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信號
姜峤垂眼坐下,繼續安靜地在一旁鑿着冰,聽霍奚舟母子倆對話。
“這天氣悶得人沒什麽胃口,你晚上可想吃些什麽清爽的?”
霍老夫人問道。
“今晚不能陪您,”霍奚舟冷冰冰地開口,“越旸在明月樓設宴,遞了帖子。”
霍老夫人有些意外,“我記得你小時候最讨厭那些世家公子了,現在竟也能與他們玩到一起?”
姜峤低着頭,唇角扯了扯。
在霍老夫人眼裏,霍奚舟恐怕還是那個初入建邺城,因為處處不合規矩被王侯世家當衆取笑的毛頭小子。殊不知今非昔比,霍奚舟如今便是爬樹下河,也會被人稱作至情至性。
霍老夫人想起當年他們一家剛進建邺城的時候,一時間像是打開了話匣子,興致勃勃念起了霍奚舟那些叛逆的往事。
霍奚舟聽得有些不耐,視線不自覺移開,落到了對面的姜峤身上。
姜峤卷着袖口,專心致志将冰塊用小銅杵鑿碎,再一點點盛入精致小巧的玉色器皿中,随後舀了幾勺早就備好的花果茶,慢條斯理地攪動了幾下。
霍奚舟眸色稍凝,心頭又浮起一起異樣,雖說不出是什麽感覺,但總覺得有些奇怪。
冰飲做好,姜峤雙手端起小碗,擡頭朝霍奚舟遞過來,正好撞見霍奚舟的視線,微微一愣。
霍奚舟接過碗,平靜地移開眼。
姜峤被他看得有些莫名,不安地坐回了石凳上,心裏打鼓。
她如今的身份十分尴尬,自從幾日前被霍老夫人推給霍奚舟做妾,霍奚舟至今沒有應允,也沒有再拒絕。府裏的人雖暫時喚她一聲雲娘子,但也只将她當做霍奚舟的侍婢對待。
姜峤心知肚明,霍奚舟根本不打算将她留在府中,之所以暫時留着她,也不過是為了敷衍霍老夫人。所以為了不讨嫌,她這幾日都沒敢在霍奚舟眼前露面,遠遠見着他就繞道走。晚上在耳房,更會早早熄燈,只求霍奚舟能忽視她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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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只躲着也不行,姜峤牢記自己傾慕霍奚舟的癡情人設,每日也會學着從前宮妃們向她示好的行為,悄悄做些不用露面的事。
莫不是這樣也過了?
姜峤如此想着,便打算趕緊從霍奚舟視野裏消失。她将桌上做冰飲的器皿一一收拾完,起身告退。
霍老夫人正講到霍奚舟十三歲在宮宴上出風頭的事跡,随意擺了擺手。
姜峤立刻端着器皿退出了涼亭,沒察覺到身後若有似無掃過來的視線。
待姜峤的背影徹底消失在小徑那頭,霍奚舟才收回目光。
霍老夫人仍自顧自講着,講到激動處擡起手,想學學當年霍奚舟在宮宴上三箭震懾全場的英姿,卻露出了胳膊下的一沓紙。
霍奚舟低嗤了一聲,伸手過去拿起了那沓紙,“您當時又不在場,說得跟真的似的。”
霍老夫人被噎得說不出話。
的确,宮宴上男女不同席,這些場面她也是聽老侯爺轉述的。
“這畫的什麽?”
霍奚舟翻看着手裏的畫紙。紙上的筆跡十分陌生,畫風清奇。不過連續幾張紙上的人物都差不多,看上去竟還連成了一個劇情,不由讓他産生了興趣。
提到這沓畫,霍老夫人又唏噓不已,“是雲皎畫的。我今日才知道,她從前在內教坊,過得有多可憐……”
看着畫紙上被欺負到眼淚漣漣的長發小人,霍奚舟動作頓了頓。
“雲皎原先竟是能說話的,只因被權貴瞧上了那張臉,不肯屈從,才被一劑藥毒啞了嗓子,之後再不能說話唱曲。”
“內教坊除了她的名,還将她打發去做苦力。若不是宮變,她此刻恐怕已經受盡磋磨,這條命保不保得住都不一定……”
霍奚舟拿着一沓畫回到書房,神色莫測,心裏仍想着老夫人方才的話。
彥翎拿着一疊名冊走進來,“侯爺,這是內教坊的名冊,屬下查過了,雲娘子原來的确在名冊上,只是不知因為什麽原因,被劃去了掖庭。”
停頓了一下,彥翎補充道,“可要屬下再去掖庭查查?”
倒是和她的自述對上了……
霍奚舟若有所思地放下畫紙,一擡眼就看見窗臺上的漆金陶罐又插了新的花枝。他雖看不出其中意趣,卻也只稍一眼,就知道不是彥翎和霍松的手筆。
霍奚舟移開視線,皺了皺眉,“罷了。”
***
圓月高懸,華燈如晝的明月樓。
明月樓最高處的宴廳,今夜被汾陽郡王越旸包下,受邀前來的,都是于此次起兵有功的朝臣。
南靖重文輕武,席上坐着的大多是文臣,而且不少是從前便與越旸交好的世家公子。越旸輔政後,給他們一一安置了要職。
霍奚舟是宴席上唯一的武将,卻被越旸安排在身側,兩人共坐上位。
底下觥籌交錯,輕歌曼舞,還摻雜着各種阿谀聲。霍奚舟沒什麽興致,神色寡淡地飲着酒。
注意到霍奚舟的心不在焉,越旸笑道,“讓侯爺自斟自飲,豈不是本王招待不周。”
越旸拍了拍手,十數名美人從廳側袅袅婷婷地走出來,在衆人的矮桌邊跪坐下,其中容貌最出衆的那個坐到了霍奚舟身邊。
一股脂粉香氣飄過來,霍奚舟不自覺擰眉。
“侯爺。”
美人柔聲細語地喚了一聲,擡手想要接過霍奚舟手裏的酒盅,不料卻被他避開,“不必。”
美人只能作罷,身體微微向前傾,一手挽着衣袖,一手為霍奚舟布菜。
熟悉的動作。
霍奚舟頓了頓,突然想起侯府裏的姜峤。兩相對比,他總算明白姜峤帶給他的違和感來自于哪兒。
分明是一樣的動作,旁人做是姿态卑微,姜峤做卻是怡然自得,舉手投足帶着矜貴,仿佛她不是伺候人的那個,而是在給別人恩賜。
霍奚舟若有所思的注視落在越旸眼裏,便成了對美人有意。他望過來,調侃道,“聽聞侯爺新得了一寵婢收在房中,不知那婢子與這席上的美人相比,孰美?”
霍奚舟眯了眯眼,緘默不言。
底下有人笑了起來,“看來侯爺是覺得那婢子更勝一籌了!”
酒過三巡,原本還忌憚霍奚舟威勢的人此刻也有些飄飄然,說話開始不過腦子。
“不過聽說是個啞女?再貌美又有什麽意趣。改日我再挑幾個溫言軟語的歌姬送給侯爺,可好?”
霍奚舟眉眼間的情緒冷了下去,往底下掃了一眼,“我的家事,你們倒是清楚得很。”
廳內倏然一靜。
此時,恰逢明月樓的人擡着一座雙耳三足香爐進來,一股清冽沁鼻的異香瞬間在廳內彌散開來。
霍奚舟面色一沉,陡然起身,語氣冷硬地向越旸告罪,提前離席。
衆人面面相觑,待霍奚舟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廳外時,才重新熱鬧起來。
跟越旸相熟的世家子弟有恃無恐,忍不住小聲向他抱怨,“這霍奚舟做了大将軍,越發目中無人了。”
越旸雖也不滿,但對此早就習以為常,他擡手揉了揉眉心,“是本王疏忽,忘了他憎惡極樂香。”
“極樂香在南靖都風靡多少年了,建邺貴族皆以此助興,偏他不解風情,嗤之以鼻。依我看,霍氏這種寒門,給他再尊貴的身份也遮不住那身草莽氣。”
“慎言。”
越旸暗含警告地看過來,說話的人立刻噤聲。
年少的時候,越旸與霍奚舟确實不合,但此次起兵,若不是霍奚舟鼎力相助,他勢單力薄根本成不了事。
雖說霍奚舟也是為了替妹妹報仇,但這份情,他越旸還是承了。不求兩人走得多近,只要各安其位、和平相處即可。
霍奚舟從明月樓裏大步走出來,面色冷然,眉眼間帶着一絲煩躁。
建邺世族的風氣果然還是令他難以忍受,尤其是熏沐極樂香。
極樂香由五味石藥研磨而成,焚燒後的香氣,讓人聞之便會渾身燥熱、精神恍惚。長期熏染甚至會上瘾,此後便萎靡不振,直至虛耗而亡。
分明是與毒藥無異的東西,卻被建邺城這些世家奉為極品,甚至以此标榜貴族身份。如此風氣,也難怪盡養出些酒囊飯袋。他最是厭惡這些表面清貴,骨子裏卻卑弱的世族公子。
下人牽着馬迎上來,霍奚舟縱身上馬,剛要離開,突然聽得“砰”地一聲巨響。
他循聲望去,只見一朵赤金色煙花在天邊綻開。
***
煙花升空綻放的聲響同樣傳入侯府主院。
耳房的門被一把拉開,姜峤疾步從裏面走出來。她步伐匆匆,面上一改往日的叢容,眉眼間帶着些隐晦的急切和期待。
赤金色的焰火墜落,在天邊只留下一片蓮花紋印記。
姜峤擡頭望見那片蓮花紋,眼裏閃過一絲喜色,果然是她的人在放信號。
說來可笑,這段時間城中一直在大肆搜捕她的舊部,搞得人心惶惶、草木皆兵。可只有姜峤自己知道,她哪有什麽龐大的勢力。這偌大的建邺城,真正忠于她的人,一只手就能數得過來。
一年前,姜峤就已經開始籌劃死遁,給自己在內教坊造個雲皎的假身份是第一步,第二步便是讓心腹之人在朱雀街上開了間喬氏藥鋪,作為離宮後接頭的據點。
這枚赤金色蓮紋煙花,只是他們用來報平安的暗號之一。而真正要傳遞的內容,在煙花之後。
若城中風波已定,可以在藥鋪接頭的話,接下來便會有七盞孔明燈升空。
姜峤屏息凝神,望着煙花綻放的方向。
片刻後,一盞孔明燈緩緩升空,随後是第二盞,第三盞……
第七盞孔明燈出現的時候,姜峤嘴角一下上揚,如釋重負地笑了起來。
是時候離開武安侯府了。
作者有話說:
說一下大家的年齡:
阿峤15歲登基,現在19
霍奚舟、鐘離慕楚和越旸都差不多,23-24左右
如果後續文裏有一丢丢對不上的話,以正文為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