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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雪夜

她跟着彥翎一路往外走, 身前是幾個下人掌燈領路,身後還跟着半雪堂那四個守門的護衛。雖沒人言語,但姜峤明顯能感覺到他們的緊張, 就好像她是什麽洪水猛獸,不敢松懈一分一毫。

姜峤苦笑, 不自覺轉着眼觀察四周。自那日昏厥被霍奚舟帶回将軍府後,她還從未踏出過半雪堂一步。

察覺到姜峤的意圖, 彥翎沉聲催促, “走快些,所有人都在等着你……”

姜峤抿唇,側眸看向彥翎,似笑非笑道,“不若你尋條白绫來, 将我雙眼縛住帶去宴廳?”

“……”

彥翎咬牙, 終是閉上了嘴。

片刻後,一行人走到廳外。見着宴廳內燈火通明, 姜峤步伐忽地頓了頓,随即才繼續邁步踏過了門檻。

宴廳內的人原本還在熱絡地聊些什麽, 可在姜峤走進來的時候, 一切交談聲都戛然而止。

段秦的使臣、霍奚舟手下的武将都對她這個人十分好奇,齊刷刷朝門口看來, 楚邕動作迫切地差點就扭了脖子。

霍奚舟擡眼,目光也落在了走進宴廳的姜峤身上。

姜峤尋常總喜愛穿些淺色裙裳, 今夜披着榴紅鬥篷,在滿廳燭火的映照下款款走來, 顯得格外明豔嬌弱。

而那雙精致姣好的眉眼始終低垂着, 盡是乖巧順從的姿态, 與半雪堂裏那個賣弄心機、鋒芒畢露的姜峤簡直判若兩人。

這幅模樣讓霍奚舟不自覺想起了在東都霓裳閣那次,他也是為姜峤挑了一身妃色裙衫……

不過數月,竟是恍如隔世。

霍奚舟眸色暗沉,搭在桌案上的手指不悅地敲了兩下。

看清姜峤的容貌時,在場衆人頓時了然,難怪一個武安侯一個段秦皇子,會為了此女産生争執,果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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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楚邕看着卻覺得略微有些失望。那日在地牢門口場面混亂,他并沒有機會窺視姜峤的容貌,所以今夜也與其他人一樣,是第一次見到她。

誠然,這女子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瞧着也是姣花照水、弱柳扶風。可在他心中,霍奚舟卻不是輕易會為美色所惑的。他原以為這女子還有什麽特殊之處,如今看來,好像真的只是個惹人憐愛的柔弱美人罷了。

“侯爺,娘子帶到了。”

彥翎跟着姜峤一起進了宴廳,卻加快了幾步,率先回到霍奚舟身後。

姜峤擡眸看了霍奚舟一眼,見他神色寡淡、沉默不語,也不知他究竟作何打算,便在宴廳中央站定,用眼角餘光朝兩側掃了一圈。

雲垂野蹭地站起了身,從案幾後繞了出來,段涉也正打量着姜峤若有所思,所以未能來得及攔下他。

姜峤注意到旁邊有人起身的動作,終于轉過頭。看見雲垂野快步朝自己走來的一瞬間,她微微瞪大了眼,眼底閃過一絲驚詫。

雲垂野怎麽會出現在這裏?他不是應該被霍奚舟關在地牢裏麽?

姜峤不解地張了張唇,剛要出聲,身側忽地落下一道暗影。她嗓音一窒,轉眼便見霍奚舟不知何時從上座走了下來,在雲垂野靠近之前,站到了她的身邊。

高大挺拔的身形,威勢凜然,帶着些壓迫的氣息,令姜峤有些喘不過氣,她下意識就想朝旁邊退開。然而霍奚舟卻一眼勘破了她的意圖,面無表情地伸手,單臂攬住她的腰肢,一把将她拉進懷裏站定。

男人身上那股清冽淺淡的味道迎面撲來,強勢地闖進姜峤鼻息之間,更是令她不由自主想起了昨夜男人将她桎梏在床榻上,兩人呼吸交纏的情景。

姜峤臉色微微一白。

霍奚舟的視線從她面上一掃而過,便看向了對面陰沉着臉的雲垂野,“如今人已見到,你大可安心跟着令尊回段秦了。”

令尊?

姜峤愣住,這才朝雲垂野身後看去,第一眼就落在了與他生得十分相似的段涉身上。

“他是……”

姜峤懵然開口。

霍奚舟刻意低頭,狀似親昵地朝姜峤湊近,薄唇幾乎快要貼上她的耳廓,壓着嗓子冷聲開口,“他是雲垂野的生父,也是段秦國主,段涉。”

姜峤微微一震,無比錯愕地看着段涉起身朝自己走來,腦子裏仍是一團亂麻。

在她身邊待了十多年的雲垂野,竟然是段秦皇子?!難怪,難怪霍奚舟沒有殺了他,原來是要用他與段秦攀上關系,商議盟約!

此時此刻,姜峤心中竟是生出幾分後悔!

若早知如此,她當初就應直接逃去段秦境內,有雲垂野這樣的身世做靠山,她又何愁會被越旸和霍奚舟拿捏性命?!

“這位女郎便是小兒的救命恩人?”

段涉走到雲垂野身側,垂眸看向姜峤。

姜峤緩了緩神,才從悔恨中清醒過來,輕聲應道,“不敢當。”

“她前兩日受了風寒,病體未愈,不便久站。”

霍奚舟啓唇,淡聲道,“二位都落座吧。”

語畢,他便攬着姜峤轉過身,朝上座走去。

姜峤拖着沉重的步伐,僵硬地一步步跟上霍奚舟,聽見他用極低的聲音在身側冷嘲熱諷。

“不敢當?在地牢裏割腕喂血這麽大的恩情,有何不敢當?”

姜峤眼睫顫了顫,先是驚訝于霍奚舟為何連這件事都知道,但很快又反應過來,當初她醒來時,身上的傷都做了處理,想來牢頭也就将一切地牢裏發生過的事都向霍奚舟回禀了。

雲垂野目送着二人的背影,垂在身側的手不由攥緊。

“徐徐圖之。”

段涉低聲對他說了四個字,便轉身回了自己的席案。

雲垂野定了片刻,也堪堪收回視線,重新在段涉身邊落座。

霍奚舟已經将姜峤帶到自己身側坐下,衆目睽睽之下,兩人的肩膀緊緊挨着,寬大的衣袖層層疊在一處,卻隐約能看見雙手交握的輪廓。霍奚舟還側過頭,不知在姜峤耳畔小聲說着些什麽,兩人都只露出半邊側臉,根本看不清表情。

不過那姿态瞧着倒是郎才女貌、般配恩愛,令楚邕等人看得不由咋舌。

殊不知衣袖下,霍奚舟的指尖正沿着姜峤的手掌朝上探去,最終停留在了她纏裹着紗布的手腕上,不輕不重地點了兩下。

傷口處本就在結痂,被他這麽隔着紗布一觸,便傳來陣陣酥癢,令姜峤眉心微蹙,忍不住咬住了唇。

“雲垂野可知道你為了救他,在手腕上割了這麽大一道口子?”

霍奚舟又問道,嗓音低沉喑啞,“若叫他看見,定是要對你更加死心塌地。來日,怕是整個段秦都是你的。”

“……”

姜峤深吸了一口氣,忍不住看向霍奚舟。

四目相接,一個眼神深邃晦暗,像是蘊着火又像是帶着刺,另一個則沉默而寡淡,隐隐透着些寂寥。視線撞在一處時,兩人的眉眼都略微起了些波瀾。

霍奚舟本還勾着的唇角倏然下沉,他率先移開目光,搭在姜峤手腕上的手指也驀地撤了回來。

“女郎既救過小兒的命,便于段秦有恩。”

段涉開口道,“原本是想帶女郎回段秦,慢慢報答,不知女郎意下如何?”

聞言,姜峤眸光閃了閃。

段涉的許諾無疑又令她生出些不切實際的期望來,可那火苗剛剛燃起,立刻卻被手掌上收緊的力道澆滅,叫她清醒過來。

“此事本侯已答複過,閣下莫不是誤解了本侯的意思?”

霍奚舟冷聲到,“本侯既不願割愛,她是何心思都無用。”

這話便是十足的霸道,直接将強取豪奪四個字擺在明面上了……也就是直截了當地告訴所有人,哪怕姜峤有多不樂意留在将軍府,他也不會放人。

楚邕等人面面相觑,再次對他們從小看着長大的霍奚舟有了新的認知。

“霍奚舟!”

雲垂野終于怒不可遏地喚了一聲,“你當真就不能放過她?”

定要置她于死地麽?

後半句雲垂野沒有說出來,在場卻只有他們三人心知肚明。

這句質問令霍奚舟本就躁郁的情緒變得更加憤懑,眉眼間霎時黑雲摧城。雲垂野又有什麽資格為姜峤鳴不平?他不過也是個被姜峤蠱惑、迷失心智尚且不自知的蠢貨!

霍奚舟心口仿佛又被什麽刺了一下,眼底的寒意愈盛。

他薄唇輕啓,冷漠無情地吐出兩字,“不能。”

一錘定音,宴廳內再次陷入死寂。

就連段涉也不由抿唇,露出些微妙的神色。

姜峤垂眼,幾不可聞地苦笑了一聲。

即便是段涉,在江州境內也是難以與霍奚舟抗衡,更何況她的事也算南靖內政,段秦又如何能插手?

她正想着,忽然再次聽得段涉的聲音自階下傳來,“段秦知恩圖報,既然侯爺不願割愛,那孤便答應女郎一個要求,只要不會損害段秦國本,孤定當不遺餘力做到。”

雲垂野猛地轉頭看向段涉。

姜峤看了一眼段涉,又看向雲垂野,沉默了片刻,才啓唇道,“不必了。我與……令郎,從無恩情一說。”

雲垂野怔住,目光緩緩移回了姜峤面上。

“我對他的那些襄助,遠不及他這些年屢次救我于水火中,若論虧欠,也是我虧欠他,又怎敢挾恩以報?”

她擡手,将霍奚舟的酒盅斟滿,朝着段涉與雲垂野的方向遙遙舉起,“今日你尋回了生身父親,我也替你高興。願你往後萬事順遂,安逸……自由。”

霍奚舟在一旁聽着,前面幾句時他還不由在心中冷笑,直到聽到最後一句祝願,聽出她語調裏難以被人察覺的起伏和一絲哽咽,他的眸色才驀然一沉,又變得淩厲森寒起來。

時至今日,他已然能從聲音裏分辨出姜峤是真心還是算計,對雲垂野的這句“萬事順遂、安逸自由”竟是出自真心,也不知到底是愧疚,還是另有情誼……

姜峤自然察覺到了一旁刀子般冰冷的目光,但還是固執地擡了擡酒盅,随後仰頭,将那盅酒一飲而盡。

烈酒入喉,熟悉的辛辣味直接燒了上來,不過這次,姜峤卻是勉強扛住了,只是眼尾泛紅,沒有當着衆人的面失态。

臺階下,雲垂野的神色忽明忽暗,逐漸變得複雜。

“雲垂野,你不屬于鐘離氏,也不屬于我。”

數年前,高高在上的帝王獨自坐在龍椅上,冠冕下是一張稚嫩而迷茫的臉,“你與我不一樣,不必生下來就被這世間最華麗的囚籠困住。只是可惜,我現在還不能放你走……但你相信我,有朝一日,我定會放你自由。到了那時,天高海闊,你再也不用時刻守着我。”

天高海闊……

那是她姜峤的畢生所願,便以為人人皆是如此。殊不知這世上還有一個人,甘願在她身邊畫地為牢。

***

夜幕昏沉,朔風陣陣,将軍府特意安排了馬車将段秦使臣們送去驿站安置。

段涉與雲垂野單獨坐在最前面的馬車內,卻沒有一人說話。雲垂野臉色難看地垂着眼,仍沉浸在姜峤最後敬他的那杯酒中,而段涉則在一旁靜靜地觀察着他的表情。

半晌,段涉終是率先打破沉寂,“聽那個女娘的意思,是要與你一刀兩斷,恩怨兩清。”

“她說了不算,”雲垂野這才擡眼看向段涉,眸光冷然,“我事先已與你說清,她在哪兒,我便在哪兒。”

段涉欲言又止,靜了片刻才嘆氣道,“罷了,霍奚舟既不想給,那就用搶的。”

這倒也是他們段家慣用的手段……

想起姜峤出現在宴廳裏的模樣,段涉頓了頓,問道,“孤且問你,你與那位女娘是如何相識的?她是什麽家世,從前是哪裏的人?”

雲垂野面上閃過一絲異色,但很快又被遮掩了去,避重就輕道,“自幼相識,一介孤女,建邺人士。”

建邺?

段涉不着痕跡地蹙眉。

宴席結束後,正廳裏的使臣和武将們都已紛紛告辭離去,唯有姜峤仍一動不動地坐在案幾後,盯着案幾上的酒盅發怔。

彥翎帶着半雪堂的人走到姜峤身側,“該走了。”

姜峤懵然擡頭,那雙霧蒙蒙的眸子望了過來。彥翎不耐地別開視線,吩咐身後的人,“押她回半雪堂。”

霍奚舟回到正廳時,便看見半雪堂的兩個護衛正想将姜峤從案席後攙起來,而她卻不太配合地揮着手臂。

姜峤今夜為了遮掩臉上的憔悴,大抵是脂粉塗抹得略微厚了些,所以此刻光看臉色的确沒有什麽變化,然而霍奚舟卻是知道她一杯倒的酒量,更親眼見過她醉酒,所以輕易就看出了她眉眼間的醉态。

拉扯間,姜峤身上的榴紅鬥篷松散開,在她站起來時從肩頭滑落在地,寒意驟然侵襲過來,她不由打了個哆嗦,動作僵了僵。

霍奚舟擰眉,終于邁步走了過去,呵斥了一聲,“松手。”

幾人聽見霍奚舟的聲音,略微一驚,連忙松開了姜峤。

姜峤往前踉跄了幾步,被堆在腳邊的鬥篷差點絆倒,一下栽進了霍奚舟懷裏。

霍奚舟臉色冷沉,卻仍是擡手扶住了她的肩,從後将她半攬在懷中。說來也奇怪,霍奚舟一來,姜峤就安分了許多,方才還在揮動掙紮的手臂軟綿綿地垂落下來。

她擡頭看了一眼霍奚舟,愣了愣,随後便像是極為安心似的,腦袋一歪,半阖着眼靠在了他胸前,喃喃道,“冷……”

霍奚舟死死盯着她,漆黑的眼眸陰翳而銳利,似是想要将她剖開切碎,細細探查确認一般。半晌,他才咬牙,吐了口濁氣,垂眸看向姜峤腳邊的鬥篷。

彥翎抿唇,還是識趣地蹲下身,将那鬥篷拾起來,拍了拍上面沾着的灰,遞向霍奚舟。

霍奚舟擰眉,将鬥篷展開,往姜峤身上一披,便半扶半抱地帶着她朝外走去。

半雪堂在府內的位置既深又偏,離正廳足足要走一盞茶的路程,再加上姜峤在路上走走停停,磨蹭個不停,這段路便顯得尤為漫長。

彥翎領着幾個掌燈的人走在前面,被冬夜的冷風吹得臉都快僵了。

彥翎暗自回頭看了一眼,卻見霍奚舟不知何時已經松開了姜峤,任由她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前走着,而他只是甩着手跟在旁邊,在她快要摔倒時才會上前扶一把。

姜峤也不曾老老實實跟着掌燈的人走,偶爾在岔路還會迷迷糊糊地走錯,霍奚舟竟也不阻攔。

彥翎的一顆心再次沉了下去。阿滿的屍身還未驗出什麽結果,侯爺對姜峤的态度卻已經日益好轉,看這架勢,過不了幾日,侯爺怕是會再次被她蠱惑,将阿滿和二娘子的仇渾然忘了……這怎麽可以?!

一行人好不容易進了半雪堂的大門,一道清冷卻略有些含糊不清的女聲忽然在院中響起。

“下,下雪了……”

姜峤的腳步再次停了下來。

見她仰頭,霍奚舟也順着她的目光朝空中看去,天上果真洋洋灑灑地飄起了雪。

他盯着飄雪看了一會,便興致寥寥地收回了視線,目光又不自覺落回了姜峤身上。

姜峤一身豔色立在風雪中,身上的榴紅鬥篷沾了未融化的落雪,就好像用雪白絲線繡上去的一簇簇絨花,變得愈發好看了。

與此同時,姜峤一只手從鬥篷中探了出來,手掌朝上接着那片片雪花。她仰着頭,眼睫上都沾了一層晶瑩剔透的碎雪,可微微泛紅的臉上卻滿是歡欣雀躍,令霍奚舟的目光再也無法移開。

不知為何,霍奚舟心中忽然湧起一股十分奇異的感受,如同似曾相識,又如同久別重逢……

察覺到什麽,姜峤終于側眸朝霍奚舟看了過來,卻見霍奚舟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她面前,面上帶着她讀不懂的情緒。

下一刻,霍奚舟突然擡手,将姜峤身後的鬥篷帽拉了起來。雪絨絨的毛領一下圍住了姜峤大半張臉,唯獨露出了那雙笑意真切的眉眼和眼角那粒淚痣。

霎時間,霍奚舟眼底的恍然和疑慮更甚。

姜峤不明所以地看着霍奚舟,起初臉上的笑還是單純真切的,可不過一會兒,她唇角的弧度就緩緩壓了下去,眼底也漫起一陣濕潤的水霧。

下一刻,她眨了眨眼,一滴水珠,不知是眼淚,還是眼睫上融化的冰雪,便倏然從她頰上滑落。

霍奚舟呼吸一窒,心髒像是被什麽緊攥了一下,本已舒展的眉頭再次收攏,現出了中間那道刀刻斧鑿般的痕跡。

他松開了手中的毛領,薄唇啓合,剛想出聲說些什麽,卻見眼前的女娘一咬唇,猛然蹲下身,抱着膝蓋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

霍奚舟表情微僵,額角隐隐抽動。

他簡直想要數數姜峤這個女人到底有幾副面孔。兇戾殘忍、滿腹壞水的是她,溫婉柔順、一腔癡情的也是她,時而清冷疏離、時而風情柔媚是她,渾身是刺、恨不得到處紮人的也是她,而醉酒後又是全然不同的樣子,變得像孩童一般軟弱,動不動就哭哭啼啼。

從未見過姜峤這幅模樣的彥翎,還有半雪堂那幾個護衛,都吓了一跳,彼此對視一眼,才下意識瞥了一眼霍奚舟。

“都轉過去。”

霍奚舟冷聲斥了一句。

衆人連忙轉身,眼觀鼻鼻觀心。

霍奚舟複又看向蹲在地上小聲啜泣的姜峤,她裹着鬥篷,整個人蜷縮成了一團,看着甚是可憐。

焉知是不是半醉半醒故意裝出來的……

如此想着,霍奚舟便扯了扯唇角,冷冷地站在一旁,也不催促,任由姜峤哭得雙肩抖顫,停不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地上已經積了薄薄一層雪,就連姜峤的發絲上也覆了不少,她哭得沒了什麽氣力,卻仍在哽咽,似是要将心裏的所有委屈都發洩出來。

霍奚舟閉了閉眼,“哭夠了嗎?”

有這麽多眼淚,平常該用的時候一滴也沒見過,倒是在這種時候全浪費了。

姜峤身子微微發抖,平複了半晌,才結結巴巴地小聲說道,“這麽大的雪……明天地上肯定,能堆雪人……”

說着,她仰起臉看向霍奚舟,眼眶和鼻尖都是通紅的,看着十分委屈,“可我……堆不了雪人……我被關在那麽小的屋子裏,我沒法出來!我堆不了雪人……為什麽,為什麽我一直都要被關起來……我不想被關起來……”

姜峤低聲喃喃着,聲音越來越虛弱。她落寞地垂頭,惋惜地伸手摩挲着地上那層薄雪。

霍奚舟唇角緊抿,神色晦暗。不過是一恍神的工夫,面前突然襲來一陣勁風。他眸光一冷,下意識想要避閃,可看清那撲面而來的究竟是何物後,竟是硬生生頓住了動作。

拳頭那般大的雪團迎面襲來,砸中了霍奚舟的額角。

冰冷的雪四散而落,殘雪沾滿了他的半邊臉,一轉眼便被體溫融化,沿着他的右眼和臉頰滴落。

不遠處,姜峤醉醺醺地站起了身,臉上已經沒了方才的可憐模樣,而是挂着惡劣得逞的笑,嘴裏還咬牙切齒地念叨着,“叫你關我……”

右眼被雪水覆蓋,眼前的景象出現了重影,就連叉着腰站在那兒的女娘也是。

霍奚舟面露怔忡,像是被釘在了原地,眉目間隐約竄動着怒火。可這怒火卻并非是沖着姜峤,而是沖着他自己。

他方才,分明是能躲開的。

可在察覺到姜峤意圖的那一剎那,他竟然在想,若挨上這麽一下,便能換她開心,那也未嘗不可。

他竟然會生出這種念頭……

今日是雪,明日便能是暗箭。往後是不是只要能讓姜峤展顏,他就什麽都能做?

見霍奚舟僵在原地一動不動,姜峤又蹲下身從地上挖了一捧雪,再次團成團砸了過去。

可這一次,卻被霍奚舟擡手擋住,攥碎在了掌心。

姜峤又不高興地落下了嘴角,剛要再次蹲下,霍奚舟卻已經沉默地走過來,握住了她的手腕。

兩人定定地對視了片刻,一個略有醉意卻桀骜不馴,一個心情複雜暗潮洶湧,最終還是霍奚舟率先移開視線,一把将姜峤打橫抱了起來,朝屋中走去。

彥翎擡眼瞧見這一幕,神色更是複雜,但腳下還是加快了步子,搶在霍奚舟前面,替他推開了半雪堂的房門。

霍奚舟抱着姜峤,邁步跨過門檻,彥翎緊随其後,也想進屋,卻被他臉色陰沉地掃了一眼。

“你進來做什麽?”

“……”

彥翎啞然,動作僵住。

霍奚舟蹙眉,吐出兩字,“出去。”

彥翎立刻退出屋子,轉頭對上那幾個護衛詢問的目光,他陰沉着臉,直接撩起衣擺在臺階上坐了下來。

今晚怕是就要在這半雪堂裏賞一夜的風雪了。

***

大雪下了一夜,天亮後也沒有停下來,江州城的大街小巷再次被皚皚白雪覆蓋。

楚芳菲早早地便在院中堆起了雪人,旁人堆的雪人都圓滾滾的十分可愛,唯獨她堆的方方正正、兇神惡煞,還特意從屋裏拿了一把劍一個長戟,插在雪人兩側。

“娘子……這是要堆個雪将軍鎮宅嗎?”

侍婢哭笑不得,問道。

楚芳菲喜出望外,“你看出來了?”

“啊?”

婢女有些懵,“婢子看出什麽了?”

“将軍啊!我堆的就是霍奚舟!”

說着,楚芳菲拿起個樹枝,刷刷刷就在雪人背後寫下了霍奚舟三個大字。

侍婢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

“感覺還缺點什麽……”

楚芳菲拍拍手,招呼侍婢,“去,将我房中那身盔甲拿來,給霍奚舟穿上。”

侍婢無可奈何地應了一聲,轉身離開。

院中只剩下楚芳菲一人,她正圍着雪人打轉時,身後忽地傳來一陣異動。

楚芳菲眼神一凜,擡手抽出雪人的“右臂”,猛地轉過身,只見一穿着黑衣勁裝的男人竟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她的身後。

看清黑衣人的面容,她愣了愣,“是你?你在這兒做什麽?”

來人正是昨夜被楚邕親自送出楚宅的雲垂野。

“來找你。”

雲垂野垂眸看了一眼那刻着霍奚舟三個字的雪人,面無表情地開口,“你喜歡霍奚舟?”

楚芳菲皺眉,邁步擋在雪人跟前,“關你什麽事?”

雲垂野扯了扯唇角,“可惜,霍奚舟眼裏只有一個人。只要有她在一日,你就一點機會也沒有。”

“你是說,他那個愛妾?”

楚芳菲頓了頓,有些疑惑地上下打量雲垂野,“那日我怎麽問,你都不肯提她一個字,今天竟然特意跑過來跟我說這些,什麽意思?”

雲垂野定定地看着楚芳菲,眸色幽邃,“合作。”

楚芳菲愣住。

***

半雪堂的院牆邊,樹枝被厚重的雪壓得不堪重負,發出幾聲斷裂的脆響,重重砸在了雪地裏。院中白茫茫一片,唯有從行廊通往院門處有一串離開的腳印。

姜峤醒來時已是天光大亮。她坐起身,一頭青絲披散在身後略顯淩亂,身上只穿着一件墨色單衣,卻并不十分熨帖,領口也有些松散。

然而姜峤卻并沒顧得上這些,她只覺得頭痛欲裂,伸手揉了揉額角,緩了許久才記起昨夜自己飲了霍奚舟的一杯酒,此後的事便變得十分模糊。

姜峤一邊回憶着,一邊擁緊了身上的被褥,忽然覺得今日的被褥似乎比尋常更溫暖些,像是殘留了什麽的餘溫。她忍不住低頭看了一眼,卻并未看見多出來的湯婆子。

片刻後,姜峤披上外袍,掀開床側的紗幔走了出來。她隐約記起昨夜下了雪,于是便走到窗前,擡手半推開了窗,窗外瑩白的雪色一瞬間刺得她有些睜不開眼。

好一會兒,姜峤才适應了外面的光線。

綿厚松軟的雪地,被壓彎的枝桠,空無一人的院落……

等等?

忽然意識到什麽,姜峤側眸朝看去,只見窗邊廊下竟然沒了往日那四個侍衛的身影。

她眸光微縮,支着窗戶的手一松,飛快地轉身,一把推開房門。

門外果真無人看守!

莫不是霍奚舟突然改了主意大發善心,終于決定放過她了?還是這将軍府發生了什麽大事,所有護衛都被調走了?

盡管知道天上不會這麽容易掉餡餅,姜峤眼裏還是控制不住地浮起一絲驚喜。

她跨過門檻,踏着松軟的雪地一步一步朝院門口走去,曳地的裙擺從雪上拂過,很快便沾染了一層細碎的瑩白。冰天雪地裏,她穿得如此單薄,竟也絲毫不覺得冷,甚至還覺得渾身蔓延着一股熱意。

“吱呀——”

姜峤面帶希冀地推開院門。

兩柄寬刀瞬間橫在了她眼前,侍衛一板一眼的嗓音自旁邊響起,“止步。”

姜峤步伐頓住,眼底的松快和喜色很快褪了下去,恢複了清明。她攥了攥手,輕聲問道,“也就是說,往後我可以在院子裏待着,只要不出這道門就可以?”

侍衛颔首。

“是……霍奚舟的意思?”

姜峤又問道。

侍衛遲疑了片刻,颔首。

其實昨夜侯爺就宿在了半雪堂,不過今晨天未亮時,便早早地起身離開了,離開前還命他們全都撤到半雪堂外。他們雖有些莫名,但也猜測是不是昨夜這位娘子哭訴着要堆雪人,哭到了侯爺的心尖上。

“知道了。”

姜峤垂眸,将院門阖上,轉身看向院中白茫茫的雪地,原本還低落的心情忽地又好轉了些。

不論如何,她今日終于有事可做,不用再在屋中盯着空空如也的案幾發呆了。

姜峤在雪地裏堆雪人的時候,将軍府的另一邊,正在商議着段秦與南靖互通往來、協定盟約的大事。

段涉帶着他的兩個心腹被請來了将軍府,入府前,還遭到了霍奚舟親衛的細細盤查,以防某位段秦皇子又不死心地易容潛進來。

然而他們只仔細盤查了段涉的人,卻忘了盤查其他人,比如楚邕。

進議事廳之前,楚邕不放心地回頭,将女扮男裝非要跟來的楚芳菲拉到一邊,義正辭嚴地警告,“不許到處亂跑,就給我在這兒待着!若被将軍府的人當細作射殺了,老子都救不了你。”

楚芳菲扯扯嘴角,“那阿父記得給我收屍。”

楚邕氣得臉色鐵青。

也不知道他在建邺城喝過花酒的事到底是如何被楚芳菲得知的,竟因此被她拿捏住了。若不帶她來将軍府,她就要将此事告知她阿母,真是生了個讨債的冤孽……

楚邕瞪了一眼旁邊的侍衛,“給老子看好她。”

他剛吩咐完,一擡眼看見什麽,頓時肅了臉,“侯爺。”

聞聲,楚芳菲驚喜地轉頭,只見霍奚舟黑衣獵獵,正踩着雪朝這邊走來。

他并未撐傘,以至于肩頭和發間都落了些雪,純白的雪将他英挺的眉宇襯得愈發漆黑深重,就連往常一直覆着的陰翳好似也被風雪驅散了,少了些殺伐之氣,多了幾分俊朗疏闊。

楚芳菲不由看呆了,直到霍奚舟從她面前目不斜視地經過後,她才堪堪回過神來,又轉頭目送着他颀長挺拔的背影。也不知為什麽,今日的霍奚舟似乎格外好看……

有這樣的神仙人物在身邊,怎麽還會有女子舍得紅杏出牆呢?

想到這兒,楚芳菲又氣不打一處來。待霍奚舟等人一離開,她便轉身要走。

楚邕帶來的侍衛忍不住攔了一下,被楚芳菲瞪了一眼,還是默默收回了手。

楚芳菲趁人不注意從議事廳前溜開,中途也不小心撞到了将軍府巡邏的侍衛,她便拿出楚邕的令牌,說是楚邕吩咐她出府去取要緊的東西,便再無人懷疑她。

來将軍府之前,楚芳菲也特意向楚邕打聽過,想要試探出姜峤到底住在何處,可楚邕一口咬死說他也不知道,楚芳菲只能像個無頭蒼蠅似的在将軍府到處亂竄,還得想辦法躲着人。

行到一處荒僻的閣樓下,楚芳菲突然看見一個窈窕婀娜的女子背影,眼前頓時一亮。

據她所知,霍奚舟的将軍府裏從來沒有侍婢,這女子必定就是他那位不安于室的“愛妾”。

楚芳菲氣勢洶洶地走了上去,“喂。”

正想着心事的女子吓了一跳,轉頭看過來,露出柔弱姣好的面容。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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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友情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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