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險境
侯府下人們将仍在荷塘邊逗留的客人們請至桌案邊,滿塘荷葉随風曳動,建邺城期待已久的芙蓉宴正式開宴。
眉間點着蓮花妝的婢女們端着菜肴,魚貫而入,帶來陣陣荷香。
鐘離慕楚的目光落在婢女那枚蓮花花钿上,搭在膝上的手指輕輕動了動。
精心分成小份的菜肴被端上桌,并非什麽珍稀名貴的食材,卻勝在新奇雅致,每道都是用新鮮采摘的荷葉荷花炮制而成。
有的花瓣被切碎揉入晶瑩剔透的涼粉;有的花瓣被裹着面小火慢炸,擺盤成了金黃色的荷花酥;有的蓮葉熬制出了蓮葉羹;有的蓮葉被制成了清雅有趣的容器和裝飾,或盛着羹湯,或點綴在菜肴邊。
而最令衆人眼前一亮的,是碧筒飲。即為刺破蓮葉葉心,連通葉莖的荷盞。将酒倒入這樣的荷盞中,蓮莖卷成象鼻狀,便可吸飲尾端。
數百年前,有位雅士創造了這種碧筒飲,以“酒吸荷葉綠”的滋味消暑,風靡一時。此後,更有能工巧匠用各種金銀材質仿制出了碧筒杯,但像這般複古、回歸質樸的真荷盞卻少見了。
鐘離慕楚雖不能飲酒,但仍對碧筒飲起了幾分興致,擡手一揮,身側伺候的人便将荷盞端至他面前。
“酒味雜蓮氣,香冷勝于冰。*”
隔着帷紗,鐘離慕楚勾了勾唇,悠悠地念了一句。
甚至還未等他的話音落地,越旸便立刻沉聲接口,“水花風動畫船香,碧筒行酒從容醉*。侯爺,你這出芙蓉宴,還真是雅趣至極啊。”
鐘離慕楚掀起眼皮,瞥了越旸一眼,唇角的笑意更深,卻帶着些嘲諷。
越旸與他較勁不是一日兩日了,還每每模仿他的做派,與他心心念念的亡妻一樣,愚蠢至極,令人多看一眼都十分憎惡。
鐘離慕楚拈動着手腕上的佛珠,幾不可聞地啧了一聲。若是阿峤還在身邊,他又何至于為了解悶,來侯府瞧這些腌臜面孔。
“聽說這出芙蓉宴是由侯爺身邊的寵婢操持而成,這婢子倒是有趣。”
越旸晃着手裏的碧筒飲,笑着看向霍奚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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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坐在主位,視線也落在面前的荷盞上,不知在想什麽,似是有些心不在焉,只淡淡地應了一聲。
另一邊,女眷們紛紛誇贊起芙蓉宴的清雅意趣,霍老夫人也根本沒想着搶功,當着衆人的面就開始誇起了姜峤。
姜峤聽得耳根有些發熱,頭疼地給霍老夫人布菜,希望她能多吃菜,少說話。可霍老夫人卻仍自顧自地說着,偏偏以聶氏為首的夫人們也都應和着她。
姜峤瞬間成了宴席上的焦點,被夫人貴女們頻頻打量,而其中最常望過來的便是聶瑛,其次便是聶歡。
姜峤很清楚聶瑛為何盯着自己,但至于聶歡……姜峤隐隐察覺到聶歡目光中的敵意,卻有些不解。
方才她離開水榭去與雲垂野接頭,怎麽會招惹上這位?
思忖間,霍老夫人已經炫耀起姜峤的茶藝,席上卻登時沒人敢應聲了。
聶歡扯了扯嘴角,不自覺露出一絲輕蔑的笑。
建邺城裏,貴女們時常會聚在一起鬥茶,而聶歡便是這種聚會的“常勝将軍”。在茶藝上,她若稱第二,建邺城便沒有貴女敢稱第一。
霍老夫人剛回建邺,又對世家交際不甚了解,此刻當着聶歡的面誇贊婢女的茶藝,這不就是班門弄斧嗎?
聶夫人察覺到席上的氛圍僵住,倒不是很在意,随口應道,“歡娘的茶藝也不錯,今日大家興致正好,不如讓她獻個醜,與雲皎姑娘來場鬥茶。依我看,倒是比投壺和行酒令有意思。”
姜峤微微蹙眉,剛想上前阻攔霍老夫人,卻已經來不及。霍老夫人連聲應下,轉頭讓姜峤下去去準備茶具,宴後便呈上來。
聶歡臉色登時變了,勉強才擠出一絲笑容。
姜峤無奈,只能離開水榭,親自去挑選茶具,卻不想領着幾個婢女端着茶具回來時,竟意外聽得園中山石後,正有女子在忿忿不平地抱怨。
“我是聶氏嫡女!母親竟叫我與一個婢子鬥茶?!”
“她是什麽卑賤身份,我是什麽身份,她如何能與我平起平坐?!”
“若叫人傳出去,豈不是整個建邺城都要笑話我?”
姜峤步子一頓,面上閃過一絲尴尬,朝身後的婢女們揮了揮手,示意她們先行離開。
沒想到與她鬥茶,竟能叫這位聶氏女郎惱火至此……那待會她便更要放點水,輸慘一些了,若是勝了,這位自視甚高的聶氏嫡女怕不是要當場跳進荷塘做水鬼?
姜峤暗自下定了決心,剛要快步走開,卻聽得聶瑛勸慰妹妹的聲音傳來。
“那位姑娘瞧着便十分不俗,又将芙蓉宴操持成這樣,可見與普通婢子不同。妹妹還是莫要不平了。”
聶歡冷笑一聲,口吻略顯刻薄,“在姐姐眼裏,自然什麽人都是不俗。光是那婢子的容貌,便讓姐姐羨慕極了吧,不然也不會一直盯着她看。”
越說越不成樣子,姜峤皺眉。
山石後,聶瑛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解釋道,“我沒有……我只是看霍老夫人與侯爺都很看重她,說不定她日後還有更大的造化。”
“更大的造化?莫不是她還能做侯夫人不成?要我看,也只有霍氏這種不入流的勳貴,才會讓一個婢子如此逾矩。”
聶歡冷嘲熱諷起來,“也不知道母親怎麽想的,為了跟霍氏攀上關系,竟然還要帶上你,硬生生巴結一個死了的霍青蘿。她也配?”
聶瑛着急阻止,“別說了!”
“旁人不知廢帝為何殺霍青蘿,姐姐你還不清楚嗎?”聶歡不吐不快,“她不知檢點,在宮中與侍衛私通……”
姜峤眸色一凜,腳下已經控制不住往前邁了一步,卻被假山後突如其來的一聲耳光定在原地。
聶瑛一改怯懦,口吻變得淩厲,“住嘴!”
片刻的死寂後,聶歡難以置信地尖叫了一聲,“你敢打我?”
聶瑛卻不願再與她多做糾纏,轉身快步從假山後繞了出來,正好撞上端着茶具的姜峤,整個人呆住。
姜峤收起臉上的冷意,朝她點點頭,随即離開。
***
荷塘中的涼亭,姜峤與聶歡分坐兩側,臨水烹茶。
霍老夫人和其他女眷則聚在通往涼亭的石橋上,一邊說笑一邊觀望。直到下人出來通報,說茶已烹好,請諸位進去品評。
一衆人進入涼亭,聶歡與姜峤已起身立在旁邊,案上擺着已經分好的茶湯,卻不知哪一碗對應的是誰。
為了避嫌,聶夫人和霍老夫人決定不參與投簽,以防其他女眷通過她們的選擇猜中哪一碗是姜峤的,哪一碗是聶歡的。
眼看着前面的投簽已拉開差距,其中一人的簽數已碾壓了另外一人,聶夫人還在洋洋自得。婢女終歸是婢女,與她的歡娘還是不能比的。
聶夫人并未發現,聶歡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整個人幾乎都有些站不住,一旁的姜峤卻是低眉斂目,看不出什麽情緒。
待所有人投簽完畢,下人才上前翻轉茶盅,獲勝方的茶盅底部赫然貼着霍字!
聶夫人唇邊的笑容霎時僵住。
姜峤不卑不亢地福身向各位夫人行禮。
若不是聶歡口不擇言,她原本也不想打聶氏的臉。
亭內突然陷入詭異的寂靜。衆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敢相信那碗茶湯竟是姜峤做出來的。
武安侯府的一個婢子,竟碾壓式地勝過了聶氏嫡女!
這邊鬥茶鬥得如火如荼,廊橋那邊的郎君們也好奇地等着結果。待姜峤勝出的消息傳來,廳堂內先是一靜,随後便議論紛紛。
“聽聞聶氏女郎的茶藝已是建邺城一絕,今日竟會敗在這裏?”越旸忍不住撫掌笑道,“侯爺,你這位婢子可是讓本王越來越好奇了。”
霍奚舟神色淡淡,擡起荷盞輕抿,遮住了嘴角上揚的弧度。
“侯爺還要将人藏到什麽時候?能否讓這個婢子再烹一盞茶,親自送到堂前來?本王既想嘗嘗茶,也想看看人。”
越旸舉起荷盞朝霍奚舟看去。
霍奚舟垂眸思忖着,并未立刻應允。
想起方才在月洞門口看見的背影,鐘離慕楚也笑着出聲,“在下對這婢女也有些好奇,不知今日能否一睹芳容?”
這二位都發了話,廳中其他人紛紛應和。
霍奚舟掀起眼在廳內掃了一圈,放下荷盞,終是松口,“去請人。”
女眷們紛紛從涼亭出來,沿着荷塘上的石橋往回走,姜峤和聶歡落在最後。
聶歡這樣的家世,又生得這樣的容貌,自小眼高于頂,什麽人都不放在眼裏。而茶藝更是她最自信的一項,還從未受過這等奇恥大辱。
聶歡一時間氣紅了眼,幾乎要将唇瓣都咬出血來。
姜峤瞥了她一眼,不動聲色地收拾着茶具。
突然,一婢女匆匆跑上石橋,跟霍老夫人說了什麽,便穿過女眷徑直來到涼亭外,“雲娘子,正廳的貴客們都想見你。侯爺讓您再烹一壺茶,親自送去。”
姜峤眸光驟縮,眼底閃過一絲慌亂。
親自送去正廳?那不就是将自己送到了越旸和鐘離慕楚眼皮子底下?!
婢女又催促道,“雲娘子可快些,正廳都在等你。”
姜峤垂眸掩下心緒,只能又将茶具擺回石案上,思索着應對之策。
另一邊,聶歡聽見正廳要請姜峤過去,更是氣得差點将手裏的茶盅都砸了。
這麽一個低賤的奴婢,今日便要踩着她名動建邺城了!
聶歡正愠怒着,突然看見姜峤擡眸望過來,輕扯嘴角,笑容裏竟帶了一絲得意和嘲諷。
聶歡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怒火瞬間燃得更旺。就在此刻,姜峤恰好一個不小心,竟将茶盅裏的殘渣潑在了她的裙擺上,成了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賤婢!”
聶歡勃然大怒,揚手朝姜峤甩去。
作者有話說:
*《碧筒杯》
* 邵亨貞的《泖濱見荷花(二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