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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囚籠 (1)

楚邕大驚失色, 慌忙喚了一聲,“侯爺!”

可霍奚舟卻置若罔聞,緊繃的面容沒有一絲波瀾, 側臉的輪廓比尋常更加堅硬冷酷。

霍奚舟的箭術誰人不知?在他手中連堅石都能射穿的箭矢,若射在人身上, 那定是連骨頭都會震碎的!

一想到那箭矢有可能射中楚芳菲,楚邕只覺得後頸竄起了一絲冷意, “侯爺三思!”

霍奚舟眯了眯眼, 捏着箭尾的手指倏然一松,箭矢便在楚邕剛落下的話音裏離弦而出,發出銳利的破空聲——

四野空曠,刺耳的箭鳴一響起,蹲伏的将士們頓時烏壓壓地竄了出來, 朝前方的姜峤和楚芳菲奔襲而去。

這不是尋常箭矢發出的聲音, 而是響箭,又稱鳴镝。在戰場上, 唯有統帥才用得。此箭一出,便是千軍萬馬沖鋒之時。

楚芳菲無疑也聽出了響箭的聲音, 心中一凜, 還未等她轉頭細看,忽然被一股力道推開, 控制不住地栽倒在地。緊接着,身側猝然傳來一聲吃痛的悶哼, 姜峤竟是也跌在了一步開外的地方。

楚芳菲一驚,眼疾手快地伸手, 将她堪堪扶住。

姜峤身體前傾, 一只膝蓋已經跪在了地上, 若不是楚芳菲的手攔着,她怕是整個人都要狼狽地匍匐在地。

楚芳菲着急地,“你,你怎麽了?”

姜峤臉上血色盡失,額上迅速起了一層冷汗。她死死咬着唇,垂眸看向自己身後。

一只響箭的箭簇沒入她右膝下方兩寸的位置,伴随着布料上暈開的血色,鑽心的疼痛也蔓延開來。

楚芳菲的目光也落在了那支箭矢上,眸光微縮。

想起方才推開自己的那一掌,楚芳菲心裏清楚地意識到,這支箭本是沖着她來的!

整齊劃一的腳步聲迅速逼近,轉眼間,玄紋輕甲的将士就已将她們團團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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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的親衛……

姜峤一眼認出那幾個眼熟的面孔,心中頓時湧上無盡的絕望。

而與此同時,楚芳菲卻在她耳邊愧疚而着急地碎碎念着,“對不住對不住,是我連累了你,這些人應當是沖着我來的!”

楚芳菲也一眼認出了霍奚舟的親衛,于是本就不太靈光的腦袋更加變成了一團亂麻。

她完全想不通,自己不過是幫雲垂野遞了個信而已,怎麽就犯了通敵大罪,不止阿父要将她逐出江州,就連霍奚舟的親衛都要來捉拿她,還朝她放冷箭?!

看着中了一箭冷汗連連的姜峤,楚芳菲骨子裏那股保護欲瞬間到達頂峰。

“我阿父在哪兒?我要見他!”

楚芳菲一咬牙,紅着眼眶挺直腰背,朝周圍的将士叫嚷起來,“一人做事一人當,侯爺要責罰就責罰我一人好了,何必牽連無辜?!”

姜峤原本都疼得說不出話來了,但一聽見楚芳菲的話,卻是忍不住扯了扯唇角,虛弱地笑出聲來。

沒想到臨死前,竟然還能聽到如此荒謬的笑話……

“混賬,還不閉嘴!”

一道中氣十足的吼聲自人後傳來。

楚芳菲微微一顫,只見圍困他們的将士們讓出了一個口子,兩人騎馬走到了近前,一個是她的阿父楚邕,一個則是她曾經的白月光霍奚舟。

楚芳菲方才敢作敢當的氣勢不自覺弱了些許,聲音也低了下去,“侯,侯爺……”

姜峤的心重重一沉,緩緩擡眸,剛好對上霍奚舟那雙幽沉冷戾的眸子。

——若你敢逃,我定會殺了你。

那道冰冷的嗓音仿佛又在耳畔響起。

姜峤打了個寒顫,最終還是無力地移開視線,不敢再看他。

霍奚舟居高臨下地望着姜峤,見她如此反應,眼底的雷霆之勢漸盛,好似下一瞬便會有狂風暴雨席卷而來。他翻身下馬,抽出自己的劍,一步一步朝她走了過去。

劍刃在布滿沙石的地上劃擦而過,在姜峤腳邊停下。

一時間,衆人屏住呼吸,四周的空氣仿佛都凝結了。

可偏偏在這千鈞一發的一刻,竟還有人不要命地闖入了旋渦中心——

“侯爺,是我幫雲垂野傳信,幫他放走了你的愛妾,這事是我做錯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楚芳菲臉色發白,仍以為霍奚舟是沖自己而來,不顧楚邕的眼神,自顧自地說着,絲毫沒有察覺到姜峤在聽到這番話時,身子僵硬了片刻。

楚邕臉色越來越難看,恨不得能立刻将楚芳菲那張嘴縫上。

霍奚舟的目光終于從姜峤身上偏移了些許,落向了楚芳菲,開口說了今日第一句話,“是你……”

楚芳菲被他這一眼看得遍體生寒,為姜峤開脫的話也說得亂七八糟起來,“是我!但此,此人不過是我萍水相逢的路人,雖然,他半夜盜了我的馬,但,但也從山匪手下救了不少百姓,還算是個好人,望侯爺放他一條生路……”

話音未落,楚芳菲忽然被懷裏扶着的人用力推了一把,朝旁邊栽了過去。

姜峤用最後一絲氣力推開了楚芳菲,啞着嗓音吐出兩字,“滾開。”

楚芳菲僵住,轉頭看向姜峤,滿臉的不可置信。

姜峤陰沉着臉,白日裏還溫和如水的一雙眉眼,此刻含着怒意,冷漠而鋒利,“現在在這兒胡言亂語、惺惺作态有何用?!若非受你拖累,我又怎會這麽輕易就被他們追上?”

此話一出,在場衆人神色各異。

楚芳菲徹底呆住了,腦子裏電光火石地閃過什麽,她來不及一一理清,只能勉強捉住一個,“追殺你的仇家是……”

不等她說完,姜峤忽地放下手,一把攥住了紮在自己腿上的箭羽,一咬牙,竟是将那紮得并不算深的箭簇猛地拔了出來。

這箭簇雖不似普通羽箭的箭頭,有那般尖銳的倒鈎,但擅自拔出亦會擴大傷口,帶出血肉。

拔出箭的一瞬間,姜峤臉色霎時變得慘白,整個人都在顫抖,但她卻仍是提起氣力,一把拽住手腕上的繩結,将楚芳菲又拉到身前,握着沾血的箭簇,狠狠抵在了她的頸側。

霍奚舟眸色一沉,眉眼間忽地騰起怒火,視線卻并未落在楚芳菲頸側的箭簇上,而是死死盯着別處。

“放我走……否則我就殺了她。”

姜峤強撐着一口氣,啞着嗓音威脅道,目光直直看向霍奚舟身後的楚邕。

楚邕變了臉色,卻無能為力地攥緊了手裏的缰繩,一聲不吭。

霍奚舟薄唇開合,嗓音的溫度冷得駭人,“你真是……不要命了。”

他繼續向前走了一步,渾然不把楚芳菲的死活放在眼裏。

姜峤的視線重新落回霍奚舟身上,只是眼前卻已經現出重影,她攥着羽箭的手微微收緊。

楚芳菲怔怔地看着前方,眼神卻失去了焦點。她任由那尖利的箭簇抵在頸側,甚至能感覺到箭簇上還帶着餘溫的血液正沿着自己的脖頸蜿蜒而下,然而被刺穿的痛感卻遲遲沒有傳來。

下一刻,霍奚舟擡劍一揮。

姜峤攥着的響箭“铛”地一聲被削斷,抵在楚芳菲頸間的箭簇驟然墜地,落在她的裙擺上。

楚芳菲只覺得眼前黑影閃過,身側忽地掠過一陣風,直到手腕上被一股大力扯了一下,她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側眸朝旁邊看去。

霍奚舟已經将姜峤打橫抱了起來,臉色陰鸷地看向那系在她和楚芳菲之間的繩結。

這樣的霍奚舟,令楚芳菲覺得十分陌生也非常懼怕。有那麽一瞬,她甚至覺得霍奚舟是想要将她整只手削斷的……

然而最終,霍奚舟還是壓下了那股殺意,只是揮劍斬斷了繩結,随後抱着姜峤旋身離去。

緊接着,圍聚的将士們也立刻放下兵械,浩浩蕩蕩地跟在霍奚舟身後離開,震得地上的沙石上下跳動,揚起陣陣塵土。

凄清的月色下,楚芳菲神色恍惚地跌坐在地上,發髻淩亂狼狽,頸邊鮮血淋淋。

楚邕終于下馬趕了過來,臉色青白地将披風罩在了楚芳菲身上。

楚芳菲仍呆愣地望着霍奚舟匆匆離開的背影,這才發現他懷裏的人不知何時散了束發的緞帶,如墨的青絲自他臂彎垂落而下,帶着幾分說不出的旖旎。

“她到底……是什麽人?”

楚邕咬牙,一字一句道,“她就是侯爺的那位愛妾!”

楚芳菲眼睫顫了顫,隐約聽到了自己心碎的聲響。

***

被霍奚舟抱起離開時,姜峤仍靠疼痛維持着一絲清醒。令她意外的是,霍奚舟沒有立刻帶她回江州,而是将她帶進了他們方才蹲伏的驿站。

驿站內的閑雜人等已被盡數清退,連個人影都看不見,卻有個背着藥箱的醫士已經候在大堂內,一看便是随行而來。

霍奚舟臉色難看地抱着姜峤進來時,醫士本已昏昏欲睡,一眼掃到姜峤腿上的慘狀,被那血流不止的傷口吓得一個激靈,瞬間清醒過來,連忙起身跟在他們身後進了屋子。

姜峤冷汗涔涔地趴伏在榻上,不明白霍奚舟到底想做什麽。

他不是該發怒,變本加厲地折磨她麽,還找來醫士為她治箭傷做什麽?莫不是怕她死得太輕易,難解心頭之恨?

醫士跪坐在一旁,撕剪着姜峤傷口周圍的布料,盡管他的動作已經十分小心,然而還是不可避免地牽扯到了傷口。

痛感一陣一陣地侵襲而來,姜峤愈發喘不過氣來,再也沒有心思去想霍奚舟的目的。她原本死咬着的唇瓣不自覺張開,急促地呼吸着,喉間一直壓抑的痛吟聲也終于艱難地溢了出來。

下一刻,醫士只覺得後背一寒,有股壓迫十足的威勢陡然罩了下來。他撕剪的動作微微一僵,轉頭就見霍奚舟不知何時又站到了他的身後,神情陰郁,眸光淩厲地落在了他的手上。

醫士心口一緊,慌忙收回視線看向姜峤,強自鎮定,開口勸慰她道,“娘子且忍一忍,必須将四周的布料除去,才能處理傷口。”

姜峤咬着牙點了點頭。

醫士動作變得更加謹慎小心,折騰了半晌,與血肉黏在一起的布料總算被除了個幹淨,露出猙獰和可怖的傷口。

姜峤雖看不見,卻能感覺到傷口曝露在外,被一絲寒意侵入的觸感,渾身汗毛都不由自主立了起來。

“這傷口看着吓人,但皆因強行拔出箭簇所致。還好娘子中的不是一般的羽箭,只是支響箭,這響箭紮得也不深,本沒有傷及筋骨,只是劃開了皮肉……”

醫士一板一眼照着自己尋常看傷的流程說着,絲毫沒有注意身後霍奚舟的臉色越來越沉。

他啓唇,冷冷打斷,“你治傷是要用嘴?”

醫士一怔,連忙閉上了嘴,硬着頭皮為姜峤清創上藥。

姜峤沒想到上藥時的疼痛竟是還要比撕剪布料時疼上幾倍,呼吸一滞,險些昏厥過去,腿也顫抖着掙紮起來,想要擺脫那火辣辣的刺痛。

然而如此動作,卻令上藥這件事變得更加棘手。醫士又低聲勸了幾句,可這一次,姜峤卻是再也無力控制自己的反應。

正當醫士急得滿頭大汗時,霍奚舟忽地在床邊坐下,單手摁住了姜峤的膝蓋,擰眉看向醫士,“繼續。”

劇痛避無可避,姜峤心中竟是頭一次竄出了生不如死的念頭,連她自己都驚了一跳,慌忙将這念頭壓了下去。

這會是霍奚舟想要的嗎……比起死,他是不是更想讓她痛?

姜峤偏過頭,正對上了垂眸看過來的霍奚舟,撞進了那雙黑沉森然的眸子。她忽地閉上眼,顫抖着攥緊了身下的被褥,指節泛着青白。

片刻後,醫士總算上完藥包紮完畢,如釋重負地退了出去。

姜峤奄奄一息地伏在塌上,仿佛剛從水裏撈起來似的,渾身都濕透了,青絲淩亂地散落在身後,有幾绺被冷汗浸濕,黏在蒼白如紙的臉頰上,愈發顯得狼狽可憐。

霍奚舟緊抿着唇,眼底暗潮翻湧,終于松開了扣在她膝蓋上的手掌。

“姜峤,莫要再挑戰我的底線。”

他漠然啓唇,嗓音冷得猶如一柄化不開的冰刃。

姜峤側着臉伏在枕上,勉強睜開了半阖着的眼,眼眸裏霧氣沉沉。

“若再有下次,我不會再用響箭……”

那只因生了厚繭而變得粗糙的手掌沿着她的背脊一路向上,卻不含絲毫狎昵,而是帶着幾分淩厲的殺意,指尖最終停在了她的左側心房,“射中的也不會是腿,而是這裏。”

盡管今日箭矢對準的并非姜峤,可事已至此,霍奚舟卻不願松口半分。

姜峤眸光微顫。徹底失去意識前,她聽見霍奚舟拂袖離去、重重地摔上了門。

待再次睜眼時,她已經躺在了正在颠簸行進的馬車中。

意識逐漸恢複,右腿上隐隐傳來的痛感提醒着姜峤,讓她迅速回憶起了昨夜發生的事。

身下是厚厚的軟墊,姜峤想要撐着坐起身,誰料手上剛一動作,竟是突然發出當啷作響的撞擊聲。

她身子一僵,舉起手看了一眼,這才發現自己的手腕上竟是緊扣了一雙細巧卻沉重的鎖鏈,泛着冷冷的銀光。

毫無疑問,這定是霍奚舟的手筆。

姜峤艱難地半坐起身,靠在車壁上,怔怔地盯着自己手腕上的鎖鏈發愣。

馬車忽然停了下來,緊接着,車簾被掀開。

姜峤擡眸,只見霍奚舟面無表情地上了車,在另一側坐了下來,随手叩了叩車壁,馬車便又重新朝前駛動。

姜峤張了張唇,嗓音低啞,“我如今已是這幅喪家之犬的模樣了,還需要這幅鐐铐嗎?倒顯得你怕了我似的。”

霍奚舟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旁人拴着的繩結,你不是舍不得解開嗎?既然這麽樂意在手腕上套點什麽,我成全你。”

姜峤噎住,深吸了口氣,移開視線,不欲再與霍奚舟分辯。

“若非你的腿廢了一只,這雙腳上應該還會再多一條足鏈。”

說着,霍奚舟垂眸,打量起桎梏着那雙皓腕的銀鏈,也不知想起什麽,竟鬼使神差地冷笑了一聲,“看着倒像首飾。”

姜峤愣了愣,再次低頭看向手腕上的鎖鏈時,忽然就想起了霍奚舟當初贈給她的那只玉镯,那只被他當做“霍氏傳家寶”的玉镯,也是被她決絕摘下,砸碎在鐘離慕楚馬車中的玉镯。

姜峤眸中起了一絲波瀾,手指在鎖鏈上不自覺摩挲着。

碎了的玉镯再難複原,如今回到她手腕上的,唯剩一幅冰冷沉重的鐐铐。人亦如此,當初那個親手為她戴上玉镯的霍奚舟,也不再會回來了……

姜峤心頭湧起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也許有難過、有後悔,也有無奈,但最終都昙花一現般地歸于沉寂。

而另一邊,霍奚舟在說出“首飾”二字後,也同樣想到了那只玉镯,眸色逐漸冷了下來。

那玉镯雖不貴重,卻帶着他求娶許雲皎為妻的許諾,可在姜峤眼中,求娶的諾言和他這個人的心意,通通都不值分文,所以她才會毫不留戀地将那玉镯砸碎丢棄……

霍奚舟臉色愈發陰沉,他死死盯着姜峤的手腕,突然想質問她,事情發展到如今這一步,她到底後不後悔。

如果從頭至尾,她沒有想過要逃離他,又或是在見到鐘離慕楚的第一眼,便将事做得更狠更絕,直接毒死鐘離慕楚,再用“許雲皎”的身份活下去,那麽他是不是永遠都不會知道她是姜峤,天下人也永遠不會知道姜峤沒死……

此時此刻,她或許已經成了武安侯府的女主人。自然,她對侯夫人這個身份棄如敝履,可至少,做他的侯夫人便不會有性命之虞。

如此惜命的姜峤,到底有沒有後悔過?

霍奚舟有些惱恨地想着,待回過神時,竟是已經将心裏話問出了口,而姜峤正面露愕然地看着他。

霍奚舟眸底恢複清明,面上忽地染了薄怒,也不打算聽姜峤的回答,轉而別開臉,開啓了另一個話題,“有人無知無畏縱你出逃,你卻絲毫不關心她的死活,果真涼薄。”

姜峤怔了半晌,才意識到霍奚舟說的是笙娘,心中微微一緊,面上卻不顯,垂着眼淡淡道。

“你也說了,她無知無畏……我對她,不過欺騙利用而已。一個棋子,用過便棄了,為何要關心她的死活?”

頓了頓,姜峤補充道,“更何況,她那張臉便是最好的護身符,還用得着我替她……唔。”

下颌忽然被掐住,姜峤的話音戛然而止。

霍奚舟驀地欺身過來,手掌的虎口卡着她的下颌,粗糙的指腹在她兩頰上捏出了些許痕跡。

他目光陰沉地望進姜峤眼裏,“不會好好說話,就把嘴閉上。”

“……”

姜峤臉頰被掐得有些痛,忍不住蹙眉,眼波微動。

見她不再有反駁的欲望,霍奚舟才緩緩松開手。

姜峤偏過臉,靠着車壁閉上了眼養精蓄銳,霍奚舟也沉着臉一言不發,馬車內終于陷入沉寂,只能聽得車外随行将士的馬蹄聲。

兩人便這麽一直僵持着,直到馬車終于回到了江州城,停在了将軍府門前,霍奚舟才擡手扯過姜峤,将她抱下了車。

姜峤原以為霍奚舟還會像之前一樣,将她關進半雪堂,不許她才踏出房門半步,卻不料這一次霍奚舟做得更絕,竟然直接将她抱進了自己房中的暗室。

這應是霍奚舟存放一些機密信件和新奇軍械的地方,然而此刻,層層閣架都被移到了角落,空出來的地方安置了卧榻和桌椅。

姜峤愣愣地坐在卧榻上,掃了一眼四周,此處密不透風,不見天日,唯有幾盞燭燈亮着光,只比那地牢幹淨整潔些,遠遠比不上半雪堂。

更令人絕望的是,霍奚舟既然敢将她與這些機密要物關在一起,便不可能再有可趁之機讓她逃出去。

霍奚舟離開前,看了一眼臉色灰敗的姜峤,冷冷道,“姜峤,這都是你自找的。”

姜峤看着霍奚舟轉身離開,暗室的門轟然關上,眼眸裏的光也漸漸熄了。

***

沒過幾日,除夕來臨,江州城又在這日下起了雪,然而這雪卻并未對城內的年節氛圍造成什麽影響。大街小巷仍是擠滿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踏着雪采買年貨,煙火氣十足。

楚宅,下人們捧着燈籠和紅紙從堂前來來往往經過。楚邕與楚夫人也換上了顏色喜慶的新衣,站在院中指點着下人四處布置。

一侍婢猶豫着走到楚邕和楚夫人身後,屈膝行禮,“家主,女君……”

楚夫人轉身看過來,臉上的喜色淡了不少,“芳菲呢?不是已經解了她的禁足,讓她出來守歲了麽?”

侍婢面露難色,垂着頭答道,“娘子說今日身體不适,還是繼續在房中養病為宜。”

“病了?”

楚夫人皺眉,“怎麽好端端的就病了?那還快去請大夫?”

楚邕板着臉冷嗤了一聲,“她這是心病,自從回來就沒好過,看大夫有個屁用。”

楚夫人瞪了楚邕一眼,楚邕又變了臉色,讪讪地說道,“夫人放心,我去看看,保證把她拎出來守歲。”

楚邕轉頭就去了楚芳菲的院子。楚芳菲果真把自己鎖在屋子裏沒有出來,也不願見人,任憑楚邕在外面敲了半天的門,吼了幾嗓子也無動于衷。

若楚芳菲真是個男兒郎,楚邕早就一腳踹開房門,将她拎出來揍一頓了,可偏偏她是個女娘,楚邕這個做阿父的,也不好直接闖進去,只能隔着門窗教導她。

“你這又是在跟誰賭氣?侯爺麽?”

楚邕壓低聲音,咬牙切齒地,“阿父早就跟你說過,侯爺眼裏根本就沒有你,更何況,你這次犯的錯,若侯爺當真要追究,足夠株連九族了……”

“好,就算你那封信未曾起到什麽實質性的作用,就算侯爺看在我跟老侯爺的情分上,不牽連我們楚家,但你那日在侯爺面前說的又是什麽話?你可知道你護着的那位是什麽人?”

楚邕欲言又止,“幸好,幸好那位主動撕破臉,撇清了跟你的關系,不然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跟侯爺解釋……”

話音未落,房門竟是被從裏面拉開了。

楚芳菲披頭散發、沒精打采地出現在門後,整個人都是蔫的,唯有眼睛裏還有一丁點亮光。

楚邕都被她這副模樣吓了一跳,他記得上次類似的狀況,大概還是楚芳菲第一次被霍奚舟無視的時候,只是那次也不過哭了一晚上而已,遠沒有這次萎靡。

“阿父……”

楚芳菲幽幽地開口,“你的意思是,她其實是為了讓我免受責罰,故意這麽做的?”

楚邕愣了愣,“啊?”

他好像也不是這個意思吧?

楚芳菲卻仿佛已經說服了自己,堅定地點頭,“肯定是這樣。”

楚邕隐隐覺得哪裏不對,眉頭一皺,“你……”

還不等他開口,楚芳菲已經砰地摔上了房門,楚邕望着緊閉的房門只能幹瞪眼。

暮色将至,風雪暫停。

江州城的另一邊,将軍府府門緊閉。門外僅是象征性地貼了紅紙,府內還是烏壓壓一片,覆着皚皚白雪。

因年節的緣故,将軍府但凡是有家室的下人都被允了一日的假,能夠與家人一起過節,只留下了部分人在府內伺候,所以比起其他宅子的熱鬧喜慶,就顯得冷清了許多。

彥翎捧着各家府邸送來的帖子走在院中,一擡頭,就見霍奚舟拿着壇酒靠坐在房頂上,姿勢有些慵倦,目光也輕飄飄地落在遠處,瞧着沒有往日的威嚴,倒像是變回了從前那個會叛逆會落寞的少年。

“侯爺……”

彥翎猶豫片刻,揚聲喚道,“又有幾位将軍邀你去府上守歲。”

其實自霍奚舟十三歲那年随父出征後,他就經常在江州過節。但從前霍靳在世時,常常是他們父子二人一起守歲,偶爾有一兩年霍老夫人會帶着霍青蘿來跟他們團聚。而霍靳過世後,霍家便再也沒有團團圓圓地守過歲了,霍奚舟也孤零零地過了好幾個年,連個對飲的人沒有。

所以楚邕等人總是會來請霍奚舟去府上一起過節,只是霍奚舟性子冷,并不願打擾別人。可即便霍奚舟從未去過,他們的帖子還是每年都會送。

不知今年……

彥翎仰頭看着房頂上的霍奚舟,只聽得一個斬釘截鐵的聲音傳來——“不去。”

彥翎倒也不覺得意外,嘆了口氣,本想轉身離開,卻還是頓住了步子。

他還是希望霍奚舟的年節,能過得更有人氣一些……

“侯爺,小的剛剛看過了,這些府上的年宴菜色都比咱們這兒好,我念給你聽聽!”

彥翎不死心地回頭,将托盤往地上一方,随手拿起一封帖子,當真給霍奚舟表演起了報菜名。

霍奚舟的注意力終于被拉了回來,眉心微擰,有些不耐地垂眸。

彥翎不知看見了什麽,眼睛一亮,“侯爺!嚴将軍說,他們府上今年請了位名廚,從前在宮裏伺候過,能做出一桌宮廷菜色,侯爺可要……”

話剛說了一半,忽地有一團黑影從頂上落了下來,朝彥翎腳邊砸了過來,吓得他手一松,連手裏的帖子都掉了。

酒壇“哐當”一聲墜地,滾落到了一旁的樹幹底下。

這分明是叫自己也滾開的意思……

彥翎悻悻地撿起帖子,拍了拍上頭的灰,看見宮宴二字,腦子裏突然靈光一閃,生出個大膽的念頭。

只是這念頭實在過于大膽,他在心中掂量了好半天,才深吸一口氣,再次開口,“要說這宮宴,其實咱們府裏也能做出來……也不用找什麽名廚禦廚,找個日日吃宮廷菜的,讓她做就是了……”

說着,他聲音裏帶了幾分嘲意,“那人說到底是侯爺的階下囚,逼迫一個囚犯做些事,也不算過分吧?”

回應他的唯有陣陣風聲。

天光逐漸黯淡,朔風穿堂而過,吹上了主屋半阖着的窗。與主屋一牆之隔的暗室裏,卻聽不到絲毫動靜,唯有燭火躍動,時不時發出的噼啪聲響。

卧榻上,身穿墨色裙裳的姜峤幾乎融入了暗影中。她面朝牆壁側躺着,受傷的右腿有些不自然地搭在榻沿。

她睡得不太安生,微微擡手,寬大的衣袖堆落在肘彎,露出那如玉的小臂和手腕,手腕上的銀色鎖鏈閃着冷光,

姜峤眉心輕輕擰了一下,就迷迷蒙蒙地睜開了眼。

這些天,她一直在暗室中混沌度日,除了吃便是睡。閣架上那些機密的東西,她不敢碰也不願碰。而日日見到的人,除了霍奚舟便只有霍奚舟。

霍奚舟對她的防備已經到了極點,甚至不肯再讓任何下人給她送吃食,而是每到時間,便會親自來暗室,與她一同用膳。就連她腿上的傷口,也是由霍奚舟掀了衣裙,親自換藥包紮。

霍奚舟下手不知輕重,又或者他根本就是故意的,每每上藥,都會将姜峤折騰得冷汗漣漣。起初,她總是忍不住疼得哼哼唧唧,直到有一次,霍奚舟突然臉色難看地将她扯了過去……

眼前閃過些畫面,姜峤的睡意瞬間消失得幹幹淨淨,有些煩悶地坐起身。

總之自那之後,她便更害怕霍奚舟為她上藥,甚至會用帕子塞住嘴,再也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好在霍奚舟上藥雖粗魯了些,但用的藥卻是極好的,她今日腿上的傷口已是沒什麽痛感了,反而略微有些酥癢,大概是在結痂。

姜峤嘗試着下地,扶着榻沿站了起來,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了幾步。

暗室的門忽然被打開,忽地一陣寒意湧了進來,姜峤不由打了個哆嗦,朝門口看去。

伴随着徹亮的燭光,彥翎冷着臉走了進來,手裏又捧着一套新衣,“速速換上。”

姜峤看着他這似曾相識的架勢,眼皮微微跳了跳,“怎麽,又有宴席,又有我的故人?”

“今日雖是除夕,但府上并沒有宴席。”

除夕?

姜峤愣住。她這幾日被關在暗室中,已然糊塗了,根本不知今日竟是除夕。

“侯爺邀你出去……”

彥翎頓了頓,扯出一抹諷刺的笑,“一同守歲。”

姜峤面上的神情愈發複雜,有些不可置信地,“與我,守歲?”

一炷香後,姜峤绾着發髻穿着妃色新裙,站在淩亂狼藉的廚房裏時,才知道自己被騙了。

霍奚舟不是要她出來守歲,而是要她當廚娘。

姜峤僵硬地杵在竈臺前,因為腿腳不便,彥翎還特意給她搬來了一把椅子,讓她能坐着幹活。

姜峤看着面前自己從未碰過的廚具,和彥翎遞過來的一長串菜名,“是誰同你說,吃得多,就一定會做?”

彥翎冷笑,他才不管這些,他只要知道這麽做能讓侯爺開心,能讓姜峤受辱就好,不過嘴上仍說道,“你不是在侯府辦過芙蓉宴麽,”

“那好歹也要給我幾個廚子……”

“侯爺說了,要娘子親自動手。”

彥翎強調了最後四個字。

姜峤噎住,先是惱火,随後不知想到什麽,忽然又舒展了眉頭。她舉起雙手,晃動着手腕上的銀鏈,“既如此,還不幫我解開。這麽拷着我,我也沒法做。”

彥翎還未出聲,一道冷冽卻微醺的嗓音便自身後傳來。

“做不出,手便剁了。”

姜峤神色一僵,轉頭便見霍奚舟走了進來,定定地望着她,眉眼間帶着幾分譏嘲,也暗含警告。

姜峤抿了抿唇,只能将方才生出的念頭通通扼殺,面上又蔫了下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我做就是了。只是我敢做,你敢吃麽?”

姜峤低着頭,小聲挑釁。但凡霍奚舟說一句敢,她定要做出一桌難以下咽加了各種料的東西讓他不得不嘗。可惜身上沒什麽藥,若有一劑藥……

可惜的是,霍奚舟卻不上她的當,淡淡道,“你只管做,吃不吃,由我說了算。”

姜峤啞然,手上翻閱菜單的動作也變得氣急敗壞起來。

看來霍奚舟也不是真的想要吃她做的東西,不過是要找個由頭折磨她。

想明白這點後,姜峤便沒了顧忌,胡亂做起了所謂的“宮廷菜”。

廚房裏的其他人早已被彥翎轟走了,所以根本沒人來阻止她的胡作非為,而霍奚舟就坐在廚房外的八仙椅上,眼睜睜看着姜峤手忙腳亂,将廚房折騰得烏煙瘴氣,卻也無動于衷。

不僅無動于衷,似乎還有些享受,俨然一幅看猴戲的架勢……

也不知過了多久,姜峤才終于做出第一道菜,一瘸一拐地端着盤子要出來。

霍奚舟頓了頓,起身走過去,彥翎立刻跟上。兩人走到姜峤跟前,看向那耗時一個時辰才做出來的前菜。

“這是……”

彥翎額角隐隐抽動,指了指那雕得并不成型的蘿蔔,陰陽怪氣道,“一只豬?明年是己亥年,娘子還真是有心了。”

“這是喜鵲登梅。”

姜峤煞有介事地睜着眼說瞎話,“宮裏就是這麽做的,我與禦廚雕得不說十分相似,那也是一模一樣。”

霍奚舟的目光從蘿蔔上移開,冷冷地落在姜峤面上,“是麽,你當我沒參加過宮宴?”

姜峤心裏一咯噔。她差點都給忘了,霍奚舟是進過宮的,就在她被禁足的那一年。

她扯了扯嘴角,下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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