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鐘離
姜峤多看了雲垂野幾眼,沒有在他的易容上看出什麽痕跡,而且這張臉竟還是有些眼熟,似是在侯府裏見過。
見姜峤盯着自己打量,雲垂野也沒有多話,三言兩語解釋道,“侯府戒備森嚴,我今日才尋得機會,易容成外出采辦的下人混進來。”
姜峤颔首,她今日故意讓所有迎賓的婢女都畫了蓮花妝,便是為了替雲垂野引路。雲垂野看見那枚蓮花花钿,就能猜到是她的手筆,只要跟着蓮花妝的侍女走,就能找到她。
姜峤從袖中抖出一張字條遞給雲垂野,是她昨晚便寫好的。
「城中如今是何情形」
“城門封鎖,越旸的人還像瘋狗一樣到處亂咬。鐘離慕楚的人毀了藥鋪,還在查你的下落。”
和姜峤預想的差不多,她思忖片刻,又遞給雲垂野一張字條。
「侯府尚且安全,莫要輕舉妄動,靜候時機。今日若有機會,尋得一法子,以便之後往來」
雲垂野點頭,又拿出一小巧的錦盒遞給姜峤。姜峤有些意外地打開,裏面竟然是一粒褐色藥丸。
“我回過一次藥鋪,尋到了能治好你啞疾的解藥。”
姜峤眼底閃過一絲驚喜,迅速将錦盒收進袖中。
将最重要的東西交到了姜峤手上,雲垂野剛要轉身離開,卻又被輕輕扯住了袖口。他詫異地轉頭,只見姜峤動了動唇,無聲地做了個口型。
「凡事小心,自己保重」
雲垂野頓了頓,眸中不似之前那般一潭死水,略微起了些波瀾。他深深地望着姜峤,剛要開口,身後卻突然傳來一道冷冽低沉的男聲。
“你們在做什麽?”
聽到那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姜峤心頭一震,越過雲垂野肩頭,果然看見霍奚舟站在不遠處,正眯着眸子打量他們,目光裏盡是審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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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下意識避開他的視線,收回牽着雲垂野衣袖的手,福了福身。
雲垂野也轉身朝霍奚舟行了個禮,再開口時連聲音都做了變化,“回侯爺,雲皎姑娘發現酒具有瑕疵,吩咐小的拿回去換一套。”
霍奚舟停頓了一會兒,擺擺手,目光卻仍然定在雲垂野身上,似是想從他身上看出什麽端倪。
雲垂野低頭端着酒具,剛想背過身繼續往月洞門內去,卻被霍奚舟出聲提醒,“不是要換酒具?庫房在何處都忘了。”
雲垂野步子一轉,朝霍奚舟那頭走去,“是小的糊塗了。”
姜峤站在原地,看着雲垂野與霍奚舟離得越來越近,一顆心幾乎懸到了嗓子眼,指尖也不自覺攥緊掌心。
雲垂野從霍奚舟身邊經過,霍奚舟側眸掃了一眼他手裏的酒具,果然看見了明顯的瑕疵。可下一秒,一個紙團竟突然從雲垂野的袖中掉落,直接滾到了霍奚舟的腳邊。
一時間,空氣仿佛陷入了凝固。
霍奚舟俯身拾起字條,并未再看雲垂野,而是擡眸觑了一眼姜峤,見她僵在那裏,緊張得連看都不敢他,眸色愈發沉了下來。
若只是簡單吩咐去換酒具,那她有什麽好緊張的?
霍奚舟手指輕動,展開字條。一行漂亮的簪花小楷映入眼底,他眸色微頓,面上閃過一絲不自然。
「今日的荷花釀後勁足,莫要讓侯爺貪杯」
霍奚舟心情複雜地收起字條,原本對雲垂野的那麽一絲疑心也化作烏有,任由他躬着身退了下去。
見雲垂野安然離開,姜峤也暗自舒了口氣,攥着的手掌微微松開,掌心已是汗津津的。幸好她無論做什麽都留了一手,有備無患。
此刻姜峤只想盡快從霍奚舟眼前消失,因而咬了咬唇,做出些矯情的羞憤模樣,匆忙轉身要走。
“站住。”
霍奚舟沉聲道。可話一出口,看着女子霎時僵住的背影,他的眉眼又掠過一絲陰霾。
因為籌備芙蓉宴,姜峤接連數日都忙得不見人影,最初那兩日确實也是霍奚舟有心回避,兩人便沒在主院碰過面。可後來霍奚舟就連有心在侯府繞圈,都見不着人,便确定了是姜峤在躲他。
明明不該做的不該說的,她一樣不落,可現在竟又整個人縮回了殼裏,開始“懂分寸”了。雖然這也是他預先想要的結果,可是……
霍奚舟走至姜峤身後,也不知道自己心裏這股無名火從哪兒來,所以即便此刻叫住了姜峤,他仍是一時無話。
姜峤背對着霍奚舟,站得都有些麻了,卻半晌沒聽到霍奚舟的下一句。她剛想轉過身來,卻聽得遠處傳來一聲陰魂不散、每每在噩夢裏重溫的輕笑。
“武安侯,好久不見。”
分明是和煦如春風般的嗓音,落在姜峤耳裏卻是陰冷森寒、勾魂奪命……硬生生讓她毛骨悚然,在烈日伏夏出了一身冷汗。
姜峤腿一軟,差點就要跌坐在地,好在被下意識出手的霍奚舟扶住。
霍奚舟扶着姜峤的臂彎,只當她是不小心崴了腳,并未多想,循聲朝來人望去。
當着霍奚舟的面,姜峤強忍着拎起裙擺逃跑的沖動,只能硬着頭皮杵在原地,卻忍不住又往霍奚舟身邊縮了縮,想要借此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石徑那頭,霍松滿臉為難地引着一架步辇朝這邊行來。四個擡着步辇的下人皆穿着睚眦紋衣衫,神色麻木,每一步都踏得極穩。
步辇上,鐘離慕楚頭戴帷帽、白衣飄飄,整個人卧靠在椅背上,面容被帽檐下垂落的輕紗遮擋,分明是病弱無力的姿勢,被他做出來卻帶着些惬意。
霍奚舟微微擰眉,冷冷地掃了霍松一眼。霍松欲言又止,無能為力地朝霍奚舟搖搖頭,表示自己根本攔不住攜禮而來的鐘離慕楚。
“鄙人不請自來,為侯爺備了一份薄禮,還望侯爺莫要怪罪。”
鐘離慕楚輕咳了幾聲,嗓音略顯無力。
霍松立刻捧着鐘離慕楚的禮單快步走了過來,交予霍奚舟,“侯爺,這是鐘離公子的禮單。”
霍奚舟松開姜峤的胳膊,卻察覺她仍然有些搖搖晃晃,低斥了一聲,“站好。”
分明是冷漠的兩個字,卻莫名帶着幾分縱容和嬌慣,然而此刻的姜峤是渾然不覺的。
她手指微微打着顫,臉色白得跟紙一樣,背影無比僵直,腦子裏甚至已經閃過鐘離慕楚将她帶走後,會讓她如何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畫面。
霍奚舟打開鐘離慕楚送來的禮單,竟是一份混入晉陵軍中的北燕細作名錄。
早就聽說鐘離氏雖被屠族,但暗線仍遍布南靖,如今已盡數掌握在鐘離慕楚手中。從這份名錄上看,此言不虛。
霍奚舟面色微凝,終于合上禮單,薄唇輕啓,“來者是客。”
他與鐘離慕楚本就沒有龃龉,何況從前定州軍的主帥鐘離延是鐘離慕楚的四兄,與他們霍氏也有幾分交情。可惜當年鐘離氏被姜峤屠族,豫州節度使韋琰奉旨殺害了鐘離延,控制定州軍,毀了兩軍聯合伏擊胡人的計劃,這才有了前鋒營三千将士全軍覆沒的上谷一役……
這次霍奚舟之所以沒有給鐘離氏遞帖子,一是以為鐘離慕楚的病況不佳,根本來不了侯府,二是因為越旸與鐘離慕楚不睦已久,最好避免在同一筵席上碰面。
可既然鐘離慕楚人已經到了,又給他送了這份大禮,怎好再将人趕出去?
“來者是客”四個字一出,霍松立刻明白了霍奚舟的意思。他舒了口氣,疾步走向步辇,便要引着鐘離慕楚往男賓那兒去,“鐘離公子,這邊請。”
步辇朝另一邊行去,鐘離慕楚的視線掃過霍奚舟,在他身邊的女子背影上停頓了一瞬。
哪怕隔着數米遠的距離,哪怕是背對着鐘離慕楚,姜峤仍是能察覺到那道淬着毒液的視線在自己身上停留,一時間屏住呼吸,大氣都不敢喘。
直到步辇遠去,被那道視線盯着的感覺徹底消失,姜峤腦子裏的弦才驟然一松,深深地吸了口氣。
她如今算卦,當真是算得越來越不準了……
霍奚舟察覺到什麽,側眸看過來,就看見姜峤滿頭大汗,卻咬着唇,似乎還在打顫。
霍奚舟嗓音沉沉,“怎麽了?”
姜峤連連搖頭。恰好霍老夫人身邊的婢女來尋她,她提起裙擺,匆匆轉身跑了過去。
霍奚舟目送她離去的背影,眉心擰得更緊。
***
鐘離慕楚頭戴帷帽、乘着坐辇進來時,荷塘兩邊的賓客反映各異。
男賓們瞬間噤聲,紛紛看向早已坐在上位的越旸。越旸本還在執着茶盞淡笑,聽到侯府下人通報時,笑容瞬間僵住,臉色也變得青白。
越旸與鐘離慕楚不合,建邺城人盡皆知。
一直以來,四大世家互相扶持也争鬥不休,總會将同輩的年輕子弟放在一起比較。而鐘離慕楚便是他們這一輩的代表人物,品行高潔,出塵脫俗,從來只着白衣,被建邺貴女們譽為谪仙般的人物。
越旸與鐘離慕楚偏偏是同一挂,長相陰柔、氣質溫潤,也喜好穿一身白衣。然而越旸卻事事被鐘離慕楚壓一頭,簡直被襯得像一個贗品。
所以早年,越旸還未娶姜晚聲時,性格其實是軟弱自卑的,心裏更是嫉恨極了鐘離慕楚。
可誰也沒想到,風水輪流轉,如今鐘離氏被滅族,只餘鐘離慕楚一人,越氏卻因越旸盛極一時。
如今倒好,武安侯府這出芙蓉宴,竟是讓他們二人齊聚一堂,怕是要有好戲看了……
“聽說了嗎,鐘離公子來了!”
“怎麽可能,鐘離公子不是重病在床嗎?”
“讓我看看!”
與男賓那裏的詭異氛圍截然不同,荷塘邊的女眷們聽到鐘離慕楚赴宴的消息,紛紛激動起來。
一個個連花都不賞了,而是往廊橋那邊擁了過去,想趁機賞賞男色,于是便瞧見了鐘離慕楚面遮帷紗、病弱憊懶的風姿。
姜峤慘白着臉從衆人身後經過,回到水榭中。
霍老夫人見她狀态不對,關心了幾句,随後便有下人來通報賓客已到齊。
霍老夫人颔首,吩咐道,“開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