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勾魂
就在鐘離慕楚五指逐漸收攏時,姜峤擡手攀住了那只戴着佛珠的手腕。鐘離慕楚眸色微動,垂眼看過來。
姜峤張了張唇,做了個口型——舅舅。
鐘離慕楚盯着姜峤看了一會,微微眯眼,沒有繼續動作。
姜峤艱難地喘着氣,指尖在鐘離慕楚的手背上輕輕劃寫。
「別殺我。」
「我還要替舅舅養老送終。」
鐘離慕楚怔了怔,驀地勾起唇角。
這一次,笑意直達眼底,完全沖散了眸光裏的冷冽。
“阿峤是頂天立地的男兒郎,怎麽能像個小娘子一樣求饒?”
鐘離慕楚松開姜峤,手掌卻仍舊貼在她的脖子上,緩緩後移,撫摸着她的後腦勺,“罷了,舅舅就再給你一次機……”
機會的“會”字還未出口,鐘離慕楚突然發出一聲吃痛的悶哼,臉上的笑徹底僵住。
而他身前,姜峤一邊急促地喘氣,一邊攥緊了匕首,匕首另一端全然插入了鐘離慕楚的肩頭。
鐘離慕楚側頭,看清匕首上的刻字後,眸光驟縮,臉色又青又白,比之前更加可怖,“勾魂?”
趁鐘離慕楚還未反應過來,姜峤用力拔出勾魂,猛地推了鐘離慕楚一把,正好推在了他血流不止的傷口上。
鐘離慕楚踉跄幾步,目光死死盯着姜峤,突然大笑出聲,“姜峤,就算是下地獄,我也會捎上你!”
陰森可怖的暗道,回蕩着沒有絲毫溫度的笑聲。火光曳動,配上鐘離慕楚那詭谲惡意的獰笑,堪稱驚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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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陣短促的敲門聲重重響起。
卧榻上,姜峤霍然睜眼,眼底盡是驚懼。她猛地坐起身,撫上自己的脖子,被緊緊扼住的窒息感仿佛還殘留着。
“姜峤,就算是下地獄,我也會捎上你!”
鐘離慕楚的話猶在耳邊回響,像是充滿詛咒的惡鬼低語。
姜峤大口大口喘着氣,臉色白得跟紙一樣,額前垂下的碎發也被冷汗打濕。
就在這時,叩門聲又加重了幾分,傳入煙羅紗帳內,讓姜峤從噩夢中完全清醒過來。
她連忙掀開床帳,匆匆下榻,卻發現敲門聲是從屏風後的側門傳來的。此刻,門上正映着霍奚舟高大的身影……
姜峤一顆心再次懸了起來,躊躇着不敢上前。
敲門聲再次響起,俨然帶着些不耐。
姜峤微微定神,調整好表情,這才低眉斂目地拉開門。
身穿寝衣的霍奚舟站在門那頭,面色不虞。他大概也是剛梳洗完回房,長發未束,散落在肩頭,比白日裏看上去随意不少,一雙漆黑暗眸被燭火點亮,減弱了幾分冷意。
霍奚舟一低眸,便看見她臉色慘白,發絲淩亂,一幅剛驚醒、不堪重負的可憐模樣。若換做尋常人,約莫是連大聲說話都不舍得的,可偏偏霍奚舟并非憐香惜玉之人,眉宇間仍是一派沉郁,沒有絲毫波瀾。
他忽地擡手,姜峤吓得身子微微抖了一下,定睛一看,才發現他朝自己抛了一個不明物體,連忙伸手接住。
還不等她看清手中是何物,霍奚舟已經面無表情地關上了門。
姜峤愣在原地,垂下眼睫,手中竟然是一盒藥膏。她眨了眨眼,半天都沒明白霍奚舟的用意,直到看見手腕上的紅痕時,才恍然明白過來。
她回到桌邊坐下,打開那精巧的藥膏圓盒,聞了聞,竟還是宮中才會有的珍品。
姜峤挑起一小塊在手腕上輕輕塗抹,對霍奚舟的恐懼仿佛也被這藥膏淡去了不少。
偌大的建邺城,道貌岸然的世家公子比比皆是,像霍奚舟這樣,白日裏殺人如麻,晚上卻會給女娘送傷藥的……卻是少見。至少跟鐘離慕楚那個瘋子比,已經好相處不少了。
鐘離慕楚……
姜峤再次回想起剛剛的驚夢。自打用勾魂紮傷鐘離慕楚逃出暗道,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夢見那日的情景了。
她與鐘離慕楚的關系,要從十一年前說起。彼時靖武帝還在位,繼後鐘離潇無子,挑中她養在膝下。鐘離慕楚是繼後的幺弟,所以名義上算是姜峤的舅舅。
不過片刻,藥膏便在手腕上起了薄薄一層膜。姜峤收起藥膏,傾身為自己倒了杯涼茶,潤了潤幹啞的嗓子。
一個月前,她還不是個啞巴。只是某日,不知哪句話得罪了鐘離慕楚,便被他一劑藥毒啞,對外宣稱皇帝患了咳疾。
所以在暗道裏,鐘離慕楚說會護她周全,純粹就是鬼話連篇!
若鐘離慕楚真想幫她,就不會在叛軍攻城時無動于衷。再往前說,若不是他袖手旁觀,憑借鐘離氏在各地的勢力,霍奚舟和越旸怎麽能這麽勢如破竹地攻進建邺?
更何況,鐘離慕楚想殺她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在鐘離慕楚眼裏,她好似就是那塊砧板上的魚,再怎麽拼命求生,也只能任人宰割。
不過鐘離慕楚一定也沒想到,一條魚的垂死掙紮,最後竟會重傷了他自己。
放下手裏的茶盅,姜峤深吸了口氣,轉頭朝屏風後望去。
鐘離慕楚睚眦必報,但凡還剩一口氣,都不會輕易放過她。保險起見,她最好還是繼續留在侯府,待城內風波平息,再尋機會離開。
只是與霍奚舟的這場戲,該如何演下去呢?
***
轉眼過了幾日,時近盛夏。
赤日炎炎,空氣沉悶熾熱,連絲風都沒有。往日人群熙攘的朱雀長街,也受到了冷落,只有寥寥幾個行人。
一人抱着書卷行至長街盡頭,明明方才還熱得滿頭大汗,此刻突然就感到一絲寒意竄上背脊。
他下意識轉頭,望向自己方才經過的府邸。
這是整個朱雀街最靠近皇城的府邸,曾經也是南靖最尊貴的高門世家——僅次于姜氏皇族的鐘離府。
可惜,廢帝姜峤登基後,根本不顧鐘離氏昔年襄助他的情誼,更不顧與鐘離太後的母子情。
先是鸩殺丞相鐘離裕,再趁鐘離氏其他人方寸大亂時,數罪并罰,幾乎滅了鐘離氏一族。數日後,鐘離太後也在宮中溘然長逝。
昌盛了近百年的鐘離氏,最後竟只留了鐘離慕楚一個活口。可惜這根孤苗現在恐怕也保不住了……
鐘離府府門緊閉,府內一片死寂,四處透着森寒之氣。偶有下人自院中經過,也沒有任何表情,猶如鬼魅般,連腳步聲都壓得極低。
主院的卧房,門窗緊閉,就連床榻四周的紗帳都換成了一層層不透光的黑色帷幔,乍一看竟像一方棺材,壓抑得令人透不過氣。
身披白衣、肩頭纏着紗布的鐘離慕楚半阖着眼,靠在床頭,臉色白得近乎透明,連肌膚下的青筋血絲都看得清清楚楚。
姜峤紮傷他的那柄匕首叫勾魂。雖然看上去和尋常匕首無異,但用材十分特殊,是由一塊奇石精心打造。只要在人身上輕輕劃上一刀,哪怕是指甲蓋大小的傷口,也會血流不止,藥石難醫,直到傷者血盡而亡。
若非鐘離氏的人脈遍布江湖,從藥王谷請來了醫師,用各種珍稀藥材為他續了一口氣,幾日前他便已經一命嗚呼。
帷幔外,鐘離慕楚的死士牧合呈上了那柄勾魂。
“郎主,在宮中發現了被陛下丢棄的勾魂。”
鐘離慕楚拈着佛珠的動作頓了頓,倏然睜眼,嘴角揚起笑,聲音輕飄飄地,沒有一絲氣力,“難怪你們在暗道出口撲了個空,原來是又回宮了……他倒是膽子大。”
思忖片刻,鐘離慕楚啓唇,“将姜峤還活着的消息透露給越旸和霍奚舟。”
帷幔外的人剛要起身,突然又被叫住,“等等。”
室內靜了許久,才再次響起鐘離慕楚虛弱的聲音,“不必去了。”
鐘離慕楚側頭,看向自己的右肩,纏裹的白色紗布再次被湧出的血液浸透。
“我們舅甥之間的貓鼠游戲,多了兩個外人還有什麽意思?”
鐘離慕楚伸手,在那抹鮮紅用力一按,眼裏閃過一絲興奮。
***
天氣愈發悶熱,侯府裏四處蟬鳴,不得清靜。
霍老夫人坐在涼亭裏,一邊心浮氣躁地搖着扇,一邊看着下人高舉網兜捕蟬。見他們動作笨拙,一時恨不得自己撩起袖子頂上去。
正上着火,一碗冰冰涼涼的茶飲呈到她眼前。霍老夫人趕忙接過,接過小碗一飲而盡,舒适地眯了眯眼。
下朝回府的霍奚舟從涼亭外經過,往亭內掃了一眼,步伐頓了頓,調轉方向走進來,向霍老夫人問安。
霍奚舟在霍老夫人身邊坐下,霍老夫人連忙朝身側招呼,“雲皎,快給侯爺也做碗冰飲消消暑。”
石桌另一邊,姜峤起身,淺笑着朝霍奚舟福身行了一禮。她今日穿了一身水藍色紗衣,梳着最簡單的發髻,發髻邊只別了一支玉釵,看着十分樸素卻又很清爽。
霍奚舟只是擡眸掃了她一眼,就漫不經心地收回了視線。
作者有話說:
感謝大家的撒花花,按爪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