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傾心
壓抑又難過的哭聲,聽得霍奚舟額角隐隐作痛。
他霍然伸手,一把拉起半蹲在地、滿臉無措的小娘子,動作卻不再像之前那般兇惡霸道。
霍奚舟将自己的手遞到姜峤面前,不自在地沉聲道,“寫。”
姜峤止不住地抽噎着,飛快地在霍奚舟掌心寫起了字。
「那日在秋千架上,妾對侯爺一見傾心」
「侯爺自己不信一見鐘情,便也不許旁人情難自已嗎」
秋千架……
霍奚舟擰眉,想起什麽,很快又定下神,仔細分辨起掌心的字。
「廢帝姜峤,兇毒暴虐,人人得而誅之!妾身不過是自幼膽子小,見不得拆骨扒皮的手段,如何就成了那暴君的人?」
「妾身從未奢求侯爺多看一眼,侯爺為什麽偏要如此疑心?将妾的真情實意放在腳底踐踏!」
「妾身願發毒誓,若是廢帝的人,若存了害人之心,便不得善終,連那姜峤也死都不得安寧!」
霍奚舟眸溏淉篜裏光閃了閃,垂眼看向姜峤。
如此毒誓,效忠姜峤的人不可能脫口而出。
姜峤那張姣若秋月的臉,此刻因氣惱變得鮮活而張揚。霍奚舟低着眼,第一次近距離打量她。
他的目光一路上移,從姜峤緊抿着的唇、哭紅的鼻尖,到那沾着淚珠的眼睫,最終,落在眼尾的淺痣上。
有那麽一瞬,霍奚舟竟是晃了神,眼前突然閃過另一張魂牽夢萦的面孔,分明五官沒有那麽相似,可眉眼竟詭異地重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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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還在寫着字,手指在霍奚舟掌心不停比劃,速度越來越快,字跡越來越潦草。
霍奚舟倏然收攏了手,将那根纖細凝白的手指也握進了掌心,冷聲道,“夠了。”
姜峤動作僵住,抽泣聲戛然而止。她緩緩抽回自己的手,扭開臉望向別處,吸了吸鼻子。
“就當是我多疑。”
霍奚舟不耐地添了一句,語氣冷硬,“走。”
半晌,姜峤平複了情緒,從袖中抽出一條帕子,擦幹眼淚,整頓完畢,恢複了白日裏娴靜恬淡的模樣。
霍奚舟擰着的眉微松,很快收回視線,轉身往自己的院子走去。姜峤緩步跟上,這次終于沒再用跑的。
彥翎領着掌燈的下人跟上,忍不住暗自側眸看了一眼,只見這兩人一前一後走在小徑上,好似方才什麽不曾發生過,又好像什麽都變了。
***
霍奚舟将姜峤帶回了主院,卻沒再多說一句,丢下她便徑自離開去了書房。
姜峤站在院中,成了全院下人矚目的焦點。被這些人打量的同時,她也不動聲色地掃視了一圈,發現霍奚舟院中竟沒有一個侍婢,廊下站着的不是小厮,就是跟霍奚舟一樣煞氣沉沉的冷面侍衛。
……這下好了,當真是羊入虎口。
姜峤收回視線,心中生出一絲懊惱。
彥翎走過來,“雲娘子,這邊請。”
姜峤猶豫了一會兒,只能硬着頭皮跟着彥翎進了一間屋子。剛踏入屋子,一股逼人的肅寒之氣便撲面而來,令她不自覺打了個哆嗦。
燭光亮起,入目皆是黑沉沉的紗幔和器具,姜峤頓住,沒再繼續往裏走。
彥翎轉頭,解釋道,“這是侯爺的卧房。”
姜峤眼睫重重顫了一下,下意識便想往後退。
“但娘子不能宿在此處……”
彥翎又心虛地補充了一句。
姜峤後退的念頭頓時打住。
“也不能這麽說,”彥翎撓了撓頭,面露難色,“其實侯爺的意思是……娘子得讓老夫人以為,宿在了此處,但又不能真的宿在此處……”
眼見着解釋不清,彥翎幹脆走向卧房西側,打開了一扇連通耳房的小小側門,“雲娘子,你住這裏。”
将姜峤引到耳房安置下來後,彥翎就很快退了出去。臨走前還不忘囑咐她低調小心些,莫要讓他人知曉此事。
姜峤捧着一盞燭臺,愣愣地在桌邊坐下,打量着四周。
這間耳房雖狹仄,又收拾得匆忙,但還是比侯府西南角的通鋪要好得多,且屋內還放置了些華貴的陳設,應是彥翎的手筆——
懸着煙羅紗的雕花卧榻,海棠紋的紫檀立櫃,湖光山色的玉刻小屏風,和一組黃花梨桌椅。桌上擺着蓮紋青花茶盅和一座黑漆描金的妝奁盒。
“……”
姜峤不忍直視地閉了閉眼。
怎麽會有人将這麽多貴重卻風格相沖的東西,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亂堆在一起?
夜色深沉,院內一片寂靜,只餘陣陣蟬鳴。
折騰了一整日,此刻姜峤腦子裏那根緊繃的弦才終于松了下來。她長舒了口氣,搬着妝奁坐到榻上,放下紗簾,對一屋子浮誇的擺設眼不見為淨。
打開妝奁,姜峤從裏面找到了一根略長的編繩,将自己散落的三枚銅錢重新串起來,挂在頸間,藏進了衣裳裏。
這是她從小戴着的護身銅錢……萬萬不能丢了。
整理好衣襟,姜峤一擡眸,正對上了妝奁上嵌着的鏡子。鏡中,她眉眼間的小女兒情态已經收得一幹二淨。
其實這些嬌羞柔弱的表情,她現在做出來還是有些不習慣。畢竟從出生那刻起,她就被生母許采女謊報為皇子。
個中緣由其實也很俗套。不過是許采女懷胎六月時,被一個道士指着肚子胡說八道——若此女誕下皇子則平安無事,若誕下公主,則克父克母,禍亂南靖,應當當盡早除之。
為了保命,姜峤自幼模仿男子的體态與說話方式。沒想到十幾年後,她又要為了保命,不得不學回女子做派。
好在她過目不忘,學什麽都快。後宮裏為數不多的幾位宮妃,還有內教坊裏遇到的樂伎們,都是她的模仿素材。
不然這麽短短數日,她還真沒法完全變成一個女嬌娥。
看着銅鏡裏眼眶通紅的自己,姜峤用手指輕輕按了按眼角,阖上妝奁推至一旁,在卧榻上躺下。
這一整日,從看見城樓懸屍,到被霍奚舟逼問,她雖都應對了過去,但中間過程着實是提心吊膽。半真半假流下的眼淚,竟比之前十九年加起來都要多。
這樣的情緒消耗太過,好不容易松下勁,便開始疲憊不堪。姜峤眼睛半阖,看向紗帳上曳動的燭影。
漸漸地,神思恍惚。她又想起今日城樓下那片猙獰黑影,思緒也一下被拉回數日前……
半月前,叛軍攻入建邺城的時候也是深夜。
那時,姜峤正穿着祭禮才會穿戴的十二旒冕冠和玄衣纁裳,站在太初宮外,看着霍奚舟讨伐她的檄文發怔。
“姜峤其人,少禀兇毒,行穢禽獸。弑父殺兄,辱姐欺母,殘害忠良,罪盈三千,當誅之。”
那紙檄文最後被姜峤點燃,成了廢帝自焚而亡的第一把火。
象征着無上皇權的冕服,穿在窮兇極惡的死囚身上,與整座寝殿一起沒入熊熊大火。
火焰好似點亮了姜峤眼裏的光,讓她沉郁的心情也一瞬間變得雀躍起來。
這本應當是她解脫的開始吧……如果她沒有在暗道被鐘離慕楚攔截的話。
卧榻上,半夢半醒的姜峤不安地翻了個身,蜷縮着靠近牆面,眼皮越來越重,再次渾身發冷地陷進噩夢裏。
夢境的開始,又是在地下暗道裏,一隊黑衣死士堵住了她逃往皇城外的去路……
***
姜峤站在她的貼身侍衛雲垂野身後,與數十名手執火把的黑衣死士相對而立。死士衣擺上繡着專屬于鐘離氏的睚眦圖騰。
一身姿颀長的白衣男子從死士身後緩步走出來,袍袖翩翩,意态從容。
“陛下好本事。”
溫潤而富有磁性的男聲傳來,自帶幾分輕佻的笑意,卻毫無溫度,讓人毛骨悚然。
随着他一步步走近,火光亦将他的面容映照清晰。那是一張輪廓柔和的面龐,五官清逸,唇角還勾着一抹淺笑,溫柔至極。
男子的眸光不偏不倚落至姜峤面上,眼裏的笑意愈發譏诮,“阿峤要逃去哪兒,怎麽也不知會舅舅一聲?”
姜峤整個人僵在原地,臉色霎時慘白,一股浸入骨髓的懼意向四肢百骸蔓延。她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張了張唇,無聲地喚出男子的名姓——鐘離慕楚。
“差點忘了,阿峤現在還是個小啞巴。”
像是被提醒了,鐘離慕楚後知後覺反應過來。
他從寬袖下探出手,朝姜峤招了招,手腕上還戴着姜峤禦賜的佛珠,“還不過來,舅舅給你解藥。”
姜峤眼睫顫了顫,往後退了一小步。雲垂野手握寬刃樸刀,将她擋在身後。
鐘離慕楚唇角的笑意凝結,眼中寒光陡閃,不急不緩道,“躲什麽?舅舅是趕來救駕的,跟那些叛賊可不一樣。乖乖過來,舅舅自是能護你周全。”
姜峤十指攥緊掌心,仍是無動于衷。而她身前的雲垂野,逐漸收緊握着樸刀的手,做好了殊死一搏的準備。
“阿峤這防着人的模樣,着實讓舅舅傷心啊。”
鐘離慕楚嘆了口氣,又變回了那個風度翩翩的鐘離公子,仿佛剛剛的陰鸷只是旁人的錯覺。
他後退一步,任由死士們湧上前将雲垂野和姜峤團團圍住,擡起手,嗓音的溫度降至冰點。
“全都殺了,我要将他們的項上人頭獻給新帝。”
那只修長白皙的手掌懸在半空中,仿佛掌握生殺大權般,輕輕一揮。
死士們霎時拔劍,銳利的劍光直朝姜峤和雲垂野襲去。雲垂野拔刀迎上,卻只用了一只手應對,另一只手還握着刀鞘,刀鞘另一端是緊随其後的姜峤。
姜峤跟在雲垂野身後左右閃避。突然,一死士從刀鞘下重重一挑,震麻了她的手,讓她毫無知覺地松開了刀鞘。
就趁這一空當,死士們蜂擁而上,将姜峤和雲垂野分隔開。
姜峤踉跄着退了幾步,一擡眼,就看見鐘離慕楚已經站在了近前,陰恻恻地看着她。
還未等她有所反應,一只手已經扼住了她的脖頸,猛力一推,将她整個人抵在了暗道牆壁上。
後腦勺重重磕在石壁上,姜峤幾乎頭暈目眩。而鐘離慕楚扣在她頸上的五指,雖然沒有用力,但光是那冰冷的觸感,已經讓她渾身血液近乎凝滞。
“仔細想想,光是項上人頭恐怕不夠。越旸和霍奚舟恨不能食你的肉、啖你的血,舅舅得把你大卸八塊呈上去,才能讓他們解恨。”
鐘離慕楚說道。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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