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赴宴
暮霭沉沉,鐘離府寂靜無聲。
鐘離慕楚倚靠在水榭扶欄邊喂魚。撿回半條命的他,此刻病容孱弱,瘦骨嶙峋,偏又穿着一身白衣寬袍,風一吹倒更顯得飄飄欲仙。
身後小厮高舉着傘撐在他頭頂,為他遮去天邊最後一縷霞光。
拜“勾魂”所賜,鐘離慕楚雖僥幸活了下來,往後卻是不太能見日光。
“武安侯府的芙蓉宴?”
鐘離慕楚笑了起來,“有意思。”
他今日似是心情不錯,竟與身後小厮攀談起來,“當年霍奚舟剛入建邺城時,我便勸過鐘離裕,讓他從族中挑個人與霍氏聯姻。可鐘離裕瞧不起霍氏,說他們不過是山野莽夫。”
鐘離裕,兩朝宰相,也是鐘離慕楚的父親。幾年前在宮中被鸩殺後,鐘離慕楚便再也沒有提過這個人。
鐘離慕楚頭上的傘微微晃動起來,竟是小厮的手在打顫。
“後來,霍奚舟在那年宮宴,公然射穿了鐘離裕獻給先帝的一塊石頭,讓鐘離氏丢了好大的臉。”
鐘離慕楚渾然不覺,仍自顧自地笑着,“鐘離裕心中惱恨,宮宴一結束,就暗中派人去殺霍奚舟,卻不料毒針射出去,竟不知被什麽擋開了,霍奚舟毫發無傷……想來,他這個不死殺神的稱號倒也不虛。”
說着說着,鐘離慕楚忽然嘆了口氣,“早知當初就該留那老狐貍一命,讓他看看如今霍奚舟有多聲名烜赫,也讓他知道,不聽我的話是個多愚蠢的決定。”
語畢,鐘離慕楚回頭,後知後覺自己身後還站了個人。見小厮臉色煞白,他頓了頓,笑容裏多了些無奈,“這些話,怎麽讓你聽見了?”
小厮手一抖,下意識就要跪地求饒,喉頸卻被身後突然探出來的一只手掐住,狠狠一折。
咽氣的屍體倒下,鐘離慕楚頭頂的傘也搖搖欲墜,被那只殺人的手掌接住拿穩。
牧合撐着傘站到鐘離慕楚身後,鐘離慕楚淡淡地收回視線,“霍府何日辦芙蓉宴,我們也去看看山野莽夫的席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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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鐘離府并未收到請柬。”
鐘離慕楚嗤笑了一聲,将手裏的魚食全都灑進了水裏,手腕上的佛珠蕩了蕩,“我赴宴,何時需要請柬。”
***
六月中伏,武安侯府,芙蓉宴。
往日守衛森嚴的侯府大門,車馬骈阗,迎來了一衆錦衣華服、攜厚禮而來的賓客。衆人說說笑笑邁入侯府大門,男賓由小厮引路,女眷們則跟在侍婢身後。
今日,侯府的侍婢們通通換上了碧色衣衫、額間點着蓮花花钿,以此與芙蓉宴相合,走在園中更似一道別樣的景致,令往來賓客頻頻注目。
賓客們随着下人一路向裏走,迎面而來的盆栽山石都自成一景,可見主人絲毫不像傳聞中那般孤陋淺薄、粗鄙不堪。
未見芙蓉,先聞荷香。直到行過月洞門,衆人才看見滿塘碧色、荷花曳曳。
偌大的荷塘上,亭臺水榭隐在簇簇樹蔭中,風光旖旎。一座廊橋橫穿正中央,恰好成了筵席隔景。左側是男賓,右側是女眷。
姜峤今日與其他侍婢一樣,身着碧裙,面帶蓮花妝,安安靜靜地站在霍老夫人身後,接待賓客。
芙蓉宴的名單她早就看過,除了與霍奚舟相熟的武将,世族只有兩家收到了請柬,一個是越氏,另一個是聶氏。
南靖初立時,越氏、聶氏、秦氏和鐘離氏被稱為四大世家,都是襄助姜氏皇族立朝的肱骨之臣。
這麽多年過去了,秦氏式微,鐘離氏近乎滅族,如今世家之首便只剩下越氏與聶氏。霍奚舟也只給他們倆家遞了帖子。
最開始得知越旸要來芙蓉宴時,姜峤還有些心慌。她眉眼間和姜晚聲還是有些相似,若真站到越旸面前,難保他不會多留意幾眼。
可後來姜峤又安慰自己,男女分席,中間又隔着那麽些景致,她八成是不會與越旸碰面的。況且,昨夜她還特意算了一卦,卦象大吉,應是無礙。
各家女眷進了水榭,都在霍老夫人身邊坐了一會兒,言談間總是将話題拐彎抹角地轉到自家女郎身上,又不經意提及霍奚舟尚未娶妻一事。
霍老夫人看着那些容貌俏麗的女郎,只覺得她們美則美矣,卻是不合眼緣。再加上姜峤時常在她眼前伺候,這些女郎的容貌便顯得沒那麽突出,不過平平而已。
更何況霍老夫人也知道自己做不了霍奚舟的主,所以便一味地敷衍了事,叫女眷們自行去荷塘邊賞花。
“聶夫人攜二位小姐到。”
下人引着聶氏家眷走進水榭。
姜峤扶着霍老夫人迎了上去,微微擡眸,掃了一眼緩緩走來的三人。
為首的聶夫人儀态萬方,她的左手邊是一位生得花容月貌的小娘子,臻首娥眉、明豔俏麗,大抵就是建邺城盛贊的聶二姑娘聶歡。而右手邊的女子卻年紀稍長、其貌不揚。
聶瑛竟也來了……
姜峤眼底閃過一絲異樣,垂首斂目。
聶氏與霍氏從前并無交集,可聶夫人卻習慣了這種場合,熟絡地與霍老夫人寒暄落座。
二女也跟着聶夫人落座,聶夫人向霍老夫人介紹道,“這是我的長女聶瑛,次女聶歡。”
下人們魚貫而入,端上茶水點心,放在聶氏母女面前。
姜峤掃了一眼糕點,突然想起什麽,面色微變,快步走了上去,在聶瑛伸手去碰糕點前攔住了她。
水榭內倏然一靜。聶瑛詫異地擡頭望向她,正在說話的聶夫人與霍老夫人也望過來。
姜峤朝聶瑛搖了搖頭,輕輕掰下糕點一角,将裏面的杏仁露了出來。
聶瑛愣住,聶夫人也露出些驚奇的表情。他們自然不知道這是姜峤擅自做主,只以為是侯府調/教有方,“瑛娘不能吃杏仁,沒想到貴府連這一點都留意了。”
霍老夫人客氣地笑笑,并未疑心什麽。姜峤做事細心,本就将這些賓客的飲食愛好記錄在冊,至于有沒有聶瑛這一條,霍老夫人也不記得了。
姜峤将掰碎的糕點丢至簍中,正要躬身退下,卻聽得聶瑛輕飄飄卻不确定的聲音。
“這位娘子,我從前見過你嗎?”
姜峤動作頓住,擡眸對上聶瑛的視線,她正一瞬不瞬地打量着自己,眼裏滿是疑惑與專注,“為何我竟見你有些似曾相識……”
姜峤垂眼避開她的目光,淺笑着搖頭退開,回到老夫人身後。
聶歡瞧見這一幕,不屑地嗤笑了一聲。
聶夫人剛好向老夫人補充介紹道,“我家瑛娘,原先也是被廢帝的宮妃,前段時間蒙大将軍恩赦,她才得以離宮歸家。”
老夫人原本還在打量生得更漂亮的聶歡,一聽這話,目光立刻掃向了不起眼的聶瑛,面上也有所動容,“你也是廢帝的宮妃?那你可認得青蘿?”
聶瑛終于收回了盯着姜峤的視線,嗫嚅了兩下唇,還未開口,又被聶夫人搶先,“瑛娘與霍才人在宮中交情甚篤,所以得知今日侯府開宴,她堅持要随我過來,說要見見您。”
姜峤垂着頭,暗自嘆氣。
聶瑛與霍青蘿雖都是她的宮妃,但平日裏沒怎麽見過面,更說不上幾句話。不過聶氏今日帶她過來,倒的确是個跟霍老夫人拉近關系的機會。
思忖間,霍老夫人果然招手讓聶瑛坐到身邊來,詢問了幾句當年霍青蘿在宮中的情形。
聶瑛猶豫了半晌,才開口道,“霍才人很喜歡……廢帝。”
霍老夫人臉色一變。
聶夫人也連忙扯了一把聶瑛,“你渾說什麽呢?瞧這孩子,這麽久沒見人,說話都颠三倒四。你不是跟我說,廢帝喜歡讓霍才人伴駕,但他陰晴不定,霍才人心生惶恐,便找你商議對策嗎?”
見聶瑛仍是不知如何開口,聶夫人又自顧自地替她轉述起來。
姜峤實在聽不下去那些瞎編的胡話,便默默離開,走之前還寫了張字條遞給霍老夫人的貼身婢女。
「今天是好日子,莫要讓聶夫人敘太多舊」
侯府內的賓客逐漸多了起來,荷塘邊衣香鬓影,盡是女眷在賞花游園。
姜峤跟着迎客的婢女往外走,行至月洞門處,幾個廚房的下人端着精心準備的酒具,與她們擦身而過。
姜峤停住腳步,突然看向那幾個下人的背影,拍了拍手。
下人們頓時停下,望向姜峤等待她的吩咐。侯府人人都知道,這場芙蓉宴,做主的是侯爺身邊這位雲皎姑娘。
姜峤朝落在最後那個的下人招了招手,又示意其他人先去忙。
衆人躬身離去,月洞門邊頓時只剩下姜峤與那下人。
那下人擡起頭,是一張毫不起眼的臉,可眼睛卻出乎尋常的犀利。
姜峤轉頭掃視了一圈四周,拉過那下人的衣袖,将他帶到假山後。
“主上。”
易容後的雲垂野低聲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