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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春宵

彥翎吓得抖了一下, 可一時間也沒反應過來霍奚舟在說誰,直到他越過霍奚舟,看清他身後窗口正對着何處, 才瞬間明白過來。

“可能是府中管事……”

彥翎皺眉。

霍奚舟臉色鐵青,閉了閉眼, 勉強壓捺心底越燃越旺的怒火和躁意,咬牙切齒道, “将棋盤收回來, 扔了,砸了,燒了……也不許給她筆墨紙硯,什麽都不許給。現在就去!”

彥翎立刻應了一聲,飛快地沖了下去。

霍奚舟在原地站了半晌, 湧上顱頂的熱血才逐漸退了下去, 眸底又恢複了最初的死水微瀾。

憑什麽?

憑什麽壓抑恨意、躲閃回避的是他,日夜煎熬、夢裏都在與前塵舊事糾纏的也是他, 而姜峤這個罪魁禍首,面對死期将至, 卻沒有絲毫忐忑驚惶, 還能如此無憂無慮悠然自得?!

他偏要叫她也嘗嘗千磨百折心亂如麻的滋味……

霍奚舟似是拿定了主意,眉宇間按捺的那把火再次騰燃起來, 一片沉熾。他驀地轉身,拂袖離開, 深黑的外袍與陰影融作一處。

半雪堂內。

笙娘催促着姜峤趕緊用膳,可姜峤正下到要緊處, 仍坐在棋盤旁, 專心致志地研究着棋局。

見狀, 笙娘也好奇地湊過去,坐在姜峤對面打量着棋盤,可面對着密密麻麻的黑子白子,她卻是一點也看不懂,“娘子,哪邊要贏了?”

姜峤落子的動作一頓,忽地擡眸望向笙娘,眼裏閃過些光亮,“笙娘可想學棋?”

笙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可以嗎,就怕娘子嫌我愚鈍蠢笨……”

“不會。明日你來時,我給你畫一本初學者用的棋譜,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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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娘子。”

笙娘眉眼間帶着些雀躍,全然不似在霍奚舟面前畏首畏尾的膽小模樣。

兩人正愉快地聊着如何學棋,房門忽然砰地一聲被人從外面用力推開。

姜峤和笙娘即使已經不約而同朝門口看去。只見守在門口的四人竟是齊刷刷走了進來,而彥翎緊随其後,也是一臉陰沉嚴肅的神色。

如此陣仗,倒像是終于要将她拉上刑場秋後問斬了……

姜峤想着,收斂了唇角的笑意,緩緩起身,正對上氣勢洶洶朝她走來的幾人。

笙娘卻是慌了,也起身攔在了姜峤面前,“彥翎大人,這是做什麽?”

彥翎沉着臉,面無表情地揮了揮手,守衛便将笙娘拉到了一旁。

侯爺至今仍極力保持着理智——在未尋到二娘子之前,他不相信任何人,無論是姜峤還是鐘離慕楚。可他彥翎卻做不到,阿滿死在他眼前,分明就是姜峤所殺,還有何反轉的餘地?

如此想着,彥翎更加繃緊了臉,俨然一副惡奴的模樣,“得罪了。擡走。”

“擡走”二字是對着身後的守衛說的。

兩人走上前來,一個将案幾上的棋盤連同姜峤未分勝負的殘局端了起來,一個則胡亂将案幾上的筆墨紙硯堆在一起抱走。

“等等,為什麽要收走??”

姜峤還未有反應,笙娘卻着急起來,快步追了出去,其他人也緊随其後。

屋內只剩下姜峤一人,她停頓了片刻,也邁着遲緩的步子靠向門口。

彥翎等人就站在廊下,兩個守衛随手一丢,便将那棋盤和筆墨紙硯重重地擲在了地上,發出一聲巨響。

姜峤步伐一頓,後背僵直地立在門口,沒有再踏出一步。

她眼睜睜看着那棋盤上的殘局翻倒在地,數不清的棋子散落,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還有好幾枚甚至飛到了她跟前,蹦到了她曳地的氅袍衣擺上。

笙娘連忙蹲下身去拾那掉在地上的棋子,可她才剛拾了兩枚,就聽得耳畔傳來一聲刀劍出鞘的聲響。

姜峤看着彥翎從守衛的腰間抽出一把寬刀,高高舉起,眸光頓時縮了一下,俯身将笙娘從他的刀下拉開。

眼前寒光陡閃,有那麽一刻,姜峤甚至覺得這刀就要落在自己的脖子上。可刀風襲過,卻是狠狠砸在了棋盤上,不過三四下,便将那棋盤劈得四分五裂。

“別……別砍了……”

笙娘掙脫了姜峤的手,想要沖上去,卻被守衛死死攔住,只能連聲勸阻着,“大人,奴将這些帶給娘子,是府中管事應允的,為什麽……”

“閉嘴。”

彥翎低叱了一聲,将手裏的刀重新丢給守衛,擡眼看向神色還算冷靜的姜峤,意有所指道,“這府裏,但凡是侯爺不喜的,下場都有如此物。”

語畢,他便又命人朝滿地狼藉上丢了把火,待徹底點着了,才轉身朝院外走,還不忘偏頭警告笙娘,“飯食既已送到,你也可走了。若往後再在此處拖延,軍法處置。”

笙娘眼裏閃過驚惶,只能腳步沉重地跟在彥翎身後,一步三回頭,踏着滿地的棋子,從越燃越旺的火堆邊離開。

姜峤目送二人離去的背影,又神色怔忡地盯着火堆瞧了一會,忽地意識到什麽,擡眸朝四周望去,終于穿過枯枝,看見了那閣樓上半開的推窗……

***

沒了棋盤和筆墨紙硯,姜峤本已靜下來的心又略微起了波瀾。她在屋內來來回回繞了好幾圈,本想搜刮些解悶的物件,可惜連角角落落都翻遍了,連只螞蟻都未曾瞧見。

一整晚沒了消遣的法子,姜峤只能早早地熄了燈躺上床。臨睡前,她又摘下了頸間的銅錢串,細細摩挲着,心裏止不住地嘆息。

若早知許采女給她的三枚銅錢上大有玄機,她當初怎麽也不會将其中一枚那麽随意地給了出去。而且時間隔得太久遠,她幾乎都快忘了那枚銅錢到底是何時何地給了何人……

似乎是在許采女去世前?

在姜峤記憶裏,自己短暫而無趣的人生歷程有一道泾渭分明的分界線。而許采女的死就是這道分界線。

姜峤也是直到失去了才知道,她的母親雖看着柔弱可欺,宮裏人人都能來踩一腳,但卻将她這個女兒保護得很好。也正是在許采女的庇護下,才養成了她無知無畏、路見不平多管閑事的臭毛病。

那時的她,敢在靖武帝面前為母親打抱不平,敢在青冥殿讀書時公然與兩個皇兄嗆聲,還敢替一只倒黴挨打的貓找姜晚聲報仇。

不過這樣天真熱烈的姜峤,早就和溘然離世的許采女一樣,從人世間消失了。那些鮮活的記憶也在之後的歲月裏逐漸褪色,變得越來越混沌。

此刻姜峤仰躺在黑沉沉的紗帳中,拎着那根串起銅錢的紅線舉到眼前,銅錢晃晃悠悠地打着轉,令她的意識逐漸模糊,可埋藏在深處的記憶卻一點一點浮現……

也是個寒風凜冽的冬日,阖宮都在為晚間的除夕宮宴做準備,唯有她,因為前不久頂撞了父皇,被下令禁足,連帶着許采女一起都不用參加宮宴。

她原本也不喜歡參加什麽宴席,只是被禁足了大半個月的滋味卻有些難受,于是趁着年節,不少朝臣攜帶家眷進宮,大半的禁衛都被調去了太極殿,她就打算偷偷摸摸地從後牆翻出了葳蕤軒。

沒想到人還在樹上,一低頭就看見了經過的姜晚聲,她只能趕緊往樹枝陰影裏藏了藏。姜晚聲為了晚上的宮宴已經精心裝扮過了,袅袅婷婷地走在宮道上,身上那套華貴的缃色襖裙吸引了來來往往不少宮人的目光,尤其是袖邊和領口的白色毛領。

姜峤一下便認出那毛領出自靖武帝圍獵時獵得的雪狐。南方并沒有雪狐,那是有人精心喂養,特意在圍獵時放入圍場讨靖武帝歡心的,而靖武帝卻将它賜給姜晚聲做衣裳。

都是親生骨血,待遇卻如此天差地別……

姜峤躲在角落裏,忍不住豔羨地直嘆氣。那雪狐毛領瞧着真是漂亮,摸上去一定很舒服。

不過她的豔羨也沒有持續太久,姜晚聲剛走幾步就和七公主迎面撞了個正着。而七公主襖裙的領口和袖口,竟也圍着潔白如雪的狐毛!

這便給姜晚聲氣壞了,她原以為這雪狐毛領只有自己才有,沒想到父皇竟還給了七公主。所以她扭頭便往回走,說要将這套襖裙換下來丢了去。

姜峤原以為她不過是氣急了,說說罷了,沒想到片刻後,她還真瞧見姜晚聲的宮婢捧着那套珍貴的狐毛襖裙走出宮門,随意往宮道旁一丢。

真不愧是姜晚聲……

待那宮婢離開後,姜峤猶豫了好一會,才悄悄從樹上輕盈地跳了下來,拾走了那套襖裙。

後來,她便尋了個自己常去的荒僻角落,大着膽子換上襖裙,笨拙地梳了個發髻。正當她對着水面歡天喜地打量自己的時候,身後忽地傳來一聲枯枝踩斷的異響。

“什麽人?!”

姜峤吓了一跳,驚慌地轉過頭,目光落在那簇簇草叢上。

下一刻,草叢裏動了動。一只背黑肚白的貍奴從裏面慢悠悠地走了出來。

姜峤認出這是自己平常喂養的那一只,松了口氣,“又是你……過來。”

她招招手,誰料那貓兒竟還傲慢地停住了,在距離姜峤五六步開外的地方,一屁股蹲坐了下來。

姜峤眯了眯眼,作勢要從袖中拿吃食的架勢。那貓兒瞬間扭頭看過來,就連表情都頓時變得溫順谄媚了,飛快地朝她奔過來,繞着姜峤打了個圈兒,便身子一歪,在她腳邊躺倒,用腦袋瘋狂地蹭着姜峤的襖裙裙擺。

“不愧是出生在宮裏的貓,這麽勢利眼。”

姜峤皮笑肉不笑地将手從衣袖中抽出來,指間卻空空如也,沒有小魚幹也沒有雞肉塊。

貓兒的動作倏然僵硬,這才意識到自己被哄騙了,翻身就要跑,卻被姜峤一把捉住,狠狠揉了揉腦袋。

“沒心肝的東西……我被禁足了這麽久,你倒是沒把自己餓着。”

姜峤将貓抱在懷裏,感受着重量,又點了點他額前蹭的一塊髒污,“瞧你印堂發黑,我來給你算一卦。”

她騰出一只手,鄭重其事地掐指算了算,表情嚴肅,“你今日最好不要往南走,無災必有禍……嗯,可以多去西北角轉轉,能找到好吃的……”

姜峤正絮絮叨叨地念着,突然被一聲自上而來的低嗤聲打斷。

姜峤一驚,猝然收緊了抱着貓兒的手,懷裏的貓兒被勒痛,張嘴咬了她一口。姜峤嘶了一聲,連忙低身松了手,貓兒一下從她懷裏跳了出去,轉眼便竄進草叢中沒了蹤影。

姜峤仔細看了看自己的手,好在那貓兒只是小施懲戒,并未真的用力咬她,所以手上連皮都未曾破。

“那你算到自己今日會被貓咬一口了嗎,小神婆?”

頭頂上方傳來一聲調侃,是少年獨有的粗啞聲嗓。

姜峤皺眉,擡眸朝樹上望去,只見一陌生的黑衣少年曲腿坐在樹上,雙手枕在腦後,正咧着嘴朝她笑。

記憶裏,那少年的面容已然模糊了,她只依稀記得,少年生得還算俊朗,尤其是一雙眉目黑得驚人,她幾乎能清楚地在那雙眼眸裏看見自己嬌小的身影。

少年唇角上揚,目光毫不避諱地打量着姜峤,笑容裏帶着些桀骜和輕狂。

姜峤從未被人如此盯着瞧過,此刻又穿着一身裙裝,只覺得渾身不自在,羞惱道,“看什麽看?你是什麽人,竟敢在宮裏爬樹?!這是舉止失儀、冒犯聖顏的大罪!”

她渾然忘了,自己前不久也是爬樹才從葳蕤軒裏逃出來的。

少年完全沒被姜峤的話吓到,反而伸了個懶腰,微微坐直身,居高臨下看着她,不屑地嗤了一聲,“那你又是什麽人,竟敢在宮裏占蔔打卦?本朝嚴禁這些神神鬼鬼的把戲,不聽聖上的話,你這是什麽罪,好像是要誅九族的吧。”

姜峤噎了噎,有些氣悶地嘀咕了一句,“誅九族,那南靖就亡國了……”

她懶得再與少年搭話,轉身便要走。誰料身後忽地傳來一陣風,緊接着便是輕飄飄的腳步落地聲。

姜峤回頭,正對上從樹上跳下來的少年。方才在樹上看不出來,如今兩人面對面站着,她才意識到少年的身量竟是比她高出不少,這麽站在她眼前,倒是莫名多了些壓迫感。

少年好奇地盯着她,試探道,“你是公主?”

姜峤一愣,連忙舉起手,用袖口上的雪狐毛擋住半邊臉,只露出一雙警惕的眼睛,矢口否認,“不是!”

少年好笑地扯了扯唇角,顯然不相信。

身高壓制令姜峤有些不甘心,為了不輸陣仗,她往後退一步,直接站上了水邊的石頭,終于高出了少年半個頭。

姜峤也上下打量着少年,衣裳上沒有任何世家圖騰,布料也是民間尋常百姓才穿的。今日進宮的除了世家,便只有百戲班。

她默不作聲地看了少年一會,眯了眯眼,“你今日會有血光之災。”

而且不是普通的血光之災,是九死一生的災厄。

少年微微一怔,随即笑得更大聲了,“是不是也不能去南邊?”

姜峤一本正經地點點頭,和方才對貍奴說話時的表情沒有差別。

見她煞有介事,少年想了想,便也配合地裝出一副惶惶然的模樣,“那怎麽辦,我今日是一定要去南邊的,大師有什麽辦法能幫我度過這一劫?不過事前說好,我身無分文,破財消災這一招可行不通。”

“我只會算,不會解。你自己小心吧……”

姜峤想了想,還是沒打算多事,嘟囔了一句便要離開。

突然,南邊的草叢裏又傳來了一聲可憐兮兮的貓叫。

姜峤臉色微變,連忙走了過去,只見方才那只貍奴去而複返,竟是側躺在地上,後腿擺放的弧度有些不正常,似乎是摔傷了。

“喵嗚——”

見到姜峤,那貍奴叫得更委屈了,

姜峤心有不忍,咬牙,“叫你別往南邊去,如今摔斷了腿,回來找我有什麽用?宮裏哪有人會替你治傷?”

少年不知何時跟了過來,也在姜峤身側蹲下。他收斂了方才的調笑之色,皺着眉打量貍奴摔斷的後腿,忽然伸手探了過去。

“你做什麽?”

姜峤一把攔住了他。

少年斜了她一眼,“替它治腿。”

姜峤面露驚喜,“你會治?”

“從前看過別人治馬腿。“”

少年查看着貍奴的斷腿,随即拾了幾根樹枝,又從自己衣裳下撕了一腳,笨手笨腳地幫貍奴固定起斷腿。

“這能一樣嗎……”

姜峤起初還有些擔心,但看着少年認真的側臉,卻感受到了他的善意,便不再言語。

“幫忙。”

少年一人有些對付不來,便喚了一聲姜峤。

姜峤連忙伸手幫忙,兩人合力替貍奴固定好了腿。

“這宮裏……沒人會在乎一只貍奴的死活,”姜峤嘆氣,“好在它今日遇到了你。多謝。”

“誰說宮裏沒人在乎它的死活,不是還有你麽?我也沒想到……”

少年笑了笑,沒有繼續說下去。他拂了拂衣擺,站起身,“先走一步。”

姜峤望着他的背影,內心再次掙紮起來。

難得遇見一個如此心善的人,可他竟然今日就要死了……

“站住!”

姜峤心一橫,喚住了少年。

少年不解地轉身,姜峤快步走過去,一手探進衣袖中,從絨絨的雪狐毛下摘出一銅錢手串。然而指尖剛碰到那紅線,她動作又頓住,猶豫了好一會,才将紅線解開,取下一枚銅錢。

“這是用來擋災的銅錢,我分你一枚。”

姜峤還有些不太舍得,一咬牙,才捉住少年的手,将那枚銅錢放進少年掌心,“你今日務必戴在身上!”

少年垂眸,略微有些詫異,不過很快又故作正經地問道,“大師怎得如此小氣,就不能将三枚都給我麽?”

姜峤瞪圓了眼,立刻收起剩下兩枚銅錢,雙手背到身後,像是生怕少年過來搶似的,“莫要太貪心!這是娘親給我保平安的,若都給了你,我就倒黴了!”

“好好好。”

少年忍俊不禁,舉起那銅錢仔細打量了一會,又将目光落回姜峤面上,唇角卷起些弧度,透着一絲痞氣,“如此珍貴的東西,大師竟願意給我。如此大恩大德,我該怎麽回報?”

姜峤抿唇,果然認真地思索起來,“我這也算救你一命,聽說民間對待救命恩人,都是要以……那句話怎麽說來着?啊,以身相許!”

少年愣了愣,連笑容都變得古怪起來,“你确定?”

姜峤眨了眨眼。她甚至不知道以身相許的含義,只是時不時便會聽娘親說起這個詞。

“你這幅表情是做什麽,不過是讓你做我的手下,為我所用罷了。算了,我也就随口一說,看你這樣也幫不上我什麽忙……”

如此想着,姜峤便擺了擺手,提着裙擺從石頭上跳了起來,“你不願意就算了。”

少年拉住了她,“什麽忙?你怎知我做不到?”

姜峤撇了撇嘴,伸手指了指宮外,“我想要出宮,離這裏遠遠的,你幫得了嗎?”

少年愣了愣。

趁他愣神的工夫,姜峤已經從她手裏抽回自己的衣袖,轉身離開,“時候不早了,我得走了,後會無期。”

她攥着僅剩的兩個銅錢,頭也不回地跑開,根本不知身後的少年是何反應,只知道心中被那種救人于危難之間的成就感填得鼓鼓囊囊的。

直到回了葳蕤軒,姜峤才從這種滿足裏清醒過來,開始擔心起許采女會不會因此責怪她,于是便随意找宮人要了一枚普通銅錢,與其他兩枚銅錢混在一起,串到了手腕上。沒過幾天,就連她自己都将替這一茬給忘了。

原來是那時候給出去的啊。

姜峤總算想了起來。

後來,她救下的那只貍奴,養好傷腿後沖撞了姜晚聲,被她下令打死。而那個帶走她銅錢的少年,她也再沒有見到過……

人海茫茫,她連他的模樣都渾然不記得了,又該去何處尋找,從他那裏拿回自己失去的那枚銅錢呢?

姜峤在回憶裏沉浮,分明知道一切都是夢境,卻怎麽也醒不過來,她甚至倒退回了方才的畫面,想要再仔細瞧瞧那少年的面容。

可那少年始終被擋在一團光暈後,手裏拿着銅錢朝朦胧的霧氣裏退去,她心急如焚地追上去,一把抓住少年的手。霧氣逐漸散去,眼前的少年忽然變得身形高大,反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一種無比熟悉的感覺湧上心頭,姜峤驚得擡眸,正對上那雙冷酷深邃的眉眼。

……霍奚舟!方才那個恣意妄為、意氣風發的俊朗少年竟變成了霍奚舟!

姜峤的心剎那間縮緊,也正是從這兒開始,夢境忽然變得搖搖欲墜。少年和霍奚舟都煙消雲散,只餘她一人在混亂中沉淪掙紮,甚至不知何處生起了一把火,靠得越來越近,像是要将她整個人吞沒。

昏昏沉沉中,她似乎還察覺到有一雙眼睛正自上而下地窺視着她。

夢境轟然坍塌的那一刻,姜峤猛地睜開眼,眸光渙散,胸口劇烈地起伏着。她側身蜷縮在床榻裏側,眼前一片漆黑,耳畔只聽得屋外風聲大作,吹得窗戶發出來回晃動的砰砰聲。

姜峤定了定神,剛想松口氣,卻突然察覺到什麽,呼吸瞬間窒住。她的身後……竟有另外一個人的氣息!

頃刻間,姜峤的後背吓出了一層冷汗,半邊身子都僵硬了。她下意識将自己手裏攥着的銅錢塞到了枕下,又想摸出什麽尖銳的利器自保,可下一瞬,她便察覺到那人的氣息太過熟悉……

霍奚舟怎麽會出現她的床榻上?!

正當姜峤驚魂未定時,一只火熱的手掌又攬上了她的腰肢。她整個人倏然僵住,被強行攬入了身後那個堅實而沉熾的懷抱。與此同時,一絲似有若無的酒氣伴随着他的動作,飄散開來,在她鼻尖萦繞不去。

莫不是……喝醉了?

姜峤眸光微閃,飛快地思索着,心中生出些迷茫和疑惑。如此淺淡的酒氣,也能令霍奚舟這般飲慣烈酒的人醉昏了頭麽?

她正想着,後頸忽然傳來一抹柔軟而灼熱的觸感。姜峤纖薄的肩膀重重一顫,下意識往一旁躲去。可霍奚舟的唇瓣很快又貼了上來,沿着她的頸側輾轉流連,動作裏似是帶着些愛欲和纏綿悱恻。

然而姜峤感受到的,卻堪比酷刑。

橫在腰際的那只手臂仿佛變成了生滿荊棘的藤蔓,纏裹得她喘不過氣,而那雙薄唇猶如燒紅的烙鐵,一寸一寸燙灼着她的肌膚……

下一刻,那熾烈的唇瓣貼着她的後頸微微開合,發出幾不可聞的呓聲,“阿聲。”

姜峤驀地瞪大了眼,腦子裏的那根弦倏然崩斷。

她驟然爆發出極大的氣力,一把掙脫了霍奚舟的鉗制,狼狽地爬坐起身,後背緊貼着床榻裏側的牆壁,惶惶然看向側躺在黑暗中的男人。

籠罩着床榻的紗帳猶如鋪天蓋地的烏雲,吞沒了一切光亮。姜峤看不清霍奚舟的表情,卻隐約看見他擡了擡手,似是清醒了幾分。

見狀,她攥緊了身下的被褥,強自平複了紛亂的心緒,嗓音冷然艱澀,“霍奚舟,你認錯人了。”

回應她的,只有死一般的沉寂,和暗處紋絲不動的黑影。

姜峤咬了咬唇,又低聲開口道,“這裏沒有姜晚聲,也沒有笙娘。你應當出門左拐去攬月閣留宿……”

靜了不知有多久,久到姜峤攥緊的手指都開始發僵了,她才聽到霍奚舟冰冷森然的聲音在帳中響起。

“我要宿在何處,還輪不到你來安排。”

姜峤怔了怔,垂下眼睫,半晌才深吸一口氣,淡聲道,“這是你的将軍府,你想宿在何處便宿在何處,我走就是。”

語畢,她松開了攥着被褥的手,稍稍往前欠了欠身,一點一點摸黑往外挪去。可盡管她刻意靠近了床尾,想要減小碰到霍奚舟的可能性,可手指往前一探,竟還是不小心觸到了他的膝蓋。

姜峤蹙眉,趕緊收回手避開,加快了往外挪動的速度。

眼見着快要挪到床沿,床榻兩側的紗幔已經近在眼前,她伸直了手臂,剛要撩開床帳,身側卻猝不及防襲來一陣勁風。

下一刻,姜峤只覺得腳腕一緊,竟是被人扣住,一把拽了回去。眼前天旋地轉,她被一股強悍而不容掙紮的力道按倒在床榻上,整個人陷進了淩亂不堪的被褥中。

還未等她反應過來,黑暗中,霍奚舟那高大寬闊的身軀已經密密實實地壓了下來,一手按着她的肩,一手則緊緊掐着她的腰肢,掌心滾燙的溫度透過衣衫迅速滲了進來,猶如一團火焰,令姜峤一瞬間竟是生出自己就快被燒成灰燼的錯覺。

姜峤微微顫栗,一擡眼,終于看清了霍奚舟此刻的模樣。

與渾身灼燙的溫度截然相反,他淩厲俊美的臉上盡是陰鸷與森寒,那雙幽暗的眼眸也并不似她想象中一樣醉意朦胧,而是一片清明,但卻比尋常更多了一絲隐隐竄動的熱火,摻雜着惱恨和欲/望。

姜峤突然有些慌神,張了張唇,聲音都在發顫,“霍奚舟……”

“說得沒錯。”

霍奚舟死死盯着她,嗓音沙啞而熾熱,“這是我的府邸,我想宿在何處便宿在何處。”

他停頓了一下,低頭湊到姜峤耳畔,幾乎是貼着她的耳廓冷笑,熱烈的吐息伴随着粗俗的話語,噴薄在她耳邊,“我想睡哪個,便睡哪個。”

姜峤的瞳孔猝然收攏,心中僅剩的那點僥幸終于煙消雲散。

霍奚舟發狠似地吻下來,沿着她脖頸一路往下。姜峤臉上的血色迅速褪得一幹二淨,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卻下意識做出了反抗,不顧一切地掙紮起來。

“啪——”

一聲清脆響亮的耳光打斷了霍奚舟的動作,也令床帳內的溫度瞬間降至冰點。

霍奚舟轉回臉,眼裏的冰霜被怒焰消融,猛地擡手鉗制住姜峤的手腕,一把按在頭頂,“口口聲聲說愛我,說對我一片真心……如今便連裝都不願意裝了?”

姜峤吃痛,死死咬住了唇。

“從前我碰你的時候,你可不是這幅寧死不從的樣子。”

霍奚舟譏諷道,攬在她腰間的手也重新開始動作。

姜峤臉色變得更加蒼白,她知道自己與霍奚舟力量懸殊,無論做什麽都不可能掙脫他的禁锢,于是便停止了無謂的掙紮。

她怔怔地盯着漆黑的房頂,盯着混沌迷蒙的暗影,眼眶忽然有些泛酸,終是閉上了眼。

霍奚舟犀利而陰沉的目光始終定在姜峤面上,自然沒有忽視她的變化。可他看着姜峤心灰意冷地閉眼,感受着她一動不動徹底放棄抵抗,心中卻沒有絲毫快意和慰藉。

他突然放緩了掌下撫摸的動作,似是刻意在折辱,等待她的反應。可姜峤除了身體僵硬,被他攥住的手在微微發抖,再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

不對。這樣不對。

霍奚舟抿緊了唇,手下的動作變得粗暴起來,雙指一用力,狠狠扯斷了姜峤腰上的系帶。

“放開我……”

姜峤清冷的嗓音終于響起,輕飄飄的,聽着有些虛無缥缈。

霍奚舟只是稍微停頓了一下,攥在姜峤上手腕的力道便又收緊了些。

姜峤突然偏過頭,鼻尖剛好蹭到了霍奚舟的下颌。

霍奚舟呼吸滞了滞,垂眸對上姜峤嬌柔清麗的眉眼,那雙平靜而濕潤的眼睛已經再次睜開,卻猶如深不見底的幽潭,泛着粼粼水光,使得她的眼神格外詭魅惑人。

霍奚舟眸色一暗,一時竟是不受控制地低下頭,去吻姜峤血色淡薄的唇瓣。

在霍奚舟吻上來的前一刻,姜峤忽地勾起唇角,輕笑了一聲,“侯爺今夜既有此興致,我配合便是。”

說着,她微微仰頭,竟是主動貼上了霍奚舟的薄唇,輕輕啄了一下。

霍奚舟怔住。

姜峤那疏冷輕啞的嗓音忽然變得柔/媚起來,眼裏也脈脈含情,“只是不知,今夜春宵一度後,侯爺能否保我性命,将我永遠留在江州?”

此話一出,饒是霍奚舟已對姜峤的真實品性有所認知,也露出幾分難以置信的神色來,眼裏竄動的欲//火頃刻間便被澆熄,桎梏着姜峤的手也頓時卸了力道。

半晌,他才低嗤了一聲,像是聽到了什麽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話,殘忍地啓唇道,“你在與我談條件?姜峤,你如今這幅境地,有什麽資格和我談條件?”

姜峤垂下眼睫收回視線,手腕輕動,從霍奚舟的禁锢下掙脫,“侯爺若當真要用強,我确實阻攔不了。我唯一能控制的,不過是自己的反應罷了,到底是抵死不從、兩敗俱傷,還是迎合承歡……”

說着,她忽然擡手,在霍奚舟肩上推了一把,霍奚舟不知在想什麽,竟也真的被她推倒。

姜峤順勢翻身,兩人的姿勢轉眼間颠倒過來,變成了女上男下。

“霍奚舟……”

姜峤伸出手指,指尖在霍奚舟凸起的喉結上輕輕劃動,嗓音裏盡是蠱惑,“只要你留我一條命,別把我送回建邺、送到越旸手裏,我什麽都可以滿足你。我可以順從你,可以愛你,甚至可以事事去學姜晚聲。如今這人世間,已經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她是何模樣了……如此可好?”

霍奚舟盯着姜峤,神色越來越冷,眼底的情緒瞬息萬變,震驚、惱怒、憎惡和失望……交替湧現,最終只餘下火焰焚化的灰燼,一片晦暗。

作者有話說:

總算寫到初遇啦,一枚貫穿全文的銅錢

小本本拿出來:12月5號天氣陰霍狗罪行+2

(不過喊姜晚聲的名字是故意的哈。笑死。他根本沒見過姜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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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友情提示】
    1.這篇文的劇情占比會多一些,肉肉都是慢慢炖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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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強行處,是這次男主們的性格設定所致,我寫文對于男女主是不是處完全看他們各自的性格與經歷,我前面也有寫男女都非處的,也寫過男非女處的,一切設定都為劇情服務,不上升到現實層面的道德三觀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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