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極樂
明月樓上,濃郁的極樂香充斥着宴廳各個角落,衆人已然擁着身側的美人寬衣解帶,飄飄欲仙。
唯有主座上的越旸,神色悵然,一把推開了湊上來的美人,拎着酒壺,踉踉跄跄地走至廳外,背靠着欄杆低聲喃喃。
跟出來的越氏仆從只聽見“晚聲”二字,便知道越旸又在思念亡妻朝月公主。
天邊隐隐有燭火浮動,越旸半阖着眼看過去,正好瞧見七盞晃晃悠悠升空的孔明燈,醉意迷蒙的眼裏突然一凜。
他皺眉,撐着欄杆直起身,“霍奚舟不是嚴禁城中燃放這些東西嗎?去查查,是什麽人不守規矩。”
越氏仆從領命離開,然而不過片刻又跑了回來,低聲道,“主子,武安侯離開時已經差人查過了,是鐘離家的人。”
越旸頓了頓,轉眼看過來。
仆從補充道,“聽說鐘離公子性命垂危,下人放孔明燈是為了給他祈福,所以武安侯也沒再說什麽。”
“鐘離慕楚啊。”
越旸冷嗤了一聲,神色又放松下來,再次靠向欄杆,一邊飲酒,一邊魔怔了似的自言自語,“晚聲從前那麽喜歡他,他早就該陪着晚聲一起去死了……”
無人敢應聲。
***
侯府主院,燭火通明。
霍奚舟回來時一身酒氣,似是有些不舒服,所以下人們紛紛忙活起來。廚房更是立刻煮好了醒酒湯,讓彥翎往卧房送過去。
然而端着醒酒湯的彥翎剛走到卧房門口,卻被一人攔住。
彥翎頓在原地,擡頭便瞧見姜峤笑意盈盈地朝他伸出手,接過了他手裏的醒酒湯,然後轉身推開了卧房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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彥翎剛反應過來,想上前阻攔姜峤,卻見她已經走入房中,随手掩上門。
彥翎皺了皺眉,有些惋惜地搖搖頭。
原以為這位娘子是個安分的,沒想到今日還是露出了首尾。虧得侯爺才剛剛對她放下戒備……
依照侯爺的性子,今夜或是明日一早,這位娘子定會被逐出侯府了。
卧房角落的熏爐正燃着寧神香,白煙袅袅,一股清淺到幾不可聞的暗香散開,飄過燭影深深的屏風,送到霍奚舟跟前。
霍奚舟身穿寝衣、披散着濕發坐在桌邊,眉心仍然緊緊擰着。
許是今日多飲了幾杯,又在離開前聞了些極樂香,此刻他雖已用涼水沐浴過,卻還是隐隐覺得燥熱。
屏風後有人推門而入,帶起一陣微風。霍奚舟不耐地側頭看去,卻見一道娉娉婷婷的身影從屏風後緩步繞了出來。
霍奚舟眸色一凜。
姜峤端着醒酒湯走過來,不疾不徐地福身行禮。女子今夜顯然精心打扮過,一襲胭脂色長裙,清媚嬌豔的妝容,松绾着的青絲上戴着一支步搖。
霍奚舟沉沉地盯着她,黑眸裏一片晦暗。
他原以為眼前這個人是極懂分寸的。
這幾日雖和他住在同一屋檐下,卻幾乎沒在他跟前露過面,只是默不作聲地替他做些細枝末節的小事。
晨間習武後,院中石桌上多出的解渴湯水;出府應酬前,衣架上搭好了熏過香的衣裳環佩;還有書房窗口放置的花瓶,每日都會更換的花枝……
這所有事都恰恰好踩在霍奚舟的容忍線內,多一步都不行。
霍奚舟沉着眸,悶不吭聲地從姜峤手裏接過碗,将醒酒湯一飲而盡。
姜峤眼裏閃過一絲詫異。
她還以為自己這幅樣子進來,霍奚舟定會立刻砸了碗,讓她連夜滾出侯府呢。怎麽今日脾氣這麽好?
不過沒關系,留在侯府是件難事,但想出去,辦法可多得很。
垂眸遮掩心緒,姜峤挪着小步離開桌邊。
霍奚舟剛放下空碗,便察覺姜峤走到了自己身後。
還未等他反應,一只瑩潤白皙的手已經挑起他散落肩頭的長發,又用素白長巾輕輕柔柔擦拭着未幹的發絲。
指尖不經意間碰到了他的後頸,一觸即分。
霍奚舟搭在桌上的手虛攥着,薄唇越抿越緊。
姜峤一邊擦着發,一邊算計着霍奚舟隐忍的時間,不禁在心裏開始倒計時。五,四,三……
姜峤的胳膊被攥住。
她閉了閉眼,暗自做好被甩出去的準備。三,二,一!
下一刻,霍奚舟倏然用力……
将人一把拉進懷裏。
屏風上燭影搖晃,兩人的影子也高低交錯、重合在一起,室內的氛圍瞬間變得旖.旎。
姜峤不可置信地睜眼。
此刻,霍奚舟的呼吸聲就在耳邊,手也環在她的腰側,掌心熾熱的溫度透過衣衫浸入,燙得她一個顫.栗。
什麽情況?!
“這就是你說的,不求入君懷?嗯?”
耳畔忽然傳來低沉暗啞、卻帶着些薄怒的男聲,姜峤驚得轉頭,一眼撞進霍奚舟晦暗不明的黑眸裏,連鬓發間插着的步搖都晃動起來。
屋內燭火盈盈,那雙往日陰冷鋒利的眸子,此刻被映得熠熠生輝,平添了幾分炙熱。
姜峤仿佛被那目光灼燙了一下,第一反應想逃,剛起身卻又被摁了回去。
霍奚舟呼吸微沉,霸道地箍緊了女子的纖腰,面上卻陰雲密布,蘊積着隐隐雷霆。
他大抵是醉意上頭了,剛剛分明是想将人摔出去的,怎麽扣上女子手腕的那一刻竟是突然改了主意?
霍奚舟看向姜峤,眉眼間染上幾分燥郁和不耐,“這不就是你想要的?現在又推推搡搡的矯情什麽?”
姜峤動作僵住,咬着唇瓣,整張臉漲得通紅。活了這麽些年,她還從未與人這般親密接觸過,一時間方寸大亂。
霍奚舟心中煩悶,一腔連他自己都說不清的情緒無法纾解,他冷不丁擡手,捏了捏姜峤紅透的耳垂。
這樣的觸碰,令姜峤心中的陰影去而複返。一時間,她又想起了城樓上墜下的頭顱和血肉模糊的屍影。下一瞬可能就會被拆骨扒皮的恐懼鋪天蓋地湧了上來,将她淹沒包圍……
她慌忙別開臉,避開耳朵上的觸摸,這一側臉,卻又将眼尾那粒淺痣暴露在霍奚舟的目光下。
霍奚舟動作一頓,眼神有片刻的怔忪和飄忽。他閉了閉眼,心裏突然生出些自我厭棄,覺得自己的忍耐和堅持仿佛就是個天大的笑話。
下一刻,他自暴自棄似的睜眼,不再掩飾眼底閃過的那絲欲念,冷冽的嗓音也稍稍回溫,帶着幾分放縱的慵懶随意,“真名就叫雲皎?”
姜峤克制着身體的顫抖,點了點頭,這是許采女私下給她取的女名。
“姓什麽?”
霍奚舟又問道。
姜峤頓了頓,哆嗦着手在霍奚舟衣擺上胡亂寫道。
「妾姓許」
霍奚舟又将“許雲皎”三個字念了一遍,眸色沉沉,不知在想什麽。
姜峤還想說什麽,着急地繼續在他的衣擺上寫字。纖細瑩潤的手指不停地劃動着,指尖透着粉色。
霍奚舟喉結不自覺滾動了一下,突然将人打橫抱起,一下帶到了床榻上。
姜峤一陣頭暈目眩,再回過神時,整個人已經仰躺在了床帳裏。她渾身僵住,下意識張了張唇,卻被霍奚舟摁住肩膀,只能眼睜睜看着那高大的身影罩下來。
胭脂色的裙擺沿着床沿蕩下,被霍奚舟單膝壓住,欺身揉皺。
床榻上,霍奚舟俯身靠向手足無措的小娘子,伸手掐着她的兩頰,一低頭,炙熱滾燙的呼吸撲在她面上,平日裏森寒肅然的嗓音此刻帶着幾分恣肆,甚至是放浪,“今夜留下。”
霍奚舟一定是瘋了!!
姜峤腦子裏一片空白,此刻唯獨剩下這一個念頭!
她慌亂地往後縮,想要推開霍奚舟,卻被他提着手腕,不容拒絕地抵在頭頂。
似是想起什麽,霍奚舟的動作突然放柔了些,指尖探向姜峤的手腕,帶着厚繭的指腹在那未消的紅痕上來回摩挲。
他垂眸,目光再次落在姜峤眼尾那粒淺痣上,盯了半晌,終是心念一動,将唇輕輕貼了上去,發出一聲極輕的嘆息。
姜峤渾身僵硬,呼吸急促起來。直到腰間的衣帶被一只手解開,她混沌的腦子才轟然一響,連頭發絲都差點立起來。
眼前那些血腥的畫面全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墜落的紗幔,被包裹的交疊人影,令人面.紅耳.赤的聲響,最終卻化作冰冷井水裏的一張人臉……
姜峤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身體也開始劇烈地掙紮。受到阻撓,霍奚舟不滿地擡起身,微微擰了眉,一只手便将人鉗制住,垂眼看過來。
四目相接,霍奚舟終于看清姜峤眼裏的驚懼,醉意瞬間消了大半,禁锢着姜峤的手也不自覺松開,低啞的聲音裏帶了些冷冽,“不願意?”
姜峤一下從他懷裏掙脫,猛地翻過身,幾乎半個身子探出床榻外,慘白着臉幹嘔起來,雙肩止不住地打着顫。
那架勢,竟是比在城樓下看見拆骨扒皮的屍首還要惡心。
霍奚舟臉色難看地僵在原地,像是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整個人陡然清醒。
***
彥翎候在卧房外,踢踏着腳下的石子,心裏也有些奇怪。
那位啞巴娘子進去都有一盞茶的功夫了,既沒聽見侯爺發怒,也未見她出來,不知裏面到底是個什麽情形?
他正想湊近悄悄窺探一二,只聽得“砰”地一聲,卧房的門被重重甩開,走出來的竟是侯爺!
霍奚舟臉色陰沉得幾乎能滴水,徑直朝浴房走去,嗓音好似摻了冰渣子,“去備冷水。”
卧房內,姜峤跌坐在床榻邊,額上沁着冷汗,半晌才平複了情緒,以手遮面,有些頭疼地閉了閉眼。
到底是哪裏出了錯……
她強忍着羞恥仔細回想了一下,恍然憶起霍奚舟身上除了酒氣,還摻了一絲別的味道。
極樂香!
越旸的宴席,怎麽會少得了極樂香!自從姜晚聲死後,他就成日靠極樂香解憂。
難怪,難怪霍奚舟今夜是這樣的反應。
姜峤正懊惱着,身後突然傳來腳步聲,她不自在地轉頭,卻見來得并不是霍奚舟,而是彥翎。
彥翎一臉複雜地望着衣衫褶皺、鬓發散亂的姜峤,說道,“侯爺喚娘子去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