆!
“官兵來了!快跑!”
山匪們終于反應過來,再也顧不得擄人,甚至連還沒運走的貨物也不要了,飛快地上馬逃竄離開。
楚芳菲強忍疼痛扶着手臂從地上站了起來,轉眼看向入口,眉眼間閃過一絲狐疑。
怎麽可能?救兵怎麽可能這麽快就趕到?
萬馬奔騰的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飛揚的沙塵後,也終于現出了第一道人影。
楚芳菲極力睜大了眼,想要看清那領兵之人的模樣。
沙塵散去,那人騎着馬緩緩走入山谷。他既沒有高大的身材,也沒有鋒利的兵器,甚至臉色蒼白、一臉孱弱……
而更驚悚的是,他的身後竟空無一人!
看清來人的容貌,楚芳菲心中一震,呆呆地怔在原地。
騎在馬上的姜峤蹙眉,并未再繼續靠近,而是遠遠地停下來,朝楚芳菲等人喚了一句,“出來。”
衆人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紛紛朝山谷外走去,楚芳菲也被人攙扶着出了山谷。
一行人踏出山谷,這才發現山谷外竟然仍是天朗氣清,與身後的濃雲翻湧隔出了一條明顯的分界線,而他們踏出分界線的一瞬間,就連耳畔的馬蹄聲也霎時間消失得幹幹淨淨。
“不是,不是說官兵來了嗎?”
商隊裏的人小聲問道,“為何除了這位郎君,一個人都看不見?”
楚芳菲越發覺得驚奇,擡眸望向走在最前面的姜峤。只見姜峤已經翻身下馬,快步走向山谷一側,一腳将地上的石子和樹枝盡數踢亂。
“快,快看!”
有人驚呼出聲。
衆人順着那人指引的方向朝身後看去,山谷上空的奇異天象竟突然消散,還未等他們反應過來,便只剩下一片白雲藍天,好似剛剛目睹的一切不過是他們的錯覺。
“是上天福佑我們!”
有個年紀稍長的聲音響起,立刻引得其他人都撲通一下跪了下去,朝山谷連連磕頭,唯有楚芳菲還扶着摔斷的胳膊站在原地。
楚芳菲轉頭,與正面無表情望着這邊的姜峤對上了視線。
***
荒郊野嶺,一處破敗的廟宇在枝葉掩映中若隐若現。
“你是如何做到的?”
“我什麽都沒做。”
兩人的交談聲自林中傳來,離廟宇越來越近。
姜峤神色疲憊地牽着馬走在前面,馬上坐着明明斷了胳膊還神采奕奕的楚芳菲。
“別想蒙我,我看見你踢石子了,那是什麽陣法嗎?你是不是懂奇門遁甲?”
姜峤在破廟門口停了下來,将馬拴好,轉頭看向楚芳菲,“你也知道奇門遁甲?”
“當然。我阿父是将軍,我幼時常常随軍打仗的,聽軍師提起過。不過他說這些術法在南靖境內早已失傳了,只有百年前覆滅的上谷許氏才略通一二……”
聽到了上谷許氏的名號,姜峤抿唇。
見姜峤不說話,楚芳菲驀地瞪大了眼,“你不會是上谷許氏的人吧?”
姜峤搖頭,不欲再繼續這個話題,朝楚芳菲伸出手,“下來。”
楚芳菲盯着姜峤伸來的手,臉頰突然詭異地泛起了一絲紅暈,半晌才扭扭捏捏地搭上姜峤的手,随後就沒了動作。
“?”
姜峤愣了愣,朝楚芳菲遞了個疑問的眼神。
楚芳菲眼神閃躲,顧左右而言它,“不是要抱我下來嗎?”
姜峤眼皮跳了跳,皺眉道,“你是斷了胳膊,又不是斷了腿。”
“……”
楚芳菲不滿地撇嘴,最終還是扶着姜峤的手,艱難地從馬背上跳了起來。
兩人進了破廟,姜峤替楚芳菲查看了一下胳膊上的傷勢,發現她是脫臼了,便動手又替她安了回去。
楚芳菲痛得龇牙咧嘴,卻連哼都不哼一聲。
姜峤從衣擺上撕了塊布料,替她将胳膊吊起來,随口誇贊了一句,“不愧是将門之女,若換做其他女娘,定是早就痛得哭出來了……”
也不知是哪個詞忽然戳到了楚芳菲,她表情一垮,開始矯揉造作地叫起了疼。
這又是什麽路數?
姜峤一頭霧水地瞥了楚芳菲一眼。
好不容易替楚芳菲處理完了傷勢,姜峤試探地開口道,“大小姐,我如今也算救了你一命,看在這份恩情的面子上,你是不是能別想着把我送官府了?”
楚芳菲想了想,點頭,“罷了,如今看來你也不是什麽惡人。”
姜峤松了口氣,起身道,“好,那我們就在這裏分道揚镳,各走各的吧。”
楚芳菲一愣,連忙擡手揪住了姜峤的衣擺,以一種被辜負的口吻诘問道,“我,我都這幅模樣了,你打算甩了我?!”
“……”
姜峤只覺得腦袋又開始隐隐作痛。
“我這傷的可是右手!騎不了馬,拿不了劍,若路上再遇到山匪可怎麽辦?”
楚芳菲擠出幾滴眼淚,哭唧唧地盯着姜峤。
姜峤緊抿着唇,深吸了一口氣,盡量維持着溫和的語調,“娘子,既然都傷成這樣了,就別跟家裏賭氣,趕緊回去吧。”
楚芳菲埋頭,小聲嘀咕道,“我做了件錯事,所以阿父要将我送去外祖家受訓。我不願意去,所以才半路逃跑,誰知道會遇到山匪……”
她擡了擡手,看向姜峤,“可就我現在這樣,沒人護送的話,想去外祖家也十分困難。”
言下之意,竟是要姜峤護送她一程。
姜峤欲言又止,靜了半晌,才啓唇道,“你可知道我為何半夜盜馬?”
“為何?”
“因為……仇家追殺。”
姜峤用四個字簡短地概括了自己當下的處境,“你若非要跟着我,反而會有危險。”
楚芳菲忍不住“啧”了一聲,不死心地追問,“什麽人追殺你?你與人家結了什麽仇?”
見姜峤閉口不言,神色也有些不對勁,楚芳菲又改口道,“其實我阿父在江州這一片還算有些地位,你護送我一程,我讓他護着你,保證你那仇家不能拿你怎麽樣。”
姜峤扯了扯唇角,只覺得荒唐。
在江州這一片,甚至在如今的南靖,都沒有一個人能從霍奚舟手裏保下她,楚芳菲的承諾對她來說根本毫無用處。
兩人在破廟內博弈了許久,終于達成了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結果。
姜峤會将楚芳菲帶到離此處最近的驿站,安置完她後便可以離開,由楚芳菲自己尋人送信回家,等家裏的人過來接應。
商量好後,兩人又歇息了片刻,直到日光逐漸刺目時才從破廟離開,再次啓程。
盡管已經達成一致,但楚芳菲對姜峤的踐諾精神仍是有些懷疑,生怕姜峤半道上還是将她丢下。所以趁姜峤不注意,她竟用随手撿到的一根麻繩将兩人的手捆在了一起,還是用一種姜峤從未見過的繩結。
姜峤渾身不自在,掙紮了幾次想要解開,卻被楚芳菲三言兩語打消了念頭。
“別白費力氣了。這是我跟阿父學的繩結,軍營裏專門用來捆戰俘的,除了用利器割斷,否則越想掙脫只會扣得越緊。”
楚芳菲坐在姜峤身後,望着手腕上的繩子,洋洋得意地說道。
姜峤側過頭,一言難盡地斜了楚芳菲一眼,只覺得她出現在這路上就是專門來克自己的。
她心有怨氣,故意将那套着繩結的手往前扯了一把。
楚芳菲正得意着,被那力道往前一拽,身子不穩,一下就撞上了姜峤的後背,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随後便掠過一絲羞惱。
這還是她第一次與“男子”這般親密接觸,與她預想的全然不同,姜峤身上竟散發着一股十分好聞的香氣,與她素日用的脂粉氣味有些相似,卻淺淡不少。
楚芳菲只恍了一下神,便恢複清醒,察覺出一絲異樣來。姜峤的身子骨未免也太單薄了,還有這腰肢,怎麽竟摸着比她一個女娘還要纖細?!
察覺到自己腰間多出一只不安分的手,姜峤也紅了臉,尴尬地咳嗽了幾聲,将那只手扒開,“娘子自重,男女授受不親。”
楚芳菲怔了怔,悻悻地收回手,心中雖還有些疑慮,卻沒有再細想。
***
南陽府衙。
幾個差役疲乏不堪地回到府衙外,手裏都拿着一張畫像,嘴裏不大樂意地抱怨着,“到底是個什麽人物,值得咱們整個府衙的人都像無頭蒼蠅似的,在這外面找了一日一夜?”
“這畫像一瞧就是個美人,想必是哪個權貴府上逃出來的吧,不然上面哪兒會這麽大費周折……連公務都顧不上了,連夜讓我們出去尋……”
幾人随手将畫像一丢,絮絮叨叨地跨過衙門,抱怨聲戛然而止。
府衙堂外,手執利刃的将士們烏壓壓地站了一片。天光昏暗,落在他們的玄紋輕甲上,襯得氛圍愈發壓抑肅穆。就在他們身後,披着玄色大氅的男人坐在廊下,面容在陰影中半明半昧,唯獨露出一雙冰冷森然的眉眼。
南陽知府恭敬不安地站立一側,朝差役們使了個眼色。
差役們便連忙走上前來行禮,大氣都不敢喘,“大人……”
“還不見過霍侯!”
霍侯……武安侯霍奚舟!
差役們大驚,立刻更敬畏地伏拜了下去,“參見霍侯!”
見霍奚舟神色冷郁地垂着眼,沒有問話的意思,知府才代替他出聲,“讓你們找的人,可有下落了?”
“回大人,沒有……整個南陽都尋遍了,無人見過畫像上這位娘子。”
“從江州去上谷,定然要經過南陽。人沒找到,你們回來做什麽?!還不再去官道上排查!”
知府觀察着霍奚舟的臉色,立刻揮手将差役們都打發了出去。
差役們轉頭剛要離開,就聽得府衙外傳來哭鬧喧嚷聲。
霍奚舟終于掀起眼,面上的冷意更甚,“什麽聲音?”
知府心裏一驚,立刻遣人出去詢問。片刻後,差役才跑了回來。
“大人,是一只商隊,在附近的官道上遭遇了山匪!特來報官!想讓咱們派人去尋回被山匪擄走的婦人……”
知府皺眉,“讓他們先等着,現在哪有人手能去剿匪!”
霍奚舟眉心緊蹙,臉色愈發凜冽。他躁郁地揉了揉眉心,忽地出聲,“彥翎,帶一隊人去剿匪。”
差役和知府皆是一愣,剛想問哪裏還有人手,便見一隊晉陵軍竟是齊整地出列,邁着步子朝府衙外走去。
彥翎領了霍奚舟的命,帶着一隊晉陵軍剛出衙門,就見商隊的人狼狽不堪地聚在一起,望着那張方才被差役随手丢開的畫像,竊竊私語地議論着什麽。
***
荒無人煙的路上,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唯有通往驿站的小道兩側點着一排燈籠,照亮了底下的石板路。
這條路算是半個官道,但自從附近的山匪猖獗,南陽知府又修了新路後,這條路便已經被廢棄了,沿路沒有關卡,也沒有路人,但倒是還有一所驿站。
姜峤身上的輿圖被搜走了,但過目不忘的記憶力還是幫她想起了這麽一條既能将楚芳菲安置,又能繞開關卡的小路。
姜峤下了馬,牽着馬繩往前走,然而剛走進驿站迎客的門樓,她的步伐便忽然警覺地頓住。
“怎麽了?”
楚芳菲坐在馬上問道。
姜峤表情有些凝重,屏住呼吸,攥緊了缰繩,小聲道,“驿站裏似乎不太對勁。”
語畢,像是要應和她的話似的,楚芳菲身下的馬也反應異常地踢踏着馬蹄。
姜峤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主動将缰繩塞回了楚芳菲手裏,“我便送你到這兒,你快将繩索解開,自行進去吧。”
楚芳菲愣住,也有些緊張地朝四周掃視了一圈,随後從馬背上跳了下來,“裏面還不知埋伏的是什麽人,你就讓我自己進去?萬一是白日裏那些山匪怎麽辦?我跟你一起走。”
耳畔風聲嗚咽,不知為何,姜峤的一顆心也跳得越來越快,她不願再在此處耽擱,于是點頭,“快走。”
兩人不約而同轉身,卻不料馬猝然發出一聲嘶鳴,猛地從楚芳菲手中掙脫缰繩,竟是興奮地朝驿站一側飛奔而去。
楚芳菲難以置信地回頭,“怎麽會……我家府上都是訓練有素的戰馬,根本不會這麽輕易地棄主離開……除非我阿父……”
她驀地露出幾分心虛的神色,“難道是我阿父來捉我了?”
聞言,姜峤微微一愣,想要逃跑的念頭倒是壓下了些許,“你阿父究竟是何人?”
“我姓楚,叫楚芳菲。我阿父是江州守将楚邕……”
聽到楚邕二字,姜峤臉色驟變,一顆心霎時間涼了半截,顧不得再想更多,她踉跄着後退兩步,聲音都開始發顫,“走,快走!”
她轉身跑了起來,楚芳菲還未解開兩人之間的繩結,被這麽一帶,也踉踉跄跄地緊随其後。
驿站一側的暗影中,正有無數雙眼睛盯着她們二人倉皇而逃的背影。
穿着玄紋輕甲的将士們手持兵械、整齊有序地蹲伏在暗處,無聲地讓開一條道,身穿玄衣銀甲的霍奚舟緩緩驅着馬走到最前方,身側跟着臉色難看的楚邕。
霍奚舟神色冰冷地坐在馬上,目光死死盯着那穿着男裝幾乎與暗夜融為一體的纖弱背影,眉眼間黑雲摧城,隐有雷霆之怒閃過。
下一刻,他擡手拿起弓箭,猛然拉滿,泛着寒光的箭矢直直對準了前方奔走的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