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影子
鐘離慕楚的聲音裏辨不出情緒,卻莫名讓大夫有些緊張。
“郎主,武安侯那位婢女……的确是個女娘。而且從脈象上看,并無任何中毒跡象。”
大夫的話一出口,鐘離慕楚手上拈動佛珠的動作就停了下來。
盡管隔着帷紗,沒人知道他此刻是何表情,但空氣卻仿佛凝滞了似的,壓抑得讓人直不起腰來。
鐘離慕楚手指一松,将那佛珠套回腕上,重新阖上眼,嗓音冰冷,“回府。”
***
暮色将至,主院裏已經點起了燈。
霍奚舟命人将更寬敞的西廂房收拾了出來。姜峤用熱水沐浴後,便直接被雲歌和雲杉扶進了廂房,又被雲煙端着碗喂下了大夫開的藥湯。
姜峤最初不過是故意做出些病弱的姿态,可裝着裝着,身體卻真的有了反應,臉上的溫度越來越高,眼皮也越來越重,盡管心中還有各種不安,她還是抵擋不了那席卷而來的倦意,終于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芙蓉宴後前院還有各種雜事,派人将霍奚舟請了過去。霍奚舟離開前,特意吩咐三個婢女守在姜峤身邊伺候。
三人雖和姜峤身份相同,但今日親眼目睹了霍奚舟對姜峤的态度,便知這位雲皎與她們春秋冬不一樣,自然也不敢怠慢,兢兢業業地在廂房內陪着姜峤。
聽得床上傳來幾不可聞的夢呓,雲杉立刻起身湊了過去,還未聽清說的是什麽,她便發現姜峤兩頰都泛着不正常的紅暈,連忙伸手探上她的額頭,驚覺手掌下一片滾燙。
姜峤高熱不止,主院再次熱鬧起來,婢女們進進出出,姜峤卻渾然不知,仍是緊蹙着眉,被噩夢魇住了似的。
出乎意料,這次夢裏竟是沒有出現鐘離慕楚,而是回到了更早之前。
那一年,她還沒被記到鐘離皇後名下,沒有與鐘離慕楚見過面,而她的生母許采女還尚且在世……
“不過一介樵夫之女,竟敢在本宮面前穿戴得這般招搖?”
Advertisement
袁貴妃是最受靖武帝寵愛的宮妃,而許采女那日不過是戴了支鎏金纏枝步搖,便不知哪裏礙了貴妃的眼,叫人按在禦花園中,硬生生扯散了發髻。
那鎏金纏枝步搖也砸在土裏,被貴妃身邊的內侍一腳踩斷。
許采女捧着斷成兩截的步搖,一步一踉跄回了宮,恰好被來請安的姜峤看了個正着。
姜峤那時不過八歲,只知道那支步搖是許采女剛入宮時父皇贈予她的,她視若珍寶,平常甚至都舍不得拿出來戴,如今卻被人毀成這樣。
瞧見許采女還想背着人将那步搖修補好的哀戚模樣,姜峤怒火中燒,甚至沒跟她商量,第二日便去了禦花園等袁貴妃。
許采女雖是樵夫之女,卻會些奇門陣法的本事。姜峤小時候見了,便纏着她教自己,也學會了些占卦、布陣的皮毛。
待袁貴妃領着人又來了禦花園,姜峤不過挪移了幾盆牡丹的位置,頃刻間,一群人便像是見了鬼似的,被困在原地驚叫連連、四處亂竄。
姜峤正看得發笑,卻聽得身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她一轉頭,許采女已經臉色難看地站在她身後,第一次扇了她一耳光。
那是許采女第一次打姜峤,也是最後一次。
幾盆牡丹花被許采女挪回原位,袁貴妃驚魂未定、狼狽不堪地撲進了靖武帝懷裏,指着被宮人押來的許采女和姜峤,驚恐地叫着“妖孽”。
姜峤至今還記得靖武帝當時的眼神,愠怒、驚疑、忌憚,沒有一絲愛意,甚至沒有一絲溫度……
“許采女教子無方,杖責二十。”
靖武帝冷聲下令。
姜峤瞬間慌亂起來,抱着許采女的胳膊不肯撒手,卻愣是被宮中侍衛拉開拖到一邊,眼睜睜看着那一寸厚的棰具重重落下來,打在許采女的下腰處,幾杖便見了血。
年幼的姜峤徹底吓蒙了,哭喊着為許采女求饒。就在靖武帝沉默猶豫時,貴妃又哭訴了兩句,差點背過氣,靖武帝便着急地摟着人離開了禦花園。
許采女咬着牙,痛得幾乎要暈過去,姜峤終于掙脫侍衛的桎梏,踉跄着沖了過去,跪在許采女身側,卻見她的視線仍死死盯着靖武帝遠去的背影,眼中的情緒太過複雜,是那時的姜峤無法看得懂的……
霍奚舟回到主院時,便聽雲歌說姜峤發了高燒,不由眸色一沉,快步走進廂房。
廂房內彌散着一股濃郁的藥味,霍奚舟在床榻邊坐下,轉頭望向燒得兩頰緋紅的姜峤,眉眼間萦繞着一股陰郁之氣。
姜峤緊擰着眉心,張了張唇,一兩句呓聲不自覺吐露,卻輕得令人聽不太清。
霍奚舟微微低身,終于聽見姜峤喃喃呓語喚着的是“阿母”。
霍奚舟呼吸一滞,目光再次落回姜峤面上,恰好觸及那滴從她眼角劃過的淚珠,忍不住伸手,指腹點在她的眼尾,接住那滴似是要灼傷他的眼淚,眸色愈發深沉。
***
翌日,陰雨綿綿。
姜峤從夢中醒來時,只覺得口幹舌燥,渾身像是被火焰灼燒過,燙得她整個人都有些恍惚。
“雲娘子,你醒了!”
雲煙恰好端着水盆進來,看見姜峤睜開了眼,連忙靠過來,動作小心地扶着姜峤緩緩坐起身。
姜峤開口,嗓音沙啞得不行,“水……”
雲煙連忙轉身倒了杯茶過來,遞給姜峤。涼茶潤喉,姜峤抿了抿幹燥的唇瓣,艱難開口,聲音還有些艱澀,“多謝。”
“雲娘子不必這麽客氣。”
雲煙接過茶盅,又擡手試探姜峤額上的溫度,“我、雲歌還有雲杉,如今已是姑娘的婢女。”
姜峤腦子裏一片空白,一時竟沒反應過來,将雲煙的話重溫了幾遍,才開口道,“你們與我同為侯爺的婢女,怎麽能……”
“侯爺既如此吩咐了,娘子自然與我們不同。”雲煙笑了,笑容裏帶着些意味深長,“婢子去打水來,為娘子洗漱吧?”
目送雲煙離開的背影,姜峤怔怔地坐在床榻上,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竟不在耳房裏,而是在主院的西廂房。
雨聲淅瀝,驅散了一絲暑熱。
霍奚舟來請安時,霍老夫人絮絮叨叨地自我反省,“昨日是我的錯,不該讓雲皎與那聶氏女郎鬥茶……誰知道那小娘子生得貌美如花,竟是個心如蛇蠍的。”
霍奚舟面色冷酷,“與聶氏不必再往來。”
“自然。”
霍老夫人連連點頭,想起什麽,她仔細打量着霍奚舟,見他眼下隐隐帶着些青色,“雲皎現在怎麽樣了?聽說昨夜她發了高熱,主院折騰了一整夜,你也一直陪到早晨,見她退了燒才去上朝?”
霍奚舟抿唇,并未答話。
霍老夫人試探地問道,“奚舟,你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
又是将人挪進西廂房,又是将自己身邊的婢女撥去伺候,顯然不止是上心了。昨日芙蓉宴那出落水,但凡長了一雙眼睛,都能看出他對女子的與衆不同。
“我知道,你從前只對那位動過心思,這麽幾年也一直記着她……”
霍老夫人難得提起舊事,“可她畢竟已經過世,你也是時候放下了。雲皎那孩子,我第一眼見她,便說她面相好,非要帶她進內宅,也不全是因為什麽高人算卦的緣故。”
霍奚舟擡眼看向霍老夫人。
霍老夫人嘆了口氣,“不過是因為她眉眼間與那位有幾分像。我想着,你若能将她當成影子,心裏也會好受些……”
霍奚舟默然,視線移向窗外,看着外面的雨霧,半晌才擰眉道,“她們不一樣。”
除了容貌上那點相似,其他脾氣秉性全然不同的兩個人,怎麽可能用一個去替代另一個,讓一個成為另一個的影子。
察覺到霍奚舟的走神,霍老夫人輕咳了一聲,岔開話題道,“依我看,雲皎這次病得這麽厲害,一半是因為昨日落水,還有一半多半是心病!這段時間籌備芙蓉宴,她總是郁郁寡歡的,又那麽操勞,你得好好補償她。”
霍奚舟眼前不由閃過女子日漸消瘦的面龐、昨夜那聲脆弱的娘親和眼角劃過的淚珠。
他收回視線,看向霍老夫人,“如何補償?”
***
雨後初晴,院中四處氤氲着一股青草香氣。
姜峤用了些清粥,整個人都恢複了精神,她自己披着外衫下了床,坐到窗邊吹着風發愣。
雲歌端來熬好的湯藥,“姑娘,藥熬好了,得趁熱喝。”
姜峤望着那黑乎乎的湯汁,暗自擰了擰眉,卻還是低低地應了一聲,接過來随手放在一邊。
聽得院外傳來些動靜,姜峤擡眸,通過半開的窗便瞧見彥翎領着一隊下人浩浩蕩蕩走進主院,直接朝西廂房而來。
一行人進了西廂房,姜峤不明所以地轉頭,便見彥翎招呼着人将幾個箱子在地上放下,又将好幾個一看便價值不菲的匣盒放在了桌上。
“雲娘子,這些都是侯爺特意挑選的,吩咐我先送過來。”
說着,彥翎揮手讓下人們紛紛打開箱蓋。
姜峤詫異地望了一眼,便見幾個箱子裏盡是漂亮的羅裙華裳,名貴的料子,精巧的文案,細密的針法,全然不似侯府的婢女服飾那般樸素簡陋,還都是最時興的顏色和樣式,看得雲歌等人都是眼睛一亮,發出驚嘆之聲。
彥翎又親自端着一匣盒走過來,掀開盒蓋,呈給姜峤看,“還有這些首飾,不知娘子是否喜歡。”
姜峤的目光落在匣盒中,一時愣住。裏面金、銀、玉各種材質的釵簪步搖、镯钏耳墜,琳琅滿目。
只掃了一眼,姜峤便知道這些首飾價值不菲,雖然與她平日裏在宮妃身上瞧見的相比,還有些差距,但在宮外絕對稱得上是珍寶。
還沒等姜峤反應過來,彥翎便朝三個婢女使了個眼色。雲煙立刻接過匣盒朝姜峤走來,“娘子,我們來幫你梳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