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名分
片刻後,整理好儀容的姜峤站在了書房裏,雙手在身前絞着,時不時擡眼,悄悄打量霍奚舟。
一身寒意的霍奚舟背對着她,半晌才轉過身,那張英俊的臉再次變得冷厲森然,與方才在她耳畔勾魂攝魄的判若兩人。
“今日是我吃多酒,唐突了。”
霍奚舟冷聲道。
姜峤垂着眼不敢擡頭。
霍奚舟盯着她的發頂,“武安侯府還不屑做強取豪奪的勾當,你若不願意,明日便可離開侯府。”
明明等了一晚上就在等這句話,但聽到時,姜峤竟莫名生出些愧疚。
她咬了咬唇,擡眸觑了眼霍奚舟。
霍奚舟沉着臉,分明心裏惱火得很,可對上女子那雙忐忑驚懼的眼,怒火又稍稍壓下了一些。
不知怎的,他腦子裏閃過一個自己都沒想到的念頭,鬼使神差地啓唇,“若留下,許你名分。”
這一句抛出來,砸得姜峤心頭微震。
她頓時不敢再猶豫,利落地往地上一跪,雙手疊在額前行了個大禮。
纖弱的身軀伏地不起,意為拜別。
霍奚舟的眸色徹底冷了下去。
***
第二日清早,姜峤離開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武安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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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老夫人聞訊氣得不輕,帶着幾個丫鬟氣勢洶洶地殺來了主院,将剛下朝回來又要出去的霍奚舟堵在了門口。
“那丫頭對你一片真心,又不求什麽,前幾日你一直冷着她,她也一句都沒抱怨過,你為什麽偏要趕她走?”
霍老夫人指着霍奚舟的鼻子質問。
霍奚舟今日本就心情糟糕,聽了霍老夫人的話,臉色更是冷沉得駭人,諷刺道,“好個一片真心。”
霍老夫人頓了頓,眉頭皺得更緊,看向立在一旁不敢說話的彥霖。
彥霖忍不住出聲道,“老夫人,是雲娘子自己不願留在侯府,您若不信,大可以差人去尋她,當面問個清楚。現在人還沒走遠,來得及。”
霍老夫人一下被提醒了,指着霍奚舟的手指點了點,迅速轉身離開,“你給我等着!”
看着霍老夫人風風火火的背影,霍奚舟額角隐隐抽動。
霍松帶着幾個端着妝奁、茶盅和屏風的下人從耳房裏走出來,經過霍奚舟身邊時停下,“侯爺,耳房已經收拾好了,裏面的貴重物件一件都沒少,那位娘子除了自己的衣裳,什麽都沒帶走。”
“嗯。”
霍奚舟側眸掃了一眼,很快收回視線,擡腳要走。
霍松面露難色,還是叫住了他,“侯爺,那位娘子雖然沒帶走什麽,但留下了些東西。”
霍奚舟頓住,輕擰着眉看向霍松。
霍松将幾張揉皺的字條遞了過來,“這是從字紙簍裏抖出來的。”
霍奚舟抿唇,接過字條,随手展開,字字真切的簪花小楷盡收眼底。
「妾似胥山長在眼,郎如石佛本無心。*」
「離恨卻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自此生別離,願君更加餐。」
霍奚舟神色一怔,眉心擰得更緊。
他不可置信地翻看了幾遍,竟又在字條上瞧見一粒濺潤開的水漬。
那“心”字跡邊緣暈染開的濕痕,宛如石子投湖,将他本已理清的思路瞬間攪成了一團亂麻。
***
天氣轉陰,朱雀長街上的行人又多了起來。排着長龍的商鋪,四處奔走的幼童,街邊雜耍的藝人。
離開武安侯府後,姜峤穿着最樸素的淺色衣裙,紗笠遮面,靜靜地坐在茶攤邊,将自己算卦的銅錢收了起來,神色有些凝重。
方才那一卦,卦象不是很好,但卻也有絕處逢生之象。
她忍不住擡眼,朝長街盡頭看去,那裏是她曾經最熟悉也最想逃離的皇城。此刻,陽光照在明黃的琉璃瓦頂,金光爍爍,隐約看能看見飛檐上展翅欲飛的獨足金鱗鳥,那是姜氏皇族的圖騰。
姜峤的目光落在那獨足金鱗鳥上,思緒飄遠。
獨足金鱗鳥是蟄伏之鳥,老祖宗以此為圖騰,便是為了讓後人謹記蟄伏二字。
只可惜老祖宗也沒想到,姜氏十幾代子孫不是昏庸無能,就是懦弱短命,不僅将江北半壁江山拱手讓給了胡人,還被幾大世族架空了皇權,硬生生将“蟄伏”這條路越走越窄……
姜峤收回目光,不遠處,喬氏藥鋪的招牌已經近在眼前。
思忖再三,她終是下定決心站起身,朝藥鋪的方向走去。
藥鋪裏有她僞造好的身份路引和南靖輿圖,只要拿到手,就不用再擔心被巡城的人盯上,只等建邺城城門一開,就能離開這裏,去她想去的地方。
還有之前在暗道,雲垂野為了護她離開,以一己之力拖住了鐘離氏的死士,也因此與她失散。若他平安無事,此刻也應當在藥鋪了吧。
姜峤提着裙擺跨入藥鋪門檻,一股清澀的中藥香氣撲面而來。
櫃臺裏面,一個眼生的藥鋪夥計正在稱藥。姜峤走過去,看着他那不大娴熟的動作,心下生疑,一時沒将手裏的接頭字條遞出去。
夥計轉頭看見她,上下打量了幾眼,“女郎要些什麽?”
姜峤暗自将字條收回袖中,擡手指了指藥櫃上儲存着“半夏”的那一格。
夥計的目光明顯在她身上頓了一下,面露狐疑,似乎覺得有哪裏不對,但還是謹慎地說道,“姑娘稍等,小的去樓上找找。”
語畢,便立刻轉身向樓梯口跑去。
姜峤抿唇,突然察覺到身後有幾道若有似無的視線盯着自己。她心一沉,轉過頭,卻只看見角落裏有兩個夥計,正在專心致志地研磨草藥,眼皮擡都未擡。
姜峤更覺得詭異,剛要收回視線,那磨藥的夥計卻因為前後搖晃的動作,衣裳的下擺微微上移,穿在裏面的深色底衣一閃而過,隐約露出暗紋一角,卻叫眼尖的姜峤看清了紋路。
紗笠下,姜峤臉色驟變。
睚眦暗紋,是鐘離家的人。
姜峤後退一步,強忍着慌亂,看似鎮定地轉身,不疾不徐地朝藥鋪門口走去。
身後傳來藥鋪夥計的呼喚聲和一串腳步聲,姜峤逐漸加快步速,恰好迎面進來幾個尋常客人,攔住了要跟上來的夥計。
姜峤匆匆離開,腳一邁出藥鋪,立刻小跑起來。
又是鐘離慕楚!這個陰魂不散的妖孽,都只剩半條命了,竟然還能查到她的藥鋪!也不知她的人現在是不是全都落到了鐘離慕楚的手裏……
姜峤咬牙切齒,一頭紮進了人群裏。
身後,藥鋪裏的人遲了半步追出來,而早就喬裝改扮在門口等着的鐘離家死士也得到了信號,紛紛出動,盯上姜峤的背影。
此時正是朱雀街最熱鬧的時候,追兵視線受阻,又礙于鐘離慕楚的吩咐,不敢大肆聲張,只能隔着人群緊緊跟在姜峤身後。
姜峤屏氣凝神,提着裙擺一路疾走。行至街口,她轉身走入身側的街巷。
不同于朱雀主街,這條巷子沒有多少行人,只有寥寥幾個商鋪。然而好巧不巧,前方竟然正有一隊人馬沿街巡查。
姜峤埋着頭從攤販邊經過,聽見他們議論,說是汾陽郡王又查到殘餘的廢帝舊部,正在一個一個搜查身份路引,心裏登時涼了一大截。
前有越旸,後有鐘離慕楚……
姜峤內心近乎崩潰。
眼見着前面搜查的人越來越近,而身後鐘離氏的人大概很快就會追上來。姜峤只能匆忙掃了一眼街道兩邊,恰好瞧見一輛馬車停在書肆前,而車夫正離開去了別處。
來不及再猶豫,姜峤扶着頭上搖搖欲墜的紗笠,飛快地沖過去,一把掀開車簾,拎起裙擺鑽進了馬車。
馬車內空無一人,姜峤縮進角落裏,聽着搜查的人漸行漸近,從馬車邊經過,突然齊刷刷停了下來。
姜峤呼吸一窒,不由自主地攥緊了身下的衣裙。
下一刻,她聽到那些人恭敬地喚了一聲,“見過大将軍。”
姜峤驀地瞪大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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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朱彜尊《鴛鴦湖棹歌》
出自李煜《清平樂·別來春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