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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逃妾

楚芳菲對女子的美貌并不意外, 且女子果然是她想象中那副令人讨厭的樣子,弱質纖纖、楚楚可憐,仿佛刮個風都能把她吹跑了似的, 果然是從建邺來的,跟她們生在江州的女子截然不同。

“你就是許雲皎?”

這名字還是雲垂野告訴她的。

女子略微瞪大了眼, 張了張唇,剛要說什麽, 就被楚芳菲不耐地打斷, “你的情郎托我給你帶封信。”

楚芳菲擡手将一個團成團的字條抛到了女子懷裏。

女子下意識擡手接住紙團,面露錯愕。

“他還在想辦法帶你走。”

楚芳菲沒好氣地說道,“雖不知你這雙眼睛到底有什麽問題,但強扭的瓜不甜,既然心不在此, 就莫要禍害霍奚舟了, 速速與你那情郎離開江州,走遠些, 永遠別回來了。”

頓了頓,楚芳菲又不服氣地補充道, “你棄如敝履的東西, 總有旁人視若珍寶。”

語畢,也不等女子開口應答, 楚芳菲就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只留下一個潇灑的背影。

被錯認成姜峤的笙娘一個人杵在原地, 心情複雜地收回視線,望向手裏那小小的紙團。

什麽情郎, 什麽許雲皎……

那半雪堂裏關押的, 明明就是南靖最荒唐最兇戾的暴君, 是她阿父阿母關上房門唾罵了數年的姜峤。

可眼前再次閃過姜峤那張溫柔和善的面龐,笙娘還是怎麽都沒辦法将她與傳聞中的廢帝聯系起來。

一時間,掌心那張字條變得沉甸甸的,猶如千斤重,讓笙娘恨不得立刻撕碎了埋進雪堆裏……

寂靜無聲的半雪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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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披着昨夜留在屋內的榴紅色鬥篷,屈膝坐在廊下的臺階上,面前是一排排堆好的雪人。準确的說,也不全是人,還有些是走獸,只不過形态瞧着都差不多。

院中的風雪已經停了,日光也逐漸升溫,雪地最上面一層已經隐隐有融化的趨勢,泛着濕潤的水光。

姜峤擡頭看了一眼頭頂的太陽,若有所思。

已至晌午,又到了笙娘該來半雪堂的時間,也不知她到底願不願意幫自己……

正想着,不遠處便傳來院門被推開的吱呀一聲。

姜峤眯了眯眸子,看着笙娘提着食盒從院外走進來。

不知是雪地難行,還是別的原因,她今日的步伐尤為沉重緩慢,還帶着些猶疑不定,全然不似從前見到姜峤時那般自在雀躍。

姜峤靜靜地看着笙娘走到近前,見她低垂着頭,甚至不願擡眼,心中便已涼了半截。

“放下就走吧。”

姜峤嘆了口氣,目光重新落回自己手中的雪人,卻發現雪人也開始融化,沾了她一手冰冷的雪水,凍得她手指僵硬。

笙娘欲言又止地看向姜峤,最終還是将食盒在臺階上放下,甚至都沒有再靠近姜峤一步,便轉身離開,背影還有些倉皇。

待人出了半雪堂,院門再次阖上,姜峤才伸手揭開了食盒的蓋子,她不經意地朝裏面掃了一眼,目光卻忽然頓住。

食盒邊緣的縫隙裏,竟赫然夾了一張字條。

姜峤愣了愣,下意識朝院外看了一眼,才伸手将那字條取了出來,緩緩展開。

從字條內容看,是雲垂野寫的。

他仍是不死心,想要帶自己離開南靖去段秦,并告訴她,三日後段秦使臣便要離開段秦,段涉願意協助他在将軍府外接應,只是需得姜峤想辦法擺脫看押她的人。

姜峤抿唇,手指在那字條上輕輕摩挲了兩下,擡手将它湊到鼻前嗅了嗅。

一股熟悉的蓮花香氣飄散開來,她眸色漸深。

當真是雲垂野送來的字條。

***

段秦與南靖的盟約一談便是整整三日,期間不乏争執,但總體來說還算平和。

主要還是因為段涉與霍奚舟都并非城府深沉之人,兩人雖立場不同,但心思其實是一樣的。他們有共同的敵人,那就是江北的胡人。

百年前,靖朝皇室腐朽,見打不過胡人便一味退讓,甚至不惜将都城遷至建邺,致使江北徹底淪陷。留守江北防線的段氏便成了姜氏皇族的棄子,沒有糧草,沒有援兵,只能憑借僅剩的那些兵馬與南下的胡人抗衡。

好在最後段氏利用地形守住了兖州和豫州這兩處最險峻的關要,也徹底扼斷了胡人的攻勢。

可經此一遭,段氏也對靖朝心寒至極,這才固守着兖州與豫州這兩處最險峻的關要,自立為秦,并告誡後世子孫,永不許與靖朝有任何往來。

可時至今日,局勢已經大不一樣。

靖武帝是南靖為數不多的有雄心壯志的皇帝,利用軍功立爵讓寒門武将出頭,靠着他們去反擊胡人,想要奪回失地。只是可惜,靖武帝雖有骨氣,卻活得不長久。

大業未成,他便命絕太初宮,此後便是他不成器的“兒子”即位,令南靖朝局再次陷入一片混亂。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靖武帝為南靖留下了霍氏和霍氏的晉陵軍。

有晉陵軍在,南靖不再像從前那般任人宰割。而有霍奚舟在,靖武帝和霍靳想要奪回江北失地的願望便得以延續。

在這一點上,段涉與霍奚舟不謀而合。

段秦這些年式微,雖然地勢易守難攻,但畢竟是窮山惡水、貧瘠之地。前有胡人,後有南靖,段涉為保全兩州百姓,必須擇一妥協,所以他毫不猶豫選擇有霍奚舟的南靖。

“侯爺,咱們答應給段秦的,是不是太多了?”

目送段涉等人從将軍府離開,楚邕面露擔憂,壓低聲音問道。

霍奚舟收回視線,淡淡道,“這本就是姜氏欠他們的。”

楚邕若有所思,“也對,末将只是擔心,建邺那邊會不會有異議……”

“這件事還輪不到他們插手。”

霍奚舟冷冷丢下一句,轉身離開。

***

暮色四合,光線昏昏。

半雪堂內的燭火已經亮起,可窗戶和門卻都敞開着,不斷有冷風呼嘯而入,在空無一人的屋內席卷了一圈又悻悻離去。

自從霍奚舟大發慈悲,将姜峤的活動範圍擴大到整個院子後,她便很少再待在屋子裏了。

此刻,她正沿着半雪堂的院牆散着步,滿臉的心事重重。

三日之期已到,若沒有變數,明日便是雲垂野回段秦的日子,也是他許諾要在将軍府外接應她的日子。

姜峤擡手撫着院牆,指尖一路從牆邊輕輕劃過,發出幾不可聞的刮擦聲。

如今這半雪堂,也不是僅有四人把守了,若她這幾日估摸的沒錯,這院牆四周明裏暗裏的守衛加在一起,大概也有十數人。

她正想着,忽然聽見院外傳來守衛的喚聲——

“侯爺。”

下一刻,院門被推開,霍奚舟從外走了進來。

他一眼看見了站在院牆下的姜峤,于是便調轉方向朝她走來。

姜峤立在原地,看着霍奚舟走到近前,微微垂了眼,身子有些發僵。

“雲垂野明日便會随段涉離開江州。”

霍奚舟沉緩冷冽的嗓音自頭頂傳來。

姜峤眼睫顫了顫,面上卻不動聲色,“嗯。”

霍奚舟盯着她,“這般效忠你的人就要走了,你卻只有一個嗯字。”

“我還能作何反應?”姜峤擡眸看向霍奚舟,“你不必特意來試探我。這院牆外層層把守,都是你的親衛,連雲垂野都進不來,我不過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流,又怎麽出得去。”

正說着,她忽然嗆進一陣冷風,忍不住咳嗽了兩聲,倒是正合了她方才的自嘲——纖弱可憐的女流之輩。

可霍奚舟卻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假象,他冷嗤了一聲,重複道,“手無縛雞之力?”

姜峤就猜到他會嘲諷自己這句話,一開始并不十分在意,直到聽見霍奚舟說道——

“沒有哪個手無縛雞的女流之輩,僅憑一塊碎瓷片和一條腰帶,就能将地牢裏身高八尺的死囚殘殺。”

姜峤一震,眼前倏然閃過幾幕零碎的畫面,四濺的血液、刺鼻的腥味、滿手的濕濡感還一張猙獰扭曲的面龐……

她眸光顫了顫,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

“如此狠厲的手段,縱使是我的親衛,若一不留神恐怕也難以招架。”

霍奚舟本還要繼續說下去,目光觸及姜峤的神色,才堪堪頓住,嗓音也沉了下去,“姜峤?”

姜峤被他這一聲喚了回來,眼底的混沌之色迅速消散,然而臉色仍然是煞白的,她恨恨地瞪向霍奚舟,脫口而出道,“殘殺?你可知我為何要殺他,你可知他……”

話說到一半,姜峤卻戛然而止。

如今她與霍奚舟說這些又有什麽用呢?難道還能換取他的絲毫憐惜嗎?

姜峤眉眼間掠過一絲疲憊,迅速膨脹起來的委屈和憤怒像是突然被針尖刺穿,一下洩了氣力。

她移開視線,低聲說了一句“算了”,剛想轉身離開,手腕卻被猛地攥住,用力拽了回去。

“你要說什麽?”

霍奚舟眉心緊擰。

“不重要了……”

姜峤掙紮了兩下,卻沒能從霍奚舟手下掙脫。

霍奚舟的力道又收緊了幾分,“他對你做了什麽?”

天光自雲後黯了下去,兩人站在樹影重重的院牆下,光線愈發昏昧不清,也難以分辨彼此的神色。

姜峤抿唇,靜了半晌才開口答道,“你說我手段狠厲,嫌我心機惡毒,那你有沒有想過,若我不用手段,不使心機,面對一個身高八尺、奸殺了數名女子的死囚,我拿什麽自保?我與他本就實力懸殊,難道要赤手空拳打一場才叫光明磊落嗎?這與叫我直接去送死有何區別?”

頓了頓,她的嗓音變得虛無缥缈起來,“憑何你上陣殺敵是英勇,我殺一個要害自己的人就是殘忍?”

奸殺數名女子的死囚……

霍奚舟眸色微頓,繃緊了下颚。彥翎分明告訴他,那只是個盜賊。可這一次,他很快便分辨出是誰在說謊,于是面上凝結的冰霜愈發森寒。

見他不吭聲,姜峤難得多說了幾句,“你可知道,建邺城也是如此,皇子與皇子,皇子與公主,姓姜還是姓鐘離,每個人生下來就是不一樣的,有人穿着刀槍不入的金絲軟甲、拿着最鋒利的兵刃,有人卻身無長物、兩手空空。可這樣戰力懸殊的人偏偏還要在同一個鬥獸場互相厮殺。”

她擡眸,對上霍奚舟的視線,“霍奚舟,若你是後者,難道要聽天由命,任憑旁人将你踩死嗎?”

院牆外的燈火恰好在此刻亮起,她眉目間一閃而過的痛苦與不忿,清清楚楚落進霍奚舟的眼裏,令他霎時間心潮翻湧,望向姜峤的眼神也變得複雜莫測。

半晌,霍奚舟才啓唇道,“姜峤,莫要将什麽都推給境遇,好似你是這世上最無辜的人,一切都沒有選擇,一切都是迫不得已而為之。縱使建邺再怎麽藏污納垢,我卻也見過單純良善之人……”

“姜晚聲麽?”

姜峤莫名被他的話刺痛,忍不住諷刺地笑了一聲,“我這位皇姐是否良善暫且不論,但她确實單純得如同白紙一般——”

“所以,她死了。”

霍奚舟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他幾乎不敢相信姜峤說了什麽,眼神驟然變得淩厲駭人,震怒地喝斥道,“姜峤!”

手腕上傳來近乎要被折斷的痛感,姜峤唇畔的笑卻沒有變化,她那麽怕痛的一個人,此刻竟卻覺得不過如此。

“你怎麽還敢提她?”

霍奚舟恨得咬牙切齒,只覺得心中又騰起了一把烈火,燒得他神志昏聩。他扣着姜峤的手腕,又将人拉得更近了些,恨不得讓那把無形的火也燒到她身上,“姜峤,你怎麽敢?!”

姜峤被迫往前踉跄了兩步,額頭觸到了霍奚舟堅硬的胸膛上。熾熱的氣息撲面而來,令她微微一顫,往後縮了縮。可隔着冰冷的布料和緊實的肌肉,她仍然感受到了霍奚舟那顆憤怒而戰栗的心髒。

若換做尋常,姜峤或許就識趣地閉嘴了。可每每提到姜晚聲,她就像是忘了什麽叫點到為止,不依不饒地仰頭道。

“霍奚舟,若姜晚聲當初多些心機便可活命,你是希望她變成一具單純良善的屍體,還是卑劣惡毒卻活生生的我?”

清冷微啞的嗓音,本應如高山白雪,此刻卻鋒利地說着誅心之言。

霍奚舟死死盯着姜峤,眼裏陰雲密布,隐有雷霆閃爍,卻不知是惱火,還是憎恨,又或許是別的什麽。

不知過了多久,那雙暗眸裏翻卷的情緒才逐漸消退。

霍奚舟五指一松,手掌裏攥着的纖細腕子便驟然墜落了下去,玉白的肌膚上還殘留着一道刺眼的紅痕。

失去手腕上的鉗制後,姜峤連退了好幾步,後背重重地撞上了院牆。

“你當年做過什麽,沒做過什麽,哪件是迫不得已,哪件是心甘情願,我遲早會查清楚。”

霍奚舟神色晦暗地看着她,“在此之前,我不會讓你死。但姜峤你記好了,若你敢逃,我定會殺了你。”

姜峤靠着院牆站定,目送霍奚舟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外,才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又恢複了往常的冷靜漠然。

她從來不會坐以待斃。

***

翌日。

正值晌午,日光從頭頂上照下來,雖是冬日,沒什麽溫度卻也刺眼。

驿站外牽來了段秦的幾匹快馬,只是比來時多了一匹。段涉率着使臣從驿站走出來,楚邕等人特意來為他們送行。

“諸位見諒,侯爺今日還有別的公務要忙,所以來不了。”

楚邕說道。

段涉瞥了一眼身側氣壓極低的雲垂野,淡淡道,“無妨。”

楚邕也順着段涉的目光看向雲垂野,不太放心地拱了拱手,意有所指道,“既已認祖歸宗,郎君也該忘卻前塵朝前看……”

簡單來說,就是別再盯着他們侯爺的女人不放了。

雲垂野冷冷地掃了楚邕一眼,卻只字不言,徑直牽過缰繩,翻身上馬。

見他動作,段涉領着其他使臣也紛紛上馬。

段涉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朝楚邕說道,“告辭。”

馬鞭一揚,衆人便策馬朝江州城外疾馳而去。楚邕目送他們離開,略微松了口氣。

馬蹄接二連三地從江州主幹道上疾踏而過,然而行到路口時,為首的兩匹馬卻忽地調轉了方向,迅速消失在了寬道右側的岔路,與身後的隊伍分道揚镳。

段涉與雲垂野騎着馬從小路七彎八繞,終于在一處人跡罕至的窄巷勒緊缰繩停了下來。

窄巷中,一輛簡樸狹小的馬車已經停靠在了牆邊,車夫從上面跳了下來,恭敬地行禮,“主上,少主。”

“此處與将軍府的外院一牆之隔,無人把守,是接應的最佳地點。”

段涉看向雲垂野,眯了眯眸子,“只是将軍府內守衛森嚴,你當真覺得她一個女子,能擺脫守衛逃到這裏來?”

雲垂野面無波瀾,“她回信說可以,我便信她。”

段涉颔首,不再言語。

與此同時,半雪堂。

守在院外的侍衛剛剛交接完畢,難得開口閑聊了幾句,“今日情況特殊,要格外打起精神,将人看牢了。”

一人朝緊閉的院門內看了一眼,面露難色,壓低聲音道,“侯爺一時心軟,将咱們從房門口撤到了院外,可這樣不是更難看管了麽?這幾日總能聽見她在院中走動,卻不知她具體做了些什麽,我總是不太放心。”

“侯爺的決定你也敢多嘴?”

另一人低斥了一聲,“我們只管做好自己的事。”

兩人正說着,遠遠瞧見笙娘提着食盒走來,便立刻噤了聲,又板着臉站回原位,替她将院門推開。

笙娘低眉斂目,雖然看着與平常無異,可腳下的步伐卻略微慌亂,令一侍衛看出了端倪。可還未等他有所反應,笙娘已經快步走進了半雪堂,将院門緊緊阖上。

那侍衛狐疑地轉頭看了一眼。

“怎麽了?”

對面的侍衛問了一句。

他皺了皺眉,不安地,“總感覺眼皮一直在跳……”

話音剛落,院內便猝然傳來一聲女子的驚叫,兩人臉色驟變,連忙轉身闖進了半雪堂。

笙娘僵立在廊下,食盒砸落,一地狼藉。聽到身後侍衛闖進來的動靜,她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猛地轉身,驚慌失措地沖了過來,“娘子,娘子不見了!”

侍衛們眉眼一凜,立刻提着兵器飛奔到了門口,朝屋內看去。

屋內一片雜亂,卻空無一人,炭盆裏的火也不知是何時熄的,一絲暖意也沒有,冰涼得像是不曾住過人似的。

兩人正要進去仔細查探一番,便聽得笙娘在外又嚷了起來,“她是不是,是不是從哪裏翻牆逃出去了?!”

兩人動作一頓,迅速從屋內退了出來,順着笙娘手指的方向朝院牆右角看去。牆外的樹枝斷裂好幾根落在院裏,前面上還淺淺地印着一串腳印。

“快,你去通報侯爺!我帶人去追!”

兩人轉頭朝半雪堂外跑去,一個奔向主院,一個則召集了院牆四周的所有侍衛,命他們沿着姜峤逃出去的方向追查。

“可我們一直守在這裏,并未察覺什麽異樣……”

距離院牆右角最近的侍衛忍不住提出異議,“她怎麽可能在我們眼皮子底下翻牆逃出來?”

為首的侍衛頓了頓,忍不住皺眉,再次轉頭看向半雪堂。

“快看那裏!”

有人驚呼了一聲。

衆人紛紛轉頭,竟見不遠處,也正是他們懷疑姜峤逃出去的方向,竟是騰起了一股濃煙,緊接着便現出零星的火光。

“看來她不僅逃出去了,還想縱火!”

侍衛首領臉色難看地下令道,“還不去追?!”

這下,就連院牆右角的侍衛也開始懷疑起自己到底是何時出了纰漏,只能讪讪地跟着大部隊朝起火的地方趕了過去……

頃刻間,半雪堂內再次恢複沉寂。

笙娘看着侍衛們遠去的背影,咬了咬唇,猛地轉身又進了屋子,“娘子,他們都走了。”

下一刻,姜峤從雜亂堆砌的角落裏走了出來,身上已經換上了笙娘尋來的一套男裝。

她一邊跨過滿地狼藉,一邊用手攏起散落在身後的青絲。緊接着,頭一偏,直接咬開手腕上纏裹的緞帶,扯了下來充當發帶,幹淨利落地将長發高高束起。

假扮了十數年的男兒郎,有些動作和習性已經深入骨髓,甚至不需刻意回憶,便能在行為舉止間透出來。

笙娘怔怔地望着姜峤走近,有那麽一刻竟當真覺得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個俊俏兒郎,而非女娘。

“多謝。”

與笙娘擦肩而過,姜峤低聲道了一句謝。

将軍府,書房。

霍奚舟端坐在書案後,陽光從他身後的窗口灑進來,投在他挺拔的腰背上,卻令他的面容隐在一片光暈中,看不清神色。

他手裏執着仵作驗屍後呈上來的書信。因江州仵作什麽都未曾驗查出,他特意命人将阿滿的屍身送到了洛陽,讓一位名遍南靖的仵作勘驗,今日才得到回信——

信上說,阿滿的屍身的确有異,似是被人下了什麽蠱,但這蠱蟲具體有何作用,卻是不得而知。

霍奚舟的眸中暗潮湧動。

“侯爺!”

彥翎人還未進來,聲音卻已着急地傳了進來。

霍奚舟擡眸。

彥翎推門而入,氣喘籲籲地說道,“半,半雪堂出事了!”

霍奚舟攥着書信的五指猝然收攏,指節露出青白之色,可他卻并未立刻起身,仍然一動不動地坐在原位,半晌才掀起唇角,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冷笑。

将軍府外,窄巷。

馬蹄在牆角下躁動不安地踢踏着,雲垂野和段涉已經下了馬,站在馬車邊等着。

雲垂野擡着頭,目光緊緊盯着牆那邊的将軍府,颀長挺拔的身軀緊繃得猶如弓弦一般。

段涉側眸看過來,神色有些複雜,“這女娘對你便這般重要?”

雲垂野抿唇不答,甚至未曾看段涉一眼。

“景明。”

段涉不着痕跡地皺了皺眉,沉沉地喚了一聲,“你須知道,從今往後,你不再是孤身一人的江湖浪子,而是段秦的皇子,未來還會是太子,是國主。一個女娘在你心中,不應當排在首位。”

聞言,雲垂野終于轉頭看了過來,盡管他極力隐忍,但面上仍是掠過一絲譏嘲,“國主這種惡心的差事,我是絕不會做的。另外,我叫雲垂野,不叫段景明。”

段涉神色微變,沉吟片刻,卻還是什麽都沒說。

院牆內,忽然遠遠地傳來喧嚷聲。

兩人不約而同朝聲源處看去,也一眼看見了那半空中騰起的火光和缭繞的煙霧。

這定然是姜峤為自己籌謀到的機會!

雲垂野神色一松,死水幽潭般的眼眸裏湧現出不易察覺的喜色。

突然間,那喜色滞住,瞳孔也倏然一縮。

雲垂野難以置信地轉頭,眼睜睜看着段涉的手從他頸間抽走了一根銀針。

下一刻,他的氣力、意志好似也随之被抽離了身體,整個人如山石崩塌似的倒了下去,被一旁的車夫牢牢接住。

段涉将那沾了迷藥的銀針随手丢棄,神色冷峻,“原來你被當做鐘離氏的死士培養了那麽些年,難怪戒備心如此重,竟叫孤在此刻才尋到一絲可趁之機……”

段涉看向車夫,“帶他上車。”

“是。”

車夫将昏迷的雲垂野送進原本為姜峤準備的馬車,才回到車駕前坐下,又朝院牆那側的将軍府看了一眼,“主上,我們真的不管那位女娘了嗎?少主醒來,若心生怨恨……”

段涉騎上馬,扯了扯缰繩調轉方向,“你可知那女娘是何人?”

車夫啞然,搖頭。

段涉眯了眯眸子,“那是不能招惹的禍端!若非霍奚舟後來将她的身份告知于孤,孤貿然帶走她,必會挑起兩國紛争,連累整個段秦。”

車夫露出震懾之色,不再多問。

與此同時,窄巷那頭忽然來了幾個喬裝成小厮的将士,也牽着一輛馬車,朝這邊緩緩行來。

見到段涉,幾人也并不驚訝,只是在原地停下,拱手行禮。

段涉也朝他們點了點頭,開口吩咐車夫,“走吧。”

院牆外,段涉策馬離去,載着雲垂野的馬車緊随其後。而他們原先停留的地點,很快被後來的那輛馬車所占據……

将軍府裏的火勢在未失控前便很快被撲滅,彥翎從那濕漉漉的草叢中拾起一燒焦了的火折子,呈給霍奚舟過目。

“這把火的源頭應當就是它。”

一護衛匆匆走到霍奚舟面前,“侯爺,人已捉住了。”

霍奚舟神色漠然,拂袖轉身。

窄巷內,那輛在院牆下誘使人自投羅網的馬車已被穿着玄紋輕甲的将士團團圍住。

朔風陣陣,霍奚舟一襲黑袍,周身散發着逼人的寒意與殺氣,從将士們分散的列陣中走出來。

他走到馬車近前,随手從身側的将士腰間抽出了一柄長劍,面色陰鸷地轉動手腕,将鋒利的劍刃指向掩合的車簾,眼裏寒光閃爍。

“姜峤,你是自己下車,還是要我親自請你?”

窄巷內陷入一片死寂,除了呼嘯而過的風聲,和劍刃破空發出的铮铮劍吟,便只能聽見馬車內略顯急促和紊亂的吐息聲,且那聲音一聽就是女子。

盡管如此,馬車內仍是遲遲未有動靜。

霍奚舟眼神陡冷,手腕一擡。

只聽得“轟”地一聲巨響,伴随着被劍風撕碎的深色車簾高高揚起,整輛馬車的車身也驟然坍塌,四分五裂地散落,重重砸在窄巷兩側的院牆上。

躲藏在馬車中的女子瞬間暴露在衆人視野中,卻被吓得捂緊雙耳,發出一聲驚叫。

霍奚舟的目光落在女子身上,不知發現了什麽,眼底忽地掠過一絲異樣。

他猛地丢開手裏的劍,擡腳踩上馬車的踏板,一把将埋在榴紅色鬥篷下瑟瑟發抖的女子伸手拉了起來。

蒼白的臉頰,驚懼的眉眼,熟悉的面容,卻并非姜峤,而是笙娘!

霍奚舟眸光驟縮,震愕之後便是怒焰滔天。

***

楚宅主院突然響起一聲暴喝。

“你說什麽?!”

楚邕一下站起身,難以置信地沖到楚芳菲面前,“你,你竟給将軍府裏那個女娘和段秦皇子傳遞書信?”

楚芳菲懊惱地閉上嘴,她方才本想向楚邕試探,看看那女娘到底是不是真的與段秦使臣一同走了,卻不料太過得意一時不慎,竟将自己做過的事說漏了嘴。

“你是不是瘋了?!若讓侯爺知道,若讓他知道……”

一想到姜峤的身份,楚邕只覺得頭皮發麻,兩眼發昏。

他也是這兩日才知道姜峤的真實身份,侯爺将他當做心腹,與段涉談及此事時便沒有回避他。什麽侍婢,什麽愛妾,那女子竟是潛逃在外的廢帝姜峤!

侯爺将她囚困在将軍府,就是要在年後押送她回建邺,而現在,這個應當被千刀萬剮、拆骨扒皮的惡人竟有可能在楚芳菲的鼎力相助下,逃往段秦!

廢帝,段秦……

這兩個詞放在一起,便不是一個逃妾的事,而是國事!

“阿父小點聲……”

楚芳菲雖不知姜峤的身份,但也知道自己理虧,難得露出讨好谄媚的笑容,“我這事做的隐秘得很,沒什麽人知道,但你要再嚷嚷,那就人盡皆知了!”

“你!”

楚邕瞪大了眼,擡手便想扇楚芳菲一個耳光,卻還是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中。

楚芳菲連忙閉上了嘴。

楚邕恨恨地放下手,沖到門口叫來了一個下人,命他速速去将軍府外暗中探查一二。這下人也不負衆望,很快就帶回了消息。

“将軍府此刻亂成一團,聽說是先着了火,好不容易将火撲滅了,又丢了什麽人。如今霍侯正帶着親衛,快要将整個江州城都翻個底朝天了!”

楚邕心中殘存的最後一絲僥幸蕩然無存,整個人僵立在原地。

偏偏楚芳菲對自己闖下的禍事還毫無所察,有些開心地走到楚邕身後,感慨道,“她還真從霍奚舟的眼皮子底下逃出去了?瞧着柔柔弱弱的,本事倒是不小……啊!”

楚邕忽地轉身,方才控制住的那一巴掌還是狠狠扇上了楚芳菲的臉頰。

楚芳菲被扇得偏過臉,面露愕然。自小到大,這還是楚邕第一次動手打她。她捂着臉看向楚邕,怔怔地開口,“阿父。”

楚邕臉色鐵青,擡手指着她,手指都在顫抖,“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麽?你這叫通敵!”

“通敵”二字砸下來,令楚芳菲半晌都回不過神。

“你犯了這麽天大的錯,我如今是管教不了你,也不敢留你,只能将你送去外祖家磨砺磨砺性子。”

楚邕胸膛起伏着,揚聲吼了一句,“來人!”

幾個親衛從外趕了進來,“将軍。”

“送娘子出城,”楚邕斬釘截鐵地,“即刻啓程!”

***

日光刺目,正是一天中最悶熱的時候。

江州城外,一只商隊恰好趕在城門戒嚴前出了城。不算高大的馬匹拉着幾車貨箱,在官道上行動的速度實在快不起來。在夜色降臨前,才離開江州有十來裏的距離。

商隊終于在路邊的樹林中停下休整,有的饑腸辘辘,摸出了随身攜帶的幹餅,有的靠着樹幹閉眼小憩。

天光漸漸暗了下來,在無人注意的暗影出。一個貨箱的箱蓋突然被從內掀開了一條縫隙,一雙冷靜鎮定的眼眸透過縫隙暗自打量着。

确認周圍沒有危險後,那箱蓋才被徹底掀開,放到了一旁。

身穿男裝的姜峤從箱中跳了出來,輕輕落地。她重新合上箱蓋,無聲無息地遠離了商隊。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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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三分:日、月與你。日月贈你,卿盡(靳)天下!——傅九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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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友情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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