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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绮夢

半晌沒有等到任何回應, 姜峤手指的動作微微頓了頓,轉而朝下移去,作勢要解霍奚舟的衣扣。

“夠了!”

霍奚舟忍無可忍地冷斥了一聲, 一把扣住姜峤的手腕,将她從自己身上丢開, 憤然起身。

黑色的紗帳終于被掀開,冷月清輝照在了床榻上, 将方才的針鋒相對和暧昧旖旎盡數沖散。

房門被“砰”地一聲重重摔上, 幾乎是同一時間,姜峤臉上的鎮定和妩媚倏然消失,她猛地撲到了床榻邊,捂着胸口劇烈地幹嘔起來,雙肩止不住地顫抖着。

***

更深露重, 夤夜凄清, 楚宅的宅院內卻仍是燈火通明,舉着火把的家丁和護院來回奔走, 似是在尋找什麽人。

本已入睡的楚芳菲也被這陣仗吵醒了,起床氣不小的她披了件大氅, 便風風火火地沖出了院子, 手裏還提着一把寒光凜冽的劍。

眼見着外面忙成一團,無人搭理她, 楚芳菲手一擡,将劍橫在了一護院眼皮子底下, 将人攔了下來,“怎麽了, 是不是家中進賊了?”

護院被她這幅下一秒便要砍人的模樣吓了一跳, 慌忙回答道, “娘子放心,沒有賊人。”

楚芳菲皺了皺眉,将劍收回,往肩上一扛,“那大晚上你們吵吵嚷嚷幹什麽,抄家啊?”

“回娘子,是楚将軍帶回來的那位貴人。”

護院一言難盡地答道,“他不知為何非要離開,楚将軍不讓,派了重兵把守,他今夜便私自出逃。”

那個人啊……

楚芳菲眸光閃了閃,“可捉住了?”

“方才已經捉住了,他身上有傷,跑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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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芳菲點頭,揮了揮手,“知道了,去吧。”

護院這才躬身離開,楚芳菲扛着劍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喧鬧了一整夜的楚宅終于在黎明時恢複了沉寂。天光乍亮,安置雲垂野的院落外又增加了十來個護衛看守。

客房內,燭火燃盡,光線昏昏。

雲垂野臉色蒼白地坐在榻邊,正脫下上衣,從矮幾上拿起傷藥,為自己肩頭的傷口換藥。這傷一日養不好,他的行動便會一直受限,根本逃不出去。

他手上漫不經心地動作着,注意力卻全然不在傷口上。那雙黑沉沉的眸子如死水幽潭般,也不知盯着何處,顯然在想心事。

藥粉被胡亂地灑在傷口上,傳來一陣刺痛,那清俊硬朗的面容終于略微起了一絲變化。

雲垂野丢開藥瓶,剛拿起紗布,就聽得外面傳來些許動靜,頓時添了幾分警惕。聽上去似是什麽人和門外的護衛起了争執,竟還是個女人的聲音?

“砰——”

房門被從人外一腳踹開。

雲垂野蹙眉,掀起眼看向門口。

楚芳菲雙手叉腰,氣勢洶洶地走了進來,“你就是那個奸夫?”

雲垂野掃了楚芳菲一眼,便冷冷吐出三個字,“滾出去。”

楚芳菲充耳不聞,拖着裙擺大步走到他近前,毫不忌諱地上下打量着雲垂野,有些挑剔地給出評價,“長得是還不賴,但就是瘦骨嶙峋病歪歪的,如何能與豐姿英偉的霍将軍比?”

聽到霍将軍三字,雲垂野纏裹紗布的動作一頓。

“那女娘是眼睛有問題嗎?竟為了你這麽個小白臉,甘願做将軍的逃妾?”

楚芳菲不屑地說道。

雲垂野擡眼看過來,死水般的眸子此刻卻變成了利刃,剜了楚芳菲一眼,看得她心裏一咯噔,下意識閉上了嘴。

“什麽逃妾?”

雲垂野冷不丁開口道。

楚芳菲愣了愣,“那日跟你一起私奔的,不是将軍的愛妾嗎?”

又是私奔,又是愛妾,雲垂野将這兩個詞串在一起便猜出流言到底是如何散播的,臉上的表情愈發陰沉。

“霍奚舟對她做了什麽?”

楚芳菲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問的是誰,“我怎麽知道……聽說被關起來了吧。”

見雲垂野沉下了臉,她忍不住又酸溜溜地補充了一句,“但應當是沒什麽事,我阿父說了,将軍對她視若珍寶。”

雲垂野抿唇冷笑了一聲,收回視線,自顧自地為自己包紮傷口,然而傷口在肩頭,一只手包紮還是有些艱難。

楚芳菲有些看不下去,主動上前一步,“不如我來幫你……”

還不等她說完,雲垂野已經側過身背對着她,俨然一幅不願再搭理她的樣子。

楚芳菲悻悻地放下手,卻仍不願走,而是搬了個圓凳,一屁股在雲垂野面前坐下,三言兩語地與他攀談起來,話題卻永遠繞不開将軍府的逃妾。

然而任憑她怎麽試探,雲垂野卻像是變成了啞巴似的,一聲不吭。

楚邕得到護院回報,匆匆趕過來的時候,便瞧見自己不省心的女兒與雲垂野獨處一室的畫面。而雲垂野竟還光着上半身在包紮傷口!

“你,你你大清早上跑到這兒來做什麽?!”

楚邕頂着兩個黑眼圈,氣得鼻子都歪了,“給老子滾出來!”

楚芳菲無可奈何,只能不甘心地起身跟着楚邕離開。

雲垂野終于将傷口包紮完畢,拾起丢在一旁的上衣,慢條斯理地穿上,目光落在楚芳菲和楚邕離開的背影上,眼底有絲光亮一閃而過。

“你自己看看你像話嗎?!”

楚邕惱火地帶着楚芳菲走出院子,甚至顧不得院門口還有護衛,便劈頭蓋臉地訓斥起來,“竟闖到這裏來跟個男子喋喋不休,你還要不要你的清譽了?”

楚芳菲撇撇嘴,“我不過是想來打探些情報,問問他将軍那位逃妾到底是個什麽人物。”

“關你什麽事?你好歹是個未婚的女娘,能不能別像個市井婦人一樣到處打聽将軍的私隐?上不得臺面。”

楚邕吹胡子瞪眼,“再說了,裏面那個人有多危險你知道嗎?昨夜一身傷往外闖,還打傷咱們府上好幾個護院。你要是被他挾持了,別指望老子救你!”

楚芳菲面露詫異,朝裏面看了一眼。

楚邕按着隐隐作痛的額角,“還好段秦的人今日就要到了,但願趕緊将這尊大佛送走,讓老子睡個好覺吧……”

楚邕轉身離開,往前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頭看了楚芳菲一眼。

楚芳菲被看得莫名其妙,“幹什麽?”

“裏面那個人,”楚邕壓低聲音,“跟你說了什麽嗎?”

楚芳菲怒極反笑,陰陽怪氣地諷刺道,“哦,我向他打聽就是市井婦人上不得臺面,您向我打聽就是大丈夫行徑?”

楚邕噎住,只能眼睜睜看着楚芳菲甩手走遠。

***

将軍府。

彥翎坐在廊下,看了一眼逐漸亮起的天光,又朝身後的主屋看了一眼。

侯爺從來是個自律的人,尋常這個時間,早就起身連晨練都結束了,今日屋裏竟還沒有動靜,着實有些奇怪。

主屋裏的布置與半雪堂相似,到處都是深黑的紗帳,外面那點稀薄的日光根本無法透進來,室內仍是一片昏沉。

銅爐在角落裏發出輕微的噼啪聲響,內裏的爐火燃了一整晚還未停歇,将整間屋子熏得暖意融融,甚至燒得有些過了火候,就連空氣也變得悶熱黏膩。

紗帳中,霍奚舟緊擰着眉,睡得并不安穩,額上已然覆了一層薄汗,卻遲遲無法從夢境中醒來。

夢中,竟還是昨夜在半雪堂,他被姜峤反身壓在床榻間的情境。可與現實有所不同的是,屋子裏點了燈。床帳內燭影憧憧,令他能将姜峤此刻的樣貌看得一清二楚。

女子柔弱無骨地伏在他胸前,半解的衣裳因為方才的動作滑落肩頭,松松垮垮地卡在鎖骨下方,好在青絲披散在身後,将那裸露在外的纖薄雙肩遮掩了一二,可這般半遮半露卻平添了一絲風情,看得霍奚舟眸色愈發晦暗。

女子擡起臉,對上他的視線。那燒着緋色的臉頰,被燭光驅散清冷的眉眼,還有那雙沒有半分心機和算計、氤氲着濃濃情意的眸子,剎那間,仿佛叫霍奚舟見到了當初那個讓他心生憐愛的許雲皎。

“妾傾慕侯爺……”

霍奚舟心一軟,面上那層冷硬的寒冰也逐漸融化,幾乎沒有多想,他将女子緊緊擁入懷中,親吻了上去。兩人耳鬓厮磨、難解難分,紗帳內逐漸升溫。

下一刻,不知何處忽地起了一陣風,冷冷地吹了進來。女子便像是陡然變了個人似的,猛地推開了霍奚舟,坐直身,居高臨下地看過來。

“霍奚舟,還不承認嗎?你現在滿心滿眼都只有我。”

女子定定地望着他,面上盡是篤定與嘲諷,“只要留我一條命,我什麽都可以滿足你。如此可好?”

說這番話時,她眼裏覆着一層淺薄而媚俗的情意,深處卻空空如也,唯有清冷和疏離。

可與昨夜不同的是,女子這幅模樣不僅沒有澆熄霍奚舟的欲望,甚至在幹柴上又添了一把火,令他惱怒厭憎之餘,喉頭發緊血氣上湧,只想将高高在上的她狠狠拽下來,讓她與自己一同陷入泥淖,再也無法這麽清醒地看他的笑話。

夢裏的霍奚舟不再被那麽多條條框框束縛,怎麽想便怎麽做。他猝然擡手,一把握住那抹纖腰,猛地翻身,将女子推倒在床榻上。

布料被撕扯的脆裂聲響在寂靜的屋內響起,緊接着,那不成形狀的深色衣裳便纏裹在一起,從黑色紗帳內抛了出來,輕飄飄地墜落在地,揉作一堆,根本分不清你我,正如紗帳裏交纏的一雙人影。

霍奚舟倏然睜眼,頃刻間,一切旖旎煙消雲散。

他霍然起身,撐在被褥上的十指緩緩收緊,手背上青筋暴突。那張俊美卻兇煞的面容泛着古怪的紅暈,欲怒摻半。

“姜峤……”

他咬着牙吐出兩字,嗓音沙啞渾濁。

直到此刻,饒是霍奚舟再不願相信,也不得不承認。

他對許雲皎有愛,對姜峤有欲。

***

晌午時,笙娘照例提着食盒來了半雪堂。

她推門而入,一走進來便察覺到不對勁。屋內靜得可怕,案幾邊空無一人,反倒是床榻兩側的黑色紗帳仍垂落掩合着,依稀能看見榻上還在沉睡的身影。

笙娘一愣,連忙放下食盒,輕手輕腳地走到床邊,擡手撩開紗帳,入目便是姜峤毫無血色的一張臉。

“娘子……”

笙娘吓了一跳,在榻邊蹲下身,低聲喚了一句。

姜峤竭力睜開眼,只覺得眼皮似有千斤重,壓得她眼前昏昏沉沉,半晌才有了清晰的具象。

“娘子哪裏不舒服,可要我去請個大夫來?”

笙娘問道。

姜峤又難受地閉上眼,搖了搖頭。

笙娘看着有些着急,還是固執地站起了身,“我去找大夫……”

話音未落,她的衣袖便被用力拉扯住。

“無用,我這是心病。”

姜峤虛弱而沙啞的嗓音自身後傳來。

笙娘動作頓住,轉頭看過來,正對上姜峤緩緩睜開的眼眸。那霧蒙蒙的眸子裏似有哀傷,似有乞求,她從未姜峤露出過這般神色,不由怔住。

“笙娘,我只有離開這兒,才有活路……”

姜峤唇瓣開合,終是将這句埋藏已久的話吐了出來。

笙娘微微瞪大了眼,面露愕然,卻是有些不相信,“怎麽會?娘子這話是什麽意思?”

姜峤強打起精神坐起身,往床頭扶欄上一靠,下定決心地開口道,“你可知道,我是什麽人?”

笙娘張了張唇,話卻說得沒什麽底氣,“娘子……是侯爺的婢女?”

“在進武安侯府之前,我一直待在皇宮裏。”

頓了頓,姜峤一字一句道,“我姓姜,名峤,是被霍奚舟攻破皇城,親自廢掉的南靖皇帝。”

笙娘腦袋裏轟然一響,宛如被晴天霹靂擊中,不可置信地看向姜峤。

姜峤垂落眼睫,移開了視線,自顧自往下說道,“他從前不知我的身份,才會對我寵愛有加。可如今,我的身份已然暴露,過不了多久,他便會将我押送回建邺。”

姜峤搭在被褥上的手指輕動,輕聲問道,“你可知道,當初被他們誤認為是廢帝的那個死囚是何下場?他被燒成了一具焦炭,還被拆骨扒皮,懸在建邺城城門之上,暴曬了足足七日……”

笙娘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打了個哆嗦。

“笙娘,若我逃不出去,下場便會和那他一樣,”姜峤再次擡眼看過來,“身首異處,死無全屍。”

交班的幾個護衛回到了半雪堂廊下,剛拿起兵器在門前站定,就聽得身後突然傳來開門聲。緊接着,笙娘臉色慘白從裏面奔走了出來,步伐慌張、跌跌撞撞地朝院外跑去,甚至沒有回過一次頭。

護衛們面面相觑,皆露出詫異的表情。

往日這女娘來送飯,總會在裏面待上許久,次次都要等他們催促了再出來,怎麽今日竟是這幅情狀?

幾人忍不住朝半掩着的房門內掃了一眼,卻什麽都未曾瞧見,只能低眉斂目,将房門重新關嚴。

屋內,姜峤低垂着眼靠在床榻上,神色倦怠,疲憊不堪。

霍奚舟如今已經令她越來越捉摸不透,昨夜她故意說起的那番話,雖有七八成是為了氣走他,但也有兩三成是為了試探他處置自己的決心。

試探下來,霍奚舟應是已經打定主意要将她押送回建邺。如此,她便不能坐以待斃……

雲垂野在牢中尚且不知該如何脫身,她此刻唯一能用得上的人,僅僅剩下笙娘。

昨夜她思來想去了許久,本已揣度好了一套完美的說辭,能哄騙笙娘放她離開。可最後,就在笙娘喚醒她的那一刻,她竟還是動搖了,忍不住将自己的身份全盤托出,想要賭一賭笙娘是會像霍奚舟那般從此憎恨上自己,還是會選擇相信自己,助她一臂之力。

姜峤輕咳了兩聲,目光落回緊閉着的門窗上,眸色幽暗。

與此同時,将軍府的正廳已經開始布置宴客的坐席,仆從們捧着條案和器具進進出出,卻并不知今日要宴請的究竟是何人。

霍奚舟經過正廳,遠遠地掃了一眼,面色冷凝。

他本不欲辦什麽待客之宴,更不願在自己的将軍府辦,奈何以楚邕為首的幾人極力勸谏,說是與段秦的互通是大事,所以哪怕只是一個暗中派遣的使臣,也不可怠慢。

“侯爺,楚将軍他們到了。”

彥翎快步走到霍奚舟身後回報。

霍奚舟這才收回視線,轉向門口,正好看見楚邕大步朝這邊走來。

“侯爺。”

楚邕沒什麽精神,蔫蔫地搭着眼向霍奚舟拱手行禮,随後微微側身,露出了後頭被兩個将士扣押着的雲垂野。

楚邕今日顯然是刻意吩咐人将雲垂野拾掇了一番,所以乍一看,已沒了在地牢裏受苦受難的痕跡。只是那手腕和腳腕上還戴着格格不入的鐐铐。

見霍奚舟的目光落在了那兩幅鐐铐上,楚邕也摸不清他的态度,略有些心虛地出聲道,“末将擔心他又擅自逃了,所以才……若侯爺覺得不妥,末将這就讓人替他解開。”

畢竟使臣馬上就要進江州城了,若看見這兩幅鐐铐,難免有些說不清。

“哪裏不妥?”

霍奚舟冷冷地掀了掀唇角,“妥當得很。”

雲垂野擡眼,神色陰狠地對上了霍奚舟的目光。

直到今日,他還尚且不知霍奚舟留着他有何用意,但卻隐約猜出或許與自己的身世有關。

“最好再加兩幅,”霍奚舟揮手,“将他帶下去關押,未到時辰,不得出來。”

楚邕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默默閉上了嘴。

冬日的天光比尋常暗得早上許多,殘陽西沉時,一隊輕騎終于在将軍府外停下,幾個身披黑色披風,頭戴鬥笠的人翻身下馬,被門口的侍衛一路引進了将軍府。

燈火通明的正廳,霍奚舟坐在最上位,楚邕等人坐在下首兩側,紛紛側眸看着那幾人從廳外疾步走進來。

幾人在廳中站定,這才揭下頭上的鬥笠。

霍奚舟眯了眯眸子,目光自那幾人面上掃過。為首的中年人眉眼帶笑,瞧着十分和氣尋常,開口便是些客套的邦交言辭,聽不聽都無關緊要,倒是站在最後面的那人……

幾乎是同一時間,楚邕也看清了藏在最後那人的樣貌,微微一驚,瞬間瞪大了眼,下意識朝霍奚舟看去。

看見楚邕臉上露出的表情,霍奚舟心中便已對此人的身份一清二楚。

段秦的國主,段涉。

看來段涉對自己的幼子倒是十分看重,竟然敢這樣帶着寥寥幾人便潛入南靖境內,堂而皇之地站在自己面前。

霍奚舟唇角微抿。為首的段秦使臣已經将該說的話都說完了,廳內再次恢複沉寂,所有人都在等着霍奚舟開口,可卻遲遲沒有聽到他的聲音。

站在使臣最後的段涉也擡眼朝上座看來,恰好對上霍奚舟的視線。

段涉頓了頓,面無波瀾地朝他颔首。如此,便是雙方都心知肚明,但不願戳破這一層罷了。

霍奚舟沉吟片刻,終于啓唇道,“将人帶上來。”

身上戴着鐐铐的雲垂野被帶到了正廳內,段秦的使臣們看見那張與他們國主極為相似、只是年輕許多的臉,紛紛露出些許喜色,只是礙于這種場合,不得不掩飾了下來。

雲垂野緩步往前走着,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立在正廳中央的段秦使臣。自他有記憶起,他就已經被賣給鐘離氏為奴,又進行了死士的馴化,對血緣親情的認知便更加單薄,在他心中,有分量的唯有姜峤一人而已。

可即便如此,雲垂野在看見段涉的面容時,死水般的眸子仍是掠過一絲波瀾。這世間,原來竟還會有人與他生得這般相似。這就是血脈的影響嗎?

同樣,在看清雲垂野的一瞬間,段涉心中便已十分篤定,這就是他當年被賊人拐走的幼子。

他唯有一妻,也僅此一子,喚作段景明。

當年景明遭賊人擄走,他幾乎傾段秦舉國之力,只為将他尋回。這些年,他派出去的人也并非沒有在南靖境內搜尋,可從未有過音信。當時他便想過,要麽景明是被賣到了什麽見不得光的地方,要麽就是早已命喪黃泉……

父子二人遙遙相望,雲垂野率先移開視線。

為首的使臣注意到雲垂野戴着的鐐铐,臉上的笑意微僵,轉而看向上座的霍奚舟,“武安侯,這是何意?”

霍奚舟淡淡道,“此人武藝高強,頑劣不馴,若非戴上鐐铐,必不會坐以待斃,等諸位到來。”

“那,那此刻總能摘下來了吧?”

霍奚舟看了一眼雲垂野,又看向段涉,“那就要看這位少主,諸位是認還是不認了。一旦認下,此人再胡作非為,便是諸位管教不當。”

“你……”

為首的使臣噎了噎,只能不自在地看了段涉一眼。

待段涉微微颔首後,才又說道,“我家少主身上自幼有一胎記,還請武安侯騰留一間屋子,讓我的侍從查驗。”

霍奚舟看了彥翎一眼,彥翎便立刻從他身邊走了出來,“諸位随我來。”

段涉走出來,與雲垂野一起跟着彥翎離開。而其他段秦使臣都識趣地沒有跟上去,紛紛在宴廳兩側落座。

彥翎将人帶到了離正廳最近的一間屋子,便帶着押送雲垂野的兩個将士離開,臨走前還不忘将鐐铐的鑰匙交給段涉,并将房門掩合。

段涉轉身看了雲垂野一眼,卻沒有立刻為他打開鐐铐,而是站在不遠處,掂了掂手裏的鑰匙。

“若孤現在為你打開鐐铐,你打算如何做?”

雲垂野雖有心理準備,但聽到他自稱孤,還是怔了怔。

“孤是段秦的國主,你是孤唯一的兒子。”

段涉停頓了一下,目光落在雲垂野被鐐铐桎梏的那雙手上,“即便如此,你仍打算用手中利器殺了孤麽?”

雲垂野眸色微凜,攥緊了手中好不容易磨鋒利的石子。

他沒打算殺了段涉,不過是想挾持了他令霍奚舟放姜峤出來罷了。

“虎毒不食子,孤既為了尋你來這江州城,又怎麽會做任何傷害你的事?你可以相信孤。”

見他仍是如此戒備,段涉嘆了口氣。

雲垂野啓唇,語調冷硬,“我不相信任何人,也不會随你去段秦。”

段涉臉色有些難看,欲言又止,“聽說前不久你差點死在霍奚舟手裏,如此還要留在南靖,為何?”

雲垂野靜了半晌,才答道,“有人受困于此,我要救她。”

段涉愣了愣,臉上閃過一絲詫異。他若有所思地盯着雲垂野,追問道,“什麽人?”

提及姜峤,雲垂野的語氣明顯緩和了不少,“救我性命,賜我名姓,是我此生誓死追随之人。”

聞言,段涉的神色變得有些微妙,“莫不是你的心上人?”

雲垂野攥着尖石的手指動了動,擡眸看向段涉。

段涉與雲垂野再次回到宴廳時,雲垂野手足上的鐐铐已經被解開,這也就意味着他段秦皇子的身份被段涉認下了。

坐在兩側的段秦使者互相看了一眼,紛紛站起身,朝二人行了個大禮。

見雲垂野老老實實跟着段涉,不似再有異心的模樣,霍奚舟舉起酒盞湊到唇邊,神色莫測地輕抿了一口。

楚邕出聲道,“既然此人的身份已被諸位核驗過,那麽我們的盟約……”

段涉領着雲垂野在使臣們特意騰留出來的上位落座。為首的那位使臣出聲應答道,“武安侯,盟約一事還需從長計議,如何能這麽草率地決定?”

楚邕微微蹙眉,朝霍奚舟看了一眼。

霍奚舟面不改色地啓唇,“那便請諸位留在江州,從長計議。”

使臣臉色微變,剛想開口反駁,卻聽得一低沉的聲音搶在了他之前。

“可。”

段涉冷不丁當着衆人的面開口應了一聲,“武安侯盛情難卻,吾等便就在江州暫留幾日。”

使臣面上閃過些異色,但也只能讪讪地颔首。

“除了盟約,吾等有個不情之請,望武安侯成全。”

段涉側眸看向霍奚舟。

霍奚舟眸色微沉,已然生出不祥的預感,而這預感在對上雲垂野挑釁的目光時更是有七八成篤定。

“聽聞少主有位救命恩人就在這江州城內,”段涉嗓音沉沉,口吻裏帶着常年身居高位的威勢,“少主的救命恩人,便是段秦的貴人。所以此次,吾等想帶上這位貴人一同離開。”

此言一出,宴廳內的氛圍倏然僵住,陷入一片死寂。

在場除了段秦的使臣,幾乎無人不知道段涉口中的貴人究竟在指誰,也正因為知道這位貴人的身份,楚邕等人皆露出惱怒和震驚的神色。

這段秦國主未免也有些太不要臉面了,什麽叫救命恩人在江州城內?他怎麽不說這人就在将軍府在侯爺身邊?兒子拐走侯爺的愛妾不成,老子竟還出面幫他搶?!是可忍孰不可忍,當他們這些南靖武将都是死的不成!

楚邕胡子一吹,當即便拍案而起,“姓段的!你莫要得寸進尺!你口中的貴人是我們侯爺的愛妾,豈容他人觊觎?!”

聽到愛妾二字,段涉眉梢微微上挑,轉而看向身側的雲垂野。

雲垂野定定地盯着霍奚舟,眼底閃過一絲陰鸷,終于開口道,“愛妾?她不過是你的婢女,何時成了愛妾?”

楚邕愣住,一時竟也有些摸不清狀況。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轉頭,看向高坐上位的霍奚舟。

霍奚舟遲遲沒有說話,此刻也低垂着眼,似是沒聽見他們的争執,只一味地盯着手中的茶盞,緩慢地轉動摩挲着,神色冷峻肅戾。

半晌,他才掀起眼看向雲垂野,唇角扯出一抹諷刺的弧度,“你确定要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與我争辯她的身份?”

這話旁人聽不出什麽,卻只有雲垂野能領會其中含義。

霍奚舟是在拿姜峤的廢帝身份威脅他,也不知霍奚舟是不是為了避免多生事端,才隐瞞姜峤的身份至今,可若自己執意要借段秦的勢力将姜峤帶走,霍奚舟也不介意徹底撕破臉,此刻就将姜峤的真實身份公之于衆。

聽明白這層意思後,雲垂野眸底的墨色愈發深沉,隐隐有殺意湧現。

段涉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麽,看了雲垂野一眼後,又開口道,“無論是婢女還是妾,在南靖都是可交換買賣的奴仆罷了。既是少主的恩人,我段秦也願意以利換之,只看侯爺是否願意割愛了。”

段秦以利換之……

此話一處,饒是剛剛發飙的楚邕都愣了愣,其餘幾人也暗自有些心動,忍不住轉眼悄悄打量霍奚舟的臉色。

霍奚舟暗自冷笑。

同樣的話,從前鐘離慕楚也說過。姜峤到底做過什麽,才令他們一個個被迷了心竅似的不惜任何代價也要帶走她?

霍奚舟眼前又閃過昨夜床榻間女子伏在他身上,誘哄蠱惑他答應條件的模樣。姜峤此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既然能為了活命對他放下身段,難保從前沒對其他人使過同樣的手段……

“砰——”

茶盞被狠狠擲砸在了地上,頃刻碎裂成了幾小塊,将楚邕等人試探的目光盡數吓了回去,就連段秦使臣也心下微驚。

霍奚舟心中驟然翻騰起煩躁和妒怒,面上卻不顯,只似笑非笑,口吻斬釘截鐵地答道,“不願。”

雲垂野手掌在桌案下攥了攥,剛想起身,又被段涉按着肩膀壓了下去。

“孤如今,倒是對小兒這位救命恩人有些好奇了。”

段涉眯了眯眸子,也不再遮掩自己的身份,直言道,“武安侯不肯割愛也就罷了,可否将這位女娘叫出來,也讓孤當面致謝,如何?”

夜色蒙蒙,只有廊下挂着兩盞燈籠的半雪堂竟是頭一回迎來了掌燈的下人。

彥翎領着好幾個下人走進屋子時,姜峤正坐在案幾邊修剪着燭火,跳動的燭輝映照在她臉上,為她蒼白的臉頰添了些許暖色。

若是就這樣将她帶去正廳,怕是所有人都要以為侯爺苛待一個女子。

彥翎囑咐身後的人将衣裳和妝奁遞了上來,語調冷硬,“侯爺命娘子去宴廳見客,快請娘子速速更衣梳妝。”

姜峤怔住,不可置信地重複了一句,嗓音低啞,“見客?”

“是娘子的熟識,去了便知道了。”

彥翎丢下一句,将衣裳和妝奁放下,帶着人退了出去。

姜峤心事重重地起身,伸手拿起盤中托呈着的襖裙。

她的熟識,她還能有什麽熟識能做得了霍奚舟的客人?

姜峤一邊想着,一邊已經拿着裙裳繞到屏風後換了起來。

雖不知要見的是誰,但只要是能離開這間屋子的機會,她就不會放過。

彥翎在廊下等了片刻,忽地聽到身後傳來開門聲。他轉頭望去,便見簡單妝扮後的姜峤從屋中緩步走了出來。

女子勉強挽了個低髻,換了一身月白裙衫,外面罩着榴紅色的鬥篷,雪絨絨的毛領托在她的臉頰兩側,愈發襯得她膚白如玉。許是站在燈籠下,唇上又抹了口脂,女子的氣色比方才好了不少,瞧着已不似病容憔悴,暫且恢複了嬌豔如花的模樣。

彥翎看得又是有些心情複雜。在洛陽之前,誰能想到,這樣的女娘竟然就是心狠手辣的姜峤?

“走吧。”

姜峤提着裙擺從臺階上走下來,輕聲道。

作者有話說:

可能想改個沒有這麽直白的文名,《縛鸾》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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