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青蘿
姜峤垂眸抿唇,手指在石案上輕輕劃動,面上一派溫婉,內心卻在冷笑。
“嫔妾只求陛下開懷。”
小的時候,姜峤常常聽到許采女這麽表露心跡。
她是個身份卑賤的樵夫之女,一心癡慕靖武帝,便是在後宮中受盡冷落、受盡欺辱,當着靖武帝的面也仍是一副善解人意的溫婉模樣。
分明是個采女,竟非要和皇後比賢淑。
因為她只求意中人開懷。
可惜,她的意中人從不在乎她開不開懷,甚至不在乎她的死活。只為了替自己更寵愛的貴妃出氣,他便對她一通杖責,令她身心俱損,一病不起……
姜峤想着舊事,在桌上比劃的動作便停了下來。
霍老夫人看向端坐着的姜峤,輕擰了眉,開口道,“女子活在世上,最要緊的便是令自個兒開懷。世間男子總将女子視為附庸,殊不知,那些情情愛愛于我們而言,也不過附庸而已。”
姜峤回神,略有些意外地看向霍老夫人。
霍老夫人撲騰撲騰搖着團扇,“若能從中感受到快樂,便是飛蛾撲火,也沒什麽大不了的。若在其中只剩委曲求全,那便是随手丢棄了,也沒什麽可惜的。”
霍老夫人轉頭對上姜峤的視線,“小雲皎,莫要将男人看得太重。”
姜峤眸色稍凝,心裏竟生出些豔羨。
她總算明白霍青蘿為何是那樣明豔似火的個性了。
恍惚間,她仿佛又看見那個容色清麗的少女身穿藕荷色宮裝,翹着二郎腿靠坐在樹杈上,一邊吹着樹葉,一邊朝自己笑,兩頰有如桃色暈開。
“我出身于鄉野,從未見過像陛下這樣的男子。這支小調,是我娘曾經吹給爹爹聽的。今日,我也吹予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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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老夫人的嘆氣聲打斷了姜峤的思緒。
姜峤定了定神,掩下眼底的一抹愧悔。
方才還潇灑似神仙的霍老夫人,此時正看着丫鬟呈上來的拜帖發愁。
“我從前就不愛與這些世家夫人一起聊天,偏偏這些人成天往府裏送帖子。昨日去看戲,竟還有一兩個,不知從何處打聽來的消息,跑來千秋臺來堵我,要我去赴他們的宴……”
姜峤靜靜地聽着,突然想到了什麽,擡手在桌上寫道。
「妾身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
「侯爺如今風頭正盛,在那些趨炎附勢的人眼裏,侯府便像一塊尚開墾的膏腴之地。侯爺和老夫人總是一味地回絕,将所有人拒之門外,這片地就會一直空着」
「既是空地,自會招人惦記」
「這些人的心思便像是紮根在園中的雜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霍老夫人仔細想想,還真是如此,不由擰眉,“你說得有些道理,那這雜草該怎麽才能除幹淨?雖也不礙着什麽,但被狗皮膏藥黏着也是心煩。”
姜峤露出笑容,一手挽着袖口,一手在石案上緩緩寫着。
旁邊的婢女仔細看着,轉述道,“雲娘子問老夫人可曾聽過一句話……欲除雜草,先種莊稼。”
霍老夫人愣了愣,放下手裏的拜帖,“你繼續往下說。”
姜峤一筆一劃寫道。
「武安侯府在建邺城不可能永遠閉門墐戶」
「拒絕一心攀附的小人,結交赤誠坦率的君子,才能釜底抽薪、永絕後患」
見霍老夫人陷入沉思,姜峤便知道她将自己這番話聽了進去,又笑着加了把火。
「建邺城的世家夫人們不全是嬌矜之輩,老夫人見得多了,才能結識投緣的知心好友,往後也能互相走動,一起喝茶聽戲」
霍老夫人終于動了心思,晃了晃手中的拜帖,“所以是要我一家一家去走動,赴他們的約嗎?”
姜峤笑着搖搖頭。
「武安侯府後院,有整個建邺城最大的一片荷塘,如今已是滿池荷香。老夫人何不遍邀權貴,辦一出消暑風雅的芙蓉宴?」
***
暮色四合,霍奚舟總算回到了侯府。
他剛一踏進主院,便見院中多了三個姿色出衆的婢女,穿着和姜峤一模一樣的衣衫,梳着一樣的發髻,娉娉婷婷地朝自己行禮。
“婢子雲歌。”
“婢子雲煙。”
“婢子雲杉。”
“見過侯爺。”
三人齊聲道,嗓音像含了蜜似的,甜膩柔和。
霍奚舟不自覺蹙眉,卻難得沒有立刻發洩情緒,而是淡淡地颔首,視線又在院中掃了一圈,卻未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霍奚舟邁步往裏走,從三人面前經過,又從她們身上聞到了熟悉的香氣,眉頭頓時擰得更緊。
“怎麽,她們和許雲皎是孿生姐妹嗎?”
走進卧房內,霍奚舟冷聲質問身後的彥翎,“穿一樣的衣裳,熏同一種香,還有那三個名字,誰給她們起的?”
“是雲娘子替她們改的……”
霍奚舟眸色微頓。
彥翎欲言又止,“爺,您一直沒松口給雲娘子名分,她的吃穿用度便都是照着婢女來的。從前是因為主院只有她一位,便看不太出來。如今又來了三位,自然和她是一樣的。這不也是您吩咐的嗎?”
霍奚舟啞然,眉眼間的情緒卻仍是不快。
确實,他原本也想着,或許是主院裏只有許雲皎一個女子,他才會頻頻注意她,給了她一種錯覺。
若是多了其他婢女,自己大概便不會再被她牽動心緒,也能讓她打消那不切實際的心思。
雲歌,雲煙,雲杉……雲皎。
這名字果然起得好,如今一看,雲皎當真泯然衆人。
霍奚舟沉默片刻,啓唇問道,“她人呢?”
彥翎反應了一會兒,“侯爺是說雲娘子嗎?”
霍奚舟冷冷地掃了他一眼。
彥翎抖了抖,連忙回答,“雲娘子今日向老夫人提議,說可以在府中辦什麽芙蓉宴。老夫人有些感興趣,便留了雲娘子在屋內,聽她籌劃這芙蓉宴要如何辦……”
說到一半,彥翎悄悄擡眼打量霍奚舟的臉色,“爺,要屬下去将雲娘子叫回來嗎?”
“叫她幹什麽?”
霍奚舟低斥了一聲。
“那,要叫新來的三位姑娘進來伺候您嗎?”
霍奚舟一個眼刀紮向彥翎,彥翎立刻眼觀鼻鼻觀心,一聲不吭地退出了卧房。
霍奚舟有些煩躁地往裏走,經過耳房側門時,仍是不自覺朝那裏掃了一眼。門那頭無聲無息,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